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永恒之王 : 亚瑟王传奇> 第五章

第五章

  艾克特爵士的家叫作“野森林城堡”。不太像是个人住宅,倒更像市镇或村庄。每逢危难发生,这里的确就成了村庄。这段故事讲述的正是动荡时代的情形。每当盗匪突袭,或是哪个邻近暴君入侵,领地上所有人便急忙躲入城堡,把牲口赶进庭院,静待危机解除。泥巴墙搭的农舍几乎总是付之一炬,事后还得重建,农人自是骂不绝口。基于这个原因,在村里建一座教堂很划不来,因为肯定得时常重建。于是村民到城堡里的小教堂做礼拜。每个星期天,他们会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迈着最端庄的步伐走上街头,眼神犹豫而威严地审视四方,仿佛不愿泄露自己的目的地。平日,他们则穿着普通的服装来望弥撒或做晚祷。那时每个人都上教堂,而且乐在其中。

  野森林城堡至今犹在,你可以看见它美丽的倾颓城墙上爬满常春藤,迎日光与强风而立。那儿现在住了几只蜥蜴,还有一群挨饿的麻雀,冬夜里它们会躲进常春藤取暖,然后会有一只仓鸮锲而不舍地攻击常春藤,在那群惊怕的鸟儿外围盘旋,振翅拍打藤蔓,逼它们飞出来。大部分的胸墙皆已倒塌,不过仍然可以分辨出十二座守卫塔的基石。它们呈圆柱状,从城墙延伸进护城河,如此弓箭手便可朝任何方向射箭,城墙的每一部分也都能尽收眼底。塔里有螺旋梯,绕着一根中心圆柱回旋而下,石柱上有许多箭孔,就算敌人攻入胸墙内侧,杀进塔的底部,守军也可以退至楼梯上,从里面的箭孔射击追来的敌人。

  吊桥的石造部分都保存得很好,包括外堡和门楼的小望台。这里有许多灵巧的设计,首先木造吊桥一定会升起,因此敌人不可能越过。就算敌人真的过了桥,还有一道加了巨木的闸门,可以把敌人压得扁扁的,教他们动弹不得。外堡的地板上有一道隐藏的暗门,保证可以让他们通通掉进护城河;另一端还有一道闸门,如此便可将敌人困在两道门之间,任人宰割。望台(又叫悬堡)的地板有开口,守军可以朝敌人头上丢东西。最后,在门楼里面,拱形的屋顶有彩绘窗花格和浮雕装饰,正中央有个方整小洞。这个洞通往楼上的房间,房里有个大锅,专门用来煮铅或热油。

  以上就是外围的防御工事。一旦过了胸墙,你便来到一条宽敞的过道,有可能会挤满惊恐的绵羊,面前还有一座完整的城堡。这是内城的主堡,它有八座圆形巨塔,至今仍屹立不摇。爬上最高的塔,可以看到边界[1]地区,古代有些动乱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躺在那里眺望远方,只有头顶的太阳和下方少数漫步的游客,没有飞箭和滚烫的热油,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想想这座固若金汤的高塔耸立了几个世纪。它曾多次因政争而易主,一次被长期包围而陷落,两次为阴谋所夺,但从未被强攻所破。斥候驻守塔顶,从这里他可监控通往威尔士的那片青色树林。如今他干净的老骨头埋藏于礼拜堂下,所以你得代替他站岗。

  如果你往下看,而且不恐高(不知哪个古迹保存协会在此装了精良的栏杆,避免你失足坠落),整个内庭的构造会像地图一样在眼前开展。你会看见那座教堂,如今敞亮朝天,面对上帝;还有大厅的窗,及城顶的房间。你会看见巨大的外烟囱,设计巧妙的相连烟道,古时供人私下休息的小房间——现在通通公开展示,还有惊人的大厨房。如果你够聪明,在这里待上几天,或者好几个星期之后,便能凭自己的推理辨认何处是马厩,何处是鹰房、牛棚、兵器库、阁楼、水井、铁匠铺、狗舍、兵营、神父的房间,以及城主和夫人的居室。城堡就这么在你身边活起来了:小个子的人在阳光下熙来攘往,绵羊一如往常咩咩叫,或许还听得见威尔士射来的三羽箭发出嗖嗖的破空声,仿佛不曾改变。那时的人比你我都要矮小,我们得费一番工夫,才挤得进他们遗留下来的少数几件盔甲和古老手套。

