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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终结旧日的格豪特和亚波娜的战争,提早一天开始了。喧嚣之中,双方军队意识到湖边谈判已经中止,随后,靠得最近的分队就开打了。一旦动手,除非天上的女神或者父神切切实实地彰显神迹,否则再也无人能分开他们。如果有时间准备,贝特冉·德·塔莱尔也许可以利用对地形的了解和精细的策略为亚波娜军队争取一点优势。然而,因应形势变化而爆发的战斗几乎立刻就变成草率吵嚷的混战。乱局之中,任何地形优势都被扫得一干二净。
布雷斯从最靠近湖边的地方直接参战。他很清楚,这样的战斗,人数几乎能决定战果。人数较少的一方唯一能取胜的条件是敌人的指挥者太过怯懦或者差劲,又或者敌军由雇佣兵组成、并且雇佣兵们决定减少损失。
在迪尔那湖边的山谷里,这些条件都不成立。布雷斯在山隘南边的这个国家居住了大半年,早已明白亚波娜的战士绝不可以小觑;况且,他们此刻是在自己的领土上为自己的祖国而战。然而,格豪特战士在成长和训练的过程中,一门心思地把战争视为尊贵的科然努斯的最高化身,坚定地遵守着古人的传统。而正是那些古人征服了这片大地,留下耸立在山谷西边傲视众生的古石拱门。
在那三个北方国家,格豪特、瓦兰撒和哥茨兰,传统向来如此。南方国家缺少这种坚定、好战的执念,而且在亚波娜,女神的地位高于父神。布雷斯知道,这一切其实包含着许多一年前他不会在意的各种细小微妙的差别——然而,地狱般的沙场不是讨论细微差别的地方。在这里,它们都不重要。训练、武器以及使用武器者的意志才重要;还有,最关键的是,双方军队的人数。
在这个冬日的下午,布雷斯像一个渴得发疯的人一般投身于战斗。他一边拼杀,一边想,要有奇迹才能取胜。布雷斯一直虔诚地信奉着科然努斯,他也开始对瑞安那截然不同的力量有所了解。然而,他依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所认识的男女——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资格获得那种神圣的干预。他只是一个与死亡斗争的凡人。他用剑劈啊、砍啊,心知自己正在屠杀的人是曾经在杰森桥和许多战役里并肩作战的伙伴;全凭意志支撑,他才没有被这个事实的含义所压垮,甚至于彻底放弃自己。
在亚波娜的深冬晴空之下,两国军队在寒风呼啸的山谷里正面交战。布雷斯知道,悬殊的人数差别最终会把他们压回去,压到湖边、压到城堡护城河边、压到生命的终点。光凭勇气、技能和正义感,并不足以战胜敌人。光凭它们就足够的情况少之又少,布雷斯心想。事实如同毒药一般在他的嘴里扩散。在科然努斯和瑞安塑造的这个世界里,事实就是如此。他知道,死神就在明亮的天空中盘旋,时刻准备降落,准备把世界笼罩在黑暗中。
一幅炽热的画面突然跳入他的脑海:当他们的军队覆没之后,今晚的瑞安圣岛将会燃起熊熊烈火。娇小、端庄、骄傲的塞娜·德·巴本腾会被父亲绑在火刑柱上焚烧。她的嘴巴张开,无声地惨叫,她的白发化为火焰。愤怒、拒绝承认这一切的愤怒在他心中沸腾。兰纳德死去时如同一张浓雾之毯般笼罩在他心头的麻木终于消失了。
布雷斯看看四周,仿佛头一次看清楚了这个战场。与此同时,他推开内心的痛楚,接受自己的角色,挑起从自立为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落在他肩头的重担。
他负责指挥的是军队左翼,和他一起的有鲁德尔和福克,还有南部亚波娜的男爵和武士,包括玛林·德·鲍得。贝特冉和维里指挥中军,那里大部分都是塔莱尔武士。希尔利·德·卡伦祖率领的来自东部的武士位于右翼。布雷斯在阳光里眯起眼睛,顶多只能看出亚波娜的军队还死守在前线上。他看见艾德玛战斗在格豪特军队的最前沿,距离贝特冉不是很远,只不过中间隔着数百人。伽伯特在国王身边,右手拿着一只黑色钉头锤。就在布雷斯观看时,他的父亲从马鞍上探身向前,挺起巨大而强横的身躯,把钉头锤砸在一个亚波娜枪兵头上。那个枪兵甚至没有机会惨叫就被砸碎了脑袋,如同泼撒在地的稻谷一般瘫软下去。
打仗会死人,被大家认识、喜爱的人们会战死沙场,但不可以因此而动摇。他们守住了前线,但是,他们守不了多久。布雷斯的心思突然无比清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也是在这清明之中,他觉悟了:在这决定国家命运的战斗里,他必须要担当起指挥之责。这是他为自己在世界舞台上所选择的角色的职责之一。
确实如此。此时此刻,这场战斗正在决定国家的命运。布雷斯必须扛起这份重任,因为另一个唯一的可选方案就是背叛所有相信自己的人、退入黑暗中死去。于是他做出了选择;他也准备好了,面对父神的时刻降临,他会为之负责。
布雷斯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从混乱的最前线迅速退下,朝福克·德·萨瓦里冲过去,边跑边做着紧急的手势。福克看见他过来,也退出前线。
“我们坚持不了多久!”在战斗的叫嚷声中,罗莎拉的哥哥扯着嗓子喊道。他们旁边的一个战士倒下了,剑丢在地上,双手握着一支扎在喉咙上的箭。
“我知道!听我说!把你的人往后撤,从旁边绕过去。我们会尽量撑住。如果可以,你们绕到艾德玛后面!向贝特冉他们那边压过去!”
“没有我们,你撑不住的!”福克惊呼。他的脸上有血,滴落在黄胡子上。布雷斯不知道那是福克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必须试试!”他喊道,“否则无法扭转战局。我们不可能和两倍数目的敌人硬碰硬。”
这时他想起另一件事,他的目光从福克身上转回前线,看见鲁德尔正在看自己,等待着。他们两人并肩作战的时间够长了,所以这其实并不算太意外。他看见好朋友挑起双眉,默默地询问自己。他点了点头。
“做吧!”他喊道。他知道鲁德尔听明白了。他的好朋友转向身旁的一个雇佣兵,下了一个只有一个词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鲁德尔身边的武士高高举起格豪特国王的旗帜,飘扬在亚波娜国旗的旁边。福克手下的萨瓦里武士迸发一阵热烈嘶哑的欢呼。我们两个人举着一样的旗帜,布雷斯心想,会有用吗?
