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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冬熊

  瓦西娅天一破晓就回到雷斯纳亚辛里亚。冬日清晨天空澄澈,索拉维载她来到最靠近屋子的栅栏。瓦西娅站在他背上,正好构得着加了尖刺的墙。

  我会等妳,瓦西娅,公马说道,需要我的时候,喊我就好。

  瓦西娅伸手摸了摸公马的脖子,接着翻过栅栏落在雪地上。

  她发现艾洛许独自在冬厢厨房里,全副武装穿着斗篷和靴子走来走去,一看见她就僵住不动,兄妹俩四目相对。

  艾洛许两大步奔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说:「老天,瓦西娅,妳吓坏我了,」他对着她的头发道:「我以为妳死了,因为该死的安娜.伊凡诺夫纳和乌皮尔。我正想出去找妳。出了什么事?妳……妳看起来一点也不冷。」他微微将她推开。「妳变了。」

  瓦西娅想起林中的小屋,想起佳肴、沉睡与温暖。她想起自己在雪地上无数次的驰骋,想起莫罗兹科,想起那晚他隔着火光注视她的神情。「可能吧。」她说着将花扔在桌上。

  艾洛许倒抽一口气。「妳在哪里找到的?」他结结巴巴说:「怎么找到?」

  瓦西娅诡谲一笑。「礼物。」她说。

  艾洛许伸手摸了摸脆弱的花茎。「没有用的,瓦西娅,」他回神道:「安娜不会信守承诺。村民已经在怕了,万一这事传出去……」

  「我们不会说出去,」瓦西娅斩钉截铁地说:「我做到我承诺的事,这就够了。到了仲冬,死人会再次安睡,父亲会回来,你和我可以跟他讲道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保护这间房子。」

  她转身走向炉灶。

  这时,伊莉娜从外头踉踉跄跄跑进厨房,大声喊道:「瓦西席卡!妳回来了,我好害怕。」她扑上去抱住瓦西娅,瓦西娅轻抚妹妹的头发,伊莉娜抽身退开。「但妈妈呢?」她说:「她平常都睡得晚,这会儿却不在床上,我还以为她会在厨房。」

  瓦西娅感觉颈子被冰冷的手指摸了一下,不确定为什么。「小宝贝,她也许在教堂里,」她说:「我会去瞧瞧。喏,这些花给妳。」

  伊莉娜接过花凑到唇边。「这么快春天就来了啊,瓦西席卡?」

  「没有,」瓦西娅答道:「这只是履行诺言。记得藏好,我去找妳母亲。」

  教堂里除了坎斯坦丁神父,没有别人。瓦西娅轻轻走在寂静里,成群的圣像似乎凝视着她。「妳,」坎斯坦丁疲惫地说:「他遵守诺言了。」但他目光一直停在圣像上。

  瓦西娅绕过神父走到他和圣幛之间。神父眼窝凹陷,两眼微微冒着火光。「我为妳放弃了一切,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不是一切,」瓦西娅说:「因为你的自尊显然完好无缺,还有你的幻觉也是。我继母在哪里,巴图席卡?」

  「妳错了,我放弃了一切,」坎斯坦丁说道。他提高音量,彷佛管不住似的脱口而出:「我以为那声音是神,结果不是,使得我与罪同在──想要妳的罪。为了摆脱妳,我听从魔鬼,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洁净。」

  「巴图席卡,」瓦西娅说:「你说的魔鬼是谁?」

  「暗处的声音,」坎斯坦丁答道:「风暴的召唤者,雪地里的暗影,但他告诉我……」他双手摀脸,肩膀颤抖。

  瓦西娅蹲到地上扳开神父的手。「巴图席卡,安娜.伊凡诺夫纳在哪里?」

  「她在森林里,」坎斯坦丁说。他一脸惊奇望着她的脸,跟艾洛许一样。她心想林中小屋到底对她造成了什么改变。「和暗影一起,这就是我犯罪的代价。」

  「巴图席卡,」瓦西娅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森林里有没有见到一棵又黑又纠结的大橡树?」