  不消说,这里是小男孩的天堂。小瓦奔跑其中,像兔子在自己的复杂迷宫里穿梭。每件事物、每个地方他都一清二楚,还有每一种特殊气味、攀爬的好地点、舒软的窝穴、秘密藏身处、跳台、滑坡、房间角落、食橱和好吃的东西。像猫一样,一年四季的好地方都被他占去了,他又叫又跑又闹,惹恼别人、打瞌睡、做白日梦、假装自己是个骑士,没一刻停歇。这会儿他正在狗舍里呢。

  那时候的人训练狗的方法和今日差异颇大,他们采取爱的教育,而非严厉以待。你能想象现代的猎狐犬管理员和狗儿同床睡觉吗?但是阿里安[2]却说狗儿“与人同眠尤佳,如此能使其更通人性,也因它们乐与人类做伴。此外,若猎犬彻夜不安或身体不适,你立即可知,次日不带其出猎”。艾克特爵士的狗舍里有个特别的男孩,名叫“狗童”,他就和猎犬日夜为伍。他等于是猎犬的头儿,负责每天带狗群出去溜达,帮它们拔出脚掌上的刺,不让它们耳朵溃疡,包扎脱臼的小骨头,喂它们吃杀虫药,把得了犬瘟热的狗儿隔离开来照料,调停狗群中的争执,晚上则和狗儿缩在一起睡觉。假如读者不介意我掉个书袋,日后死于阿金库尔战役[3]的约克公爵在《狩猎总管》[4]一书中,对担任此职务的男孩有如下叙述:“我亦将教导那孩子,若有阳光,每日带猎犬出外溜达两次,一在清晨,一在黄昏,尤其在冬天。然后他应让它们在阳光下的草坪长时间奔跑玩闹;依序为所有猎犬梳理毛皮,再以大束稻草抹净。以上诸事,他每日清晨皆须办理。继而他应把猎犬带到芳草鲜美之处所,任其自由觅食,盖此乃群狗之良药。”如此一来,因为男孩的“心志与群狗合一”,猎犬也变得“优雅、温和而干净,欢喜、愉悦而好嬉戏,对众人皆表温驯,唯对野兽凶猛、急切而心怀恨意”。

  艾克特爵士的狗童不是别人,正是被恐怖瓦特咬掉鼻子的人。由于他少了个鼻子,又成为村中小孩投石戏弄的对象,所以他宁可与动物为伍。他会跟动物说话,但并非未出嫁淑女的那种儿语,而是用它们的方式咆哮和吠叫。狗儿都很爱他,因他能拔除它们的掌中刺而对他尊敬有加,若碰上麻烦,也会马上找他。他总能立刻判断出问题所在,也大致能顺利解决。对狗儿来说,和神相处左右是件好事,更何况是看得见的神。

  小瓦很喜欢狗童,觉得他很聪明,对狗儿很有一套;他只消动动双手,便可教狗儿做几乎任何事。另一方面,狗童也很敬爱小瓦,就像狗儿敬爱他自己;他觉得小瓦简直近乎神圣,因为他能读又能写。他们时常凑在一块,与大群猎犬在狗舍里东翻西滚。

  狗舍在一楼,靠近鹰棚,上面还有层阁楼,所以冬暖夏凉。狗群中有猎狼犬、锐目猎犬[5]、大侦察猎犬和母猎犬。它们叫克鲁西、汤尼尔、菲比、柯尔、格兰、塔伯特、路雅、路夫拉、亚波伦、奥斯洛、布兰、葛乐特、庞斯、小子、狮子、庞吉、托比和钻石[6]。小瓦最喜欢的狗叫卡威尔,这会儿他正舔着卡威尔的鼻子——不是卡威尔舔他喔,结果梅林走过来找他。