片刻之后,他心跳加速地意识到,也许真的有用。
“看!”福克用手一指。
布雷斯已经看见了。
“向我靠拢!”他咆哮着,一扯缰绳,朝鲁德尔举起的旗帜冲过去,“以格豪特的名义,伽森武士,向我靠拢!”
他一边用尽嗓子放声大喊,一边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家族武士退出他父亲和艾德玛身后的队伍,离开中军战场,一边举剑敬礼,一边朝他这边靠过来。
布雷斯明白,他们确实听见兰纳德最后喊出的话了。这些人还看见自己的一名同袍,伽森的贝根,准备骑马归队时被波特赞人杀死。而且,毫无疑问地,在这些陪伴他长大的武士之中,肯定有人不喜欢享受烧死女人、残害无助男人的乐趣。
他看见父亲听见身后的声音不对劲,警惕地转过了身,显然对眼前的情景非常恼火,那雄厚洪亮的嗓音如同父神之音、如同厄运之声一般在战场上空响起。“阻止那些人!”他喊道,“我们中间有叛徒!”
格豪特军队顿时大乱。有些武士顺从地转过身,开始砍杀片刻之前还和自己一起战斗的同袍。布雷斯这边的格豪特战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身望向中军。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之间,亚波娜战士们趁机向前推进到鲁德尔率领的那队坚韧的雇佣兵旁边,围绕在格豪特国王这面异国国旗下作战。布雷斯看见,头一个骑马冲进空隙里的人就是玛林·德·鲍得。
“快去!”他回头对福克大叫,“我们有机会!”
福克·德·萨瓦里不再多说,只对自己的队长利落地下达了几个命令。不久之后——比布雷斯意料中快得多——萨瓦里的武士们纷纷退下,开始朝南向着迪尔那湖而去,全力尝试绕行。
这边的战士顿时少了将近一半。布雷斯明白,形势非常严峻,动作必须要快。鲁德尔回头看了看他,心领神会之下竟咧嘴一笑。
“你这是不是在报复我?”他的身体从马鞍上朝布雷斯靠了靠,“为了报复我早就忘记的年轻时的罪过?”
“我还能有别的理由吗?”布雷斯喊着回答,驱马上前来到朋友身旁。鲁德尔哈哈大笑。不过,他很快就收起笑容,因为格豪特武士发现他们的阵形中出现了许多空当、人数也突然减少,便号叫着冲上来发动攻击,情况重又危急起来。
接下来,布雷斯连抬起头来看看都没有多少机会,更别说发挥什么领导能力了。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向来如此,战斗分散成一组组以死相拼的贴身肉搏,惨叫声不断,大汗淋漓的人和马互相推挤,活人、将死之人和死人的身躯模糊了人们对全局的判断。玛林不见了踪影。布雷斯知道,贝特冉的中军肯定还在坚守,否则从那边过来的压力早就让他们吃不消了。他知道,这一定是真的,但他无暇抬头去看。
世界收缩成最细小、最血腥的纬度,只有剑起剑落,只有垂死马匹的悲鸣,只有剑刃落在盔甲上的震动冲击,只有剑刃砍在血肉上的一种抽吸感,只有对身边人的意识——左边是鲁德尔,右边是一个不认识的雇佣兵。那个人倒下之后不久,另一个武士挤上来填补空位。那是鲍得的赫南。布雷斯迟钝地醒悟过来,他们是在保护自己,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队长了,而是他们头上旗帜的主人。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布雷斯才明白身为国王意味着什么。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这个感悟既沉重、也振奋。对他来说,这件鲁莽的傻事从夏天的塔瓦那开始,到秋天在鲁杉秋收节上自立为王,最后到塔莱尔北边的山谷这里,才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变成现实。
一个男人骑着深灰色的马、举着斧头出现在他的前面;鲁德尔·科利兹从马鞍上近乎随意地把剑优雅一推,剑身滑进男人盔甲与头盔之间。布雷斯看着对方跌下马去。赫南立刻驱马上前挡住了布雷斯前面的空当。
布雷斯明白,他们在用生命保护他。
在这一瞬间,在这狂热的战场之中,脚下踩着一个死去的战士,布雷斯·德·伽森彻底平静下来,真正地领悟到权力的意义。在这片死亡大地上,父亲刚刚杀死哥哥,而自己在和同胞作战。布雷斯意识到,自己对格豪特的真正期望是什么,而且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可以实现这个期望。
然而,当他驱马在鲁德尔和赫南之间往前推进、马蹄不可避免地踩踏着地上的同胞尸体时,他并不指望自己还能有足够长的生命去实现它。
事后,他记得,最后那个黯淡的念头为何会出现在心中。他甚至是先有这个念头,然后才听见鲁德尔的话。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懊恼而凶狠地诅咒了一句。布雷斯望向西边,看见了好朋友诅咒的原因;他明白,那是叛变,也是对过去最终极、最无情的报复,他心中顿时生起比冬天还冷的寒意。
在山谷西边森林覆盖的山脊上出现了一支军队。他们站在树林边上,人数众多,队形整齐,武器精良,盔甲齐备。在他们头上飘扬的不是一面旗帜,而是两面:一面是布雷斯已非常熟悉的亚波娜旗帜,绿色图案;另一面,却是格豪特国王的旗帜。
厄特·德·米拉瓦前来参战了。当那冷酷而华丽的军队开始走下斜坡时,亚波娜最恐怖的噩梦正在成真。布雷斯看见福克·德·萨瓦里确实已设法沿着湖岸杀出一条血路,绕了过去。他率领武士们已转到北边,正准备掉头从后面冲杀艾德玛的中军。
