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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是个八月末偶有的湿冷夜晚。小瓦在屋里待不住,跑去狗舍和卡威尔说话,又晃进厨房帮忙转烤肉叉,但那里太热了。他并不是让雨给困在屋里,也不像我们这一代许多不幸的孩子那样,受女性长辈所管制。是因为外面湿淋淋又阴沉沉,他才不想出去。他正在跟所有人赌气呢。

“这浑小子,”艾克特爵士说,“看在老天分上,别杵在窗边愁眉苦脸了,找你家庭老师去。我小的时候,一到下雨天就是读书,嘿,好好学习一番。”

“小瓦是笨蛋。”凯伊说。

“啊,自个儿玩去吧,我的小鸭鸭,”他们的老奶妈说,“我没空照顾你啊宝贝,我还有这堆衣服要洗哪。”

“我说,小少爷,”哈柏说,“您还是回房去吧,别找鸟儿麻烦了。”

“不行,不行呀!”警卫官说,“去去去,我帮这要命的铠甲上油还不够忙吗?”

他回到狗舍,想不到连狗童也赶他走。

小瓦拖着步子,走上高塔房间,梅林正忙着给自己织一顶羊毛睡帽,准备冬天戴。

“我每隔一行,就将两针收成一针,”魔法师说,“但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变得太尖了,像个洋葱似的。每回都是在翻面的时候出错。”

“我想我该受点教育,”小瓦说,“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以为没事做才要受教育吗?”梅林生气地问道,因为他自己心情也不好。

“嗯,”小瓦说,“某些教育是吧。”

“意思是跟我受教育啰?”魔法师眼里闪着怒色。

“噢,梅林!”小瓦没回答他的话,喊着说,“请您找点事情让我做吧,我觉得糟透了。雨下成这样,整天都没人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该学着打毛线。”

“我可不可以变成鱼?或是别的动物?”

“你变过鱼了,”梅林道,“肯上进的人一件事不用学两次。”

“嗯,那我可以变成鸟吗?”

“如果你稍微有点常识,”梅林说,“就会知道鸟不喜欢在下雨天飞行,因为会打湿羽毛、粘在一起,弄得一团糟。显然你没常识。”

“我可以变成哈柏鹰棚里的猎鹰,”小瓦坚定地说,“那我就可以待在屋里,不会淋湿。”

“想变成猎鹰啊?”老人说,“野心可真不小。”

“您明明随时可以把我变成老鹰,”小瓦大叫,“可您偏要拿下雨天来寻我开心,哪有这样的!”

“哎哟,真是!”

“拜托嘛,”小瓦说,“亲爱的梅林,把我变成一只鹰吧,不然我可要捣乱了,会出什么乱子不知道哟。”

梅林放下毛线,从眼镜框上方打量徒弟。“孩子,”他说,“在我的课程结束以前,你会变成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动物、植物、矿物、单细胞生物甚至病毒,但你得相信我无与伦比的后见之明。你变成猎鹰的时机尚未成熟——比方说哈柏现下还在鹰棚里喂它们吃东西,所以你先坐下来,学着当人吧。”

“好吧,”小瓦说,“您答应就好。”说完他便坐下了。

几分钟后他说:“人可以说话吗?还是说小孩子只能坐着不能说话?”

“人人都可以说话。”

“那太好了,因为我想提醒您,您已经连续三行把胡子织进睡帽了。”

“什么?我……”

“我想最好是把您的胡子末端剪掉。要不要我去拿剪刀来?”

“你怎么不早说?”

“我想看会发生什么事。”

“小子,你想被我变成一片面包拿去烤吗?”魔法师说。

说着他慢慢解开织进毛线的胡子,一边发着牢骚,小心翼翼不要弄松任何一针。

“飞行会不会像游泳那么难?”小瓦认为家教气消了才开口问道。

“你不用飞。我没打算把你变成户外的野生老鹰,只是让你在鹰棚里待上一晚,和其他鸟讲讲话。听专家讲话,这就是学习。”

“它们肯讲吗?”

