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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开始,布雷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的路和贝特冉离开战场时一样:向西,朝着红色圆盘似的太阳。他来到那条通往拱门的榆树小路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点缀着营火的战场,感觉非常奇异。他心不在焉地想,此时四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他低下头,发现有独行马匹留下的新鲜痕迹,明白贝特冉抢先了一步,也到这里来了。他想,此时的公爵,以一种不同却又相同的方式,也是独自一人。随着厄特的去世,贝特冉失去了二十多年来指引、塑造他生命的那种恨意。虽然歌手也许会否认,但恨的力量,布雷斯心想,可以跟爱一样强大。
他拉了拉马匹缰绳,继续往前走,从拱门巍峨的曲线下穿过,走进它的影子中。尽管他身披披风,还是觉得阴寒。然后,他从另一边走出来,回到夕阳的渐弱光线里。头上,另一群鸟儿乘风南飞。父亲死了。哥哥死了。他也许很快就能登上格豪特的王座。凯达·兰纳德·德·萨瓦里也许是他的儿子。自从秋天以来,这个念头就一直纠缠着他。这不是可以说出口的事情。他对罗莎拉的了解足以令他明白,罗莎拉是绝不会说的。
而这,很自然地,把他的思绪引向了爱丽思·德·米拉瓦。她在很久以前就已去世,但两个深爱着她的坚强男人,却从此被扭曲、从此毁灭了各自的生活。他在寂静中骑马前行,跟随着那两个男人中的幸存者,走过冬季光秃秃的葡萄园。秋天结的葡萄早已收获,而最早的嫩芽还远远没到冒头的时候。走到最后,葡萄藤变成了草地,前方耸立着一座森林。布雷斯一路走着,终于来到森林边缘的一座烧炭人小屋前,屋前拴着一匹他认识的马。
小屋门口常常是做针线的女人们在日落前争取最后一丝明亮阳光时所坐的地方,此时,那里坐着贝特冉·德·塔莱尔。
公爵抬起头,看着布雷斯下马,表情有点惊讶,但并不排斥——布雷斯本来有点担心他会不喜欢。布雷斯看见贝特冉握着一瓶塞吉纳。那瓶酒,同样承载着记忆,清晰得如同神殿钟声:鲍得城堡的楼梯间,月亮滑过狭窄的窗户,酒瓶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传递;布雷斯心酸地回想着露丝安娜·德陇西,贝特冉则谈论着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女人,而不是那个刚刚才与他同床的女人。
公爵见他盯着酒瓶,便举起来。“还剩一点。”他说。
“我父亲死了。”布雷斯没想到自己会提起这件事,“是希尔利的弓箭手干的。”
贝特冉肃容说道:“若是如此,这些塞吉纳不够喝,布雷斯。对于今天来说,远远不够。不过,坐下吧,跟我一起坐坐。”
布雷斯走过草地,来到门口,在公爵身旁坐下。他接过酒瓶,喝了一口。清凛的烈火流过他的身体。他又喝了一口,觉得身子暖和起来,于是把酒瓶还给贝特冉。
“结束了?”贝特冉问。
布雷斯点点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全部投降了。”
贝特冉看着他,一双蓝眼睛四周围着黑眼圈,“最后那时,你想阻止我,是不是?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布雷斯又点点头。
“我觉得我停不下来。我觉得,要不是希尔利吹了号,我停不下来。”
“我知道。我明白。”
“我觉得惭愧。”贝特冉又轻轻呷了一口酒。
“现在不是审判自己的时候。有那么多女人被烧死,还有那两个吟游诗人。”
贝特冉闭上双眼。布雷斯沉默了。公爵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又把酒瓶递过来。布雷斯把酒瓶握在手里,但没有喝。塞吉纳已开始让他觉得飘飘然。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贝特冉·德·塔莱尔说。
“什么?”
“如果我向你的嫂子求婚,你会不会强烈反对?如果罗莎拉愿意嫁给我,我愿把凯达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养大,让他做塔莱尔的继承人。”
布雷斯全身顿时涌起暖流。他知道,这次的暖意并非来自塞吉纳。他看着贝特冉,脸上露出的微笑无疑是这漫长一天里的第一个笑容。“我根本无权干涉罗莎拉的事情,不过,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让我开心了。”
“真的吗?你觉得她会答应吗?”贝特冉忽然缺乏起自信来。
布雷斯哈哈大笑,在森林边缘的这片空地上,这笑声听起来很奇怪,“女人怎么想这种问题,你问我的意见吗?”
