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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波罗

  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郑就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这是古代中国的忽必烈统治时期,那时欧洲还远没有称霸海洋,郑的父亲刘志则是著名的海洋探险家。有人说他的血液里有海水。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他取得的成就已经超越了此前的所有航海家:他已经绘制了整个非洲东海岸的地图,跟新几内亚以及婆罗洲中心地带不知名的部落建立了联系,还主张帝国扩张新的版图。一路上,他与海盗和土匪作战,平息了一场叛乱,从两次海难中幸存了下来。他的巨大铁铸雕塑矗立在天津港,凝视着大海。这个雕像对郑来说就是父亲的全部,因为父亲在他才十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

  刘志的最后一次探险是探索可可波罗岛。长久以来,这个岛都是一个传奇,据说那里的树会长出红宝石,巨大的湖泊里装满了液体黄体。离开之前,他对郑说:“如果我再也不回来,答应我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别让你脚下长草!”

  郑答应了。他认为即便是狂野的大海也无法打败他父亲这样的男人。但刘志再也没回来。一年没有他的音讯了,皇帝为他举行了一场奢华的葬礼。郑悲痛不已,在父亲的雕像下哭了好几天。不过,随着他长大,他了解了一些父亲活着时的事情,这些事情是他小时候无法理解的。刘志是个怪人,生命快终结的时候,他甚至变得越发奇怪了。有流言说他疯了。

  “每天他都会去海里游几个小时,即便是冬天,”郑的大哥说,“在陆地上,他甚至无法站立。”

  “他认为他可以和鲸鱼对话,”郑的叔叔艾笑着说,“有一次我甚至听见他试着说鲸鱼的语言!”

  “他想让我们去一座岛屿上生活,但不知道那座岛在哪里,”郑的妈妈说,“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在皇宫设宴,招待王侯公卿,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去一个沙地过野人一样的日子呢?从那之后他几乎不再和我说话了。”

  人们都说刘志年轻的时候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后来开始追逐幻想了。他带领探险队寻找一片狗能说话的大陆。他提到了罗马帝国最北端的一个地方,那里生活着能变形的女人,她们可以让时间停滞。[1]上流社会躲避他,最终,贵族也不资助他的探险了——因此他开始以个人

  的资金支持探险队。当他的个人财富耗尽,妻子和孩子几近破产时,他梦想着前往可可波罗,目的是为了获得它的财富。

  郑看到了父亲的古怪如何导致了他的没落。当他成年后,他很小心,不希望重蹈父亲的覆辙。郑的血液里也有海水,和父亲一样,他也成了水手——但是是非常不同的一种。他没有带领探险队,没有开拓为帝国发现新大陆的航线。他是个彻底的实干家、商人,监管着一支贸易舰队。他不冒险。他避开了海盗青睐的路线,从不离开熟悉的水域。而且他做得非常成功。

  他在陆地上的生活同样传统。他在皇宫设宴,与所有的右翼维持友谊。他从不语出惊人或持有争议的观点。他的回报是社会地位以及有利的婚姻,娶了皇帝那养尊处优的侄孙女,这使他离进入贵族阶层只有一步之遥。

  为了保护他积累起来的名利,他煞费苦心地使自己有别于父亲。他从不提起刘志。他改变了自己的姓,装出与父亲毫无关系的样子。但随着他越来越老,他越来越难以抹去关于父亲的记忆。年长一点的亲戚经常说到郑的言行举止和刘志有多像。

  “你走路的方式,一举一动,”姑妈西葐说,“甚至你说话所用的词——似乎他就站在我面前!”

