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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荊棘

  賽門在「學院」外面等克萊莉、亞歷克與伊莎貝,上方的石潘只能幫他擋住大部分的雨。他們走出門時他轉過身,克萊莉看見他的黑髮貼在額頭與脖子上。他將頭髮撩開,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我無罪,」她說道。見他露出笑容,她搖搖頭。「但是他們不再把搜尋傑斯列為優先處理。我──我相當確定他們認為他已經死了。」

  賽門低頭看著自己的濕牛仔褲與T恤(皺皺的灰色鐵邊T恤,胸前大字寫著「顯然我做了一些壞決定」)。他搖著頭說:「很遺憾。」

  「政委會都是那樣,」伊莎貝說道。「我想我們也不應該期望別種可能。」

  「Basia coquum,」賽門說道。「或者他們還有其他的座右銘。」

  「應該是『Descensus Averno facilis est』,要下地獄是很容易的,」亞歷克說道。「你剛剛說的是『親吻廚師』。」

  「可惡,」賽門說道。「我就知道傑斯在耍我。」他的褐色濕髮又落到眼睛前面,他不耐地將它撩開,克萊莉瞥見他額頭上銀色的「該隱的記號」。「現在怎麼辦?」

  「現在我們要去見善福宮女王,」克萊莉說道。她摸著脖子上掛的鈴鐺,一面對賽門解釋在路克與喬瑟琳派對上見到凱璃的事,以及善福宮女王願意幫忙的承諾。

  賽門神色懷疑。「那個態度惡劣,逼妳吻傑斯的紅髮女人?我不喜歡她。」

  「你記得的就是這個?她逼克萊莉吻傑斯?」伊莎貝聽起來有點生氣。「善福宮女王很危險。她上次只是小玩一下。她通常都喜歡每天在吃早餐前至少把幾個人類逼得尖叫發瘋。」

  「我不是人類,」賽門說道。「已經不是了。」他看一眼伊莎貝,垂下目光,然後又看向克萊莉。「妳要我一起去?」

  「我想有你在比較好。你是晝行者,又有該隱的記號──即使是女王也會讓著點。」

  「我可不想賭。」亞歷克說道。

  克萊莉朝他身後望過去,問道:「馬格努斯呢?」

  「他說他不去比較好,顯然他與善福宮女王也有一段過去。」

  伊莎貝揚起眉毛。

  「不是那種過去,」亞歷克急躁地說道。「某種仇恨吧。不過,」他壓低聲音說道,「以他在我之前的閱歷,我也不會感覺驚訝。」

  「亞歷克!」伊莎貝走在後面要跟哥哥說話,克萊莉卡答一聲撐開傘。這把傘是多年以前賽門在自然史博物館買給她的,上面印著恐龍的圖案。她看見他認出這把傘時露出頗覺有趣的表情。

  「我們走吧?」他問道,同時伸出手臂讓她挽著。

  ❖

  雨持續平穩地落著,在溝裡形成潺潺水流,駛過的計程車輪胎下飛濺出水花。這感覺很怪,賽門想著,雖然他不覺得冷,濕濕黏黏的感覺依蘅很惱人。他微微移轉目光,回頭望一下亞歷克與伊莎貝。伊莎貝從「學院」出來之後就不曾真正迎視他的目光,他懷疑她在想什麼。她似乎有話要跟她哥哥講。他們在公園大街的轉角暫停時,他聽見她在說:「那麼,你覺得怎麼樣?關於爸爸申請審問官的職位的事。」

  「我覺得那聽起來像是一個很無聊的工作。」伊莎貝撐著一把塑膠傘,上面印著色彩鮮豔的花朵,那是賽門所見過最女孩子氣的東西,難怪亞歷克拚命想躲開,寧願淋雨。「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要做。」