起初贝特冉没有动,片刻之后,他也轻声笑了。然后,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父亲,”终于,布雷斯说,“我的父亲告诉我,艾德玛只是他摧毁亚波娜的瑞安的工具。他说他这么多年来的另一个目标,是要我登上格豪特王位。”他需要倾诉。
贝特冉再次肃容。这种姿态的他散发着一种谨慎而专注的沧桑感。“我并不觉得意外。”他说。
布雷斯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我宁愿相信那是假的。”
“我明白。那就不要告诉其他人吧。我们两个知道就够了。”
“可这不能降低它的真实性。居然连这也是出于他的安排。”
贝特冉耸耸肩,“部分而已,并非全部。他不可能猜到你在亚波娜会遇到什么事。”
“这个他确实承认了。”
“我就说了吧,布雷斯,我们受到如此多事物的影响,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害怕。”贝特冉犹豫了一下,“这个小屋,就是我以前跟爱丽思约会的地方。我的儿子就是在这里怀上的。”
这回轮到布雷斯面露肃容。他明白,贝特冉对他说这些话是在和他交换真心。他深受感动。
“我很抱歉。”布雷斯说,“我不是有意跟踪你的。我只是看见你留下的足迹。我应该离开吗?”
贝特冉摇摇头,“不。不过,如果你不喝酒,不如给我吧。”布雷斯把酒瓶递过去。贝特冉举起瓶子,金属瓶身在阳光下闪烁。他把最后的塞吉纳喝光了。“我觉得,”他说,“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我再也无力处理其他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另一匹马靠近的声音,抬起头,看见阿芮恩独自一人骑着马,踩过冬天的草地朝他们走来。
她来到他们两人坐着的小屋门前,没有下马。他们看得出,虽然她现在没哭,但脸上有泪痕,显然是哭过的。她嘶嘶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
“我的表姐爱丽思去世当晚,我对她发下一个誓言。”她不打招呼,也没有引言。布雷斯看到,她是全凭巨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他觉得身边的贝特冉全身僵硬。“这个誓言,由于今天厄特的去世而失效。”
布雷斯见她看着公爵,于是赶紧起身,“我应该离开。这事我没有权利……”
“不用。”阿芮恩说。她声音虚弱,美丽的面容几近惨白,“这件事,碰巧与你有关。”在她说话的同时,贝特冉也伸出一只手按住布雷斯的膝盖,不让他站起来。“陪着我。”公爵说。
于是他留下了。在这个充满死亡的日子快要结束时,布雷斯坐在烧炭人小屋的门口,倾听着。寒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将阿芮恩的黑发吹到脸后,搅动着她身后的高大草丛。她缓缓地述说,语调里所有应有的起伏仿佛都已流失,只剩下单调的字面意思:“爱丽思去世那个夜晚发生的一些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她早产是有原因的,贝特冉。”又一次吸气,她显然在挣扎着控制自己,“厄特把你的儿子从她手里夺走,离开房间。女祭司追了上去,想把孩子要回来。产房里,只剩下我和爱丽思。过了一会儿,我们……我们发现她还怀了另一个孩子。”布雷斯身边的贝特冉双手抽搐似的做了个手势。酒瓶落在草地上,贝特冉摇晃着想站起来。然而,他的力气仿佛已弃他而去;他还是坐在门口,抬头看着马背上的女人。
阿芮恩说:“我把你的女儿接生到这个世上,贝特冉。然后……然后爱丽思要我对她发誓。当时我们都知道,她快不行了。”她又开始哭,眼泪挂在她的脸颊上,亮如水晶。
“告诉我,”贝特冉说,“阿芮恩,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的阿芮恩,身处那个可怕的房间,她也在哭。她那时才十三岁,先前亲耳听见垂死的爱丽思告诉丈夫,自己怀里的男孩是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孩子。她瑟缩在房间角落,看厄特的脸因狂怒而涨成了黑红色。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怒火。她看着他将女祭司温柔放在母亲怀里的男孩一把抢走。米拉瓦城堡的墙外,一场冬季风暴正在咆哮,雨水抽打着城堡,雷声如同愤怒的精灵在头上叫嚣。
公爵和女祭司冲出了房间,阿芮恩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不过,她相信他打算杀了那个孩子,爱丽思也是这样想的。
“噢,天呀,”她的表姐躺在床上的血泊之中说,“我到底做了什么呀?”阿芮恩既恐惧又悲坳,心乱如麻地抓着表姐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想离开那个房间,离开那座恐怖的城堡。
然后,过了一会儿,爱丽思换了一种口吻说出另一句话。“啊,瑞安在上。”她说,“表妹,女神圣名在上,我想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真的。那是一个很小的婴儿,不过,在阿芮恩看来,她比第一个婴儿稍大一点。这是个女孩,长着母亲的黑发和修长四肢。她来到这个狂风暴雨的世界,发出第一声哭喊,声音十分响亮。
是阿芮恩把她从爱丽思的子宫里取出来的;是阿芮恩咬断了脐带,用炉火前准备好的暖布把婴儿包好;是阿芮恩用颤抖的双手,把她交给了母亲。当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听见第二个婴儿的哭声。
