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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麻州大道高地位在华府的海军天文台以西,是一片舒适宜人的住宅区。红砖屋一栋连著一栋,院子不大,十足低调,以免锋芒外露。虽然比不上豪宅和政要群集的谢里登-卡洛拉马区,仍然是个富裕的住宅区,是大家公认很适合养儿育女的地方,也是许多政治人物、医生和律师的家。

  西北三十九街的房子古色古香,看得出来经过精心维护。有漂亮的门廊、修剪整齐的篱笆,还插了一支美国国旗。监视器就没那麽明显了,除了房子本身,走道、树上、钢筋加固的门框,还有每小时不定时经过两次的低调灰色轿车,全都装了监视器。

  库柏来过这裡很多次。他曾经坐在风景如画的后阳台喝啤酒,看著小孩在一旁玩耍。他还帮忙设计了这裡的保全系统,甚至充当司机好几个月。有一次诱捕行动期间,他们故意洩密给恐怖分子,他带领小组出击,睡在客房裡,一心盼望约翰.史密斯快快上钩。这栋房子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儘管如此,晚上这种时候不请自来,穿得破破烂烂又满身汗味和柴油味,并不是他平常会做的事。

  他摁下门铃,拳头开开合合,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一直意识到瞄准他的各种保全仪器。

  门终于打开,德鲁.彼得斯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会计师般的精明眼睛打量每一个细节,但脸上不露声色。库柏不发一语,他人站在这裡就说明了一切。

  最后衡平局局长看看錶,说:「先进来再说。」

  库柏打断了他们家的晚餐,彼得斯带他穿过厨房跟大家打招呼。厨房明亮又温馨,硬木桌面,玻璃板橱柜。库柏总觉得跟他印象中灰冷刚硬的局长很不搭。

  当然,在家他不是局长,是父亲,而库柏有时候是尼克叔叔。每次他来,两个姊妹都会开心尖叫。玛姬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夏绿蒂常常拉著他玩直升机起飞的游戏。

  然而今晚,夏绿蒂无精打采地戳著盘子裡的花椰菜,玛姬盯著双手看。最后,年纪最大的亚兰娜站起来,问:「嗨,库柏,你还好吗?」母亲过世时她才十一岁,之后她就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照顾两个小的兼打理三餐。库柏常为亚兰娜感到不捨,才十九岁却得装像四十岁。他不由得想,假如伊莉莎白还活著,不知道亚兰娜跟现在会有什麽不同,或许她自己也想过同样的问题。

  「没事,」他说,「跟大家一样都没事。」

  「真的好惨。」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好像想找另一个更强烈的词彙,把尸体、浓烟、百老汇大道上突兀的粉红色娃娃都涵盖进去。

  「是啊。」库柏想不到适合的字眼。「抱歉打断你们用餐。」

  「没关係。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谢谢。」寒暄到这裡就无以为继了。

  彼得斯说:「我们到书房裡谈。」他带著库柏穿过屋子,经过许多校园生活照和通心粉排成的图画。

  「书房」其实是屋子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裡头有书桌、沙发、小吧檯、两台正无声播报新闻的超立体电视。还有张伊莉莎白的银框照片,她已经过世八年,如今葬在橡树丘的公墓,今天早上德鲁不是才跟他说了这段往事?

  房间裡有些不那麽传统的摆设:清水牆底下一吋厚的电镀层、钢铁液压门、接往应变部和白宫的隐藏式热线、紧急按钮(能把房间像地窖一样封锁,并招来突击队)。局长倒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坐下来看著库柏,眼神透露著期待。

  库柏深吸一口气,轻啜威士忌,把白天发生的事、追踪的过程、炸弹客差点到手、差点就能阻止爆炸等,统统说给他听。接著他把在休士顿北街听到一语敲醒梦中人的那句话说给他听:你要怎麽分辨好人跟坏蛋?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会不顾距离、不顾失礼,还有一路看到的惨重死伤,跑到这裡来说出这个提议。

  德鲁.彼得斯说:「这个提议太荒谬,我绝对不同意。」

  「它并不荒谬,而且完全可行。」

  「我可以想到十几个它会失败的理由。」

  「我想得到一百个。但起码这麽做有机会接近他,而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会识破伎俩,看穿你的身分。」