  「我不管它是不是無聊,」伊莎貝咬牙細聲說道。「如果他做了,就會一直都待在伊德瑞斯。他不能既管理『學院』又當審問官,不能同時身兼二職。」

  「或許妳沒注意到,小伊,反正他已經一直都待在伊德瑞斯了。」

  「亞歷克──」她接下來的話聽不見了,紅綠燈變了,車子開始前行,將冰冷的水花噴濺到人行道上。克萊莉想閃開一道水花,差一點撞到賽門。他抓住她的手扶住她。

  「對不起,」她說道。她的手握在他的手裡感覺好小好冷。「我並沒有很注意。」

  「我知道。」他不想讓自己的口氣顯得太擔心。其實她這兩個星期以來一直都沒有「很注意」任何事情。一開始她會哭,然後變成生氣──氣她不能跟大家一起去搜尋傑斯,氣議會沒完沒了的盤問,氣自己實際上等於是被關在家裡的囚犯,因為政委會認為她有嫌疑。最主要的是她氣自己想不出能夠派上用場的符印。夜裡她會在桌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手裡緊抓著符杖,用力得手指泛白,賽門都怕她會把符杖折斷了。她拚命想集中心緒,希望看見什麼畫面能告訴她傑斯在哪裡,但是夜復一夜,始終都沒有結果。

  他們由第五大街石牆上的一個缺口鑽進公園時,他心裡想著,她看起來比較老了。倒不是比較不好看的老,但是與所有改變之始的那晚他們走入地獄俱樂部時比起來,她已不是同樣的一個女孩。她長高了,但不只如此,她的神情也比較嚴肅,走起路來比較優雅有力,綠眼睛不太常閃動,變得比較專注。他霍然一鷲,悟到她開始得比較像喬瑟琳了。

  克萊莉在一圈滴雨的樹之間停下來,大部分雨都被樹枝擋住。伊莎貝與克萊莉將傘靠在附近的樹幹上,然後克萊莉取下項鍊,讓鈴鐺滑落手掌中。她環視他們,表情嚴肅。「這樣很冒險,」她說道,「我也確信自己一旦開始就無法再回頭。所以如果你們有誰不想跟我走,沒關係,我會諒解。」

  賽門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沒有考慮的必要。克萊莉去哪裡,他就去哪裡。無論如何,他們已經共同經歷過太多事情。伊莎貝接著也伸出手,最後是亞歷克,雨水像淚珠般由他的黑色長睫毛上滴落,但他神情堅決。他們四人的手緊緊相握。

  克萊莉搖起鈴鐺。

  ❖

  感覺起來彷彿整個世界在旋轉──不是像被拋過「門戶」落到漩渦中心的那種感覺,克萊莉想著,比較像是坐在旋轉馬上而且越轉越快。就在她暈頭轉向驚呼的時候,這種感覺突然停止,她又變成靜靜站著,手與伊莎貝、亞歷克和賽門的手握在一起。

  他們鬆開手,克萊莉環視周遭。她從前來過這裡,這個亮晶晶的深褐色甬道,像是用整個虎眼石雕刻成的。數千年來許多仙靈走過,地板被踩得非常光滑。光源來自牆壁上的燦爛金片,甬道盡頭有一塊彩色布幔,搖晃著彷彿被風吹動,不過在這地底下並沒有風。克萊莉走近了才看見那塊簾幔是用蝴蝶縫製而成,有些蝴蝶還活著,是牠們在不停掙扎才使簾幔看起來像隨風掀動。

  她嚥下喉間的酸澀感覺。「哈囉?」她喊道。「有沒有人在?」

  隨著一陣窸窣聲,簾幔往旁邊掀開,仙避武士梅里昂走了出來。他穿著克萊莉記憶中的白色甲冑,但現在左胸上有一塊印記──四個「C」字母,路克的議會袍上也有,表示他是一名成員。梅里昂的臉上也有一個新的疤痕,就在他的綠眼睛下方。他冷冷瞪著她。「要見善福宮女王時不能像野蠻的人類一樣說一聲『哈囉』,」他說道,「好像在召喚僕人似的。正確的稱呼應該是『幸會』。」