爱丽思·德·米拉瓦·德·巴本腾,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黑发女儿,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消逝。她对自己的表妹、当年只有十三岁的阿芮恩说:“我快要死了。我现在要跟你订立誓约。你必须发誓,完成我要你做的事。”
阿芮恩看着她们两人,母亲和女儿,她照做了:她发誓把襁褓里的婴儿藏在自己的斗篷里,带出这个房间,从后楼梯离开米拉瓦城堡,走进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晚,她还发誓,只要厄特·德·米拉瓦还活着,便永远不能把第二个孩子存在的消息告诉任何在世之人,甚至包括贝特冉。“厄特死了以后,”她的表姐说,“如果你还活着,她也还活着,那么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就由你来判断她的情况。我没有预知能力,阿芮恩。你到时候自行判断吧。这个孩子,我的女儿,甚至有可能成为米拉瓦、塔莱尔乃至亚波娜的继承人。我要你,成为有朝一日可以做出判断的女人。现在,亲吻我吧,表妹,如果可以,请你原谅我,然后,走吧。”
于是阿芮恩弯下腰,亲吻了奄奄一息的爱丽思的嘴唇,然后独自一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后楼梯逃走。她穿着一件深色斗篷,把婴儿抱在胸口。她走下楼梯,穿过走廊,从后门离开城堡,进入风雨之中,沿途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到了马厩,在风暴里到处找不到马夫。所以阿芮恩自己把母马牵出畜栏,艰难地爬上马背,没有马鞍,她只能跨坐着一捆干草,就这样离开了院子,身上只有斗篷及兜帽为她和孩子遮挡凄风冷雨。
此后的日日夜夜,她从未忘记过那一趟路程。在梦里或者现实世界中突然响起的雷声、闪烁的闪电,都会令她想起那一晚。她仿佛回到当时的米拉瓦葡萄园,朝着东边的迪尔那湖骑去。每当闪电劈开天空和大地,就会照亮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葡萄藤。那孩子起初还哭个不停,后来就没有了声音。阿芮恩担心她也许已经死了,但在雨幕之中她不敢打开斗篷查看,而且,她一路都在哭泣。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湖边那座小屋的。那里存放着干燥的木柴和引火物,用来给圣岛发信号。她记得自己在屋前下马,将马匹拴好,匆匆走向小屋。她站在门口,全身滴水,无法止住眼泪。然后,一道猛烈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一时间,借着令人目眩的闪光,她看见那座古石拱门就耸立在附近,在黑夜里显得那么庞大、那么漆黑,吓得她尖声大叫。不过,仿佛是为了呼应她的叫声似的,她感觉到,噢,她感觉到胸前的孩子动了一动,还听见那孩子又开始哭叫了。在世间的众多恐惧之中,那哭声,如同脆弱却又坚定的存在。
阿芮恩紧紧抱着她前后摇晃着,低声哼着小调,看闪电一次又一次划破天空。最后,过了一段不知长短、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轰响的雷声终于渐渐减弱,退向南方。以瑞安命名的蓝月短暂地露了一下脸,被迅速移动的云朵挡住,复又出现在云隙之间。雨停了。
于是,她终于走上前,把婴儿放下。值得庆幸的是,小屋地板很干爽。阿芮恩尽量把婴儿包裹好,然后拿起木柴、引火物和打火石,在屋外的土墩点起一簇营火,召唤女祭司。她们很快就来了。
靠近这边的岛岸上升起一面白帆,随后,一艘小船滑过此刻已然平静的湖面,朝她驶来。在蓝色的月光下,那一幕有种神圣而奇异的美感,在这个对她来说所有美好都已永远消逝的世界里,显得那么优雅、那么美妙。
她的袍子已湿透而且又脏又破。在夜里,他们不会看出那是一件代表富贵和权势的衣服。她一直戴着兜帽遮脸。当小船快要靠岸时,她悲伤地把婴儿身上那出自城堡的华丽裹布解下,再用自己在小屋里找到的一块破布包着,抱出小屋。
小船靠在了湖岸上,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庄重的女祭司站在船头。就这样,阿芮恩把爱丽思的孩子交给了女祭司。她故意颤抖着嗓音,夹杂着农场口音,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们,那是她自己的孩子,而她父亲不肯让她抚养,所以,噢,仁慈瑞安的善良仆人们啊,是否可以从此庇佑、守护她的婴儿?阿芮恩记得,自己当时也在哭。
她的请求并不罕见。那是湖中和海上瑞安圣岛补充人数的方式之一;随着季节和岁月的流转,他们时时需要补充仆人和男女祭司。那两个女人除了询问她的健康状况之外,没有再问其他问题。阿芮恩记得自己伸出双手,最后一次把孩子抱在自己瘦弱、疲惫的怀中,就像对孩子的妈妈一样,用力亲吻了一下孩子的嘴唇作为道别。她告诉两个女祭司,自己会没事的。
她也这样告诉自己。她看着小船,载着爱丽思和贝特冉的女儿,滑过宁静的湖水,返回岛上。天空中只有一轮月亮,薄云在高空里飘浮,星星渐渐闪现。
爱丽思没有对她说过名字的问题。在当时的石头湖岸上,阿芮恩抬头看了看蓝色的月牙,告诉女祭司,如果她们认为那孩子配得上,就请为她以月亮和女神之名起一个名字。
二十三年之后,阿芮恩·德·卡伦祖坐在另一匹马背上,站在那个孩子及其去世哥哥受孕的小屋前面。“她活下来了。”在她述说期间,脸颊上的眼泪已经流干,“这么多年来,我抓住所有机会,尽量照顾她。当然了,她一直留在岛上。贝特冉,她美丽、聪明而且勇敢。我觉得,她很像她的母亲。她名叫瑞娜。她本来很快就能成为瑞安圣岛的大祭司。”