  郑尝试着改变自己。他像哥哥邓那样迈着大步走,因为从来没人将这个哥哥与父亲相比。说话前,他会停顿一下,重新安排头脑里面的词语,用不同的词语表达同样的意思。不过他没法改变自己的面孔,每次当他走过港口,父亲的巨大雕像都在提醒他他与父亲有多相像。所以一天晚上,他带着绳子和绞盘遛到港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东西推倒了。

  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开始做梦。他反复做着关于一个老人的噩梦——一位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白胡子长到膝盖、一点也不像郑的老人从某个炽热岛屿荒凉的海边绝望地向他挥手。凌晨时分,郑从梦中吓醒,大汗淋漓,羞愧难当。他曾经向父亲承诺过一件事,但他从未履行。

  来找我。

  他的医生给他开了强效中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服用,这使他沉睡过去,一夜无梦,直到早上。

  郑的父亲没法进入他的梦里,于是找到了另一个方式接近他。

  有一天,郑在码头边徘徊时,一股神秘的冲动使他想要跳入海里游泳——那可是冬天。他忍住了这个冲动,在几个星期里,他甚至不允许自己看向大海。

  不久之后,他带队航行前往上海时,听到了甲板下鲸鱼的歌声。他的耳朵贴着船身,仔细倾听。那一刻,他认为自己能听懂鲸鱼那神秘的长长的元音:

  可……可……波……罗!

  他在耳朵里塞上棉花,跑到楼上,不再去甲板。他开始担心自己像父亲一样精神失常。

  回到陆地上的家里,他开始做另一个梦,甚至他睡前吃的药也不能抑制。在梦里,他正在一个热带岛屿的丛林里开路,红宝石像雨一样从树上轻轻地落下。闷热的空气似乎在说着他的名字——郑,郑——尽管他感觉父亲就在周围,但他看不到。精疲力尽的他躺在一块草地上,突然,他周围的草长高了,草皮从地上脱落,紧紧地缠绕着他。

  他的脚痒得令他发疯,这时他被吓醒了。他掀开被子,警觉地发现上面盖着草。他试着刮掉那些草,但每一下都要到他的脚那里。那些草是从他脚底冒出来的。

  因为害怕妻子发现,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浴室里刮起来。

  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想。答案是明确的:他和父亲一样精神失常了。

  接下来的早上,他醒来时,发现不仅他的脚下又冒出了草,他的腋窝下还长出了长长的海藻——这非常痛苦——他不得不再次刮脚。

  接下来的一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不仅脚下和腋窝下长出了东西,床单上还洒满了沙子。沙子是晚上从他毛孔里冒出来的。

  他来到浴室,割断海藻,把脚刮干净,仍然认为自己这是疯了。但当他回去,发现床上还是有沙子,这些沙子甚至布满了妻子全身,包括她的头发里。这时她是醒着的,非常难过。她试着甩掉沙子,但是徒劳无功。

  郑意识到,如果她能看到,那么这就是真实的。沙子、草——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这意味着他根本没疯。有些事正在他身上发生。

  郑去看医生,医生给了他一种味道难闻的膏药,让他涂抹全身。这招不管用的时候,他去找一位外科医生,外科医生除了截掉他的脚、用胶水塞上他的毛孔,别的也没什么可做的,这显然无法接受。于是他去找一位和尚,和他一起祈祷,但祈祷的时候,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身上流出来的沙子已经撒得和尚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和尚把他踢了出来。

  看来没什么能治好他的怪病了,症状也越来越严重。现在,他脚上的草时时刻刻都在生长,不仅仅只是在晚上;海藻使他身上散发着退潮时期的海滩的味道。妻子开始单独睡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他担心生意伙伴了解到他的情况后会回避他,这样他就毁了。绝望中,他开始考虑截掉双脚、用胶水堵上毛孔——但这时,闪念之间,父亲对他讲的最后的话语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别让你脚下长草。

  关于这句神秘的话语,郑疑惑了很多年,现在,它具有了完美的意义。那是一条信息——一条编码的信息。父亲已经知道郑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也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他们不仅有着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说话和走路方式——他们还有着同样奇怪的苦恼。

  来找我,他说,别让你脚下长草。

  刘志之所以离开,不是为了寻找神秘的财富。他是寻找疗法去了。如果郑希望摆脱这种怪病、过正常的生活,他就不得不履行对父亲许下的诺言。

  那天晚上晚餐时,郑向家人宣布了他的打算:“我将开始一段航程,去寻找我们的父亲。”

  家人们表示怀疑。他们提醒他说,他们曾尝试过,但并没有找到父亲。那几次搜寻都是皇帝资助的,但没有发现探险队的任何踪迹。他只是个商人,从未走过安全的贸易航线之外的航海路线,他真的会有比他们更好的运气吗?