  「可是我們還沒有會面,」克萊莉說道。「我連她在不在這裡都不知道。」

  梅里昂不屑地看著她。「如果女王不在也不想接見妳,妳就算搖鈴也無法來到這裡。現在跟我走吧,隨我來,帶著妳的同伴。」

  克萊莉轉身向其他人示意,然後跟著梅里昂穿過痛苦的蝴蝶幔,同時縮著肩膀以免碰到牠們的翅膀。

  他們四人一個接一個走入女王的宮廷。克萊莉訝然眨一下眼睛,這裡跟上次她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女王斜靠在一張白色鑲金色的躺椅上,周圍的整片地板都是棋盤式的黑白方塊,天花板上垂掛著看似很危險的刺串,每根刺上面插著一個鬼火燈。這種燈通常很亮,照耀著整個宮室,將熄的時候就會閃爍搖晃。

  梅里昂走過去站在女王身邊,除他以外這裡別無其他朝臣。女王緩緩坐直身子,她依舊美麗如昔,穿著金銀相間的半透明衣服。她輕柔地整理著披覆在一邊肩膀上的紅銅色頭髮,克萊莉不知她為什麼要如此費心,畢竟這裡唯一可能被她美色打動的是賽門,但他討厭她。

  「幸會,亞衲人,晝行者,」她對他們點頭說道。「華倫泰的女兒,妳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克萊莉攤開手掌,上面的鈴鐺亮閃閃的,像是在指控什麼。「妳曾派侍女告訴我說,如果我需要妳幫忙就搖這個鈴。」

  「而妳說妳對我一無所求,」女王說道。「說妳想要什麼都已經有了。」

  克萊莉急著回想上次見女王時傑斯是怎麼說的,他是怎樣諂媚她,怎樣對她施展迷功,彷彿突然獲得一套全新的語言能力。她回望伊莎貝與亞歷克,但伊莎貝只是生氣地比一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話。

  「事情會改變的。」克萊莉說道。

  女王誇張地伸展雙腿。「好吧。妳想跟我要什麼呢?」

  「我希望妳找到傑斯‧萊特伍。」

  接著是一片沉默,鬼火燈微弱的痛苦呻吟聲都可以聽見。「妳一定以為我們的力量高強,相信仙靈能夠做到政委會做不到的事。」

  「政委會希望找到賽巴斯欽,而我不在乎賽巴斯欽,只想要傑斯,」克萊莉說道。「此外,我已經知道妳知道的比說出口的多。妳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別人都不知道,但我相信妳派人拿鈴鐺給我時──就是在傑斯失蹤的那天晚上──不會不知道有什麼事在醞釀。」

  「或許我知道。」女王說著,一面欣賞著自己亮晶晶的腳趾甲。

  「我注意到仙靈想隱瞞真相的時候常常說『或許』,」克萊莉說道。「那樣可以避免直接回答。」

  「或許如此。」女王帶著笑意說道。

  「『可能』也是一個很好的字眼。」亞歷克建議道。

  「還有『大概』。」小伊說道。

  「我覺得『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好,」賽門說道。「有一點現代,但主要的意思都很清楚。」

  女王揮揮手,彷彿這些詞是齏蠅繞著她的頭在飛。「我不信任妳,華倫泰的女兒,」她說道。「曾經有一度我想要妳幫忙,但那個時機已經過去了,梅里昂已經得到了議會的席位。我不確定妳還能給我什麼。」

  「如果妳真這麼想,」克萊莉說道,「就不會派人送鈴鐺給我。」

  她們的目光相接片刻。女王非常美麗,但那張臉之後有著什麼,令克萊莉聯想到一個小動物的骨骸在太陽曝曬之下逐漸變白。終於,女王說道:「很好。我也許能幫助妳,但我也要得到報償。」

  「真讓人震驚。」賽門咕噥道。他兩手插在口袋裡,滿臉嫌惡地看著女王。

  亞歷克笑起來。

  女王的目光一閃,轉眼之間,亞歷克就叫著踉蹌後退。他張口結舌地伸出雙手,手上的皮膚發皺,兩隻手往內彎曲,關節腫起。他的背開始變蛇,頭髮變灰,藍眼睛開始組色,凹陷在一堆皺紋裡。克萊莉驚吸一口氣,只見亞歷克變成一個白髮老頭子,站在那裡直發抖。