  “这在将来可是很不卫生的习惯,”梅林说,“我自己倒不这么觉得。毕竟上帝把它的鼻子造得挺好,而你的舌头也不差。”

  “说不定它的鼻子还更好哩。”这位哲学家若有所思地补充。

  小瓦不知道梅林在说什么,但他喜欢听他说话,因为有些大人对小孩讲话总是以上对下的态度,梅林却不会,而是和平时说话一样,让他一起参与谈话,或揣测,或猜想,盯牢认识的字词,在恍然听懂繁复笑话之后咯咯发笑。然后他便会拥有海豚般的愉悦,在未知的汪洋中沉潜和扑跃。

  “我们出去吧?”梅林问道,“我想也该开始上课了。”

  小瓦一听心便沉了。现在是八月,他的家庭教师已经住下一个月,然而至今他们一堂课都没上过。这下他才记起梅林来此的目的,又想起可怕的《逻辑大全》和那该死的星盘。不过他知道课总是得上,于是依依不舍地摸摸卡威尔,乖乖站了起来。梅林上起课来应该不至于太糟吧?他心想,要是梅林肯变几个戏法,说不定连死板的《工具论》都会有趣起来。

  他们走入中庭,迎头便是炽热的骄阳,先前铲干草时的阳光相较之下竟显得微不足道了。烈日炙人,常伴随热天出现的雷雨云高挂天空,大堆大堆的积云,边缘光线刺眼,却打不成雷,因为实在太热了。小瓦心想:“如果不用进闷热的教室,可以脱了衣服在护城河里游泳,那该有多好。”

  他们穿过中庭,几乎是先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才快速冲过,仿佛是跑过烤炉。门楼的阴影里很凉快,但高墙封闭的外堡却是最热的。他们最后一次拔腿狂奔,穿越“沙漠”,来到了吊桥边——难道梅林猜到了他的想法吗?他低头俯望着护城河。

  正是睡莲盛开的季节。若非艾克特爵士空出一块水面让两个男孩洗浴,护城河早就让睡莲占据了。总之,吊桥两侧每年都会清出约二十码的水面,让人可以从桥上一跃而下。护城河很深,原本是个鱼池,好让城中居民星期五有鱼可吃[7]。正因如此,建筑师很小心不让排水管和下水道与之连接,所以每年都游满了鱼。

  “我希望我是一条鱼。”小瓦说。

  “哪一种鱼?”

  天气热得几乎无法思考,但小瓦朝琥珀色的沁凉深水处望去,看到一群小河鲈正漫无目的地游晃着。

  “我觉得河鲈不错,”他说,“它们比笨鲤鱼勇敢,又不像梭子鱼那么的凶残。”

  梅林摘下帽子,有礼地举起铁梨木拐杖,缓缓念道:“林梅上参请有神海受接然欣子此鱼成。”

  只听一阵贝壳、海螺吹响的声音,一位满脸笑容的胖绅士便出现在城垛上。他乘坐一朵饱满的云,腹部刺了一个锚的图案,胸前有只漂亮的美人鱼,下面还写了“梅宝”二字。他吐出一团烟草,友善地朝梅林点点头,然后将他的三叉戟对准小瓦。小瓦发现身上没了衣服,而且从吊桥上跌了下去,哗啦一声侧面落水。他发现护城河和吊桥都大了几百倍,便知道自己变成鱼了。

  “噢,梅林,”他叫道,“请您一起来吧!”