“它们每天晚上都讲,讲到大半夜呢。它们讲自己是如何被抓的,描绘记忆中老家的模样:包括自己的家世、祖先的伟大事迹、训练的经过、学过的和还没学的。说穿了就是军人间的谈话,在一流骑兵团的食堂里都听得到:战术、轻武器、保养、打赌、有名的打猎故事、美酒、女人和歌。”

“它们还有一个话题,”他继续说,“那就是食物。说来令人难过,但一般都是用挨饿的方式来训练它们。可怜的家伙,老是饿肚子,心里想着以前光顾过的高级餐厅,想着餐厅里的香槟、鱼子酱和吉卜赛音乐。当然了,它们都是系出名门的贵族子弟。”

“被当成犯人,又成天挨饿,真是太可怜了。”

“哎,它们可不觉得自己是犯人,就和那些骑兵军官一样。它们认为自己献身军旅,属于一个类似骑士团的组织。你瞧,再怎么说,鹰棚里只有猛禽类,所以更加深了这个信念。它们知道下层阶级混不进来,它们的遮光栖木可不是黑鸫之类的低等鸟类有资格站的。至于挨饿这回事嘛,离饿死还差得远呢。你也知道,训练嘛,接受严格训练的人个个都得吃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如果你想,现在就行。我的真知灼见告诉我哈柏正好做完了今晚的活儿。不过你得先决定要变成哪一种猎鹰。”

“我想变成灰背隼[1]。”小瓦礼貌地说。

这答案可讨了魔法师欢心。“选得好,”他说,“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开始了。”

小瓦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家庭教师面前站好。梅林放下毛线。

“首先你会变小,”他一边说,一边按他的头,直到他比鸽子还要小一点,“然后用脚趾着地,膝盖弯曲,手肘收紧,手举到肩膀高度,拇指和食指贴紧,中指和无名指也是。看,就是这样。”

话一说完,老魔法师踮起脚尖,示范了一遍。

小瓦小心翼翼地照做,心想不知接下来会如何。梅林其实刚才便偷偷念起咒语,念完后却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兀鹰,小瓦倒是还踮着脚尖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改变。兀鹰仿佛站在太阳底下,正想把身子晒干。它的翅膀张开足足有十一英尺,有着鲜橙色的头和紫红色的肉冠。它一脸错愕,看来十分滑稽。

“回来啊,”小瓦说,“您变错了。”

“还不是该死的春季大扫除,”梅林喊着,变回了人形,“只要让女人进你书房半小时,就什么法术都施不出来了。站起来,我们再试一次。”

这回小瓦发现自己的脚趾向外伸长,刮着地面。他觉得脚后跟隆起,向后突出,膝盖缩进腹部,腿也变得很短。他的手腕和肩膀之间长出一层皮,初级飞羽从指尖柔软的蓝色翎管里冒出来,迅速变长,次级飞羽则沿着前臂长出,拇指末端还生出一根漂亮的小小的伪初级飞羽。

不过一眨眼工夫,他尾巴上的十二根羽毛便长出来了,中间是复尾羽,背上、胸前和肩膀上的覆羽也从皮肤底下冒出来,遮盖住更重要的羽毛根部。小瓦看了梅林一眼,低头从两脚之间往后看,抖抖羽毛,然后用一根脚趾上的利爪搔起下巴。

“很好,”梅林说,“现在跳到我手上来——啊,小心点,别太用力,仔细听我说。既然哈柏已经收工锁门了,我这就带你进鹰棚去。我会把你松开,也不戴头套,然后放在巴林和巴兰[2]旁边。现在给我听好了,千万不要没吭气就靠到人家旁边。你得记住,它们大多数是戴着头套的,若是被吓着,冲动之下可能莽撞行事。你可以信赖巴林和巴兰,也可以信任茶隼和雀鹰,但除非游隼夫人邀请你,否则别靠它太近。绝对不要站到库利的特别隔间旁边,因为它没戴头套,一有机会就会隔着网子攻击你。这可怜的家伙脑袋有点问题,要是让它抓住,你别想活着脱身。别忘了,你参观的可是斯巴达式的军中食堂,这些家伙都是正规军,而你只是个小小少尉。所以乖乖闭嘴就好,有人跟你说话才开口,而且不要插嘴。”

“如果我是灰背隼,”小瓦说,“那应该不只是少尉吧?”