  「凡人的美貌實在消退得好快,」女王幸災樂禍地說道。「看看你,亞歷山大‧萊特伍。我讓你看一下自己在六十年以後的樣子。那時候你的巫師情人會怎樣評論你的美貌?」

  亞歷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伊莎貝立即過去抓住他的手臂。「亞歷克,沒關係,這只是幻術。」她轉頭看女王。「把它解除掉!解除掉!」

  「如果你們對我講話的時候態度能夠尊重一點,我或許會考慮。」

  「我們會的,」克萊莉連忙說道。「很抱歉我們如果有失禮之處。」

  女王哼一聲。「我挺想念你們的傑斯,」她說道。「你們幾個人之中,他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禮貌的。」

  「我們也想念他,」克萊莉低聲說道。「我們不是故意無禮。我們人類在悲傷的時候可能會比較不太容易相處。」

  「嗯哼,」女王說道,但是她彈一下手指,亞歷克身上的幻象就消失了。他又恢復原來的樣子,不過臉色蒼白,神情駭然。女王高高在上地瞪他一眼,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克萊莉身上。

  「有一對戒指,」女王說道。「是屬於我父親的。我希望把它們收回來,因為它們是仙靈做的,具有很大的力量,讓我們用心靈交談,就像你們的緘默長老一樣。我有可靠的消息來源說,目前它們擺在『學院』裡面展示著。」

  「我記得我看過那樣的東西,」小伊緩緩說道。「兩個仙靈戒指,在二樓圖書室的一個玻璃盒裡。」

  「妳要我去偷『學院』裡的東西?」克萊莉訝然問道。她猜想了各種女王可能會提出的要求,這一項的排名可不是在最前面。

  「這不是偷竊,」女王說道,「而是把一個東西還給合法的原主。」

  「然後妳就會幫我們找傑斯?」克萊莉說道。「而且請妳不要說『或許』。妳究竟會怎麼做?」

  「我會幫助妳找到他,」女王說道。「我跟妳保證我的幫助絕對重要。例如,我可以告訴妳,為什麼你們的追蹤符咒都沒有用。我可以告訴妳最可能在哪個城市找到他──」

  「但是政委會問過妳了,」賽門插口道。「妳怎麼能對他們說謊?」

  「他們從來沒有問對問題。」

  「妳為什麼要對他們說謊?」伊莎貝問道。「妳的盟友到哪裡去了?」

  「我沒有盟友。如果我不曾一開始與強納森‧摩根斯坦為敵,他可能成為強大的盟友。為什麼要害他或者惹他生氣,對我們自己又一點好處都沒有呢?仙靈是歷史悠久的族群,我們做事不會倉促決定,一定先等等看風往哪邊吹。」

  「但這對戒指對妳的意義有那麼重大,妳寧願冒險讓他生氣?」亞歷克問道。

  女王只是露出微笑,一個懶洋洋的,充滿承諾的笑容。「我想今天已經說夠了,」她說道。「把戒指還給我,然後我們再說。」

  克萊莉猶豫著,她轉頭看亞歷克,又看看伊莎貝。「你們覺得這沒問題嗎?偷『學院』裡的東西?」

  「如果那表示能找到傑斯的話。」伊莎貝說道。

  亞歷克點點頭。「不惜一切。」

  克萊莉轉回頭看女王,女王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那麼,我想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女王伸一個懶腰,露出滿意的笑容。「再會,小闇影獵人。我要給你們一個罨告,雖然你們其貿並不值得。你們最好考慮一下,這樣尋找你們的朋友是否明智。因為有時候一樣珍黃的東西失而復得之後會有一種情形,就是你們找到他時,他可能跟離開時不太一樣了。」

  ❖

  亞歷克回到綠點區馬格努斯寓所門口時已將近十一點。伊莎貝勸亞歷克跟克萊莉與賽門一起到「泰吉」吃晚餐,他一開始雖然反對,但仍慶幸自己接受了。經過善福宮裡發生的事之後,他需要幾小時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不希望馬格努斯見到女王施展的幻術讓他有多震駭。