  「如果我们彻底切割就不会。」

  「彻底切割?」

  「对。这是逮到他的唯一方法,」库柏说,「我们已经错了太多年。」

  彼得斯拿起银色钢笔在修长的指间转动。就算动了气,他也没有当场表现出来。「是吗?」

  「按照目前的方法,我们就算打出一千球,也只能拉成平手。假设我今天顺利找到炸弹,拆除了四颗,第五颗爆炸,那史密斯就赢了。如果我拆除了全部的炸弹,却依旧让媒体得知消息,结果还是他赢。他随时随地都能整我们,整到就算他赢,而我们却要随时随地戒备,最好的结果只是打成平手。光有完美的防备绝不可能赢。

  「如果我们想终止这场竞赛,如果我们想阻止情况恶化,如果我们想赢,就必须除掉约翰.史密斯。我的提议就是除掉他的方法。」

  「不是方法,」彼得斯说,「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有机会总比没有好。」库柏吞下一口威士忌,他累坏了,酒精多少抚平了狂乱的情绪。他静静等著。局长不动声色,从他鼻子跟耳朵的细小筋脉还有微微绷紧的肩膀,看得出他正在考虑。

  「你知道这要付出什麽代价?光把你抹黑还不够,」彼得斯说,「还得把你列为追捕目标。」

  「我知道。」

  「我没办法封锁消息。刚刚新闻初步估计死亡人数超过一千,而且爆炸地点在曼哈顿中心。没有折衷的办法,我只能把你塑造成杀人魔王,也许可以不让你的名字曝光,但在局裡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懂。」

  「到时候你会比约翰.史密斯更可恨,因为你出卖了自己人。局裡会动用全部资源追捕你,出动好几千人。你要是被捕,我可以说出真相,但是——」

  「但是没有人想要冒险,只要有机会对我开枪,他们不会手软。」

  「没错。这段期间你只能靠自己,没有资源、没有直升机、没有窃听工具、没有监视小组、没有后援,什麽都没有。」

  库柏又啜了口酒。彼得斯说的事都在他意料之中,刚刚在飞机上他都想过了。

  民航机全部停飞,他亮出徽章才坐上海军陆战队的C-130运输机,机上还有一群阿兵哥。看得出来他们很兴奋,不过兴奋之馀也受到不小的衝击。美国人不习惯当受害者,不习惯权力中心任人摧毁。

  美国政府不会善罢干休的,血债血还一定免不了,而且全国上下都会同仇敌忾。

  用不著多久,爆炸案是约翰.史密斯所为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到时候人心惶惶,大部分的人不会再细究异能跟异能恐怖分子之间的差别。

  毕竟一开始迫使股市关门的人也是异能。异能在各领域都出类拔萃。异能让其他人变得渺小、变成次等公民。

  你不能阻止未来,只能选边站。艾丽克斯.瓦兹奎兹的话在他脑中响起。

  很难选择。就算是她,也不敢承认这个选择有多麽困难。他究竟是追捕恐怖分子的政府探员,还是牵挂女儿安危的父亲?是战士还是平民?如果他相信自己的国家,是不是就得接受学园的存在?

  好吧,我做好选择了,艾丽克斯。但此时此刻——在天空飞翔的这一刻——是属于我的。他靠著飞机的金属牆,感觉涡轮螺旋桨的震动和扫过脸庞的冷风,思考著这麽做要负担的风险、可能失去的一切,还有心中盘算的计画要付出的昂贵代价。

  飞机降落时,他已经抛开疑虑,展开行动。此刻他盯著坐在他对面的局长,直视他黯淡而平静的眼睛,说:「我可以做到。」

  「一旦决定就不能回头。不成功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

  「只要有机会除掉约翰.史密斯,都值得赌赌看,不然他可能会把这个国家推向内战。」彼得斯看向别处,指尖轻轻敲著桌面。新闻正在播放爆炸镜头,他的无框眼镜反射出证交所一再倒塌的画面。