“本来?”贝特冉的声音如此之低,几乎无法听见。他的双手紧扣在身前。听阿芮恩述说的时候,它们一直就是这样扣着。布雷斯看见,它们在颤抖。
“来见你之前,我先跟她谈过了,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合适。我告诉她,她是谁,她是如何到瑞安圣岛去的。我还解释了一些其他事情。我说……因为她的身份,所以,此时此刻,圣岛之外、平凡男女的世界也许更为急切需要她。不过,那将会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会确保她可以自己决定。”
“然后呢?”布雷斯发现,贝特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想伸出手臂去抱住贝特冉,但是忍住了。
“她说,如果我告诉她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显然,比起在神殿里,她确实只有回到城堡之间,才能对亚波娜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是她的原话。她非常坚强,贝特冉。她……她真的非常了不起。”·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
“这么说,我是见过她的。”公爵的语气惊讶而懊恼,“我肯定见过她很多次了,却从来没有发现她们的相似之处。”
“你怎么会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去寻找。”
贝特冉摇摇头,“如此突然地得知一切,她一定觉得很难受,一定很糟糕。”
“也许会变得很糟糕,但我觉得现在还不至于。”阿芮恩说,“我怀疑,根据现在的情况,她对于这一切的所有含义还只是似懂非懂。不过,她确实知道……”阿芮恩犹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转向了布雷斯,“她确实知道,自己也许很快就要结婚了,是我告诉她的。”
这下子,布雷斯明白为什么阿芮恩要自己留下了。在亏月投下的清澈月光中,他抬头迎上阿芮恩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各种各样的回忆,但其中最为清晰的,是塔瓦那夏夜的一次对话。
最后,贝特冉逐个看了看他们两人,迅速起身,站在林边小屋的门前。“我觉得,”公爵说,“我现在该回去了。”
“要我同行吗?”布雷斯问。
贝特冉摇摇头,露出他招牌式的歪嘴微笑。“我认得路。”他说,“至少,路还没有变。”
然而,布雷斯站起来目送公爵离开时,觉得其他一切似乎都变了。阿芮恩也在马鞍上转身看着公爵,直到贝特冉那个穿着破烂的染血战袍、毫无魅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她才回过头看向布雷斯。她还是没有下马。
布雷斯直率地说:“塔瓦那的仲夏前夜,有一个与我同床的女人告诉我,她要用毕生的精力去改变我们这一代男女之间的婚姻游戏规则。”他不太明白原因,但他说这句话几乎就是为了打击对方。
他看得出,阿芮恩默默地承受了打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所有怒火和愤慨如同被风吹散一般消失了。阿芮恩非常平静地说:“这件事我无法控制,我也不打算去尝试控制。但我可以预料,有些事也许会发生,甚至此刻已经发生了。布雷斯,你一定能理解,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你必须理解,即使发生了那么多其他事情。”
事实上,他确实明白。相比一年前,他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他明白,此时的阿芮恩正在向自己交出真心,他又一次惭愧地体会到她的真诚。他忽然想到,正是这个女人,把自己从来自波特赞的露丝安娜的辛酸之中解放出来。
“阿芮恩,”他沙哑地说,“你就是亚波娜永不能灭的理由。”
“理由有很多。”她回答,不过,她的眼睛里短暂地闪过一缕神采。
“而你是象征,是它们的核心。你是爱之宫廷的主人。”
“我以为你觉得爱之宫廷很傻。”
“这里有很多事情曾被我视为傻事,结果,它们却都比我以前所知的一切都更有意义。”他顿了顿,然后,感觉十分必要,他平静地补充道,“阿芮恩,不论我们如何评价厄特、贝特冉和福克·德·萨瓦里,你的丈夫才是我们可以打赢这一仗的原因。同时,希尔利也是我们能够阻止对投降士兵进行屠杀的原因。”
“我知道。”她严肃地说。
“我无法向你形容,我是多么地尊敬他。”
“我也是。”她喃喃说道,“在塔瓦那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你想说什么,布雷斯?”
他强迫自己迎向她平稳的目光。她的双瞳颜色是如此地深,深得足以让任何男人迷失其中。“我总归是个格豪特人——我想我永远都是。要和希尔利这样一位男子汉的妻子讨论爱情,我会有很多困难。”
他看到阿芮恩低了一会儿头。“我也明白。”她又抬起头看他,“我也觉得悲哀。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出生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仲夏时,我对你所说的关于自由选择的那番话,是我们两人之间说过的唯一一次真正的傻话。布雷斯,在这个秩序颠倒的世界里,你将会成为格豪特国王。而此时此刻,亚波娜的王位继承人正在塔莱尔城堡等你。”
“你认为,我必须娶她?作为纠正这个世界的开始吗?”