  他不再需要按門鈴叫樓上的馬格努斯開門。他現在有鑰匙,這一點他隱約引以為傲。他打開門走上櫻,先經過住在一樓的鄰居家。雖然亞歷克從未見過他們,不過他們似於一種狂風暴雨式的愛情關係中。有一次,某個人的一堆東西被丟到樓梯間,其中一件外套領子上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是給「一個說謊的大騙子」。而此刻,門上面則貼了一束花,上面塞的卡片寫著「我很抱歉」。紐約市有一個現象是:你對鄰居所知總會比你想知道的多。

  馬格努斯的門開著一條縫,輕柔的音樂聲從裡面飄到走廊上,今天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曲子。門在身後關上時,亞歷克感到肩膀放鬆了一點。他從來無法確定這個地方會是什麼樣子──此刻是極簡風格,白沙發配紅色複層收納桌,牆上則是黑白對比的巴黎照片──但已經開始越來越熟悉,讓他有家的感覺,帶著使他聯想到馬格努斯的氣味:墨水、古龍水、正山小種紅茶,以及魔法的焦糖味。他將在窗台打瞌睡的「喵主席」抱起來,繼續朝書房走去。

  亞歷克走進去時,馬格努斯抬起頭,他的穿著以他而言算是相當樸素──牛仔褲與黑色T恤,領口與袖口鑲著鉚釘。他的黑髮披散下來,糾結而凌亂,似乎是由於他已煩惱地用手撥弄的結果,同時他的貓眼也因疲憊而眼皮下垂。看見亞歷克,他放下筆,露出笑容。「『主席』喜歡你。」

  「誰搔牠耳朵後面,牠就喜歡誰。」亞歷克說道,一面將懷裡的睡貓換一個位置,牠喉間的呼嚕聲似乎傳到亞歷克的胸腔內。

  馬格努斯往椅背上一靠,舉手打呵欠時雙臂肌肉伸展著。桌子上散放著許多紙,上面滿是手寫的字與繪圖,同樣的圖形一再重複,都與傑斯失蹤的屋頂地板上的圖案大同小異。「善福宮女王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

  「那就還是一個壞脾氣的臭女人了?」

  「差不多。」亞歷克把在善福宮的經過情形濃縮版告訴馬格努斯。他很攛長這種事──長話短說,一個字也不浪費。他從來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喋喋不休,或者傑斯那麼喜歡複雜的文字遊戲。

  「我擔心克萊莉,」馬格努斯說道。「我擔心她那個紅髮小腦袋裡面在想什麼。」

  亞歷克將「喵主席」放到桌上,牠立即蜷成一團繼續睡覺。「她希望找到傑斯,你能怪她嗎?」

  馬格努斯的目光柔和起來。他將一根手指插到亞歷克牛仔褲腰間,將亞歷克拉近一點。「你是說如果是我的話,你也會這麼做嗎?」

  亞歷克轉開臉,瞄著馬格努斯剛放下的紙。「你又在看這些東西了嗎?」

  馬格努斯鬆開亞歷克,神情有一點失望。「一定有一個關鍵,」他說道。「要解開這個謎。也許是某種我還沒想到的語言,某種古老的東西。這是一種歷史很久遠的魔法,非常邪惡,跟我所見過的完全不一樣。」他偏著頭又看看紙。「你能不能把那邊那個鼻煙盒拿給我?那個銀色的,在桌邊上。」

  亞歷克順著馬格努斯的手所指方向望過去,看見大木桌的另一頭有一個銀色小盒子。他伸手拿起來,看起來像一個精緻的金屬盒下面有四隻小腳,弧形蓋子上面用碎鑽拼出「WS」兩個字母。

  「W」,他想著,威爾?