  “我能做到的,你们会看到,”郑说,“我要去他寻找的那座岛屿。”

  “即便你是世界上最棒的航海家,你也永远找不到它,”西葐姑妈说,“你怎么能找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呢?”

  郑离开了,他下定决心要证明家人都是错误的。那个岛屿确实存在,他知道怎么找到它:他将停止服用促进睡眠的药物,让梦引导他。如果这样还不行,他可以听鲸鱼的!

  他的大副也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他说,即便那座岛屿真的存在,每个声称见过它的水手都发过誓,说根本去不了那里。他们说那座岛屿晚上会移动。“你怎么能登上一座会离你而去的岛屿呢?”大副问他。

  “开世界上最快的船。”郑说。

  为了建造那艘船,郑花掉了他的大部分财富。他把这艘船命名为“不可能”。这让他几乎破产,为了雇佣船员,他不得不发行期票。

  妻子很生气。“你会把我们送进救济院!”她哭道,“为了不至于挨饿,我还得洗衣服!”

  “当我找到可可波罗,我的口袋里会装满红宝石,”郑回答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比以前更富有的。你会看到的!”

  “不可能”启航了。传说可可波罗位于锡兰东南部的印度洋,但从未有人两次发现它位于同一个地方。郑停止了服药,等待着预言之梦。与此同时,“不可能”向锡兰进发。

  一路上,他们拦下其他船只,询问可可波罗的下落。“三个星期前,我看见它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一位渔夫指着蓝色的大海说,“你们向阿拉伯海航行吧。”

  令人失望的是,郑睡觉的时候没有做梦,所以他们向东航行。在阿拉伯海,他们遇到了一位船长,船长告诉他两个星期前看见过那座岛。“在西边,苏门答腊附近。”他说。

  这时,郑开始做梦了,但都是没有意义的梦——所以他们向西航行。在苏门答腊,一个人从海边的悬崖向他们大声喊叫,说曾有人在东南方的蒂纳杜附近见过可可波罗。“你们错过啦!”他说。

  航行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船员们开始骚动不安,有人私下议论要不要返航。大副也劝郑放弃。

  “如果这个岛真的存在,我们现在应该就已经找到了。”他说。

  郑恳求再给他一些时间。那天晚上,他祈祷着能出现预言性的梦境,第二天,他把耳朵贴在船身,紧张地倾听鲸鱼的歌声。但是没有歌声,也没有梦境。郑开始绝望了。如果空手而归,他将身无分文,病也无法治愈。妻子肯定会离开他。家人也会回避他。投资者将拒绝再予以支持,他的生意肯定会失败。

  他泄气地站在船头,凝视着翻腾的绿色海水。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跳下去游泳的冲动。这次,他没有抑制这种冲动。

  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拍打着海水。水流强劲,冰冷刺骨,将他拉了下去。

  他没有反抗。他感到自己快要淹死了。

  黑暗中冒出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悬在一堵灰色的肉墙上。那是一条鲸鱼,正迅速向他游来。在撞到他之前,鲸鱼潜入深水,从他视线中消失了。接着,郑突然感到自己的脚碰到了一个固体的东西。鲸鱼正从下面把他往上推。

  他们一起游上海面。郑咳出一股海水。船上有人向他扔下一根绳子。他把绳子系在腰上,当他被拉回船上时,他听见鲸鱼正在他下方歌唱。

  它唱道:跟我来。

  被拉上甲板时,郑看见鲸鱼游走了。虽然他冷得发抖,气喘吁吁,但还是拼命喊了出来:“跟着那条鲸鱼!”