但这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们会被歼灭,因为他们的后方完全曝露给了米拉瓦武士。米拉瓦的军队已开始加速冲进山谷。如果福克转身迎战厄特,背后则同样会无助地曝露给艾德玛的武士。是布雷斯自己亲手把那些武士送上了一条最可怕的死路。
而他自己的死亡也将迅速降临。布雷斯遥望战场另一端——此时双方军队都在扭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战况暂时缓和——看见正在英勇战斗的贝特冉·德·塔莱尔。他曾经以为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个堕落贵族,跟歌手胡混,轻浮地追逐那一双蓝眼睛所及之处的任何女人。不可否认,那些行径都是真的。然而眼前的贝特冉,面对背叛、面对厄特·德·米拉瓦就是亚波娜毁灭之源这个如毒药般痛苦的事实,仍然毫无惧色地为国奋战,他没有一丝一毫愧对他的高贵身份。
布雷斯就像看着一条盘成一团准备噬咬的毒蛇一样,沉默地看着一千五百名米拉瓦武士从公爵威武的身躯后面冒出来,拥下山脊,如同一幅恐怖的幻象。福克手下最早反应过来的武士们纷纷转身,忙乱地举起剑、矛和斧头,准备迎战。
米拉瓦的武士很快冲到了他们身边。
然后,他们直接从绝望的萨瓦里武士身边冲了过去。厄特的武士和马匹甚至没有减一点儿速,便挟着震天动地的呐喊和气势,直接杀进了格豪特军队后方。
就在冲击之前的一瞬间,布雷斯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潮顿时汹涌澎湃,同时他也听见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呼唤着父神的名字,如同幽灵之声笼罩山谷。然而,没有应答。冰冷的蓝天下,没有科然努斯的回应,只有马蹄踩踏硬地发出的如雷轰响,还有惊恐的战士们的喊叫。米拉瓦的武士们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艾德玛军队的后方,萨瓦里的战士们迅速回头加入战团。与此同时,贝特冉的军队从相反方向压逼上来,大家欣喜若狂地号叫着,冷酷无情地砍杀着。
“他骗了他们!”鲁德尔在布雷斯耳边大叫,“他把他们彻底骗了!”这是真的。布雷斯看见,之前由于伽森武士倒戈而断裂的格豪特军队形,如今彻底乱成一团。就在他眼前,伽森城堡的武士,这些他从出生起就已认识的人,正与福克·德·萨瓦里的队伍联手,包围艾德玛的武士。
“来吧!”布雷斯高喊道。他们这一侧的敌军因为担心被切断,正在恐慌中后退。布雷斯不顾一切地策马冲进两军之间的空隙。他觉得一直压迫在自己肩头的那种来自黑暗过去的沉重压力已消失了,现在的他一身轻松、无懈可击,只想找到艾德玛。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跟随自己。
他知道他们会的;他已是他们的领袖、机运、希望和承诺,如同在暗夜森林里闪烁的遥远灯光,总是出现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指引着众人。
他朝着中军杀去,笔直地对准了艾德玛。在一片翻腾的浪乱中,当他看见厄特·德·米拉瓦公爵对上格豪特国王时,其实跟他们已经相当靠近了。
艾德玛肺都要气炸了。他呼吸困难。尽管此时是寒冷的冬天,他仍然觉得在盔甲和头盔中闷热难当。他知道,这全是因为愤怒。他几乎要气晕过去了。先是伽森的背叛——他一边野蛮地砍倒一个米拉瓦步兵,几乎把对方的头砍断,一边想,德·伽森一直都在妨碍他。他咒骂着把剑拔回来。他无法相信!他不能相信!眼看胜利唾手可得、胜券已然在握,那些伽森武士竟如此疯狂地倒戈相向。任何神志清醒、懂得自保的人,都绝不会聚集到那个注定覆灭的伪国王旗下!
然后,他发现福克·德·萨瓦里——另一个叛国贼,另一个本来应该在他身旁战斗的人!——不知怎地设法带队跑到了自己的后面。那可是真正的威胁,艾德玛正在紧急下令应对时,看见一个队长欣喜地指向西边上方。格豪特国王顺着手指望过去,觉得自己的怒火因某种近似愉快的感觉舒缓了、镇定了、消退了。他从不害怕,他不是一个屈服于恐惧的人,但是,当他看到米拉瓦武士举着格豪特旗帜出现在山脊上时,艾德玛大笑起来,以为最可爱的一幕即将上演。
刚开始那会儿,他看着厄特公爵那群训练精良的武士流畅地冲下斜坡、速度越来越快,心里仍然认为,他们将会带来这场战争的结局和格豪特的最后胜利。
然后,一切都乱了套,疯狂、绝望地乱了套。
厄特·德·米拉瓦的战马直接从萨瓦里武士身旁冲过去的一瞬间,艾德玛确实感到了恐惧——只有一瞬间而已。然后,当米拉瓦骑士如同滚雷般冲进他的队伍后方、格豪特战士像一群无助的孩子一样纷纷后退时,他感觉到冲击的威力。
如今,格豪特国王在噩梦般的混乱之中搏斗着,愤怒如同洪水般冲刷着他。艾德玛听见大长老在向父神呐喊。他在内心恶狠狠地诅咒这个把自己害成这样的伽伯特·德·伽森。前几天,米拉瓦公爵十分直接而且清楚地向他们表示要投诚。是伽伯特说服艾德玛,必须让米拉瓦公爵加入,以任命对方为被征服之后的首位亚波娜摄政王。
这是个陷阱。现在已经很清楚,厄特的所作所为全是陷阱,而他们踩了进去,被困在米拉瓦和塔莱尔两家武士之间,同时还受到福克·德·萨瓦里和变节的伽森武士的猛烈攻击。艾德玛将马头扯向西边,愤怒地尖叫着。马头前方的武士纷纷后退。他迅速扑向眼下最需要杀死的人,现在、立刻就要,要在胜利希望彻底离弃他们之前杀掉他。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武士也在后退,他和目标的身边形成了一个人环,仿佛人们即使身陷战斗之中,仍然能感觉出这场对决不可避免。于是,格豪特的艾德玛,开始了今天的第二场决斗。