“这个嘛,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小少尉。你会发现茶隼和雀鹰都很客气,但无论如何,年长的灰背隼或游隼夫人讲话时,千万别打岔。夫人是军团的名誉上校。至于库利嘛,哎,也是个上校,不过是步兵上校。所以你说话要注意礼貌。”

“我会小心的。”小瓦说,他已经开始害怕了。

“很好,明天一早,趁哈柏还没起床,我会来接你。”

梅林带新同伴进鹰棚时,所有的鸟儿都静悄悄的。接下来他们便这么待在黑暗中,又安静了几分钟。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八月的月光,皎洁得你可以看见门外十五码的灯蛾毛虫,看着它缓缓爬上主堡起伏不平的砂岩城墙。不一会儿,小瓦的眼睛适应鹰棚里的黯淡光线。黑暗为亮光、银色的光晕所稀释,他的视线逐渐明晰,眼前出现一幅奇异的景象。不论猎鹰或隼,均沐浴在银色月光中,单脚站立,另一只脚缩在腹部下方,个个都是纹丝不动的武士雕像,全身披挂铠甲。它们庄重地站着,头戴羽饰头盔,装了马刺,手持兵器。一阵风吹来,鸟儿栖木前的帆布或麻布帘幕沉沉掀动,恰似礼拜堂里张挂的旗帜。它们在如此高贵的氛围中专注地守夜,像骑士那么坚忍不拔。当时人们习惯帮所有鸟儿都戴上头套,连苍鹰和灰背隼也不例外,这两种鸟儿现在是不戴头套的。

小瓦见了这些仪态威严、静立不动、仿佛是石头刻的形体,不禁倒抽一口气。他被群鹰的雍容气势所震慑,觉得用不着梅林警告,也知道要表现谦逊、恪守规矩。

一阵清亮的铃声响起,大游隼翅膀一振,用贵族气派十足的鼻子发出来的高亢鼻音说道:“诸君可以开始发言。”

一阵死寂。

唯一的例外来自鹰棚的偏远角落,那里是特别围起来给库利住的。它没有被绑住,也没戴头套,正在换羽毛。他们都听见这位暴躁的步兵上校低声发牢骚。“妈底贱胚,”它喃喃念道,“妈底行政,妈底政客。俺眼前这可是一把妈底匕首啊?刀柄还朝着俺底手啊?妈底职务。俺说库利啊,你就剩短短一个小时可活,以后就要永世不得超生啦。”

“上校,”游隼冷冷地说,“在年轻军官面前不要这样。”

“夫人,俺给您赔不是啊,”可怜的上校立刻说,“您也知道,有东西进到俺底脑袋里去啰,啥子倒大霉底东西。”

又是一阵静寂,气氛显得严肃、恐怖而冷静。

“这位新进军官是?”先前那个锐利而优美的声音问道。

没有人答话。

“先生,请您自己说吧。”游隼下令,它直视前方,仿佛在说梦话。

它们戴着头罩,看不见小瓦。

“真对不住,”小瓦开口说,“我是只灰背隼……”

然后他便怕得住嘴了。

巴兰是站在他身边的正牌灰背隼之一,这时它靠了过来,亲切地在小瓦耳边说:“别怕,称它夫人就行了。”

“回您的话,夫人,我是只灰背隼。”

“灰背隼是吧。很好。你是哪支家系的啊?”

小瓦不晓得自己是哪一支,但他不敢让人发现自己撒谎。

“夫人,”他说,“我是野森林城堡的灰背隼。”

此话一出,四周又静了下来。那是一种他越来越怕的银光中的寂静。

“我听过约克郡灰背隼,”最后名誉上校缓缓说道,“威尔士灰背隼、北方的麦梅林。还有索斯伯里和爱摩尔荒地那一带的灰背隼,以及康瑙地区的欧梅林家族[3]。我可没听说过野森林城堡的灰背隼家族。”

“夫人,我想应该是旁系家族。”巴兰说。

“老天保佑它,”小瓦心想,“明天我一定要特别抓一只麻雀,背着哈柏喂它吃。”

“想必就是如此了,巴兰上尉。”

寂静再度降临。

最后游隼摇铃道:“我们先进行问答,再让他宣誓。”

小瓦左边的雀鹰听了这话,紧张地咳了几声,但游隼未加理会。

“野森林城堡的灰背隼,”游隼说,“何谓足兽?”