  “下不为例,”一条严肃的大黑鱼在他耳边说,“这次我跟你一起。以后你可得自己来了。教育重在经验,而经验的本质便是靠自己。”

  小瓦发现身为别的生物很困难,他无法以人类的方式游泳,那使得他打转前进,而且行动缓慢。他不知道鱼是怎么游泳的。

  “不是那样,”黑鱼沉吟道,“下巴靠在左肩上,拱腰。一开始先不要去注意你的鳍。”

  小瓦的双腿融进了脊椎骨,脚掌和指头则化作尾鳍。他的双手也成了两片鳍,是柔嫩的粉红色,肚子附近另外又生了几片。他的头朝向肩膀上方,所以弯身时脚趾朝耳朵碰去,而不是额头。他的身体是漂亮的橄榄绿,周身覆盖着粗糙的铠甲,两侧还有暗纹。他不清楚何者为左何者为右,何者为胸何者为背,不过看似腹部的地方泛着漂亮的白色,背上则有片华丽的大鳍,打仗时可以竖起来,里头还有尖刺。他照黑鱼的指示拱腰,却笔直地朝河底淤泥游去。

  “用你的脚来控制左右,”黑鱼说,“张开你肚上的鳍保持平衡。现在你不但要考虑前后,还要注意上下。”

  小瓦发现他只要摆动臂鳍和腹鳍,便可大致保持平衡。他慢慢游开,觉得十分快活。

  “快回来!”黑鱼说,“你得先会游泳,再学突进。”

  小瓦左扭右拐回到老师身边,说:“我好像游不直。”

  “问题在于你不是用肩膀游泳,而是像个小男孩一样,动的是臀部。试试看直接从脖子往下方拱腰,然后身子向右动,用向左动同样分量的力气,别忘了用你的背。”

  小瓦游出了很漂亮的两下,便完全消失在几码外的杉叶藻里。

  “不错。”黑鱼道,这时他身影已经消失在浑浊的橄榄色水幕外。小瓦甩动两边臂鳍,使出浑身解数挣脱束缚。他有意炫耀,一眨眼就游回声音的源头。

  “很好。”黑鱼说,他们俩尾巴撞在一块,“不过有勇气还不够,方向更重要。”

  “看看你能不能做到这样。”他补上一句。

  他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倒退着游到一朵睡莲下方。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小瓦是个积极主动的学生,对方鳍的细微动作他都注意到了。于是他也将自己的鳍朝逆时针方向摆动,灵巧地轻弹尾巴,立刻来到黑鱼身边。

  “太漂亮了,”梅林说,“我们就来小游一趟吧。”

  此时小瓦已能维持平衡,移动也尚称顺畅,便有余暇观赏四周的环境。拜那位刺青绅士的三叉戟所赐,他才有幸来到这个奇妙的世界。这里与他原本习惯的世界大异其趣。举例来说,他上方的天空现在是个正圆,地平线则紧贴着这个圆。要想象小瓦眼中的世界,得画出一道圆形的地平线,位于头顶几英寸之处,而非平日所见的平坦地平线。于此空中的地平线之下,你还得再想象一个水面下的地平线,其状如球,上下颠倒——因为对水中生物而言,水面就像一面镜子。这是很难想象的。之所以会这样,主因是水面上的一切事物周边都多了一圈七彩光谱。举例来说,假如你刚好想钓小瓦这条鱼,他将从盘子一般的上空边缘看到你,此外,他所见也不会是一个人挥舞钓竿,而是七个人,轮廓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色,全都挥动着同样的钓竿,只是颜色各异。事实上,对他来说你就是个七彩人,是个浑身散发耀眼色泽的指标,色彩彼此交杂,向八方发散,宛如诗中的埃及艳后,燃烧于水面之上[8]。

  另一件美事,就是小瓦没有重量。他不再受困于地面,无须贴地行走,受制于地心引力和大气压力。他可以达成人类长久以来的梦想,那便是飞翔。在水中和在空中飞翔其实并无差异,最棒的是他不用倚赖机器,拉动拉杆、静坐不动,而是用自己的身体去飞,如同人类梦中那样。