  「妳当然知道那里,」坎斯坦丁说:「那是魔鬼出没的地方。」

  说完他就开始了。瓦西娅剎时面无血色。「怎么,小姑娘?」他语气恢复了几分过往的傲慢。「妳何必为了那个发疯的老女人难过?她可是希望妳丧命呢。」

  但瓦西娅已经奔出教堂朝屋子跑去,门在她身后狠狠甩上。

  她想起继母双眼圆睁,盯着多莫佛伊的模样。

  他最想要看得见他的人的性命。

  熊得到女巫,而且天亮了。

  瓦西娅两指放进嘴里,发出尖锐的呼哨声。烟囱已经微微冒烟。她的哨声有如突袭者的利箭划破晨曦,村民纷纷从屋里出来。瓦西娅!她听见他们喊着,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随即安静下来,因为这时索拉维跃过栅栏。他大步奔到瓦西娅面前,瓦西娅没有等他放慢脚步就跃上马背。她听见村民们一阵赞叹的惊呼。

  公马奔到多尔停下来,马厩里传来阵阵马鸣。艾洛许跑出房子,手中长剑已经出鞘。伊莉娜紧跟在后,在门口踌躇畏缩。兄妹俩驻足望着索拉维。

  「艾洛席卡,跟我来,」瓦西娅说:「快点!没时间了。」

  艾洛许看了看妹妹和枣红色的公马,又看了看伊莉娜和村民们。

  「你也能载他吗?」瓦西娅对索拉维说。

  可以,索拉维说,只要妳开口。但我们要去哪里,瓦西娅?

  「去找橡树,熊的空地,」瓦西娅说:「用你最快的速度跑。」艾洛许不发一语跳上马背,坐在妹妹身后。

  索拉维仰起头颅,有如嗅到战鼓的战马。但他说,妳不能靠自己,莫罗兹科还在远方,他说他得等到仲冬。

  「不能靠自己?」瓦西娅说:「我偏偏可以。快点!」

  安娜.伊凡诺夫纳没声音了,声带受损,肌肉也筋伤脉断,但她还是试着尖叫,能发出的只剩下喑哑的喘息。她倒在地上,独眼男笑着坐在她身旁。「喔,小美人,」他说:「继续尖叫啊。真好,尖叫最能让灵魂饱满了。」

  他弯身凑向安娜,她剎时看见一个脸上有着狰狞蓝疤的男人,下一秒又变成狞笑的独眼熊,头与肩似乎撼动天空。接着他影踪全无,成了暴雨、狂风和夏日的野火,又化作一道暗影。安娜瑟缩闪躲,不停作呕。她跌跌撞撞想站起来,但那东西低头对她狞笑,让她顿时四肢无力。她倒在地上,呼吸恶臭的空气。

  「妳真是太棒了。」那东西说着再次弯身靠近,口水直流,僵硬的双手抚过她的皮肤。它蹲坐时又是另一个样貌,个小而白,面孔缩到近乎乌有,只剩紧靠着的两只眼睛、窄鬓角和一张血盆大口。它弯腰驼背,脑袋夹在双膝之间,不时看着安娜,漆黑的眼眸闪着一丝饥饿。