小瓦暗自感谢上苍,幸好艾克特爵士让他受了第一流的“矫育”,他答道,“足兽指的是马、猎犬或猎鹰。”

“为何以足兽称之?”

“因为足力为其重要依靠,所以根据法律,若是伤及猎鹰、猎犬或马之足,即视作危害其性命。让马跛足即等于要了它的命。”

“很好,”游隼说,“你的首要器官为何?”

“是我的翅膀。”小瓦想了一会儿,胡乱猜说。

话声一落,在场所有铃铛同时叮当响起。一尊尊塑像显然倍感气愤,纷纷放下原本缩起的脚,改为双足并立站着。

“你的什么?”游隼尖叫。

“他说是该死底翅膀!”窝在私人禁区里的库利上校说,“谁敢开口要咱们冷静就妈底活该倒大霉,真是够了!”

“连鹪鹩都有翅膀啊!”茶隼叫道,尖声警告,这是它第一次开口。“快想啊!”巴兰悄声说。

小瓦绞尽脑汁地想。

鹪鹩有翅膀、尾巴、眼睛和脚——显然什么都有了。

“是我的爪子!”

“可以了,”经过一段恐怖的停顿后,游隼和气地说,“正确答案是足,就跟先前的问题一样,不过爪子也行。”

群鹰——这当然是概括的统称,因为有些是猎鹰,有些则是隼——再度抬起系铃铛的单脚,安心就座。

“足之第一戒律为何?”

(“仔细想。”友善的小巴兰隔着伪初级飞羽说。)

小瓦仔细想,想出了答案。

“绝不放松。”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游隼说,“身为灰背隼,你要如何杀死体形比你大的鸽子?”

这题算小瓦走运,因为他听过哈柏描述巴兰某天下午是如何办到的,于是他小心翼翼答道:“用脚勒死它。”

“非常好!”游隼说。

“好耶!”群鹰纷纷鼓动羽毛大喊。

“九十分,”雀鹰快速算过一遍后说,“如果爪子那题给他半对的话。”

“魔鬼叫俺倒大霉啦!”

“上校,请自重!”

巴兰悄悄对小瓦说:“库利上校的脑筋不大对劲。我们认为是肝脏出了毛病,可是按照茶隼的说法,是因为它事事向夫人看齐,长期承受压力所致。它说有一回啊,夫人竟然完全照着上对下的阶级和它说话,你知道,就是骑兵对步兵。结果它眼睛一闭,晕了过去,此后就变了个人啰。”

“巴兰上尉,”游隼说,“讲悄悄话很不礼貌。现在举行新进军官宣誓仪式。神父[4],请开始。”

可怜的雀鹰原本就局促不安,此时更是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念出一长串繁复的誓词,内容涉及脚环、系脚皮绳和头套。“吾以此脚环,”小瓦听见它说,“授汝……爱、荣誉与服从……直至皮绳磨断之时。”

但是还没念完誓词,随军神父便彻底崩溃,抽噎着说:“噢,夫人,请您原谅,可是我没留硬骨碎。”

(“硬骨碎就是骨头之类的东西,”巴兰向他解释,“你当然得要拿着骨头宣誓。”)

“没有留硬骨碎?这可是你职责所在啊!”

“我……我知道。”

“你都弄到哪儿去了?”

雀鹰泣不成声地供出了它的滔天大罪。“我……我全给吃了。”倒霉的神父哭着说。

没有人说话,这样的怠忽职守太严重了,言语简直无法形容。群鹰纷纷双脚站立,虽然看不见,还是转头面向罪人。无人说出一句责难之词。在那长达五分钟的全然静默之中,他们只听见神父难以自制的啜泣和打嗝声。

“既然如此,”最后游隼开了口,“入会仪式只好延到明天举行了。”

“容我建议,夫人,”巴林说,“或许今晚我们可以先举行入会试炼?我相信候选人是行动自由的,因为我没听见他被绑起来。”

小瓦听见“试炼”二字,不禁暗自颤抖。他下定决心,明天要给巴兰吃的那只麻雀,连一根羽毛都不分给巴林。

“谢谢你,巴林上尉,我也正在思考这件事。”

巴林住嘴了。

“候选人,你行动自由吗?”