  就在他们要游去巡视时,一条怯生生的鲤鱼从两株摇曳的杉叶藻间游了出来,彷徨地悬在那里。它脸色苍白,睁大了焦虑的双眼,显然有事想说,却拿不定主意。

  “过来吧。”梅林严肃地说。

  鲤鱼听了便像母鸡似的冲了过来,泪流满面,结结巴巴说明来意。

  “请……请大夫行行好,”那可怜的家伙说话结结巴巴,只顾着急却口齿不清,他们几乎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我们家里有人生了可……可怕的病还是什……什么的,我……我们在想,不知您能否抽……抽空来看看?是我们亲……亲爱的娘,它成……成天肚……肚……肚皮朝天游泳,看起来着……着……着实吓人,说……说……说起话来也挺奇怪,我们都觉得它该……该……该找个大夫瞧瞧,您会……会……会不会不方便?是克……克……克拉拉要我这么说的,先生,您懂……懂……懂我的意思吗?”

  说到此处,那条可怜的鲤鱼又是结巴又是流泪,讲话仅剩下气音,只能睁着凄恻的双眼,望着梅林。

  “小伙子,别担心,”梅林说,“来来来,带我去见你娘,再看看能怎么着。”

  于是三条鱼游进吊桥底下的浊暗处,出爱心任务去了。

  “这些鲤鱼啊,就是神经质,”梅林用鳍掩着嘴小声说,“八成是紧张造成歇斯底里,应该要找心理医师,而不是找大夫。”

  鲤鱼的娘正如鲤鱼所描述的那样面朝天躺着,它斜着眼睛,腹部的鳍交叠在胸前,不时吐出一串气泡。它的子女把它团团包围,它每一吐气,它们便相互推挤,惊声吸气。它的脸上带着天使般的微笑。

  “哎呀呀,”梅林说着,摆出最专业的医生问诊态度,“我说鲤鱼太太今儿个觉得怎么样啊?”

  他拍拍那群年轻鲤鱼的头,架势十足地朝患者游去。我们或许应该说明一下,梅林是一条身形沉稳,体形宽厚的鱼,重约五磅[9],皮革颜色,鳞片细小,鳍上有脂肪,颇为黏滑,还有金盏花颜色的明亮眼睛——十足可敬人士的模样。

  鲤鱼太太无精打采地伸出一片鳍,长叹一声道:“啊,大夫,您可终于来啦?”

  “嗯。”大夫用他最低沉的声音回答。

  接着他吩咐众人闭上眼睛——不过小瓦有偷看——然后绕着病患缓缓游动,庄严起舞,边舞边唱。歌词如下:

  治疗、象皮、诊断,砰!

  胰脏、静电、解毒,轰!

  正常代谢作用、唠唠作用、叨叨作用

  喀喳、喀喳、喀喳喳

  把病痛都剪光光!

  消化不良、贫血症、毒血症!

  一、二、三,把它们赶出门!

  有呱啦和叽里,可免治疗费五基尼!

  唱到后来,他绕着患者游泳,因为靠得很近,腰侧棕色滑顺的鳞摩擦着它斑驳苍白的鳞。或许他正用身上的黏液治疗它,或许这是接触疗法、按摩或催眠术。据说任何一种鱼只要生了病,便会去找黑鱼。总之呢,鲤鱼太太突然不再眯眼斜视了,并且翻过身来说:“哎呀,大夫,亲爱的大夫,我觉得自己可以吃点沙蚕啦。”

  “不能吃沙蚕,”梅林说,“至少再等两天。鲤鱼太太,我给您开张药方子,每隔两小时就吃一次水藻浓汤。总得先让您恢复力气,您说是吗?毕竟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然后他拍拍旁边的小鲤鱼,谆嘱它们要好好长大,要勇敢,接着便神气万分地游进幽深水处,边游嘴还一鼓一鼓的。

  “刚刚您说那个罗马什么的是什么意思?”等他们游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时,小瓦问道。

  “天晓得。”