  「敦娅,」安娜哽咽道,因为那东西正是敦娅,打扮得和他们替她入殓时一样。「敦娅,求求妳。」

  敦娅什么都没说,张开饥馋的大嘴。

  「死吧,」梅德韦得神情沉醉,语气温柔,松开安娜后退一步说:「死吧,然后永远活着。」

  乌皮尔扑上去,安娜只能虚弱地张手抵抗。

  就在这时,空地另一头,公马的嘶鸣破空而来。

  索拉维大步奔驰,瓦西娅告诉艾洛许继母被怪物抓去,只要杀死她,它就能挣脱捆绑,用惊恐将村子焚为平地。

  艾洛许听完沉吟片刻,接着说:「瓦西娅,妳到底去哪里?」

  「我去了冬王的住处,当他的座上宾。」瓦西娅说。

  「嘿,那妳应该带金银珠宝回来才对。」艾洛许立刻说道,瓦西娅笑了。

  晨光渐朗,树林间飘出一道热且臭的诡异气味,索拉维耳朵向前,脚下步伐又平又稳。他应当是战神的坐骑,但瓦西娅两手空空,而且对战斗一无所知。

  妳绝不能害怕,索拉维说。瓦西娅摸了摸他滑顺的脖子。

  橡树庞然浮现眼前,瓦西娅感觉身后的艾洛许身体一绷。兄妹俩经过橡树,发现来到一处空地。瓦西娅不曾到过这个地方。天空花白一片,空气温暖,让她衣服底下冒出汗来。

  索拉维仰起上身奋力长嘶,艾洛许搂住瓦西娅的腰,只见泥泞之中趴着一个白色形体,在它身下压着另一个形体,胸膛剧烈起伏,四周一大滩鲜血。

  熊就在两个形体上方狞笑等待,但他不再是脸上有疤的矮小男子,瓦西娅眼前是真正的熊,比她见过的熊都要魁梧,毛发稀稀落落,色如苔藓,黑色的嘴唇圈着狰狞的大嘴闪闪发亮。

  他一见到他们,黑唇便弯出浅笑,同时伸出血红的舌头。「一次两个!」他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妳被我哥哥占有了,小姑娘,但我想他太蠢,没能把妳留住。妳眼睛和海王一样,有哪位凡人少女拥有这样的眼睛?」

  这时,瓦西娅瞥见白马奔进空地。

  「哎呀,真糟糕,他来了,」熊说,但声音剎时变得冷酷。「嘿,老哥,你是来赶我走吗?」

  莫罗兹科目光熊熊朝瓦西娅瞥了一眼,她立刻感觉体内也窜起一把火焰,既有力又自由。壮硕的枣红公马在她身下,目光狂野的霜魔在另一边,而怪物在他们俩之间。她仰头大笑,感觉脖子上的宝石灼热滚烫。

  「欸,」莫罗兹科用风一样的声音嘲讽道:「我可是尽力保护妳安全了。」

  空地风起,凛冽刺骨,势小而急,天上白云瞬间散了一小片,瓦西娅瞥见纯净的破晓天空。她听见莫罗兹科开口说话,声音温和清晰,但她听不懂意思,而他的眼睛盯着她看不见的东西。风愈来愈强,愈来愈冷。

  「你想吓唬我吗,卡拉臣?」梅德韦得说。

  「我可以替妳争取一点时间,」那风在瓦西娅耳边道:「但不知道能支持多久,要到隆冬我的力量才会更强。」

  「我们没时间了,他抓了我继母,」瓦西娅说:「我忘了她也看得见。」

  她忽然察觉森林里还有其他面孔,聚集在空地边缘,除了长发浸湿的裸体女子和皮肤状似树皮、老人样貌的东西,还有睁着一双大鱼眼的河王伏贾诺伊,波列维克和波洛特-加龙省尼克[1]也在。其中不少怪物挨到白马身旁,跟瓦西娅和索拉维一起,聚在他们脚边。瓦西娅身后的艾洛许惊吁一口气。「我看得见他们耶,瓦西娅。」

  熊也开口了,声音如人尖叫,一些怪物听到了开始朝他靠拢,除了恶毒的沼泽妖怪波洛特-加龙省尼克,还有──瓦西娅心头一震──露莎卡,可爱的脸庞变得陌生、狂乱、空洞与饥渴。

  妖怪选边而站,瓦西娅发现他们全都神情专注。冬王梅德韦得,我们会回应你的召唤。瓦西娅感觉他们个个蓄势待发,准备大战一场。她热血沸腾,听见妖怪们七嘴八舌。白马也上前一步,莫罗兹科在她背上。索拉维仰起上身,大力地蹬地跺步。