  威爾,上次亞歷克追問時,馬格努斯曾說過這個卡蜜兒提到的名字。我的天。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亞歷克咬著下唇。「這是什麼?」

  「鼻煙盒,」馬格努斯說道,仍低頭看著那些紙。「我說過了。」

  「鼻煙?讓鼻子冒煙的東西?」亞歷克睨著盒子。

  馬格努斯抬頭笑起來。「跟菸草一樣,十七、八世紀的時候非常普遍。現在我用這個盒子裝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他伸出手,亞歷克把盒子遞給他。「你有沒有想過,」亞歷克欲言又止,然後還是繼續說下去。「卡蜜兒仍在外面,這會不會讓你擔心呢?她這樣逍遙法外?」而且是由於我的錯?亞歷克心裡想著,不過沒有說出口。沒有必要讓馬格努斯知道。

  「她向來都是在某處逍遙,」馬格努斯說道。「我知道政委會非常不高興,但我已經習慣這樣想像她過著自己的日子,一直不跟我聯絡。就算擔心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是你愛過她。一度。」

  馬格努斯用手指撫摸著鼻煙盒上的鑲鑽。「我以為我愛過。」

  「她仍然愛你嗎?」

  「我想不會,」馬格努斯冷冷說道。「上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她並不開心。當然,那可能是因為我有一個年輕又帶著活力符印的十八歲男朋友,而她沒有。」

  亞歷克結巴地說:「身為當事人,我……反對你那樣形容我。」

  「她向來善妒。」馬格努斯笑道。他太善於改變話題了,亞歷克想著。馬格努斯已經擺明他不喜歡談他的戀愛史,但是不知何時在他們的談話過程中,亞歷克的熟悉感與舒適感,那種有如在自己家的感覺消失了。不管馬格努斯看起來有多年輕──此刻這樣打著光腳,頭髮直立的樣子,他看起來只省十八歲──他們之間仍有著一道無法跨越的時光鴻溝。

  馬格努斯打開盒子,拿出一些圖釘,將他在看的幾張紙固定在桌子上。他抬眼看見亞歷克的表情,忍不住再看一眼。「你還好吧?」

  亞歷克沒有回答,只是伸手過去抓住馬格努斯的手。馬格努斯任亞歷克將他拉起來,眼中帶著疑問之色。他還沒有開口問,亞歷克已經將他拉到身前吻起來。馬格努斯發出一個愉快的輕吟聲,雙手抓住亞歷克的襯衫後面將它撩起,冰涼的手指摸上亞歷克的背脊。亞歷克靠到他身上,將馬格努斯壓在桌上,馬格努斯似乎並不介意。

  「走吧,」亞歷克貼在馬格努斯耳邊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上床吧。」

  馬格努斯咬著下唇,回頭瞄一眼桌上的紙,目光盯著那些古老失存的語言。「你先去如何?」他說道。「我馬上就去──五分鐘。」

  「好。」亞歷克站直身子,知道馬格努斯埋首研究的時候,五分鐘就很可能變成五個小時。「床上見。」

  ❖

  「噓。」

  克萊莉將手指比在嘴唇上,然後示意賽門走在前面,從路克家的前門進去。所有的燈都關了,黑暗的客廳一片沉寂。她噓聲趕著賽門進她房間,自己到廚房去拿一杯水,走到一半就僵住了。

  她母親的聲音從甬道另一頭傳過來,克萊莉可以聽出其中的緊張意味。正如同傑斯失蹤是克萊莉最恐怖的夢魘,她知道她母親也在經歷最恐怖的夢魘。知道自己的兒子還在世界的某處活著,隨時能夠做出任何事情,這確實令她心如刀割。

  「但是他們已經澄清了她的罪嫌,喬瑟琳,」克萊莉聽見路克答道,聲音有時低如耳語。「不會有任何處罰的。」

  「這都要怪我。」喬瑟琳的聲音聽起來很模糊,彷彿她把臉埋在路克的肩頭說話。「如果我沒有把那個……東西生下來,克萊莉就不會經歷這種事。」

  「妳當初不可能知道的……」路克的聲音變成細微的呢喃,克萊莉雖然知道他講的沒錯,卻仍忍不住對母親一時感覺氣憤。她想著,喬瑟琳應該在賽巴斯欽還在搖籃裡的時候就把他殺死,以免他後來為害人間。但她立即駭然自己會這麼想。她轉身往回走,衝進自己的房間後把門關上,好像後面有人追趕似的。