“噢,回您的话,夫人,我行动自由。可是我觉得我不想受试炼。”

“这是惯例。”

“我想想,”名誉上校接着沉吟道,“我们上回入会试炼的内容是什么?巴兰上尉,你可还记得?”

“夫人,我的考验是在三更时分,以系脚皮绳倒吊。”友善的灰背隼说。

“既然他没被绑着,就不能这么做。”

“夫人,您不妨啄他一下,”茶隼道,“相信您自有轻重。”

“叫他去站在库利上校旁边,等我们响三次铃。”另一只灰背隼说。

“啊,不要啊!”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疯癫的上校痛苦地喊道,“不要啊,夫人!求求您别这么做啊。俺是个妈底大坏蛋,夫人,会有什么后果俺可不敢负责啊。饶了那可怜孩子吧,夫人,不要让我们遇见试探啊[5]!”

“上校,请自制。这试炼很合适。”

“啊,夫人,有人警告过我别站在库利上校旁边。”

“有人警告你?谁?”

可怜的小瓦明白他得做出抉择,如果承认自己是人类,便不可能学到他们的秘密,否则就得通过试炼,才能完成教育。他可不想当个胆小鬼。

“夫人,我愿意站在上校旁边。”话才出口,他便发现自己语气颇具挑衅意味。

游隼对他的口气不予理会。

“那就这么办,”它说,“不过首先我们要唱赞美歌。神父,如果你没把赞美歌也吃掉,就请带我们唱第二十三首试炼赞美歌。”

“还有你,茶先生,”它又对茶隼说,“你最好别出声,因为你每次都唱太高。”

群鹰站在月光下,听雀鹰数“一、二、三”,接着所有鸟喙齐张,不论弯弧形的或长了牙齿的,在它们的头套里张开,齐声大唱,以下便是它们唱的内容:

生命是血,迸出并发散,

隼鹰之眼能面对此猎物受难,

被猎捕的困兽闻此心安:

死亡的恐惧使我心思扰乱。

唯有双爪紧握是正途,

因为肉身脆弱,而足下空无,

力量只归于强壮、高贵与孤独者。

死亡的恐惧让我升华喜乐,

怠惰者可耻,软弱者哭泣,

见逃的强者必遭陵夷,

鲜血为鹰爪与利喙所欲,

我们即是死亡的恐惧!

“非常好,”游隼道,“巴兰上尉,我觉得你的高音C没唱准。好了,候选人,你过去站在库利上校的隔间旁边,我们会响三次铃,第三次铃响后,你爱闪多快都行。”

“好的,夫人。”小瓦说,一肚子不平之气让他抛开恐惧。他拍动翅膀,飞到遮光栖木尽头坐着,隔着网子紧邻库利的独居隔间。

“孩子!”上校以一种怪异的声音大吼,“别靠近俺!别过来!啊,别让俺这穷凶极恶底家伙受诱惑而不得超生啊。”

“长官,我不怕您的,”小瓦说,“您别烦恼了,我们俩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听你鬼扯!啊,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啦!俺感觉到心里无尽底渴望哪。”

“长官您别怕,只要等它们响三次铃便行了。”

这时众骑士放下它们原本高举的脚,严肃地响了第一次铃。甜美的铃音回荡整座鹰棚。

“夫人!夫人啊!”饱受煎熬的上校叫道,“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俺这妈底血腥之徒。旧底快去,新底快来。俺撑不了多久啦!”