  「上吧,瓦西娅,」寒风带着莫罗兹科的声音说:「妳继母必须活着。跟妳哥哥说他的剑砍不进死人肉里,还有──别死了。」

  女孩调整重心,索拉维载着两人飞也似的朝前杀去。熊大吼一声,空地瞬间陷入混战。露莎卡扑向自己的父亲伏贾诺伊,撕扯他长疣的肩膀。瓦西娅看见树妖列许受了伤,树干上的伤口喷出树汁般的液体。索拉维继续前行,两人一马来到那滩血泊旁停了下来。

  乌皮尔抬头张望,朝他们龇牙咧嘴。安娜脸色死灰、沾满泥块倒在乌皮尔身下,动也不动,敦娅全身是血和泥,脸上爬满泪痕。

  安娜嘴里咕噜,缓缓发出一声长叹。她喉咙被划开了。他们身后传来熊胜利的欢呼,敦娅像猫一样伏低身子准备突袭。瓦西娅紧盯着她,滑下马背。

  不行,瓦西娅,公马喊道,快回我背上来。

  「艾洛席卡,」瓦西娅依然盯着敦娅。「去对付其他人吧,索拉维会保护我。」

  艾洛许下了马。「说得好像我会离开一样,」他说。几头听命于熊的妖怪包围了他们。艾洛许发出一声战吼,挥舞手中的长剑,索拉维低下头,有如预备攻击的斗牛。

  「敦娅,」瓦西娅说:「敦娅席卡。」她隐约听见哥哥嘟囔一声,混战已经逼到他们附近。某处传来像是狼嗥的叫声,又像女人的尖叫,但她和敦娅继续对峙,划出了一小圈寂静。索拉维前蹄蹬地,耳贴脑后,那东西不认得妳了,他说。

  「她认得,我知道她认得,」惊恐和强烈的饥饿在乌皮尔脸上僵持不下。「我只是告诉她不用害怕。敦娅──敦娅,求求妳。我知道妳很冷,也很害怕,但妳不认得我了吗?」

  敦娅不停喘息,眼里闪着地狱的火光。

  瓦西娅掏出匕首,朝手腕上的血管狠狠划了一刀。她的皮肤无能抵挡,伤口血流如注。索拉维本能往后退,「瓦西娅!」艾洛许大喊,但她没有理会,径自上前一大步,鲜血从她腕上汨汨而出,洒得雪地、泥巴和雪花莲上一片腥红。索拉维再往后退。

  「喏,敦娅席卡,」瓦西娅说道:「来吧。妳饿了,之前总是妳让我填饱肚子,记得吗?」她伸出淌血的手腕。

  下一秒钟,她不再有时间思考。那东西犹如贪吃的小孩抓住她的手臂,嘴巴牢牢贴着她的手腕开始拚命吸吮。

  瓦西娅动也不动,努力让自己不要脚软。

  那东西边吸边哭,抽噎得愈来愈厉害,后来突然甩开瓦西娅的手,跌跌撞撞往后退开。瓦西娅头晕目眩,脚步踉跄,视线边缘黑花朵朵。索拉维站到身后将她托住,用鼻子焦急点她。

  瓦西娅的手腕像是狗啃过的骨头。她咬牙撕下一块上衣,将手腕紧紧包好,耳中听见哥哥挥剑的声响。艾洛许被打斗卷了进去,愈离愈远。

  乌皮尔卑微惶恐地望着她,鼻子、下巴和脸颊沾满了血渍与血痕。森林似乎屏住了呼吸。「玛莉娜,」吸血鬼说道──是敦娅的声音。

  空地传来愤怒的嘶吼。

  吸血鬼眼里的地狱火光消逝了,脸颊上的血渍龟裂飘散。「终于见到妳了,我的玛莉娜,实在太久了。」

  「敦娅,」瓦西娅说:「真高兴见到妳。」

  「玛莉娜,玛莉席卡,这是哪里?我好冷。我一直好害怕。」

  「没事了,」瓦西娅强忍泪水道:「不会有事的。」她双手搂着那个死味弥漫的东西。「妳现在不用怕了。」两人身后再次传来怒吼。敦娅在瓦西娅怀里打了个哆嗦。「嘘,」瓦西娅像是安抚孩子似的说:「别看。」她感觉嘴唇咸咸的。