  賽門正坐在她的床上玩遊戲,他訝然抬頭看她。「沒什麼問題吧?」

  她擠出笑容。他在這裡已是熟客──他們從小就常在路克家過夜。她已經盡量把這裡弄得像自己的房間而不是普通的空房間,她與賽門的照片,還有萊特伍家人、她與傑斯以及她自己家人的照片塞滿梳妝台邊框上都快掉下來了。路克還送給她一副畫架,她的繪璺用品整齊地擺在旁邊的小隔間裡。也有一些她最愛的動漫角色海報被她用圖釘釘在牆上:鋼之煉金術師、神劍闖江湖、死神。

  種種代表她闇影獵人生活的東西也散置各處──厚厚一大冊《闇影獵人守則》,邊緣空白處滿滿的都是她的筆記與草圖,還有一架子的異教與超自然現象書籍、書桌上的符杖,以及路克送她的一個新地球儀,位於歐洲部分中央有一塊雄著金邊的地方就是伊德瑞斯。

  而盤腿坐在她床上的賽門,是少數幾樣兼屬於她新舊生活中的事物之一。他蒼白的臉上那雙黑色眼睛正望著她,額頭上「該隱的記號」閃爍著光亮。

  「我媽媽,」她背靠著門說道。「她實在不太好過。」

  「她不是應該已經放心了嗎?我是說妳的罪嫌已經澄清了?」

  「她沒有辦法突破賽巴斯欽的問題,總是忍不住怪自己。」

  「那又不是她的錯,他變成這種樣子,都是華倫泰的緣故。」

  克萊莉沒有說話。她在回想自己剛才的那個可怕想法,認為她母親應該在賽巴斯欽一出生就殺死他。

  「妳們兩個,」賽門說道,「都為根本不是自己的錯而自資。妳怪自己把傑斯一個人丟在屋頂上──」

  她猛抬起頭,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她並不知道自己說過曾為那件事責怪自己,不過她確實如此。「我從來沒有──」

  「有的,」他說道。「但我丟下了他,小伊丟下了他,亞歷克也丟下了他──而亞歷克還是他的搭檔。我們不可能有先見之明的。如果妳留下,事情可能會更糟。」

  「也許吧。」克萊莉不想談這個。她迴避著賽門的目光,走進浴室去刷牙,換上一件毛茸茸的睡衣。她也拒絕照鏡子,討厭看自己蒼白的臉與黑眼圈。她夠堅強,不會崩潰的。她有一套計畫,即使有一點瘋狂,而且還牽涉到在「學院」裡行竊。

  她刷好牙,將鬈髮梳成馬尾,走出浴室,正逮著賽門在把一個瓶子塞到他的斜背袋內,幾乎可以確定是他在「泰吉」買的血。

  她走過去撫弄一下他的頭髮。「你可以把瓶子放到冰箱裡,你要知道,」她說道。「如果你不喜歡室溫的話。」

  「事實上,冰血比室溫血難喝。溫血最好,但我想妳媽媽如果看見我用鍋子加熱一定會嚇死。」

  「喬登會在乎嗎?」克萊莉問道,心裡懷疑喬登是否還記得賽門與他同住。這個星期賽門每天晚上都待在她家。傑斯失蹤後的頭幾天,她一直無法入睡,身上蓋了五條毯子仍然無法讓身體暖和起來,躺在那裡一面發抖,一面想像自己冰冷的血流動緩慢,血管結成冰晶,在心臟外面形成亮晶晶的珊瑚狀網。就算作夢她也都夢見黑色的海上漂著冰山,或者凍結的湖水,還有傑斯,臉藏在暗影中,或者被吐出的霧氣或他自己的金髮遮住,一面轉身離她而去。她有時候會睡著幾分鐘,然後總是帶著溺水的感覺驚醒。

  接受議會質詢的第一天,她回到家爬上床,躺在那裡完全無法入睡,直到賽門敲她的窗然後爬進來,差一點跌落到地板上。他一言不發,只是爬上床躺在她身邊。他的皮膚因為從外面進來而更為冰冷,聞起來帶著市區的空氣味以及冬季將至的寒意。