“长官,要勇敢啊。”小瓦轻声说。

“要俺勇敢是吧?哼,不过两天前吧,俺半夜才在圣马可教堂后头的小路上遇到公爵,它一边吓死人地鬼叫,肩膀上还扛了一条人腿哪。”

“这没什么。”小瓦说。

“没什么是吧?如果俺说它是只狼呢?只不过狼皮长在外头,它长在里面。割开俺身上的肉看看嘛。啊,拿把匕首来,让俺死了吧![6]

铃响了第二次。

小瓦的心扑通跳着。上校正沿栖木侧身朝他走来。它每走一步,都像痉挛似的紧握木枝,发出踱步声。它那可怜、疯癫、郁闷的双眼在月光下熠熠闪亮,与它困窘、紧皱的双眉形成的黑暗恰成对比。它其实并不残忍,也无任何卑劣的感情。它对小瓦感到极端恐惧,而非自居上风,它是迫不得已要下杀手。

“如果非这么做不可,”上校喃喃自语,“那就晚来不如早来,谁料到这小伙子性子这么拗呢?”

“上校!”小瓦说道,仍然立定不动。

“小子!”上校叫道,“说话啊,阻止俺,行行好啊!”

“您背后有只猫,”小瓦镇定地说,“或是一只松貂,您瞧!”

上校转身,迅捷得像是黄蜂的刺,然后恶狠狠地朝那片黑暗示威。那儿什么也没有。它明白上当后,癫狂的双眼再度盯着小瓦。接着它用毒蛇般的口气冷冷地说:“铃声在呼唤我。小灰背隼,无须指望听见,此乃召你上天堂、下地狱的丧钟。”

第三次铃正好在它说话的同时响起,代表小瓦可以在不违背荣誉的情形下移动。试炼到此结束,小瓦可以飞走。但就在他移动时,就在他飞起时,锯齿镰刀状的恐怖爪子已从上校那装甲的双腿射出,比任何动作、任何飞行都快——不是一闪即至,因为快得根本看不见——只听砰一声,再一抓,小瓦心知不妙,就像被高大的警察逮捕似的,弯刀刺进了他正要退开的拇指。

抓住了,抓住了就不会再松手。健壮的大腿肌肉紧缩、抽搐了两下,越抓越紧。这时小瓦已经往遮光帘幕下方又避开两码,库利上校单足站立,另一只脚则如同钳子般紧握着几丝网线和小瓦的伪初级飞羽,连同它的覆羽。两三根小羽毛在月光下轻轻飘落地面。

“做得漂亮!”巴兰欢喜地叫道。

“很有绅士风范的表现。”游隼说,并不介意巴兰上尉抢在它前面发言。

“阿门!”雀鹰说。

“真勇敢!”茶隼说。

“我们是不是给他唱首凯旋之歌?”巴林也心软了。

“当然好。”游隼说。

于是在库利上校引吭高歌的带领下,它们齐声高唱,在那骇人的月光下意气风发地摇响铃铛。

山鸟固然很甜美,

但谷里的鸟更肥。

所以我们当然想,

要把后者都带回。

遇上发抖的兔子,

一击便打中要害。

兔肉就像是蜂蜜,

尖叫是我们的酬劳。

有的击中云雀羽毛,

像云朵一般散掉;

有的啄拔鹧鸪下腹,

让他人把头也咬掉。

但灰背隼之王小瓦,

比我们都先出击,

他捕兽鸟,

使我温饱,

令我们传颂不已。

“记住我说的,”美丽的巴兰说,“这年轻的候选人是块称王的料。好了,大伙儿再跟我唱一次吧!”

但灰背隼之王小瓦,

比我们都先出击,

他捕兽鸟,

使我温饱,

令我们传颂不已。

[1]“灰背隼”(merlin)与“梅林”(Merlyn)读音相似。

[2]在《亚瑟之死》中,巴林(Balin)和巴兰(Balan)是一对骑士兄弟,最后在决斗中双双为对方所杀。

[3]此处是故意开地区的玩笑。北方的“麦梅林”(McMerlin):以“Mc、Mac”开头的姓氏常见于北方苏格兰地区;爱尔兰西北康瑙地区的“欧梅林”(O’Merlin):以“O”开头的姓氏则常见于爱尔兰地区,如欧康纳。作者还顺便挖苦了英国上层阶级喜探听家世,借以断定对方是否为“圈内人”的习惯。

[4]作者刻意将鹰棚里的群鹰描绘成英国军官,此处用的单词是“padre”,指随军神父。

[5]库利胡言乱语,把“主祷文”都搬出来了。

[6]匕首与死亡这一句,典出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一剧中著名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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