  莫罗兹科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呼吸急促,神情和索拉维一样狂乱。「妳这个傻子真是疯了,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霜魔说着伸手抓了一把雪,摁在她淌血的手臂上。雪瞬间结冻将血凝住,瓦西娅拨掉多余的雪,发现伤口被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护套盖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瓦西娅说。

  「妖怪撑住了,」莫罗兹科严肃说道:「但无法一直拖下去。妳继母死了,所以熊自由了,他很快就会挣脱──非常快。」

  打斗再次回到空地,树妖们站在巨熊身边就跟小孩一样。他又变大了,肩膀似乎顶破了天空。他倏地一口咬住波列维克,将它甩了出去。露莎卡站在熊的身旁,发出不成话语的尖叫。熊仰起毛发蓬乱的头颅,「自由!」他龇牙咧嘴大喊道,随即哈哈大笑。他抓住列许,瓦西娅听见树木折断的声音。

  「那你应该去帮他们,」瓦西娅怒气冲冲道:「为什么跑来这里?」

  莫罗兹科瞇起眼睛没有说话,瓦西娅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他是不是过来防止她害死自己?白马用鼻子蹭了蹭敦娅干枯的脸颊。「我认得你,」老妇人低声对马说道:「你真美。」接着她看到莫罗兹科,眼里再次浮现一丝恐惧。「我也认得你。」她说

  「妳不会再见到我了,艾芙敦娣娅.米凯洛夫纳,我衷心如此希望。」莫罗兹科说道,语气很温柔。

  「带她走,」瓦西娅匆匆说道:「让她死在真理之中,才不会害怕。看,她已经开始淡忘了。」

  的确,敦娅脸上的清明正逐渐消退。「妳呢,瓦西娅?」莫罗兹科说:「我要是带她走,就必须离开这里。」

  瓦西娅想到独自面对熊,不禁动摇了。「你会离开多久?」

  「也许一小时,也许一瞬间,没有人知道。」

  熊在他们身后大声召唤,敦娅听了身体发抖。「我必须到他那里,」她低声道:「非去不可──玛莉席卡,拜托。」

  瓦西娅决定了。「我有一个主意。」她说。

  「我最好──」

  「不行,」瓦西娅厉声道:「快带她走,拜托!她是我母亲,」她双手攫住霜魔的胳膊。「白马说你是送礼物的人。现在我请你帮我做这件事,莫罗兹科,拜托你了。」

  莫罗兹科沉吟良久。他看了看两人身后的战局,又看了看她。忽然间,他的目光飘向树林。瓦西娅顺着望过去,什么都没看见。不过,霜魔突然笑了。

  「很好,」他说,说完便出乎意料地伸手将她搂到怀里吻了她。瓦西娅瞪大眼睛望着莫罗兹科。「那妳得撑住,」他说:「尽可能坚持下去,要勇敢。」

  他退后一步。「走吧,艾芙敦娣娅.米凯洛夫纳,跟我一起上路吧。」

  下一秒,他和敦娅已经坐在白马上,只剩一具血淋淋、皱巴巴的躯壳躺在瓦西娅脚边的雪地上。

  「再见了。」瓦西娅低声道,努力克制留下他的冲动。霜魔和敦娅骑着白马扬长而去。

  瓦西娅深吸一口气。熊刚甩脱最后一群攻击者,这会儿有着男人的刀疤脸,只是身材变得高大强壮,双手冷酷血腥。他哈哈大笑。「干得好,」他说:「我一直想亲自撵走他。那人又冰又冷,德芙席卡,而我是火,我会温暖妳。过来,小维德玛,过来就能长生不老。」