  她的肩膀與他相觸,體內緊張得如拳頭緊握的感覺稍微緩和了一點。他的手很冷,但是很熟悉,就像他貼著她手臂上的燈芯械外套感覺一樣。

  「你能待多久?」當時她在黑暗中細聲問道。

  「妳要我待多久都行。」

  她翻成側躺看著他。「小伊不會介意嗎?」

  「是她說我應該過來的。她說妳都沒有睡覺,而如果有我在身邊能讓妳好過一點,我就可以留在這裡,或者等到妳睡著為止。」

  克萊莉寬慰地吁一口氣。「那就待一整夜吧,」她說道。「拜託。」

  他留了一夜。那天晚上她沒有作噩夢。

  只要他待在這裡,她睡覺就不會作夢,而且完全沒有記憶,像一片虛無的黑暗汪洋,毫無痛苦的遺忘。

  「喬登其實並不在乎血的問題,」這時賽門說道。「他只關心我是否能夠安於做自己,跟自己內在的吸血鬼接觸之類的那種無聊事。」

  克萊莉鑽上床,坐在他旁邊抱起一個枕頭。「你內在的吸血鬼跟……外在的不同嗎?」

  「絕對不同。他要我穿中空上衣還戴軟呢帽。我一直在抗拒。」

  克萊莉淡淡笑著。「所以你的內在吸血鬼是馬格努斯?」

  「等一等,這提醒我一件事。」賽門從斜背袋裡掏出兩冊漫畫,得意地晃一晃才遞給克萊莉。「《魔愛紳士》第十五集與十六集,」他說道。「別的地方都賣光了,只剩『城中漫畫屋』還有。」

  她接過來看著彩色跨頁封面。一度,她會像女粉絲一般高興地揮舞雙臂,現在只能對賽門一笑然後說一聲謝,但他這麼費心都是為了她,她提醒著自己,只有好朋友才會這樣。即使她無法想像自己此刻能夠專心看下去。「你真棒,」她說道,同時用肩膀頂他一下。她躺在枕頭上,將漫畫書放在腿上。「也謝謝你陪我去善福宮。我知道那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但是──有你在旁邊我就會感覺比較好。」

  「妳表現得很不錯,應付女王時像專家一樣。」賽門在她身邊躺下,兩人肩膀相觸,望著天花板上熟悉的裂縫,以及不再亮的星形螢光貼紙。「那妳要去做嗎?為女王偷戒指?」

  「要。」她吐出一口氣。「明天。中午的時候本地的政委會要開會,大家都要參加。我就在那時候去。」

  「我不喜歡那樣,克萊莉。」

  她感覺自己身體緊張起來。「不喜歡什麼?」

  「妳跟仙靈打交道。仙靈是騙子。」

  「他們不會說謊的。」

  「妳知道我指什麼。不過『仙靈會誤導人』聽起來又太缺乏說服力。」

  她轉頭看他,下巴貼著他的鎖骨部位。他自動伸臂挽住她的肩膀,將她摟在身上。他的身體很涼,被雨淋濕的上衣還沒有乾,頭髮通常是直的,此刻被風吹乾後變成捲起來。「相信我,我也不喜歡跟善福宮打交道,但如果是為你,我也會這麼做,」她說道。「而你也會為我這麼做,對不對?」

  「當然會,但這依舊是壞主意。」他轉頭看著她。「我知道妳的感覺。我父親死後──」

  她的身體緊繃起來。「傑斯沒有死。」

  「我知道,我不是指那個。只是──妳不需要說有我在旁邊妳就會感覺比較好。我向來都會支持妳的。悲傷會讓妳感覺孤獨,但其實不是的。我知道妳不相信──宗教,不像我這樣信,但妳可以相信自己周圍的人都愛妳,是不是?」他的眼睛睜得好大,充滿了希望。他的眼睛仍舊是她初識時的深褐色,但現在有點不同了,彷彿上面又加了一層顏色,就像他的皮膚也變得好像沒有毛細孔又透明。

  我相信,她想著。我只是不確定這有什麼用。她再次輕輕用肩膀頂他一下。「好吧,你介不介意我問你一件事?是私事,但是很重要。」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警戒。「什麼事?」

  「現在你有這個該隱的記號,是不是表示如果我夜裡不小心踢你一下,小腿上就會被一個隱形的力量踢七次?」

  她感到他笑起來。「睡覺吧,費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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