艾德玛没有说话,因为此刻的他已经恼怒得说不出话了,即使说了,也没有人能听见。他挥起剑,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劈向米拉瓦公爵戴着头盔的头部。没有砍中。厄特虽然身材魁梧,年过六旬,动作却是出人意料地敏捷。公爵身子一矮,躲过了剑刃。一秒钟之后,艾德玛自己的脑壳上吃了一记猛烈打击,令他在马鞍上剧烈摇晃,一时间他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成了黑色。他的头盔被敲歪了,挡住了视线,脸侧有黏糊、温暖的鲜血流下来。
艾德玛暴跳如雷,怒吼着将盾牌丢掉,双手摘下头盔,觉得左耳被拉扯了一下,发出剧烈疼痛。但他不顾一切把头盔砸向德·米拉瓦的脸,随即高举起剑发起这辈子最猛烈的攻击。
落下的剑刃劈在公爵盔甲的颈肩之间,直接破甲,深深砍入血肉之中。就着模糊昏暗的视觉,艾德玛看见米拉瓦公爵沉重地歪倒在马鞍一侧。他知道,这个天杀的老骗子很快就要堕马,和死人差不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剑拔回来,准备补上夺命一剑。
格豪特国王永远看不见杀死自己的那支箭。
那支箭凭空落下,仿佛来自天堂,正中他的眼睛——和他父亲两年前在杰森桥旁的冰雪和死尸堆之中的死法一模一样。
格豪特国王当场毙命。战场上,战士们迅速围拢,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断气的国王和旁边受了致命重伤的厄特·德·米拉瓦。艾德玛永远看不见,那支箭的箭杆深红如血;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支箭的箭羽是史无前例的深红色猫头鹰羽毛。
人们虽然看见红色箭杆和红色猫头鹰箭羽,却并不明白来龙去脉。他们无法理解,这支从空中落下、仿佛是直接针对国王而来的可怕的夺命之箭究竟是从哪里射出来的。面对黑暗和未知,双方军队的武士纷纷划起保佑手势。
格豪特国王死于一支从天堂落下的深红之箭,箭羽是猫头鹰羽毛。就连格豪特的战士也知道,猫头鹰是瑞安的神鸟。神圣的女神,现在要为她那些遭到玷污和屠杀的仆人复仇了。这个故事瞬间就传遍山谷,而且不限于此,它将会传播到很远很远。这种涉及国王之死的故事总是如此。
事实上,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布雷斯觉得,简直简单得不像话。杰森桥旁那一仗,虽然德尔伽国王战死,但格豪特仍然在那个悲惨的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国王的死亡不一定意味着军队的彻底溃散。
但在这个下午,军队确实溃散了。布雷斯可以想出许多理由,任何一个或者全部的理由都可能是原因的一部分,而实情是——在那灿烂的午后阳光里,非常清晰——格豪特军从厄特·德·米拉瓦现身攻击他们,然后红箭杀死国王的那一刻,就已经土崩瓦解。
布雷斯一路砍杀着朝贝特冉靠过去。靠近中军战场时,他发现双方军队里都有自己认识的武士。他对艾德玛说的是日落之时,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机会跟他决斗。他环顾四周,想起自己还有另一个想杀的人。然后,他看见那个目标就在不远处,然而他知道,手刃那人的机会恐怕同样轮不到他头上了。
贝特冉·德·塔莱尔杀到了波特赞人博斯亚·德·安多里亚跟前。两人站在缓缓倾斜的战场中央,脚下是一个小草丘。显然,他们有对话,但布雷斯距离太远,听不见。然后,他看着贝特冉三下五除二就把安多里亚伯爵了结了,令这场单挑几乎成了笑话。自从二十多年前爱丽思·德·米拉瓦死在自己丈夫的城堡里之后,贝特冉就已踏上了战士之路。此刻他正手挥出两剑,一剑是佯攻,另一剑直接扎进试图躲避第一剑的博斯亚的喉咙中。这情景更像是执行死刑而不是决斗。结束之后,布雷斯的第一个念头是,露丝安娜又成寡妇了。
其他安多里亚人当然纷纷丢下武器,忙不迭地向最近的塔莱尔战士投降做俘虏。布雷斯看着他们,心里冒出的第二个念头是,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将会比任何战斗都要艰难。他迅速看看四周,寻找鲁德尔,发现好朋友已不在自己身边。但他没时间去琢磨原因,因为,就在他的眼前,迪尔那湖边的这场战斗开始演变为屠杀。
他必须阻止这场屠杀。此时此刻,本来铁定的失败刚刚转变成胜利,但亚波娜人还能看见格豪特军后面那些挑在枪尖上的头颅,还能看见歌手奥尔琏所遭受的可怕摧残,还记得北边遭受焚烧的女人们的惨痛景象;每一个战士都知道,如果格豪特取胜,他们自己和家人将会遭到何种命运,所以他们不太可能立刻心生仁慈或者手下留情。尽管如此,他也必须要阻止。
现在的贝特冉是帮不上忙的。布雷斯看见,公爵无情地结果了博斯亚之后,直接忽略了纷纷投降的波特赞人,开始对最近的格豪特战士展开复仇。他身边的维里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布雷斯催马追在他们身后,扯着嗓子,压过一片垂死惨叫和亚波娜武士狂热凶狠的叫喊。“够了!”他大叫,“贝特冉,够了!”