  “不可能”收起船帆,开始追赶鲸鱼。他们跟了它一天一夜,根据它喷出的水柱确定它的位置。当太阳升起,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岛屿——那是地图上没有出现过的岛屿。

  它只能是可可波罗。

  他们顺着风,尽可能快地向它驶去。一天之中,它从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越变越大。但是,就在他们快要抵达时,夜幕降临了。当太阳再次升起,那座岛又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

  “这就像他们说的,”郑惊讶地说,“它在移动。”

  他们追逐了三天。每一个白天,他们都已经非常接近了,但是晚上它便漂得更远。接着,一阵强风吹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向它驶去,终于,太阳向地平线落下的时候,“不可能”抵达了,在一个到处是沙子的小海湾抛锚。

  几个月以来,郑一直梦想着可可波罗,甚至梦想得更加狂野。但现实一点都不像他想象中的:没有金色的瀑布注入大海,山坡上没有挂满红宝石的树。那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山,覆盖着浓密的绿叶,和他旅途中经过的上千座岛屿一样。最令人失望的是,那里没有他父亲探险的迹象。他曾想象在小海湾里找到父亲半沉的船只,想象着那位漂流了二十年的老人正在沙滩上等着他,他的手已经治愈。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沙子和一排舞动的棕榈树。

  船抛了锚,郑和他的大副以及一队武装起来的船员跳上海岸。他告诉自己现在失望还太早,但搜寻了几个小时后,他们既没有找到刘志,也没有找到任何人类定居点的迹象。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天色开始暗淡。正要宿营时,他们听见树林里沙沙作响。一对美洲虎冲进灌木丛,发出恐怖的叫声。

  大家散开。他们把箭射向美洲虎,这似乎更加激怒了这两只大型猫科动物。它们中的一只向郑扑了过来,郑吓得赶紧逃命。他穿过丛林,直到感觉他的肺在燃烧、衣服已经被灌木丛撕碎,他才停了下来。呼吸平静下来时,他倾听着手下的动静,但什么也没听见。他独自一人,迷路了,而且天快黑了。

  他开始寻找庇护。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一个洞穴群。一阵炎热潮湿的风以有规律的间隔吹进洞穴又出来。他认为这是个过夜的好地方,于是躲到了里面。

  他挖了一个小坑,生了火。火焰生起了没多久,他下面的地面开始震动,洞穴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把它灭了!把火扑灭!”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郑吓坏了,他把泥土踢到火焰上。火灭了,他脚下的地面也停止了震动。

  “为什么你要伤害我?”那个声音有力地说,“我对你做了什么?”

  郑不知道他在说谁,只是他最好做出应答。“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他说,“我只想做些吃的。”

  “好吧,如果我在你的皮肤上挖个洞,然后在这个洞里点火,你会觉得怎么样?”

  郑的目光落在被熄灭的火坑里,他看到里面很快充满了液体黄金。

  “你是谁?”那个声音问。

  “我叫郑。我来自港口城市天津。”

  长久的沉默过后,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山洞里传了出来。“你终于来了!”那个声音说,“终于见到你了,我无法描述我有多高兴,亲爱的孩子!”

  “我不明白,”郑说,“你是谁?”

  “为什么,没听出你父亲的声音吗?”

  “我父亲!”郑叫着,转身向身后看去,“他在哪儿?”

  山洞里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就在你周围!”那个声音说。之后,一块泥土从他身边升起来,环抱着他。“我太想你了,郑!”

  郑吓了一跳,意识到他不是在和隐藏在山洞里的巨人说话,而是在和山洞说话。“你不是我父亲!”他叫道,挣脱了它的怀抱。“我父亲是人——是人类!”

  “我曾经是人,”那个声音说,“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你可以看到。但我永远是你父亲。”

  “你想骗我。你的名字叫可可波罗——你夜间移动,你的洞里流淌着液体黄金。传说就是这样的。”

  “任何人变成岛屿都是这样的。”

  “还有像你这样的吗?”

  “到处都有。[2]可可波罗不只是一个岛,你看到了。我们都是可可波罗。但我是你父亲。”

  “如果你能证明的话,我就相信你,”郑说,“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来找我,”那个声音说,“别让你脚下长草。”

  郑跪倒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是真的:他的父亲是座岛,这座岛是他父亲。洞

  穴是他的鼻子和嘴,大地是他的皮肤,草是他的头发。郑挖的坑里装满的黄金是他的血液。如果父亲来这里寻求治疗,他是找不到的——郑也一样。他感到绝望。他是注定要变成这样的吗?