阿芮恩脸上头一次闪过昔日的权威,“我告诉过你了,我无法控制这件事。再说,这也太急了点。可是,既然你这样问,那我要说,我的确认为,任何得以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都将得到一生的美满幸福。即使是你,布雷斯。”
瑞娜。他当然见过她,一共见过两次。春天时,布雷斯杀了六个米拉瓦武士之后,她曾严厉而高傲地对他说过话。我们一直在等你,她说,其沉着冷静超越了年龄。而他,当时对那句话感到害怕。此时此刻,他心想,也许那句话的意思,同他们两人在春天时所理解或者猜测的都不一样;也许,女神确实在以一种世间男女都无法理解的方式施展着她的力量。他忽然想起那支杀死艾德玛的红箭。他仍然不知道——也尽量不去琢磨——为什么那支箭能从虚空中直接落下。
他抬头看着阿芮恩,“我可以见到你吗?你不会离开我的生活?”
她露出了微笑,正式地回答道:“卡伦祖城堡永远欢迎格豪特国王。”
她是在把他们两人一起引回现实之中。她向来天资聪颖,尤其擅长此道。他尽量学着她的语气说:“不论我在哪里,也永远欢迎卡伦祖公爵和公爵夫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咬住嘴唇,“仲夏那一晚说过的话里,还有一段。在我们相遇的那个旅店,有人唱过一首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它的结尾?”
他摇摇头。他记得唱歌的人是维扎特的莉秀,不过他不记得歌词了。阿芮恩露出微笑,那么温柔、那么哀伤,那种仿佛一直伴随她的贤明和知性的气质似乎也回到了她的身上,“布雷斯,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一个人回去吧。我觉得,短时间里,我可能无法很快恢复正常。”
他点点头。他还能怎么做呢?在暮色中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吗?在这个世界里不行,他心想。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嘴唇,唇边依然挂着那种微笑。她转过了身,她是那么美丽,不亚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他知道,她本来可以给他如此多的安慰。安慰、热情和智慧。给他,并且接受他可以付出的任何回报,只要他肯开口。布雷斯满怀心事,目送她缓缓离开,在落日中走过高高的草丛。他心里想的,是十三岁的她怀抱新生婴儿的模样。
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了,在世人眼中、在他自己逐渐加深的理解里,她也许会成为他的妻子。短期内,他不会也不能做什么,事实上,他也许根本不会采取行动;如今他涉足的这个世界,错综复杂的情形层出不穷。阿芮恩说,她在塔莱尔城堡等他。他浮想联翩,想象着和她见面的情景。不过,只有想象而已。布雷斯在小屋待了很久,他静静地坐在门口。太阳滑落西边,暮色渐渐渲染了田野、光秃秃的葡萄藤、树林,最后,温柔地落在树林边的小屋上,仿佛迟来的祝福。
终于离开时,布雷斯回头,穿过敞开的门口望向屋里,看见昏暗的红光斜斜地透过西边窗户,落在墙边那张整洁的小床上。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屋门,以免未来的风雨吹进屋中。
当他骑马返回塔莱尔城堡时已是黄昏。东边,最早升起的星星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因为天色将近黑暗,他没有在意自己所走的路——他的心思徘徊在前方和遥远的身后——以至于直接从一个女人的身边走了过去。那个女人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坐骑旁,被古石拱门另一头的榆树影子笼罩。
莉秀本想喊他。然而,等他真的出现、并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却不听使唤,无法叫出他的名字。她先是看见公爵经过,接下来是阿芮恩,德·卡伦祖。她一直躲在树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阳渐落,雄伟的拱门之下,暗影渐深。
她的思绪中根本没有安慰可言。她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跟踪着那个男人而来。而他,现在成了格豪特的国王,或者说,很快就会是了。他已披上了象征王室的披风。她还在岛上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
当布雷斯出现时,她其实正在想念家中的父母,想着从自己家中小房间的窗户观看日出的情景:晨光透过橄榄树灰绿色的叶子洒进来,空气里飘着从下面吹上来的海水咸味。
她一向都很冲动,每当内心觉得也许不该强求的时候,她反而会付出最大的努力去争取。由此,她的母亲说过无数次,说这样的性格总有一天会引她走上歧路。
也许正是因为想起了母亲的话、想起了家中那清晰得令人心碎的景色,所以当他经过时,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离开拱门和冬天的榆树,回到等待他的世界里去。榆树小路尽头之后的道路转向东边,朝着湖岸而去。布雷斯走到小路尽头之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留在原地,有一种奇怪的无法动弹的感觉。她继续回想着家里的景色,然后,似乎连那画面也离她而去。过了一会儿,在渐浓的阴影里,莉秀发现自己的思绪又转到了其他地方,她的声音仿佛回来了,而且,很自然地,对着暮色和他刚才在自己眼前走过的那条空荡荡的小路,她需要抒怀:
你的桌上摆放着珍贵的葡萄酒,
精选的好肉,甜蜜熟透的水果,
我们在费奥纳瓦的烛光中共进这晚餐。
星星高挂,照耀着我们两个人,
神圣的月亮,洒下了她的光辉,
此地若非费奥纳瓦,你将永远属于我。
她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继续逗留此地确实已经没有意义。该回去了。不过,她仍然有那种不想走的奇怪感觉。此时已是夜晚,很冷,但榆树把最凛冽的寒风挡住了,而且在黑暗中,她看不见拱门上雕刻的那些扰人心神的囚犯和奴隶形象。事实上,当她牵着安逸的坐骑站在那里时,觉得出奇地平静。
她逗留了很久。当她听见有个孤独的骑马人从自己身后的森林边缘经过、朝南方远去时,夜其实已经很深。她这才第一次发觉,独自一人待在黑暗里有点可怕。她骑上马,返回灯光、房屋、朋友,以及他们所能给予的任何安慰所在的地方。
途中,莉秀走到湖边,沿着水岸走向远方的城堡,满怀着失落和爱意,想念着家乡,竭力理解在所有人眼前展开的未来景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在想一首歌。这首歌,并非来自早已失落的古老摇篮曲,也非吟游诗人之父安塞姆的曲子,更不是佛奎特国王、阿芮恩、尊贵的贝特冉甚至去世的勒米或者奥尔琏的作品。
这首歌的曲子和歌词,并非出自世上任何地方。它是莉秀沿着迪尔那湖、在星光照耀的冬夜里朝着城堡灯光走去时,创作的第一首歌。
外面很冷,但身处塔莱尔城堡的瑞娜却觉得,自己被奇异地包裹在四周燃着炉火的温暖房间之中。她问人们花园在哪里,于是有人把她送到了花园中;她走进园子,又问是否可以单独待会儿,于是人们也照做了。所有人都格外殷勤,甚至超出了瑞安高级女祭司所能期望的待遇。
但她并不仅仅是个女祭司,同时也不再是女祭司了。她把自己的猫头鹰留在了圣岛,那个举动,是众多艰难举动之中的第一个。
暮色里,瑞娜在光秃秃的树枝、常绿树、灌木和到了春天将会盛放鲜花的植株之间漫步,心想,这里便是我的城堡。事实上,这只是她的城堡之一,巴本腾是另一座,如果再往远处想想,就连米拉瓦城堡也是她应得的遗产。
天气很冷,但她不介意寒冷。冬天对她来说不是很难过。她的灰色斗篷下仍穿着瑞安的袍子。她似乎没有太多时间来换衣服,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改变对自己在世间地位的感受。今天早晨醒来时,她还是瑞安的女祭司,身处神圣的瑞安圣岛,是那里指定的大祭司继承人,心里也像所有人一样,忧惧交加,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这个冬天,或者自己是否会被格豪特人以他们声称侍奉的父神的名义,落得烈火焚身的下场。
然后,战斗今天就开始了。山谷里全是号叫的战士和马匹、鲜血与混乱。最后,亚波娜人在无助的恐惧中,出乎意料地取得了如此彻底的胜利,几乎超出了凡人理智和情感的承受能力。于是她走进神殿,协助大祭司,率领众人举行了古老而神圣的感恩仪式。
仪式之后,她从穹顶下走出来,发现阿芮恩·德·卡伦祖夫人带着一个改变她一生的故事在等她。
不论她如何努力运用一直以来的处世方法——平静加上尽量透彻的观察力——去理解,仍然觉得很难,太难。卡伦祖夫人最后告诉她,一旦这个故事昭示天下,任何人只要想一想,就能明显地看出,她以后安身立命之处肯定是在圣岛之外。从此之后,亚波娜对她的期望,不再是失明以及瑞安大祭司所拥有的洞察能力。一切都变了。
阿芮恩还说了其他一些出乎意料的话,她说自己会动用所有力量,来支持瑞娜做出的任何选择。瑞娜记得,她说出那句话时几乎要落泪。那是一个莫大的恩惠,但其实,说真的,并没有多大意义。如果瑞娜没有能力为自己看清一切的真正含义,她就不会是今天的瑞娜。
她是亚波娜的继承人,再没有其他候选人了。只要她与人牵手成婚,那么国家的未来以及对神圣瑞安的信仰,将可以得到一段时间的保障——也许,这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样的事实,没有人可以为了留在曾是家园的熟悉小岛而拒绝承认。由失明换来神圣的洞察力,再也不是她应走的道路。
她到最后还是无法追随大祭司们,不论是追随湖中圣岛上的这位,还是海上圣岛的比翠姿。瑞娜突然第一次想到,比翠姿,瑞安圣岛的大祭司,女神最圣洁的仆人,同时还是自己的姨妈呢。
她摇摇头。越来越困难了。她看见人们开始点亮花园里的火把,他们非常小心地和她散步的地方保持一段距离,给她留出私人空间。西边的暮色非常美丽,深红、紫色和一抹柔和的朦胧色彩低低地渲染着太阳快要消失的那一片天空。她看见,虽然这个深冬花园的状态远远不及鼎盛时期,但塔莱尔的地理位置足够靠南,所以四处仍然可见缕缕色彩,而且,这里由于四面墙壁和树木遮挡了风,也比较暖和。她听见溅水的声音,于是沿着小石路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座喷泉前。仆人们已经来过,插在土里的托架上点着火把。她站在其中一支火把旁边,伸出手去烤火。
她现在是亚波娜的继承人,也是塔莱尔城堡的继承人,因为尊贵的贝特冉从来没结过婚,也没有指定过继承人。尊贵的贝特冉,大名鼎鼎的塔莱尔公爵,是她的父亲。
