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徒然来到这个中间地带，加百列曾经把这裡形容是监狱的所在，又一个奇怪的地方需要我重新调整适应，水晶的哭声在全身每一个细胞内迴盪，声音之沉重，如同重担压在肩头上，提醒我要採取行动，更加确认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杀死水晶、让黑暗扩散、遍佈水晶星际残存的地方。
在这个新环境裡面，放眼所见，只有我自己的脸在瞪著我看，我以为应该找得到欧利菲尔把我推进来的那扇门，以为他会站在监狱的栏杆外面旁观，结果看来看去，都是自己的脸。
远处有一颗光线昏暗的灯泡，那一点微光生出上百个、甚至上千个光球，透过四面八方镜子的反射，影像扭曲在一起，好像把我丢进万花筒裡面。
我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在自己的手掌心，光线如蕾丝一般缠绕在手指之间，亮光一闪，在隧道中跳跃，创造出光芒频频闪烁的星云。
这裡是一座监狱，用镜子构成的监牢。
打破镜子逃出去应该很容易，然后我就能重新回到水晶旁边，为什麽欧利菲尔会以为这个地方能够拴住我这样的强者?
我用力跺脚，镜面裂开，裂痕逐步扩大，变得越来越细、急速往前延伸。
我一次又一次使劲用脚狠踩，直到裂缝的角度变成垂直，终于碰到牆壁。
身随意转，我已然移到裂缝旁边，看著它逼近巨大而且是无缝接轨的镜面，双手平贴在自己的影像上，用力一推，第一面镜子破裂，产生骨牌效应，其馀的镜子都跟著倒塌，最后是天花板，整个塌陷下来，带著我脸孔的碎片如雨落下，反射的光辉就像在进行一场灯光秀。
最后一片镜子在我的肩膀上破碎。
依然没有欧利菲尔的踪影。
这裡没有水晶。
我也不在原来的地方。
反而置身在一片翠绿的草原上，湛蓝的天际，万里无云，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地球，然而头顶上方两颗橘红色的太阳告诉我这裡并不是故乡。
镜子构成的盒子被压扁，碎片变为小草的叶脉，让这裡看起来就像英格兰的乡间，鼻孔吸进乾淨清新的空气，我聚精会神，专注地聆听，找寻生命的迹象，结果空空如也，什麽都没有。
大脑飞快地运转，试著解答自己身在何处的谜题，欧利菲尔毫无疑问地会要求梅拉奇设计一个中间地带，如果这裡是监狱，那麽牢房的大门在哪裡?或许梅拉奇运用他掩蔽水晶的同一种方式遮住这栋建筑物——藉由操纵光线给人错觉?又或者镜盒跟现在这些草原只是我潜意识裡的影像投射出来的结果，就跟森林的情况一样?
我搜索枯肠，努力寻找可能的解释，试著看破设计的窍门，忍不住纳闷如果我认定这些环境都是虚拟的，会不会让它们也像森林一样，就此瓦解、消失无踪?
没有变化。
最后是天空说服我相信自己的理论错得离谱，因为宇宙并没有在这裡展现，这裡的环境本质上更接近地球，而不是水晶星际，这意味著我在某一个地方。
如果不在第一度空间，那我究竟在什麽地方?