  他殷殷召唤,眼神似乎在诱引她。他的力量弥漫空地,受伤的妖怪纷纷瑟缩在他跟前。

  瓦西娅怕得倒抽一口气,但索拉维在她身旁。她摸着他脖子,掌心感觉到他强健的肌肉,想也不想便上了马。「宁可死上千次。」她对熊说。

  梅德韦得咧开带疤的上唇,瓦西娅看见他獠牙青光一闪。「那就来啊,」他冷冷说道:「要当奴隶或忠仆,妳自己选,但不论如何,妳都是我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变大,突然又从人变成熊,上下颌大得能吞下全世界。他朝她狞笑。「喔,妳在害怕。他们最后都会害怕,但勇者的恐惧──那是最棒的。」

  瓦西娅觉得心脏就快迸出胸口,但还是用哽着的声音低低清楚说道:「我看到森林里的妖怪,但多莫佛伊、班尼克和瓦奇拉呢?到我这里来吧,村民壁炉里的孩子们,因为我此刻的需求格外巨大。」她扒掉盖住手臂上伤口的那层冰,好让鲜血流淌。蓝宝石在她衣服底下闪闪发亮。

  空地上静默片刻,随即被艾洛许的挥剑声和打斗中的妖怪的吆喝声打断。她哥哥被三个熊的手下包围着,瓦西娅见他神情专注,手臂和脸颊上闪着血光。

  「到我这里来,」瓦西娅急切说道:「因为我爱你们,你们也爱我。记得我分享的血,和我给的面包。」

  四周仍然一片死寂。熊用巨掌拨弄泥巴,「这下妳要绝望了,」他说:「绝望比恐惧更棒!」他像蛇一般吐出舌头,彷佛要尝空气的味道。

  蠢姑娘,瓦西娅心想,家屋妖精怎么会来?他们必须待在壁炉里。她尝到血味,在嘴里又苦又咸。

  「我们至少能救我哥哥。」她对索拉维说,公马愤怒嘶鸣,这时熊忽然一只巨掌挥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公马差点没能闪过。他退后一步,耳贴脑后,熊扬起巨掌准备再次攻击。

  突然间,雷斯纳亚辛里亚所有房舍里的多莫佛伊、浴室妖怪和庭院精灵统统涌到他们脚边,害公马必须小心蹄下,免得踩到他们。瓦奇拉跑到索拉维的鬐甲上,瓦西娅家的多莫佛伊两手沾满煤渣,一手抓着火红的煤炭上下挥舞。

  从刚才到现在,熊头一回面露迟疑。「不可能,」他喃喃低语:「不可能,他们从来不会离开屋子。」

  家屋妖精大吼大叫,咆哮着听不懂的挑衅,索拉维用力踩踏泥泞的地面。

  然而,瓦西娅的心脏却像跳到喉咙卡在那儿似的剧烈跳动,因为露莎卡将艾洛许撂倒在地。她看见哥哥的剑飞了出去,看见他一动不动,心荡神驰抬头望着那个裸裎的女人。她看见她手指摸上他的喉咙。

  熊哈哈大笑。「别动,所有人停下来,否则这家伙就死定了。」

  「记得吗,」瓦西娅隔着空地朝露莎卡急急喊道:「我曾经给妳花,现在更献上我的血,别忘了!」

  露莎卡僵住不动,只有头发还在滴水,抓着艾洛许喉咙的双手松开了。

  艾洛许挥拳出击,重新开始抵抗,但熊太近了。

  「快啊!」瓦西娅朝索拉维,朝她的杂牌军队喊道:「上吧,他是我哥哥!」

  就在这时,空地另一头传来一声怒吼。

  瓦西娅转头一看,发现父亲手握长矛站在那里。

  那熊是一般熊的两到三倍大,只有一只眼睛,半张脸满是杂乱的伤疤。看得见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颜色有如雪地上的浅影,不像一般的熊充满睡意,而是闪着饥饿与轻佻的恶意。

  站在熊面前的是瓦西娅,不会错的,和巨兽相比小得可怜,骑在一匹毛发深暗的马背上。但他儿子艾洛许却倒在巨兽脚旁,而那张血盆大口正要往下……

  彼得激动咆哮,声音既关爱又愤怒。巨兽听了猛一转头。「观众还真多,」他说:「耳根清静了一千个世代,这会儿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好吧,我不反对,但一个一个来,首先是这个男孩。」