  他们继续往前游,小瓦若是忘记用背鳍,梅林便会提醒他。这个奇妙的水下世界逐渐在他们面前展开,与水面上的燥热空气相比,更显得沁凉透心。浓密的水草丛林轮廓纤细,许多群刺鱼动也不动悬在里头,学习整齐划一地运动。喊一的时候它们静止不动,喊二它们通通转向,喊三它们便一齐冲出去组成圆锥体,锥的端点通常是可以吃的东西。福寿螺在睡莲的茎部或叶片底下缓步爬行,淡水河蚌则躺卧水底,什么事也不做。它们的肉是鲑鱼般的粉红色,就像好吃的草莓冰激凌。还有一小群河鲈——说也奇怪,河里的大鱼似乎都躲起来了——它们微妙的血液循环使它们像维多利亚小说里的仕女那样容易脸红,又容易脸色发白。只不过它们的脸不是变红,而是深橄榄绿,而且不是出于害羞,而是愤怒。每当梅林和同伴游过,它们便凶恶地竖起带刺的背鳍,直到发现梅林是条黑鱼才乖乖放下。身体两侧的黑纹使它们看起来像被烤过,而且连这些条纹也会变暗或变亮。有一次,两个旅行者从一只天鹅底下经过,那白色的生物漂浮在上,宛如一艘齐柏林飞船[10],除了水面下的部分以外一概模糊不清。不过看得到的地方倒是十分清楚,那只天鹅微微朝一边倾斜,一只脚缩了起来。

  “您看!”小瓦说,“那就是可怜的跛脚天鹅,它只能用一只脚划水,另一边的身体还得弓起来。”

  “胡说八道!”天鹅把头探进水里,张大两个黑鼻孔,斥道,“天鹅休息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姿势,少在那边假惺惺,真是!”它就一直这么高高在上瞪着他们,像一条突然从屋顶钻进来的白蛇,直到他们俩离开视线为止。

  “你游泳的样子,”黑鱼说,“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东西好怕似的。你之前穿过那片森林找到我,你不觉得这里和那片森林一样吗?”

  “是吗?”

  “看看那边。”

  小瓦朝那望去,起先什么也没看到。接着他发现一个半透明的小小形体,动也不动地悬浮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它的位置在睡莲的叶影之外,显然正在享受阳光。那是一条小梭子鱼,全身僵硬,很可能睡着了,看上去像根烟斗柄,又像只伸直身子躺平的海马;等它长大了,铁定会成为强盗。

  “我带你去瞧瞧,”黑鱼说,“让你见识一下这里的老大。我是医生,所以有豁免权,你既然和我一道,我敢说他拍下会对你客客气气——不过你最好尾巴收敛一点,难保它不乱来。”

  “它是护城河里的王吗?”

  “没错。大家都叫拍下老杰克,还有人叫它黑彼得,不过大多数时候大家根本不敢提到它的名字,一律称之为彼老大。等一下你就会见识到当老大的架势。”

  于是小瓦稍微落在他的向导后面,或许他这么做是对的,因为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上方,他见了那年老的独裁者,吓得连忙后退。彼老大身长四英尺,体重难以估算。那巨大的身形在莲茎丛中显得阴暗,几乎难以辨识,远处的那张脸早已被一名绝对独裁者的种种激情所蹂躏——残酷、悲伤、年岁、尊严、自私、孤寂和过于强烈、以至于个人无法承受的思绪。它或悬浮,或游荡,那张巨大、嘲讽的嘴永远向下撇,显得忧悒。精瘦、修整干净的下巴则赋予它一种美国味,就像山姆大叔。它冷酷无情,不再怀抱理想,讲究逻辑,掠夺成性,蛮横,而且毫无怜悯之心——然而一颗宝珠般的眼瞳却像负伤的鹿,瞪得大大的,看来惊惧、敏感,而且写满哀伤。它不曾动过,却以那只严苛的眼睛直视他们。

  小瓦心里暗想,他可一点都不想和彼老大打交道。

  “大人,”梅林未曾注意到他的局促,“我给您带了一个有志向学的年轻教授来。”