  “哦,父亲,可怕,太可怕了!”

  “这不可怕,”父亲回答说,他听起来似乎受了点伤。“我喜欢做一座岛屿。”

  “是吗?”

  “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但比其他选择好多了。”

  “做人有什么不好呢?”郑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一点也不好,”父亲说,“如果你打算做人的话。我自己也没有打算永远做人,尽管许多年里我并未接受这一点。我努力地与自己的变化抗争,那些变化压倒了我——也正在压倒你。我向医生寻求帮助,当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用处,我找到遥远的文明,咨询他们的巫师和巫医,但没人能制止我的变化。我的痛苦无以言表。最后,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离开家,找到了一片遥远的海洋,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让我的沙子可以散开,让我的小草可以生长——天哪,这是多么轻松。”

  “你真的这么高兴吗?”郑说,“在海中做一座美洲虎出没的岛屿?”

  “是的,”父亲回答道,“不过我承认,做一座孤岛有时是寂寞的。在世界的这一部分,唯一的另一个可可波罗是个令人讨厌的怪老头,唯一来拜访过我的人只想抽干我的血液。但是如果儿子在我身边——啊哈,我就别无所求了!”

  “对不起,”郑说,“但这不是我来的原因。我不想成为一座岛屿。我想做个平常人!”

  “但是你和我都不是平常人。”父亲说。

  “你过早地放弃了,就是这样。一定有治愈的方法!”

  “不,儿子。”那座岛说。它发出一声叹息,把郑的头发往后吹。“没有治愈的方法。这是我们的自然形态。”

  对郑来说,这个消息甚至比死刑更糟糕。他的绝望和愤怒越来越强烈,于是哭了起来。父亲试图安慰他。他举起一张柔软的草床,让郑躺在上面。开始下雨时,他把棕榈叶弯曲起来,给他挡雨。当精疲力尽的郑睡着了,他发出可怕的低吼,让丛林里的大型猫科动物不敢出来。

  早上醒来时,郑已经从绝望中挺了过来。他内心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他拒绝接受失去了人性的自己。他会为了人性而战,无论是否能治愈,如果需要的话,他会战斗到死亡的那一刻。至于父亲,每每想到他,郑就感到一种不堪承受的悲哀——所以他决定不再想他。

  他振作起来,开始离去。

  “等一等!”父亲说,“请留下来和我一起。我们将作为岛屿而在一起,你和我——我们是个小小的群岛!——我们可以永远彼此陪伴。这是命运,儿子!”

  “这不是命运,”郑痛苦地说,“这只是你的选择。”然后他走进丛林。

  父亲没有阻止他,虽然这对他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他的洞穴嘴巴发出一声悲伤的呻吟,一股热气横扫小岛。他哭泣的时候,树丛颤抖着,摇晃着,树枝上落下一颗颗柔软的红宝石。郑不时地停下来,捡起红宝石,装进口袋,当他抵达小海湾和他的船时,他已经收集了父亲足够的眼泪,这样他可以支付船员的薪水,并弥补家里的亏空。

  见到他时,他的船员欢呼雀跃,因为他们以为他被美洲虎吃掉了。得到他的命令后,他们起锚了,向天津驶去。

  “你父亲呢?”大副把他带到一边,私下里问他。

  “他死了,这样我满意。”郑简洁地回答道。大副点点头,不再多问。

  尽管可可波罗在身后渐渐远去,郑仍然可以听到父亲的哭泣。他忍住强烈的悔恨感,站在船头,不肯回头。

  一群小须鲸在“不可能”后面跟了一天一夜,对他歌唱:

  别走。

  别走。

  你是可可波罗的儿子。

  他塞住耳朵,尽量不去听它们。

  在漫长的回家之旅中,郑痴迷于抑制发生在他身上的转变。他刮脚,砍掉从腋窝下生长的海藻。他的皮肤上几乎总是撒着从毛孔渗出的细细的粉砂,所以他开始穿高领长袖,每天早上都要在海水中沐浴。