  最后他说:「孩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确定要这麽做吗?」

  「确定。我会为你杀了约翰.史密斯。」库柏把酒杯放桌上,身体靠上前。「但是有一个条件。」

  娜塔莉的家。

  有个撩人的身影在窗帘后面忽隐忽现。灯亮著,窗户透著奶油色的暖意。戴尔瑞跟市区距离太近,天空难得全部暗下来,但光害下的紫黑色天空看起来比黑夜还寂寥。一扇扇窗户还有窗户裡的生命,因而显得更加迷人。

  库柏从挡风玻璃看出去,深吸一口气再吐出,肚子感觉空空的,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年幼时因渴望而产生的痛苦,十二岁的他也尝过这种感觉,他以为长大就会得到的爱、自由、信心等等回报,如今都离他远去。就像做了香豔刺激的梦之后醒来的清晨,发现床上空荡荡的那种感觉。

  行动开始了,他却只想喊停,求局长取消行动。他负荷不了。代价太高了。

  转念想起他真正的目的,就又把脑中的天真幻想推开。

  他从道奇Charger下车过马路——很快的,他连心爱的车子和更心爱的超速免罚询答机都得放弃了。晚上有点冷,但不至于冷到刺骨。四周有股清新的气味。他全身痠痛又疲惫,还是尽量记下每个细节,细细品尝踏出的每一步。再踏上这条路要很久以后了。

  走到前门的窗户,他停下脚步避开从室内洒下的灯光。窗帘开了一小缝,他从缝隙中看见两个孩子。陶德正拿著英雄公仔模拟大规模战争,各路神祇混在一起,武装骑士跟二次大战士兵和太空怪物一起作战。他把机器人放到马背上时,舌尖从嘴角吐出来。凯特坐在沙发上,腿上放著一本绘本,一边翻页一边喃喃自语。从拱门看得到娜塔莉正在厨房洗碗。她的头髮梳成马尾,边洗碗边摆臀,跟著他听不到的音乐轻轻摆动。宁静的一幕,温暖、安全、居家,却有如锯齿刀刃刺穿他的腹部。库柏闭上眼睛。你已经选了边。

  他拿出手机拨号。透过窗户他看见前妻擦乾手,从口袋拿出手机。「尼克,你还好吗?我打了很多通电话,还留言给你——」

  「我知道。我没事,不过我得跟妳谈一谈。」

  即使隔著距离,他仍然看到她身体一僵。「是凯特的事吗?」

  「不是。是。算吧。我在外面,妳方便出来吗?」

  「你在外面?为什麽不敲门呢?」

  「我们得先谈一谈,之后再让孩子知道我来了。」

  「好。等我一分钟。」

  库柏把手机放回口袋,看了窗户最后一次,感觉肚子一沉、心脏一紧,然后转身走开。他走到那棵孑然而立的枫树下,树上的叶子快掉光了。回忆闪过脑海:他跟娜塔莉买下这栋房子时,还只是一株得用铁丝固定的小树。

  几分钟之后,娜塔莉走出来。她停在门阶上,用手遮住门廊上的光,看见他倚树而立。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或许逃得过陌生人的眼睛,但在他眼裡,她的所有情绪就像投射在额头上一样清楚明瞭。因为看到他还活著而感到开心;因为他神祕兮兮而忐忑不安;担心他对凯特的事有什麽话要说;快速压住衝回屋裡甩上门的衝动。「嘿。」她说。

  「嘿。」

  她把双手插进口袋,看著他的脸,因为很了解他,看得出他有话想说,便等著他先开口。他一直都很喜欢她这种冷静直率的个性。不远处响起警笛声,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看看錶。滴答滴答。

  「耽误到你的时间了吗?」

  「没有,我……」他吸口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瞄了她、院子和窗户一眼。窗户动了一下吗?