她当然见过他;她成长的圣岛是如此地靠近这座城堡,所以她越过湖面见过他许多次。她还记得,在无数个夜晚,睡觉时间早就过了,她和其他助手们却还屏住呼吸,一遍遍地说着从探访圣岛的吟游诗人和歌手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故事和谣言。她非常熟悉贝特冉·德·塔莱尔和厄特公爵,以及那位去世了的美丽夫人爱丽思·德·米拉瓦之间的故事。她甚至会唱——所有人都会——那年春天贝特冉在迪尔那湖边为爱人写下的那首老情歌。她只是从来都不知道,那首歌是她父亲写给她母亲的,不知道自己也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事实上,她似乎是那个故事的结局。
还有另一个男人,一个很快会成为格豪特国王的男人,他今天为了亚波娜而与自己的同胞决一死战。她也见过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今年春天,另一次是在今天早晨谈判破裂之后,他们渡湖去把女王接过来的时候。那个人身材高大,和所有北方人一样留着大胡子,相貌因此显得格外严厉。春天的时候,从海上瑞安圣岛传来一个消息,要他们留意他,说他正在往这个方向走来,说他对他们也许很重要。今天下午没多久之前,阿芮恩·德·卡伦祖还说——瑞娜猜测,她应该很了解这类事情吧——他是个好人,比外表看来更温柔、更英明,他肩上扛着重担,在将来的岁月里需要有人协助。
她猜测,他是否会到这里来找她,新的命运是否已然开启。她还猜测,父亲是否会来。她忽然不顾寒冷,坐在喷泉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寒冷好对付,今天落在她身上的其他一切却很困难,尽管她在阿芮恩面前勉强保持镇静。今天真是翻天覆地的一天。她想躲起来,睡一个没有梦的觉。她想……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怎样。
她忽然觉得想哭——自从孩提时代之后,她就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感觉。这不是阿芮恩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在自己父亲的城堡里,坐在一个四面墙壁的花园中,对父亲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众口传颂的故事。那样的一个公爵,写出了当代最动听的音乐,参加过许多国家的战争,却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华丽而张扬地去追逐世界各地的女人,而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他是在耗费自己的一生去尝试接受自己唯一爱过的女子之死。那个女子,就是她的母亲。
我真害怕,瑞娜忽然告诉自己。这一声坦白奇异地帮助她恢复了自制。我不会被活活烧死,她严厉地告诫自己。现在,我们谁都不会被烧死了。我们赢了,仁慈的瑞安,她再一次赐予我们我们愧受的恩惠。我的命运改变了,她告诉自己,只是个人的变化而已。俗世男女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命运。只有向瑞安献出双眼的人,才能偶尔一窥女神所赐予的短暂而随机的影像。
那不是她要走的路。她的路在这里,在这个花园中,往前延伸,把她带往光明,以及伴随她身份而来的重任,不论身边陪伴的人是谁。
可是,有一点点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吧?对于一个黄昏时独坐深冬花园、刚刚失去旧日所有理想的人,这一点点害怕当然是容许的吧?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自己刚才走过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了看火把,又有点眼花地看了看火把后面,直到视力恢复到可以看见星星。然后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黑发拨到脑后,站起来,挺直背,高昂着头,转身过去面对她的未来。通往喷泉的小径尽头,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来的人,不是那个北方人,也不是她的父亲。
她当然认识这个人。她双膝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噢,亲爱的。”亚波娜女王塞娜·德·巴本腾说,“见到你,我既欣喜若狂也难过不已。我们,你和我,失去了太多时间。我想和你说的话是那么多,关于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你从未见过的外祖父——他本来会用全副心思宠爱你的。”
女王走上前来,几乎是有点犹豫地走进火光照耀之下。寒风中,瑞娜看见她在哭,泪水沿着脸颊流下。瑞娜下意识地迅速站起来,她难过至极,心头和喉咙一紧,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非常类似孩子哭叫的声音,几乎是跑着往前,扑进了外祖母臂弯里的天堂。
战斗发生的山谷里,天色已经全黑,但他一直耐心甚至快活地期待着这一刻。月亮很快就会升起。今晚的两轮月亮都将非常明亮,把丰润的混合月光投向大地。是时候离开了。他所处的位置没有危险。由于寒冷,双方军队都没有战士在这里睡觉或者巡逻。
他沿着一根根树枝爬下来。虽然四周黑暗,但他步履稳当。没有人听见他的动静;他也没发出任何能被人听见的声音。到了地上之后,他向西边潜行,从森林边缘经过,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古石拱门以北。两天前,他把马匹留在那里了。