维里慢了下来,转过身。公爵要么就是没听见,要么就是听见了却没有听进去。在他的左边,位于格豪特中军后方的福克·德·萨瓦里闻声抬起头,举起一只手回应,然后转身对手下紧急下令。米拉瓦的武士还在攻击,想朝贝特冉身边靠去。夹在他们中间的格豪特战士们恐慌地扭转身体,四面受敌,甚至被同胞袭击。
布雷斯来到最近的伽森武士跟前。他们最早向鲁德尔举起的旗帜靠拢。“不要再杀人了!”他命令最靠近自己的伽森武士,“叫他们丢下武器!只要丢下武器就不杀!”他无法肯定这话是事实,因为此刻的亚波娜军队已陷入一种近乎失控的情绪之中。
于是他继续向前,要挤过去唤醒塔莱尔公爵。他非常清楚此刻的贝特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明白战斗的狂怒能够控制最理智的人——他还知道,现在的贝特冉·德·塔莱尔有太多理由要杀格豪特人了。
最终,是率领右军队、最靠近那些头颅和吟游诗人残缺尸体的希尔利·德·卡伦祖下令吹响号角,结束了屠杀。
布雷斯永远都会感激地记得,阻止屠杀的人是希尔利;他自己是格豪特人,那一天,他绝不可能阻止亚波娜军队。
当那嘹亮、清晰而且动听的号角声响彻山谷时,就连贝特冉也勒马停住了。在垂死之人和死尸之间,那号声仿如音乐。布雷斯挤上前去,终于赶上了贝特冉。
“贝特冉,住手,你必须住手。这些人只不过是士兵,是农夫和村民。艾德玛已经死了,结束了!”塔莱尔公爵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叫布雷斯打了个激灵,心里发寒。
“可我没杀他。”贝特冉神情恍惚地缓缓说道,话里有种骇人的味道。
布雷斯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我也没有,虽然我的理由也许跟你一样多。不要介意此事,贝特冉,我们都不要。我们赢了。看吧,伽森的武士正在逼其他格豪特武士投降。”
真的,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格豪特的战士、父神的南征军队,正纷纷丢下手里的武器。布雷斯看见希尔利骑马过来,一边靠近,一边喊道:“我们不应该杀死没有武器的人,贝特冉。”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似乎忘记了啊。”贝特冉的眼神仍然疯狂而迷乱。
“不,您没有忘。”他身后的维里说。众人回头看向他。维里的表情已恢复平静,但布雷斯看得出,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您根本没有忘记,您只是想忘记而已。我也是。啊,贝特冉,我也是。但是,如果我们那样做,就变得和我们刚刚打败的敌人一样了。”
布雷斯也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是在平静的议事厅,而这里是战场。贝特冉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种疯狂,他冷冷地瞪着自己的堂弟,过了很久,才摇了几下头,仿佛要甩掉什么东西。布雷斯明白,他比贝特冉更了解,要摆脱战斗狂怒、恢复一丝理智,是多么地困难。
不过,当贝特冉回头望向布雷斯和身边的希尔利时,脸上已恢复为布雷斯所熟知的表情。
“好吧。”塔莱尔公爵说,“我们接受他们的投降。不过,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做,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否会令你觉得难过,布雷斯。”他顿了顿,“格豪特大长老在哪里?”
布雷斯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把父亲彻底忘记了!又或者说,既然世上的一切都碎得七零八落,那么忘掉此人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转身去看聚集在西边的人们。在那群人中间,有他的父亲——尽管已下了马,伽伯特仍比那里最高的战士还要高大。
伽伯特已摘下了头盔,或者说被人取下了头盔。他光着头,站在午后的阳光中,脸上和蓝袍上都有血。他的四周空出一片地方。布雷斯看着他,这才知道鲁德尔到底跑去哪里了。他的好朋友此刻正和伽伯特一起站在那里,剑已出鞘,剑尖平静地指着半年多以前曾以二十五万金币的佣金雇他杀死贝特冉·德·塔莱尔的伽伯特。
布雷斯终于明白,这意味着又一个终结。冬日的天空中,太阳正在西斜。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自杀,而是情愿这样落入敌人手中。不过,这只是个短暂的念头。伽伯特并非会自杀的人,而且,无论如何,父神是禁止自杀的。
山谷似乎一片宁静。西北方出现了几片浮云。他看着它们从太阳前面飘过,飘走了。天色渐晚,天气更冷,更何况人人都体力透支。战斗似乎结束了,武器交击声已经停止。战场上,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痛苦地号叫。布雷斯知道那声音将会持续很久很久。他打了个冷战。
“我这儿有件斗篷给您。”是赫南。布雷斯回头看这名守护了自己一整个下午的亚波娜武士。春天时,他们曾一起到海上的瑞安圣岛去把一个诗人接回来。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在布雷斯看来,一切就是从森林里的大祭司、从她双眼里的黑暗空洞、从她肩头上的白色猫头鹰那里开始的。
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让赫南把一件深紫色的厚重披风披在了自己肩上。布雷斯不知道赫南是从哪里弄到这样一件披风的;紫色是国王的颜色。关于斗篷的来源,他有点头绪、有点猜测。心念至此,他转过身,目光离开被困在武士之中的父亲,看了看希尔利,然后目光又离开他和其他所有人,望向女人们所在的湖中圣岛。
直到战斗停止之后,大家才隔着水面看清山谷那边谁是谁。阿芮恩和大家一起站在圣岛北岸,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从他坐在马鞍上的姿势看来,应该没有大碍。距离希尔利不远处,她看见鲍得的赫南把自己交托给他的那件紫色披风披在了布雷斯·德·伽森肩上。她开始哭泣。
此时此刻,很多人都在哭。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战死,也不知道有谁战死。女王不在湖边,她到神殿和男女祭司们一起做感恩祷告去了。阿芮恩知道,自己也应该去,不过,自从听到号角直到现在,她的心绪全都在想这世间的俗事。
小船不断地在波浪起伏的湖面上来来往往;战斗期间,它们一直在跑。最新的信使告诉他们,格豪特国王被一支深红之箭射中眼睛,死了。那个男祭司跪在女神的沙滩上说,没有人知道是谁射出了那支箭。他还说,箭羽是猫头鹰的羽毛,箭是直接从天上射下来的。
他还告诉大家,不论如何,最后是厄特·德·米拉瓦救了所有人,但此刻公爵大人就算还没死,也活不久了。最后这个消息对于阿芮恩的意义远远超过对岛上其他人的意义,或者说,实际上超过了对所有在世之人的意义。
它意味着,现在有一个她从童年结束至今就一直遵守的誓言、一直保守的秘密,将由她亲自向世人揭开。正因如此,她才在岛岸上一边哭泣,一边望向北边的山谷,看着身穿红色外套的丈夫,看着旁边那位身披紫色披风的高大男子,还有和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形略小的第三个人。她还能看见,那座耸立在西边的拱门。许多年前,就是在那座门前的榆树之间,就是那第三个人,令一支旅行队伍大吃了一惊。
她离开岸上众人,独自退入回忆之中。另一艘小船靠岸了,带来更新的消息。其他女人焦虑地迎上前去;阿芮恩却往西边走了一段路,一个人站着,凝视着对岸最靠近米拉瓦城堡的地方。