小雪豹的模样闪过脑际，让我胸口绷紧，自己正预备进行一场种族大屠杀，灭绝一整个世界，就像当初杀死乔纳的纯血主人艾莫瑞一样，我又一次指派自己担任法官兼陪审团和行刑的刽子手，通通由我一手包办;梅拉奇说水晶星际的居民是无辜的，然而他们却要为了欧利菲尔的决定、为了我认为他做错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梅拉奇说天使后裔的未来，还有那些生物的命运，通通由我来决定，但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有什麽决定权。我不可能终结水晶星际，还能拯救其上的居民，即便我带领他们穿越交汇口前往地球，任尼波跟他的军队肯定在另一边守株待兔，准备屠杀所有人。
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如果是罗德韩，肯定知道该怎麽做。
「真希望你在这裡。」我大声说道，明知他已经无法再参与;然后我又想到了艾欧娜，她说有时候会大声歌唱，以歌声为桥樑，传给她所失去、挚爱的亲人。罗德韩为了让我明白，也常常运用说故事的方式帮助我理解他所要传递的信息和背后的含意，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故事。
我低头望著地面，天空突然开了，明明没有云，却是一场倾盆大雨当头浇下，把我淋成落汤鸡。当我浑身湿透时，远方出现两道彩虹。
彩虹颜色鲜艳大胆，让我再一次联想到站在水晶前方那些配对的天使后裔手牵著手，还有那些动物的眼神。
鲜豔的彩虹跟水晶星际居民的影像隐约唤起埋在内心深处另一个回忆，当我试著搜寻时，潜意识裡有一个声音在吟唱。
「动物一对一对的走进去。」
我想起爱丽丝稚嫩的嗓音高兴的尖叫「大鼠」，忍不住觉得很好笑。
爱丽丝最喜欢的绘本是罗德韩送给她的礼物，绘本的封面忽然闪过脑海，书名是诺亚的方舟，紧接著又想起故事书的最后一句：「彩虹将会提醒你。」
罗德韩的精神依旧与我同在，彩虹就是他的标记，提醒我要留意隐藏在故事裡面的讯息。
我转过身去，丢出灰色灵魂，取烟雾的形状往外扩散。
烟雾漫过田野，穿过雾霾，泛著银色光芒的交汇口陡然出现，接著在对面又出现另一个通道，渗出漆黑的墨液。
我再次想起加百列叙述欧利菲尔拯救水晶星际的那一天，就是黑暗笼罩的日子，通往第二度空间的交汇口因著黑暗的衬托，反而变得很明显;相反的，在第三度空间，阴暗的交汇口唯有透过明亮的极光对照才能看到。
然而不管交汇口是光明或黑暗，在灰色画布的衬托底下，它们都无可遁形。
达文曾经把一叠硬币堆在吧台上面，用来示范他所深信的空间相互堆叠的理论。
第二度空间介于中间，跟一度、三度空间彼此可以互通。
至于一度和三度空间则是通到第四度空间——也就是这裡。
一和三彼此平行，唯一的差异是第一度空间是水晶的故乡，水晶从天而降、是活生生的实体，用光创造生命;在那之前，第一度空间是虚无的状态，跟第三度空间一模一样。至于第二度空间的地球，有太阳、水源、还有可以呼吸的空气，跟这个世界是平行的。
欧利菲尔肯定在无意间发现第四度空间的存在，然而这裡不像地球，没有生命的痕迹——换言之，也没有光明的灵魂可以被偷走。但他依旧找到用途，直接把监狱设在从第一度空间到这裡的交汇口的另一边。
而我灵机一闪，想到一个更好的用途。
洪水抵达之前，诺亚把所有的动物一对一对的赶上方舟的甲板，而今我就是诺亚，第四度空间就是我的方舟，在洪水来临之前，我要拯救水晶星际所有的居民，让他们迁居到这裡。
我在灰雾中前进，顺利抵达一度空间的入口，又一次心无旁鹜，专心把灵魂的调色板从灰变黑，离开之前，我特意回头瞥了一眼，对著彩虹——罗德韩——说道。
「很快就回家。19」
我鑽过裂缝，发现水晶星际的时间过了还不到一秒，欧利菲尔刚转身背对我，正要举步离开，看起来，第四度空间的时间速度几乎跟地球一般。
水晶的哭声再次传入耳际，我的念力化出一团黑雾，往外捲起，加速朝水晶的方向前进，看到致命的黑雾盘旋而上、缠绕著水晶的球体，站在钢铁下方的天使和那群动物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水晶看起来似乎没有生命，事实是活生生的个体，传出来的哭声就像奄奄一息的呻吟，只剩最后几口气，我的黑雾吞噬了经由天使后裔带来这裡喂养它的光明能量。