  到家的那天,见到妻子之前,郑去看了外科医生。他指示外科医生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身上的转变。外科医生让他服下强效安眠药,当他醒来,发现他腋下装满了黏稠的焦油,皮肤上覆盖着的胶水堵住了他的毛孔,脚被截肢了,取而代之的是木头做的假肢。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充满了厌恶。他看起来是那么古怪。不过他非常乐观,他所做的牺牲拯救了他的人性。他给医生付了钱,移动着木头做的新脚,蹒跚地回家了。

  看到他时,他的妻子几乎晕了过去。“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啊?”她哭喊着。

  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说自己在海上救另一个人的命时受了伤,关于沾满胶水的皮肤,他说那是对热带的太阳产生的不良反应。他向家人和生意伙伴重复了同样的谎言,还说出了另一个谎言,说在可可波罗上发现了父亲的尸体。[3]他对他们说刘志已经死了。家人则对他带回来的红宝石更感兴趣。

  在一段时间里,生活是美好的。他身上不再长出怪东西。站在木头做的假脚上面蹒跚而行对他来说是将一种怪异的折磨变成了一种相对正常的折磨,这是他可以承受的。红宝石不仅让他成为了富人,还给他带来了探索者的美名:他已经发现可可波罗,并回来讲述他的探险故事了。总有人为他举行宴会

  和聚会。

  郑试图说服自己他是快乐的。为了扼杀内心不时生起的懊悔感,他试着说服自己父亲真的已经死了。父亲在你心里,他对自己说,那个小岛不可能真的是你父亲。

  但有时,当出于生意的需要来到港口时,他觉得仍然能听见鲸鱼呼唤他回可可波罗的歌声。当他透过望远镜观察大海时,他发誓,他看见了地平线上有个似曾相识的小点,那不是一艘船,而在地图上,那个地方并没有岛屿。渐渐地,几周过去了,他觉得心里正在积累一种奇怪的压力。每次靠近水的时候,这种压力最大,似乎在提醒他的身体想要变成什么。如果他站在码头上,凝视大海,他能感觉到被他封锁在体内的草、沙子和海藻想钻出来。

  他不再靠近海水。他发誓再也不上船。他在遥远的内陆买了一栋房子,在那里,他永远也看不到大海。但这还不够;每次他洗澡洗脸或是被雨淋时,他都会感觉到这种压力。所以他不再洗澡洗脸,如果天上有一丝乌云,他绝不外出。他甚至不喝水,因为害怕这会点燃那种他无法控制的欲望。急需喝水时,他会吸一块湿布。

  “一滴也不行,”他告诉妻子,“我不允许这房子里哪怕只有一滴水。”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里,郑没有碰过水。他变得又老又干,就像一枚巨大的葡萄干,但他没再长出怪东西,那种欲望也没再回来。他和妻子没有孩子,这一部分是因为郑从上到下涂满胶水,也是因为他担心这种痛苦会被他传给下一代。

  有一天,为了立遗嘱,郑正在整理他的个人物品。在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个小丝袋,当他把它倒过来,一颗红宝石掉落在了他的手掌上。很久以前他就卖掉了其他的红宝石,他还以为这颗丢了呢。然而它还在,冰冷地躺在他的手掌心,令他感到沉重。在那之前,他已经半辈子没想起过父亲了。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把红宝石藏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转而关注其他的事,但他似乎无法阻止体内涌起的力量。

  一股湿气不知道从哪里产生了。他已经三天没吸过湿布,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里开始涌动,似乎他体内的一种秘密宝藏正在被挖掘出来。

  “不!”他一边喊叫,一边用拳头捶打桌子,“不,不,不!”