那匹牡马当然饿坏了。他觉得十分抱歉,却别无他法。离开前,他在旁边的一个大袋子里留了食物。现在,他立刻给它喂食,一边拍打、抚摸着它的长脖子,一边柔声安慰。他的内心深感安详,仿佛与夜晚以及四周树木的轻吟声融为一体。他心念一动,便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他的心里怀着如此多的感激之情,几乎快要满溢。毕竟,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到此地来的任务,而自从初秋开始,他就一直在做着准备——虽然当时他只是遵照指示去做,并不知目的是什么。
现在,是时候离开了,要赶在明月升起之前离开,回到南方去。于是他给马匹上鞍,然后动身返回。
我要你学习一种新的射箭方式,当时,海上瑞安圣岛的大祭司这样告诉他。她把他送到一个没有人会去的地方,学习她所要求的技能。一直以来,他都擅长用弓,但她的要求很奇特,很不可理喻。不过,他不需要解释;能够被选中,他心中自豪得难以言喻。整个秋天他都在练习,学习如何沿着她指定的那种高高弯起的拱形轨道射中目标。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他独自在圣岛东边的尽头练习。
某一天,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那新奇怪异的射箭方法,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射中目标了。于是他告诉大祭司,他练成了。同一天,她要他回去重新开始,练习同样的朝着天穹射箭的方法,只不过,这一次必须坐在大树的树枝上发射。他也照做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冬天降临瑞安圣岛,第一群从北方迁来的候鸟飞满了天空。
然后,某一天,大祭司又一次召见他,在她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只白猫头鹰。猫头鹰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对大祭司话语的反应。她告诉他,任务是什么,训练的目的何在。
她说,女神有时候会愿意为我们调解,但她总是希望看到我们付出努力。他完全明白。这番话在他听来很合理。在自然界里,鹿也许会出现在你眼前,但前提是你必须走进森林,身处上风位,而且保持安静;如果你待在家里,坐在炉火前的凳子上,是绝不会遇到鹿的。大祭司又告诉他——她的话让他敬畏得全身颤抖——当军队到达迪尔那湖边的山谷之前,他应该在哪里等候,她甚至还描述了他应该爬上的那棵树的形状。
大祭司十指紧扣,放在膝上,告诉他,他要在那棵树上,等待瑞安也许愿意赏赐的那一刻——也许可以杀死格豪特国王的时刻——降临。她说,他接受的这个任务,将没有任何男人、女人,甚至任何男女祭司会知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听了之后,跪在她的跟前,以最神圣的誓言向她发誓。他感觉到大祭司有力的手指压在自己头上,祝福了自己。
然后,她把箭交给他:深红色的箭杆,深红色的猫头鹰毛箭羽。他把那些箭藏在一个隐秘的箭袋里,乘船登上大陆。他用大祭司给的钱买了一匹好马,日夜兼程地赶路,一直来到她所说的山谷。他到达时还是黄昏,双方军队都还没有来。他根据大祭司非常清楚的描述找到了那棵树,趁夜色爬了上去,坐好之后,开始等待。
第二天,军队来了。当天下午,战斗开始。在战斗中,厄特·德·米拉瓦阁下率领武士冲下西边山脊,格豪特国王与厄特公爵单挑,头上挨了一记之后,把自己被打凹的头盔脱下,砸了出去。
这正是大祭司对他说过的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以最虔诚的态度祈祷了一次,轻声念起祷词。然后,从那棵俯视山谷的大树树枝上,他举起弓,架起一支深红之箭,几乎是笔直地对着晴朗的天空,朝着通向瑞安的圣洁之路,沿着在岛上那些孤独的日日夜夜里不懈锻炼才掌握的高高的、弯曲的拱形轨道,射了出去。
他看见那支箭正中格豪特国王的眼睛,夺去其性命。他并不觉得非常意外,只有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谦卑和满怀感激。
接下来,只要静静地躲在树枝里,等待入夜,然后悄悄离开。
此刻他骑着马,渐渐地把迪尔那湖抛在身后。不久之后,白色的威多尼从东边天空升起,照亮了眼前通往南方的道路。视野所及,没有他人。他一点都不累。他觉得兴奋,觉得幸福。我死而无憾了,他心想。
随着月亮升起,风势减弱了,天气甚至不再寒冷。他心满意足地朝着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冷过的地方骑去。在仁慈的瑞安保佑下,那个地方终年都有鲜花。当蓝月追随白月爬上天空时,他再也无法抑止自己了。今年春天,鲍得的鲁斯作为一名诗人的交换而留在了瑞安圣岛;如今他觉得,也许自己终于有资格成为女神神殿的祭司了。于是,瑞安圣岛的鲁斯,唱起了歌。
他不是音乐家,他的歌唱得一点都不好听。这一点他自己知道。不过,歌并不是只有那些唱得好听的人才能唱的。这一点他也知道。所以,在夜色里,鲁斯沐浴着亚波娜天空下的月色与星光,厚着脸皮放开歌喉,内心充实而自豪地策马跑过蜿蜒无人的道路,向着南万飞奔,经过农场与城堡、田野、森林和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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