  但这时一名绿色皮肤、长发滴水的裸体女子忽然尖叫着扑到熊的背上,手和牙齿死咬着巨兽不放。紧接着彼得的女儿大吼一声,公马往前猛冲,抬起前蹄朝巨兽重重一踢。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稀奇古怪的生物,高矮胖瘦,男女都有。所有人扑到熊的身上,发出高亢诡异的尖叫,巨兽剎时被他们扑倒在地。

  瓦西娅歪歪斜斜滑下马背,抓住艾洛许将他拖走。彼得听见她语带哽咽。「艾洛席卡,」她哭喊:「艾洛席卡。」

  索拉维再次举蹄猛踢,随即退后保护地上那对兄妹。艾洛许眨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们。「起来,艾洛席卡,」瓦西娅哀求道:「求求你起来,拜托。」

  熊猛甩身体,身上的奇人怪物几乎全被他甩开了。他挥掌攻击,公马差点没被他扫中。裸体女子摔到雪里,头发上的水珠四溅。瓦西娅趴在半昏迷的哥哥身上,熊张着獠牙朝她没有保护的背上咬去。

  彼得不记得自己有跑,但当他突然意会过来,已经气喘吁吁站在两个孩子和巨兽之间。除了心跳如雷,彼得异常镇定,两手握着长剑。瓦西娅像是见到幻影似的望着他,他看见她嘴唇蠕动。爸爸。

  熊停下动作,「快滚开!」他嘶吼道,伸出带爪巨掌朝他挥来。彼得用剑挡开,不为所动。

  「我的性命不值一钱,」他说:「我不害怕。」

  熊张口咆哮,瓦西娅身体一颤,但彼得依然不动如山。「退开,」熊说:「我要杀了海王的小孩。」

  彼得故意上前一步。「我不认识海王,这两个是我的小孩。」

  熊龇牙咧嘴凑到彼得面前,离他的脸只有一吋,彼得还是动也不动。

  「走开,」彼得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传说,乖乖滚出我的领地。」

  熊嗤之以鼻。「这片森林现在是我的了。」他说,但剩下的那只眼却提防地四处张望。

  「你要拿什么来换?」彼得说:「我也听过老故事,想要什么都要用换的。」

  「随便,把你女儿给我,你就能平安无事。」

  彼得看了瓦西娅一眼,父女俩目光相会,他看见女儿吃力地咽了咽喉咙。「她是我的玛莉娜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他说:「也是我的孩子。人不会拿另一个人去交换,更别说自己的孩子了。」

  当下一阵死寂。

  「我拿我的命来换。」他说,说完将剑一扔。

  「不要!」瓦西娅尖叫:「爸爸,不要!不可以!」

  熊眨了眨独眼,不知所措。

  彼得突然两手空空朝那苔藓色的胸膛扑去,熊本能地一掌将他挥开,只听见恐怖的「喀啦」一声,彼得有如稻草人飞出去,趴倒在雪里。

  熊大声嘶吼,朝彼得扑过去,但瓦西娅已经站起来,完全忘了恐惧,咆哮宣泄无言的愤怒,于是熊又转头过来。

  瓦西娅翻身上马,和索拉维一起朝熊冲去。她哭泣着,忘了自己手无寸铁,胸前宝石冷得发烫,有如另一颗心脏猛烈跳动。

  熊咧嘴大笑,舌头像狗一样耷拉在獠牙之间。

  「欸,这就对了,」他说:「过来吧,小维德玛,快过来,小巫婆。妳还没本事对付我,永远没办法。快过来,和妳父亲重逢吧。」

  他话还没说完,身体已经开始缩小,从熊变成人,变成瑟缩的小个子,睁着水汪汪的灰色独眼望着他们。

  这时一道白色人影出现在索拉维身旁,伸手抚摸公马紧绷的脖子。公马仰头放慢脚步。「不行!」瓦西娅大喊:「不行,索拉维,别慢下来。」

  独眼男蜷缩在雪地上,她感觉莫罗兹科摁着她的手。「够了,瓦西娅,」他说:「看到没有,他被关住了,结束了。」

  她眨眨眼睛,茫然望着地上的小个子说:「怎么会?」

  「这就是人的力量,」莫罗兹科说,不知怎的似乎很满意。「永生者不知勇敢为何物,也不可能为爱牺牲自己的性命,但妳父亲做到了。他的牺牲关住了熊。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会如愿死去,一切都结束了。」