  他绝望地环顾房间,想分散注意力。他从二十开始倒数。他哼唱着没有意义的歌曲。但没什么能阻止那种变化。

  终于,那种变化发生了。整个过程如此突然,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少。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滴下来,滚下他的下巴,掉到地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它在木地板上形成的黑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很安静。然后,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始于他体内那种古老而可怕的压力,顷刻之间便让他无法承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地震。

  他身上的胶水裂开了,纷纷脱落。沙子开始从他皮肤上倾泻而出。塞住他腋窝的焦油也裂开了,一株株海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出来。不到一分钟,海藻已经塞满了他所在的房间。他知道必须离开自己的房子,否则房子会被他毁掉。他跑到外面,钻进了一场暴雨里。

  他在街道中央摔倒了,沙子和海草喷涌而出。看到他的人尖叫着跑开了。他的木头假脚已经脱落,残余部分长出草来,那些草正在不停地生长。他的身体开始生长,草与沙子混合,形成泥土,一层又一层泥土将他围起来,就像一层又一层皮肤。很快,他已经变得和街道一样宽,和他的房子一样高。

  一群暴民开始攻击他。郑挣扎着在长满草的残肢上站起来,然后跑起来。他跌倒了,将一栋房子压倒在身下。他再次站起来,笨拙地往前走,费力地爬上一座小山,轰隆隆的脚步在街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洞。

  暴徒们追赶着他,士兵也加入了,向他后背放箭。他的伤口里涌出液体黄金,这只是引来了更多人的攻击。郑一直在稳步生长,很快,他的宽度已经是街道的两倍,身高已经是他房子的三倍。他的身体迅速失去了人的样子,胳膊和腿消失在一个巨大的泥土球内,那是他的上腹部。

  他蹒跚着来到街上,片刻之间,一切都被他的身躯吞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稳住他。他圆滚的身体开始滚向另一边——起先是慢慢地滚,然后越滚越快。他变得不可阻挡,压倒房子、马车和经过的人群,一直在越变越大。

  他猛冲进海港,滚下碎裂的码头,然后跳进大海,激起的波浪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周围所有的小船都被吞没。他在水里漂流着,又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他的草、泥土和沙子以及海藻遍布水面,形成一个小岛。这种变形吞噬了一切,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舰队正在靠近。不过他感觉到了,因为他们开始向他发射大炮。

  巨大的痛苦令他难以置信。他的血液使得海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以为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是父亲在叫他的名字。

  可可波罗带着巨大的轰隆声冲进舰队,皇帝的军舰像玩具一样被掀翻了。郑感到水下有什么东西连接上了他。接着父亲把他拉向大海。当他们远离危险,一切都安静下来,父亲将卷起的椰子树叶塞进郑身上被射穿的洞口。

  “谢谢你。”郑说,他的声音是响亮的轰隆声,他不知道来自哪里。“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你当然值得。”父亲回答说。

  “你在关注我。”郑说。

  “是的。”父亲说。

  “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吗?”

  “是的,”父亲再次说道,“我感觉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帮助。”

  “但是我对你太残忍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你是我儿子。”

  郑的血已经止住,但现在,他觉得更加痛苦:那是一种强烈的羞耻感。郑对羞耻感并不陌生,但这种羞耻感是他前所未有过的。他对自己获得的仁慈感到羞愧。他因为自己如何对待可怜的父亲而感到羞愧。但他最感到羞愧的,是他曾经那么固执地想做一个人,并因此将自己变得人不像人、岛不像岛。

  “对不起,父亲,”郑哭了,“我真的很抱歉。”

  即便哭的时候,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生长。他的沙子、草和泥土向外蔓延,他的海藻成为了海底的海带森林。环绕着父亲的珊瑚礁与郑周围开始形成的珊瑚礁连接起来,随着轻轻的一拉,老可可波罗带着小可可波罗向更远的大海漂去。

  “马达加斯加附近有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安全地放松一下,”老可可波罗说,“我相信你需要睡个好觉。”

  郑任由父亲拉着他。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产生一种奇妙而全新的感觉。

  他喜欢现在的自己。
 

【注释】

[1] 似乎英国的“伊姆布莱恩”这个词传播到了整个世界,即便在平常人中也成为了传奇。

[2] 在今天的异能王国,有生命的岛屿实际上并不为人所知。如果还有的话,它们也隐藏得非常好。没有人能责怪它们这么害羞——在历史上,这样的岛屿曾经被人开采了血液,这个过程听起来有点怪异,但也痛苦。

[3] 从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谎言,因为他父亲的身体就是可可波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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