  “学什么?”护城河之王缓缓问道,嘴巴几乎没动,似乎是用鼻子说话。

  “力量。”黑鱼说。

  “叫他自个儿说。”

  “真对不起,”小瓦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一件事,”老大说,“那就是你假装寻求的力量:磨碎的力量和消化的力量,搜索的力量和寻获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攫取的力量,全都是从你后颈涌出的力量,不要有慈悲心。”

  “谢谢。”

  “爱是演化之力耍弄我们的把戏,喜乐则是它设下的诱饵。最重要的还是力量,个人心智的力量,然而心智的力量还不够,最终肉体的力量决定一切,力量即正义。

  “好了,小少爷,我想你该走了,我觉得这番谈话既无趣又累人。说真的,我看你最好现在就走,免得我这张理想幻灭的嘴突然决定把你介绍给我的鳃认识,我的鳃可是长了牙齿的。是的,如果你够聪明,现在就该离开这儿,而且最好使出全身的力气。就这样吧,我的伟大向你道别。”

  小瓦几乎被这番高谈阔论给催眠了,差点没注意那张紧闭的嘴正朝自己靠近。说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鱼嘴不知不觉靠近,突然离他鼻子只剩一英寸。说完最后一句话,那张恐怖硕大的嘴便张了开来,骨头与骨头之间、牙齿和牙齿之间的皮肤饥饿地绷紧伸张,口内除了牙齿外似乎别无他物,那些牙齿尖利如刺,层层排排到处都是,就像工人靴底的钉子。到了最后一刻他才回过神来,记起对方的命令,振作起来赶紧逃命去。那些利齿在他尾巴末缘处轰隆咬合,而他则使出了一记最漂亮的拱腰摆尾。

  一秒钟后,他回到了陆地,和梅林并肩站在滚烫的吊桥上,穿着窒闷的衣服喘着粗气。

  [1]边界(The Marches)系指英格兰与苏格兰交界,或英格兰与威尔士交界。

  [2]阿里安(Flavius Arrianus),希腊史学家,著有《亚历山大远征记》(商务,2001)。

  [3]阿金库尔战役(The Battle of Agincourt):一四一五年,亨利五世于此役大败法军,但第二任约克公爵爱德华在该役阵亡。

  [4]约克公爵所著的狩猎专书,当时极为风行,内容多取自法国。约克公爵本人即任其叔父亨利四世的狩猎总管,此书亦题献予亨利四世。

  [5]凭视力而非嗅觉追踪猎物的猎犬。

  [6]这些狗名均有其典故,如菲比是意大利麦第奇家族的凯瑟琳(Catherine de Medici,法国亨利二世的皇后)所宠养的玩赏犬之名;柯尔、格兰和塔伯特出自乔叟(Chaucer)《坎特伯里故事集》中修女的故事。路雅是凯尔特传说勇士库图林(Cuthullin)的狗。路夫拉则出自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的诗《湖姬》(Lady of the Lake)中道格拉斯族长的狗。亚波伦是波西米亚皇后伊丽莎白的狗(Elizabeth Queen of Bohemia)。奥斯洛是希腊神话中巨妖葛里昂(Geryon)的双犬之一。布兰是爱尔兰勇士芬格尔(Fingal)的狗。葛乐特是威尔士领袖路维林(Llewellyn)的狗,为保护主人的幼子,血战击毙恶狼,却遭主人误解而杀害。狮子是崔斯坦的狗。查理一世的外甥鲁伯特王子的狗叫小子。木偶戏主角潘趣先生(Mr. Punch)的狗叫托比,诗人亚历山大·波普的狗叫庞斯。牛顿的狗叫钻石。

  [7]星期五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受难日,因而是基督徒的斋戒日。当日戒食肉类,可吃鱼。

  [8]典出莎士比亚的《埃及艳后》。

  [9]一磅大约为0.91斤。

  [10]著名的德国飞船设计家斐迪南·冯·齐柏林伯爵设计制造的。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