她记得,当时也是冬天。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寒风夹着雨水抽打着森林和湖水。她在夜晚来到岸边。二十三年了,啊,如果她放任自己的思绪,感觉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仍然是那么激烈、难受和可怖,仿佛自己此刻就站在那里,却只有十三岁,刚刚发完誓,在湖岸边的信号小屋里因为悲恸和恐惧而哭得天昏地暗。
那一夜开始时,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机灵、好奇、任性的年轻女孩。然而,当那个漫长的夜晚结束之后,她站在湖边,看着苍白的太阳终于从湖面上升起,听着雨水从四面八方的树上哀怨地滴落下来,从此便不再年轻。
她遵守了诺言。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遵守着自己对心爱的表姐爱丽思发下的誓言。即使是现在,她仍能清晰地看见当时的自己:一个瘦弱的女孩,颤抖着在凄风苦雨里骑马前行,脸色苍白,一头黑发淹没在夜色中,只有闪电亮起时才能看见。她一直都在哭,在鞭子抽打般的大雨里哭。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再一次为自己失去的童真而哭泣,为那晚死去的人们而哭泣,为从那以后就背负至今的可怕包袱而哭泣。
许久之后,阿芮恩擦擦双眼,挺起胸膛,从那西边湖岸转过身来,把沉重的记忆放下。她现在是卡伦祖公爵夫人、亚波娜爱之宫廷的主人、世上的女强人之一。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从缄口约定的结束开始吧。爱丽思,她想着这个名字,轻轻念着,这只是一个名字,仅此而已。她意识到,自己能这样想是一种释怀。她几乎又落下眼泪。不过,这次她忍住了。
于是她沿着蜿蜒小路回到神殿,在那里静静等待舒缓而美妙的念颂仪式结束。然后,在穹顶下的一个私密小房间里,她竭力控制住这一天的许多强烈情感,以尽量简洁的语言、尽量温和的口吻,把秘密告诉了第一个需要知道的人。
接下来,她独自回到岸边,找小船把自己送到对岸。在风中,她裹紧身上的深红色斗篷,以抵御日落之后的寒意。上岸之后,她立刻就去寻找第二个必须赶在全世界之前知道秘密的人。
人们告诉她,那个人已离开了山谷。于是,她只来得及和丈夫匆匆拥抱、在耳边说了一句话,就骑马去追赶他了。追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明白了自己在追向何方,便忍不住再次哭泣。泪水流过脸颊,是那么冰冷。太阳沉沉地压在西边,红得像火。
布雷斯和贝特冉、希尔利一起走到厄特·德·米拉瓦的身边。公爵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头下垫着一件折叠起来的披风,身上盖着另一件镶了皮毛的厚披风。厄特的脸色非常苍白。布雷斯一眼就发现,人们试图用来帮他止血的布已被血浸透。他见过这样的情景;厄特支持不了多久了。
不过厄特的神志仍十分清醒,眼睛里还闪烁着顽强的胜利之光。站在他身边的希尔利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向后让开,留下贝特冉·德·塔莱尔独自一个人站在厄特身旁,随后的沉默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又一番犹豫之后——布雷斯明白,这里的一切举动都非常艰难——贝特冉在厄特的身旁跪了下来。
“我们赢了。”他平静地说,“你最终还是加入了我们,你的决定扭转了战局。”
厄特·德·米拉瓦笑了,他的声音很难听,并导致伤口又涌出许多血来。他摇了摇头,显然忍受着剧烈的痛楚,“最终?你还不明白,是不是?没有什么决定不决定的。在巴本腾,我走出房间的那一幕是我们演的戏。”
布雷斯觉得自己张大了嘴巴,又“咔”的一声合上。他听见希尔利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们?”贝特冉问。
“女王和我。前一天晚上,我建议她任命你为军队总指挥。我们商量好,我会怒气冲冲地离开房间,第二天就联络艾德玛。”
“噢,亲爱的瑞安啊,我不相信。”希尔利的话像是在祈祷。
“为什么不呢?”垂死的厄特淡淡地说,“敌众我寡,我们必须给他们设陷阱。看样子,得靠两个老家伙来动脑筋,年轻一代根本没有什么好主意,不是吗?”他并没有露出微笑。
再次沉默。
“完全没有。”许久之后,贝特冉才说道,“女王竟没有告诉我,我很震惊。”
“是我请求她别说的。”厄特说,“我告诉她,如果让你知道了,你也许会改变策略,甚至做出一些举动,令对方警觉有诈。这是我对她说的理由。”
“但其实不是真正的理由,对吗?”
厄特·德·米拉瓦这才露出了微笑。“当然不是。”他说。
贝特冉缓缓摇头,“但结果是,我今天根本没有任何策略。战斗开始得太快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迟了。”
又是沉默。西沉的太阳在山谷里投下万缕红光。厄特突然做了个扭曲的表情。布雷斯知道,这个坚强的男人正在与剧烈的疼痛搏斗。
“我该跟你说什么呢?”贝特冉·德·塔莱尔问。
厄特又喘了一口气,也许是想笑吧。“算了吧。”他轻声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布雷斯看见他稍稍转了一下头,直视着贝特冉,张开嘴,又合上,仿佛内心在挣扎。不过,接下来他所说的话非常清楚:“我没有杀她,也没有杀那个孩子。”
贝特冉全身僵住,脸色变得跟垂死的厄特一样惨白。
“我听完她说……”厄特凝视着贝特冉的眼睛,“听完她告诉我的那些话之后,便把她的孩子抢走了。我把孩子带到楼下的厨房,那里有炉火。那天晚上有风暴,天气非常寒冷。你不在这里,所以你不会记得。我把女祭司赶出了城堡,把那个孩子交给了厨房里的女人们。我不想让爱丽思得到他……她说了那些话……我也不想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大。我也许会决定杀死他,也许会把他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或者找到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心乱如麻,我需要时间。那个孩子,如果是我的骨肉,将会成为米拉瓦和巴本腾的继承人,将会统治亚波娜。”
“但结果呢?”贝特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布雷斯看见,他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结果,等我回到爱丽思的房间时,她已经死了。我本想回去告诉她,她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就算我决定让他活着,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她对我做出了那种事情,我多么想……伤害她。可是,她欺骗了我。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后来,我又回到楼下,让她们把孩子交给我。我独自把他带到了大礼堂,坐在炉火前面,抱着他,偎着他。我看得出,他很虚弱。不久之后,他也死了。早产的孩子多数活不下来。他早产了两个月。”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才不在这里。”还是沉默。寒风呼啸着吹过山谷,受伤的人和垂死的人正在哭喊。头上的遥远空中,一群鸟儿从落日前飞过,向着南方迟迟地开始迁徙旅程。布雷斯看见一些男女祭司已从圣岛渡湖过来照料伤者。战场上点起了营火。虽然他披着厚厚的披风,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本来可以告诉我的。”贝特冉终于又说。
“为什么?”厄特说,“好让你安心吗?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很乐意让你纠缠于他是否还活着的念头——那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杀我,不是吗?”