  「老天啊,你就说吧。」

  「我要离开一阵子。」

  「一阵子?什麽意思?」

  「我不确定。可能会很久。」

  「因为工作吗?」

  「对。」

  「跟今天的事有关?」

  「对。我在现场。在曼哈顿。」

  「天啊,你受——」

  「我没事,」他说,然后又摇头。「不对,我很生气、很沮丧,也很痛苦。我试图要阻止爆炸,几乎要成功了,最后却还是一败涂地,那些人……」

  「你尽了最大的努力吗?」

  「嗯,我想是。」

  「那麽就不是你的错。尼克,到底什麽事?怎麽了?」她的眼睛微微张大,将心底的恐惧投射给他。

  「今天的爆炸案是约翰.史密斯主使的。」

  「还不能确定,也许是——」

  「是他没错。美国有史以来最惨重的恐怖攻击是个异能干的。」

  「可是……那样会……会……天啊,那样情况会更糟。他们会把矛头指向异能,指向你。」

  「对。」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所以我要去找他,去找约翰.史密斯。可是跟以前不太一样,有些事改变了。」

  「什麽事?」

  「唯一能接近他的方法,就是让他以为我跟他站在同一边。所以我决定离开衡平局,踏上逃亡之路。」

  「我不懂。」

  「他们会把爆炸案的责任推给我。」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几乎听得见她脑中的声音。「等等,不行,这样行不通。约翰.史密斯一定知道你跟爆炸案无关。」

  「没错。但他也会知道应变部上下都以为是我干的,也会知道我被追捕,踏上逃亡之路。我为它出生入死、为它杀人的机关反咬我一口,这就足以动摇一个人原先的想法。再说,如果我投向他的阵营,对他来说也是一大胜利。想想我对他有多大的用处,不只可以帮他做事,还知道那麽多情报。」

  「但是要走到这一步——」

  「对,他们得动员追捕我,而且不能只是做做样子。我会被列为追捕目标,除了德鲁.彼得斯,没有其他人知道真相。所有人都会当我是叛徒。」

  「不行!」娜塔莉挣开他的手。「你疯了吗?他们会杀了你。」

  「除非先逮到我。」他挤出笑容,不过很快就放弃。「我知道很危险,但我可以做到,而且这样我们就有机会——」

  「不行。收回你的承诺,现在就去找局长,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办不到。」

  「为什麽?你难道不懂吗?你有两个小孩。我跟你一样痛恨约翰.史密斯,可是如果要我在干掉他和让孩子有爸爸之间选一个,我会毫不迟疑选择后者。」

  「没那麽简单。」库柏说,定睛看著她。不到几秒,娜塔莉就恍然大悟。她目瞪口呆。

  「凯特。」

  「对,」他说,「凯特。如果我这麽做,凯特就不用接受测验。永远都不用。那就是我得到的回报。我们的女儿就能像平常人那样长大,过平常人的生活,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永远不会踏进学园半步。」

  娜塔莉双手摀住鼻子和嘴巴,手指在发抖,低头盯著他的胸口。库柏知道这时候只能等她平复情绪。

  「她是第一级,对吧?」

  「对。」

  她转动肩膀,直起背脊。「没有别的选择吗?」

  库柏摇摇头。

  「我们为孩子所做的……」娜塔莉勉强对他挤出微笑。「你什麽时候要走?」

  「马上。我想先看看孩子。」

  「你想要……你可以留下来……过夜。」

  一股暖意涌上他的胸口。分手的时候,两人说好不再同床,因为那样会混淆孩子,他们之间的友谊也会有複杂化的危险。这是两人共同的决定,也是正确的决定。他们虽然深爱对方,却都不想在感情上牵扯不清,所以已经好多年没有同床共眠。今天听她主动提起,他很感动。「很吸引人的提议,我真的希望我可以,但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

  「已经开始了?」

  「很快就会开始。」

  「好吧。那就快进来吧。你要怎麽跟他们说?」

  「什麽都不用说,只要说我爱他们就够了。」

  她吁了口气,擦擦眼睛,开始往回走。她低头垂肩,颈部肌肉像盘成一圈的缆线。库柏跟上她,拉起她的手,将她转过来。

  「听我说。」他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麽。告诉她没什麽好害怕的?没有才怪。就连站在这裡的这一刻,彼得斯局长都正在把他列为追捕目标。全国权力最大的单位将会出动数千人员,砸下数十亿美金追杀他。就算躲得掉追捕,他也正一步步走向恶魔的巢穴,而且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一瞬间,极短暂的一瞬间,他看得出娜塔莉相信他。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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