  「不要,」瓦西娅将手抽开。「不要……」

  她纵身下马,梅德韦得嘴里念念有词,瑟缩着想要爬开,但她早就忘了他,径直跑到父亲身旁。但艾洛许先她一步,扯开父亲被撕烂的斗篷。刚才那一击打碎了彼得的半边肋骨,鲜血从他唇边汨汨而出。瓦西娅双手按住他的伤口,感觉温热的血不停从她指间渗出。她的泪水落在父亲眼上,彼得死灰的脸稍稍恢复血色。他睁开眼睛,目光移到瓦西娅身上,顿时眼神一亮。

  「玛莉娜,」他沙哑说道:「玛莉娜。」

  他轻吁一口气,就不再呼吸了。

  「不要,」瓦西娅喃喃道:「不要!」她手指抓进父亲松垮的皮肤,彼得的胸膛忽然有如风箱起伏,但睁大的眼睛没有转动。瓦西娅咬着嘴唇,尝到血的味道。她奋力抵挡死亡,彷佛死的是她,彷佛……

  一只手指修长冰冷的手摁住她的双手,夺去了她的体温。瓦西娅试着挣脱,却没有办法。莫罗兹科的声音带着一道寒风拂过她的脸颊。「放手吧,瓦西娅,这是他的选择,妳挽回不了。」

  「我可以,」她厉声反驳,一口气哽在喉间。「该死的是我,放开我!」但那手不在了,瓦西娅猛地转头,只见莫罗兹科已然远去。她抬头望着霜魔的脸,见到那苍白的脸上神情漠然、冷酷,只有一丝和善。

  「太迟了。」他说,四周的风同声应和,太迟了,太迟了。

  下一秒钟,霜魔已经坐在白马背上,前面坐着另一个人,瓦西娅只能用眼角余光隐约瞥见。「不要,」她跑向他们。「等一下──爸爸!」白马已经慢步奔向树林,消失在黑暗之中。

  空地突然彻底静寂,独眼男偷偷摸摸钻进树丛,妖怪们也消失在冬日的森林里。露莎卡走过瓦西娅面前,用滴着水的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谢谢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瓦西娅没有回答。

  索拉维用鼻子轻轻碰了她。

  瓦西娅置若罔闻,握着父亲逐渐冰冷的手,茫然望着虚空。

  「看,」艾洛许眼眶湿润,哑着嗓子低声说道:「雪花莲凋谢了。」

  的确,飘着作呕的死亡气息的暖风变冷、变强了,雪花莲凋萎在硬土之上。仲冬尚未到来,花的季节还有几个月。空地消失了,灰蒙的天空下不再有泥泞,只有一棵巨大的老橡树,枝叶纷乱纠缠。村子就在橡树后方,不到一石之远,这会儿清楚可见。天亮了,寒风料峭。

  「关住了,」瓦西娅说:「怪物关住了,是爸爸的功劳。」她伸出冻僵的手摘了一朵凋萎的雪花莲。

  「爸爸怎么会出现?」艾洛许略感不解地说:「他脸──脸上那神情,彷佛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还有为什么要这样做。凭着神的恩典,他终于跟妈妈重逢了。」艾洛许对着父亲划了十字,起身走到安娜身旁,同样划了十字。

  但瓦西娅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

  她将花放在父亲手中,接着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开始轻声哭泣。

  1.   波洛特-加龙省尼克:沼泽住民、沼泽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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