他又露出虚弱的微笑,但过了一会儿,他收起笑容补充道:“反正你也不会相信我。你自己知道。”
贝特冉缓缓摇头,“是的,我不会相信你。我几乎认定,你把他俩都杀死了。”
“我知道。几乎认定,却非完全认定。我喜欢你这样想。我希望,这些年来这个念头一直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你。”
“是的,就像毒药。多年来都是如此。”
“她是我的妻子。”厄特·德·米拉瓦说,“你以为我发现之后会怎么做?”
贝特冉低着头,一动不动。当他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沙哑且悲恸:“我爱她。我一直都爱着她。可你从来没有爱过她,大人。对于你来说,这么多年来的报复,仅仅是为了自尊。”
厄特竭尽最后的力气用一边手肘把上半身撑了起来。“够了。”他说,“足够了。但是到最后,你又错了。你,所有人,都弄错了。”他停下来,艰难地呼了一口气,鲜血从伤口渗出来,“是爱丽思不爱我,不是我不爱她。你也知道,我永远学不会写歌。我很高兴我们赢了。愿神圣的瑞安永远把亚波娜拥抱在她的臂弯。”
然后,面对凡人的痛苦,他以战士的尊严和巨大的勇气缓缓放下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地上,闭上双眼,与世长辞。
贝特冉继续跪在尸体旁边,跪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等他终于站起来之后,他转向希尔利·德·卡伦祖。
“剩下的事可以交给你吗?”他冷淡而礼貌地请求。
“当然可以。”希尔利回答。
他们目送塔莱尔公爵回到武士帮他牵着的坐骑跟前,自行爬上马背,慢慢离开山谷,朝西边通往拱门的林荫小路而去。
维里别扭地动了动,仿佛想跟上去,但还是忍住了。布雷斯看了看他。维里那一贯平静的脸上,写着沉重而鲜明的悲伤。布雷斯走过去,站在维里身旁,没有碰他,只想靠近他。过了一会儿,布雷斯发现希尔利正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怜悯表情看着自己,方才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布雷斯闭上双眼。维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雷斯看看希尔利·德·卡伦祖。“我是否有资格请求,干净利落一点?”他平静地问。
“会的。”阿芮恩的丈夫回答,“为了你,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本质,为了我们拒绝变成的一切。”
布雷斯点点头。希尔利转过身,布雷斯跟着他,走过渐渐昏暗的战场,来到仍然站在剑环之中的父亲面前。
他们走近之后,鲁德尔·科利兹以罕有的庄重语气清楚地说:“我要把这个人交给亚波娜制裁。”
“最终的制裁,”希尔利说,“将由瑞安和科然努斯做出,不是我们。不过,此时此刻,惩罚你确实是我们的责任。并非因为你发起战争;如果仅仅是因为战争,你可以赔付赎金,换取释放。然而,由于你对女祭司们的所作所为,你必须受死。”
没有人说话。寂静之中,只有伤者的呻吟和风声。这时候的山谷里已经处处营火。点火主要是为了取暖。虽然已是黄昏,光线仍然充足。
“你否认火烧女人是你下的命令吗?”希尔利责问被困住的人。
“不否认。”伽伯特·德·伽森回答。
只有这三个字。大长老站着,光滑英挺的脸庞和身上的蓝袍都沾有血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身边尽是仇人。在布雷斯看来,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此地的所有人都仍只有藐视。
“出于对你儿子的尊敬,我们容许你死于乱箭。”希尔利冷漠地说。不远处,被绑在移动平台上的歌手奥尔琏已被解下来。有人往他的尸体上盖了一件斗篷。
“临死之前,”伽伯特·德·伽森说,“我想跟儿子说几句。”布雷斯觉得嘴里发干。众人沉默。“这是最后的请求。”格豪特大长老补充。
希尔利看看布雷斯,鲁德尔也是。他们两人的眼睛里都透着关切和保护他的愿望。布雷斯摇摇头,清清嗓子:“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请求。我们可以接受。”他试探地看着希尔利,“如果,你们可以接受?”
希尔利缓缓点头。鲁德尔似乎仍然想反对,布雷斯还听见身后的维里急切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但卡伦祖公爵挥了挥手,示意那一圈守卫退后。
等他们退开后,布雷斯走上前。守卫们让开一个缺口让他进去。
“看样子,”他的父亲看着他走近,“我错判了厄特·德·米拉瓦。”他的口吻就像是在讨论打猎时走错了路,或者伽森领地里某块搞错轮作次序的田地。
“你烧死女人,他几乎不可能会加入你的。”
伽伯特耸耸肩,“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他是改变了主意,还是早有预谋?”