水晶似乎仰赖维生系统才能苟延残喘，而我刚刚关掉供应的电源。
「不!」欧利菲尔大叫一声，举手一挥，射出一个巨大的光波当头压下，黑雾的屏障受到震盪摇摇晃晃，终究撑住了，我继续把黑暗灌进水晶裡。
哭声越来越弱，急于求死的生物终于了却心愿。
巨大而强劲的光芒从水晶内部爆发出来，就像炸弹一样，制服我的黑暗，我被馀震波及，整个人摔在地上。
我奋力睁开眼睛，试著看透刺眼炫目的白光，但它随即黯淡下来，最后猛然一闪，立即消失无踪。
水晶本身依然留在钢铁中央，但它的生命力已经释放出来、回归天地。
哭声止息。
水晶终于自由。
冰冷随之席捲而来，那些动物再次从森林裡走出来，上方的圆顶开始龟裂，我必须尽速採取行动。
然而第一步是……
我把地上的欧利菲尔拖了起来。
「如果你敢移动，我就让你死得非常难看，出乎你的想像。」
「妳的举动已经把所有的生灵判定死刑，落入最黑暗的死亡。」他说。一股诡异的情绪瀰漫在声音裡，他越来越生气，大吼大叫。
「妳被玷污了!妳，妳……果然是妳父亲的翻版。」
一提到艾瑞尔，我便握紧拳头，死死揪住欧利菲尔的袍子，只是还来不及回答，巨大的羽毛翅膀就在空中开展，大天使一个接一个的降临，并没有试图从交汇口逃往地球，他们对那裡心怀恐惧，毕竟有这麽多同伴在任尼波手下丧命，他们已然清楚如果前去地球，等待他们的是什麽样的结局。
透明的圆顶开始崩裂，被黑暗的沉重力道压垮，没有光的支撑，只会加速裂解的过程。
白色毛皮、湛蓝眼珠的生物围绕在我身旁，数以百计、成群结队，奔向他们世界的中央，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恐惧——变成催促牠们奔逃的能量，彩色的云雾消散，裂缝再度隐蔽起来，不见踪迹，天使的后裔大惑不解，成群结队，运用思想的力量瞬间来到此地。
我继续抓住欧利菲尔，在彩虹中挑出湛蓝，因蓝色背景的衬托，凸显出空中的银色缝隙，更加吸引人，让我联想到加百列微笑时的眼睛。
到了第四度空间，天使的后裔不再承担任务，生命的目的也突破预先注定的，从此得以自由发挥，同时我还拯救了眼前这些美丽而奇妙的生物。至于看顾这个世界，却对可怕的真相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大天使们，我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麽，然而我也明白如果这些人的命运交由罗德韩决定，他会如何处置，因此，为了纪念，我要效法罗德韩，给予他们一条宽恕的路。
我转向欧利菲尔，大声回答。
「对，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他的名字是罗德韩。」
接著我鼓励天使的后裔穿过交汇口，两两一对走进去，安全地抵达第四度空间，一个全新的世界，由大自然的太阳提供能量，如同地球一样，而今它将成为这些水晶子民的新家园。
最后一对天使后裔和剩馀的物种从交汇口离去之后，黑暗逐渐逼近钢铁的底部，我挥手示意，要大天使们跟著过去。
他们一一经过，没有任何一位看欧利菲尔一眼，也没有人开口，直到最后一位要离开时，才出乎意料地扭头对我说了一句。「谢谢妳。」
现在只剩欧利菲尔和我还在原地，我们也要离开，只是去的地方大不相同，时间紧迫不能浪费。
我拖著不停挣扎的欧利菲尔走向电梯，用拳头捶打玻璃，直到门关上为止，就在黑暗伸向建筑物的底层时，电梯震了一震，下方的钢铁逐渐弯曲，让我不敢确定是否有足够的时间能够衝出去。
门一开，欧利菲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或许有办法隐形，但我比他更强悍，依然死死抓住他的颈脖不放，不管有没有看到身影，仍旧拖著他一路走到光环尽头。即便有超人的速度，依旧担心会迟了千分之一秒，来不及赶到交汇口。
这时展望台陡然鼓起，倾斜了九十度，欧利菲尔和我一起摔倒，我抓住他的脚，一起滑行，光环突然崩裂、断开。
我们被推过交汇口，它闪烁地射出最后一道光辉，然后跟这个世界一起，从此消失、不复存在。
19 来自诺亚方舟的典故，出自于《圣经——创世纪》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