“是阴谋。”布雷斯说,“是他和女王决定的,没有其他人知道。”
“很聪明。”父亲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啊,好吧,至少我还知道,我的儿子将会统治格豪特。”
布雷斯苦笑,“多亏了你的协助和培养。”
“那是当然。”伽伯特说,“这么多年来,我都在为此努力。”
布雷斯收起笑容。“这,”他厉声说道,“是谎言。”他的胸中忽然产生一种生硬而别扭的感觉,不由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是吗?”伽伯特平静地说,“你应该很聪明,布雷斯,想一想吧。”
布雷斯不记得父亲上一次用名字叫自己是什么时候了。
“有什么好想的?”他斥道,“你先对罗莎拉做出那种事,又在这里杀害兰纳德,足以说明你对家族的态度。你杀死自己的儿子。”
“我给他生命,然后又夺走。”伽伯特的语气仍然很温和,“虽然我很遗憾自己不得不这样做。他是个没用的家伙,直到最后才醒悟,却又同时威胁了我唯一一次清洗这片土地的机会。”
“当然了。这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的目标。”
“是目标之一。如果我一辈子只有一个目标,那我能有多少价值?如果可以,我希望摧毁亚波娜。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其中一个儿子登上王位。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同时实现两个目标。不过,我确实有理由认为,实现其中一个是可以办到的。”
“你撒谎。”布雷斯又说一次,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绝望,竭力控制住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知道你的想法:你要我跟随你成为父神的神仆。”
“这很自然。你是次子,你以为我应该把你安置在哪里?我想让兰纳德当国王。”伽伯特摇着头.仿佛认为布雷斯愚蠢得出奇,“然后,你开始妨碍我,不止一次,而是无休无止地妨碍我。又过了一段时间,很明显兰纳德是……是他那种人。”
“是你让他变成那样的。”
伽伯特又耸耸肩,“如果他连我都摆不平,他就无法行使王权。而你,在我设法用杰森桥和约把你逼走之后,似乎找到了两者兼得的方法。”
布雷斯觉得血色从自己的脸上褪去,“你现在是想告诉我——”
“我有好几个理由签那个和约。是的,我确实有。想想吧,布雷斯。打这场仗所需要的钱,还有北方失去土地的人们指在艾德玛背后的匕首。而且,我终于逼你离开了格豪特,到其他地方去,成为那些也许会反对艾德玛的人的焦点。噢,还有反对我的人。”他最后才想起把自己加上。
“话说回来,”伽伯特仍然淡漠而平静地继续说道,“你需要很多钱才能领军北归,尤其是,我们今天打输了。幸运的是,露丝安娜·德·安多里亚又成了寡妇。我本来打算,如果你们的军队中今天没人能干掉博斯亚,我就找人去杀他。本来呢,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我是打算让她成为兰纳德的新娘的。但是现在,你必须娶她。我知道,这场婚姻会让你很快乐,也同样会让她的父亲很高兴。他的女儿当上了王后之后,他甚至会放弃时不时把女儿叫回家给自己享用的习惯。”伽伯特露出了微笑;布雷斯觉得有点眩晕,“不过,你要提防他,要紧密监视玛西纳·德陇西。有了科利兹和德陇西两家银行的支持,你应该可以和瓦兰撒周旋,要他们付清根据和约条款亏欠我们的钱。”
布雷斯觉得开始头痛,仿佛正在被人连番敲打。
“你是在撒谎,是不是?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了让我相信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吗?”
“并非全部,布雷斯,别这么傻。我是科然努斯的凡间仆人,我不是神。你离家到哥茨兰和波特赞以后,我以为福克·德·萨瓦里和其他北方男爵会派人去找你,提议奉你为王。我没想到你会像这样自己站出来。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如此地……鲁莽。我确实考虑过,你也许会在某个时刻跑到亚波娜来,也许仅仅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入侵这里。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对你能有多少……影响力。我承认,这确实是个意外。”
“艾德玛,”布雷斯还在挣扎,“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你甚至想把罗莎拉给他。”
伽伯特的表情十分轻蔑。“我为艾德玛所做的事,就是送他一条上吊的绳子。他也就这么点价值。他是我为父神征服亚波娜的工具,仅此而已。”他又耸耸肩,“这件事,我们似乎失败了。这将会是我临终的遗憾。我的确以为,我们不可能输。等我们胜利以后,我估计那个科利兹小子会带你离开这里,回到波特赞去。只要再花些时间,我也许仍有机会实现另一个梦想。艾德玛绝不可能统治亚波娜——等我在这里实现我的目的之后,不可能。”布雷斯心想,他那洪亮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地诱惑、如此地合情合理。“至于罗莎拉,说真的,布雷斯,那只是为了刺激那些男爵——还有你,如果你需要更多刺激——进一步反对他。何况,我会等她生下伽森家的孩子之后才动手。告诉我,那个叫凯达的孩子,他是你的儿子吧,对不对?”
布雷斯的双手开始颤抖,“你这辈子,即使在最后一刻也要玷污经过你手的一切吗?难道就不能留下一点干净的东西?”
“我的死会很干净,或者说,他们是这样答应我的。”伽伯特淡淡回答,嘴唇一歪,“说吧,布雷斯。如果不是你的儿子,我就得带着谁是父亲这个问题死去了。兰纳德结婚之后,很久都没有孩子,于是我做了些调查。我发现他还是国王大将军的那些年里,有那么多女人争先恐后地想上他的床,却查不出他留下过任何一个孩子。你还记得吧,我的哥哥也没有继承人。我们的血脉也许有些缺陷,只是,我似乎幸免了,你呢?”
布雷斯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除了你的目标,其他的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是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全都是工具,每一个人都是,艾德玛、罗莎拉、兰纳德和我,即使我们只是孩子。”
他的父亲手一挥,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那你想要什么,布雷斯?摇篮曲吗?拍拍后背?表现好的时候要父亲宠爱地捏捏你的肩膀?”
“是的。”布雷斯竭力平静地说,“是的,我认为那就是我想要的。”
伽伯特第一次露出迟疑之色,“没有它们,你也做得很好。”
“是的。”布雷斯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我成功了。”他看着父亲,“如果有时间,我也许可以和你说说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不过我不想说。”他停了停,心中非常平静,“还有其他话吗,父亲?”
沉默,然后伽伯特慢慢摇头。他们又对视片刻,布雷斯转过身,走出圈子。守卫们让路给他。他看见一队身穿深红色卡伦祖制服的弓箭手已经来了。他们身后,赫南牵着他的坐骑。他走过去,上马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他听见鲁德尔问了个问题,而希尔利的回答非常清楚。接下来,他听到一个命令,然后是弓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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