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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金发神父

  瓦西莉莎十四岁那年,艾雷克塞都主教决定让狄米崔王子即位。过去七年他担任摄政,在莫斯科运筹帷幄,开战停战,结盟断交,派百姓去打仗,召他们回来。狄米崔一成年,艾雷克塞见他勇敢机敏,判断稳健,便说:「好马不应该留在牧场里。」于是开始计划为王子加冕。他找人织了王袍,买了毛皮与珠宝,还派使者到萨莱征求可汗应允。

  此外,他始终悄悄留意身边有谁可能反对王子登基。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神父的名字就是这样传到他耳里。

  没错,坎斯坦丁还是个小伙子,但不知幸或不幸,他有着惊人俊俏的容貌,金发碧眼,而且信仰虔诚,莫斯科家喻户晓。虽然年轻,却已经遍游四方,最南远抵沙皇格勒,最西还去过希腊。他能读希腊文,讨论神学里的艰深处也头头是道,唱起颂歌宛如天使,总是让人听得落泪,情不自禁地仰望神。

  不过最重要的,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会画圣像。人们说,他画的圣像在莫斯科绝无仅有,肯定出于上帝之手,为邪恶的世界带来祝福。罗斯北方各地的修道院都可见到仿效的画作,而据艾雷克塞派出的眼线捎回来的消息,女士们争相亲吻圣像的脸孔,兴奋得喜极而泣。

  这些传言让都主教深感不安。「嗯,我得让这名金发神父离开莫斯科,」他告诉自己:「他这么受人爱戴,只要他开口,人们就会反对王子。」

  他衡量着该用什么手段。

  还在琢磨时,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的使者来了。

  都主教立刻差人召见他,使者听命前来,疲惫的身躯风尘未拂,就被眼前的金碧辉煌给震慑住了,但他依然挺直腰杆说:「神父,愿神祝福您。」声音只有一点结巴。

  「愿神与你同在,」艾雷克塞说着在胸前画了十字:「孩子,你老远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雷斯纳亚辛里亚的神父过世了,」使徒呼吸有点哽住,他没想到接待自己的是这么崇高的人。「善良的西蒙神父已经回返天家,夫人说我们失去依靠,请您再差一位神父过来,好在荒野中坚定我们。」

  「哎,」都主教立即说道:「感谢神,你们的救赎就在手边。」

  都主教让使者回去,随即差人召来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年轻的神父走到都主教跟前。他长得高大白皙,神采飞扬,一袭黑色长袍更显得他头发和眼眸俊俏无方。

  「坎斯坦丁神父,」艾雷克塞说:「神呼召你去做一件事。」

  坎斯坦丁神父没有说话。

  「有个女人,」都主教接着说:「大公的妹妹,她差使者来求我们帮助。她村里的百姓没了牧者。」

  年轻神父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是服事那位女士和她家人的最佳人选。」艾雷克塞把话说完,脸上露出假意好心的微笑。

  「巴图席卡,」坎斯坦丁神父说,声音低沉得令人意外,让艾雷克塞身旁的仆人不禁低呼一声。都主教瞇起眼睛。「您的美意令我深感荣幸,但我已经有莫斯科的子民要服事,而且我为了荣耀神而画的圣像也都在这里。」

  「服事莫斯科子民的人很多,」都主教说道。年轻神父的声音是那么动人又那么令人不安,艾雷克塞提防地望着他。「却没有人到荒野去,服事那些失落的可怜灵魂。不行,你非去不可,三周后出发。」

  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是聪明人,艾雷克塞心想,这个冒出头的小子到北方肯定熬不过三季,就算熬过了,身上那些危险的可爱之处也会消失得一乾二净。最好别现在就杀了他,免得百姓拿他的肉当圣物,拱他成为殉道者。

  坎斯坦丁神父正想开口,但他瞥见都主教的眼神利如火石,身旁都是卫兵,前厅还有更多,个个拿着猩红长矛。坎斯坦丁将想说的话硬是吞回去。

  「我想,」艾雷克塞柔声说道:「离开前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做,愿神与你同在,孩子。」

  坎斯坦丁脸色惨白,咬着红润的嘴唇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厚实长袍有如波浪摆荡,啪啪出声。

  「大患已去。」艾雷克塞喃喃自语,心里依然惶惴难安。他倒了一杯克瓦斯酒,不顾它还是冷的就一饮而尽。

  仲夏时节,道路干燥,杂草丛生,和煦的阳光钟爱香甜的大地,雨滴轻柔地洒在森林里的花朵上,但坎斯坦丁神父视若无睹。他骑着马和安娜的使者并肩而行,气得嘴唇发白,手指渴望画笔、颜料、画板与凉爽清幽的画室,最让他想念的还是莫斯科的子民。他想念他们的爱与渴求,想念他们带着恐惧的狂喜以及争相牵他的手的模样。好管闲事的都主教肯定魔鬼上身,竟然将他放逐,就只为了百姓喜欢他。

  哎,他会找个乡下男孩,培养他成为神父,之后就能重返莫斯科,不然也能去南方的基辅或西方的诺夫哥罗德。天地辽阔,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可不想老死在森林里的农场上。

  坎斯坦丁气了整整一周,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愈往荒野走,两旁的树木就愈高大,粗壮的橡树与松树和教堂的圆顶齐高,如茵草原愈来愈稀疏,被森林取而代之,光线绿灰蓝紫,暗影如黑丝绒一样厚。

  「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的领地景色怎么样?」一天早晨,坎斯坦丁询问同行的使者,把使者吓了一跳。两人出发一周以来,英俊的神父除了吃饭,几乎不曾开过口。

  「非常漂亮,巴图席卡,」使者必恭必敬答道:「那里的树和大教堂一样精致,四面八方都有清澈的溪流,夏天百花盛开,秋天水果盛产,不过冬天很冷。」

  「你的主人和女主人呢?」坎斯坦丁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

  「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是个好人,」使者语气里涌现了几分温暖。「虽然有时严厉,但总是很公正,从来没让底下的人饿着。」

  「女主人呢?」

  「喔,她也是好人,很好的人。跟之前的女主人不同,但很好没错。我没听过谁说她坏话。」使者说着偷瞄了坎斯坦丁一眼。神父心想他到底藏了什么没说。

  神父抵达那天,瓦西娅正坐在树上和露莎卡聊天。起初她觉得和露莎卡聊天很不自在,但后来习惯了她裸裎的绿色身躯和总是滴着水的蓬乱白发。女妖一脸漠然坐在粗树干上,梳着杂草般的长发。梳子是露莎卡最珍贵的财产,因为只要头发干了,她就会死。不过,那把梳子在哪里都能生出水来,瓦西娅只要细看,就会看见水从梳齿间汨汨而出。露莎卡爱吃肉,常抓清晨到她湖边喝水的幼鹿或仲夏在湖里戏水的年轻男子来吃。但她喜欢瓦西莉莎。

  时近午晚,长昼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照得瓦西娅头发发亮,露莎卡褪色成女人模样的青绿幻影。水妖和湖一样老,有时会诧异地望着瓦西娅,望着这来自新颖世界的亮丽女孩。

  她们是在很诡异的情况下成为朋友。露莎卡抓了村里一名男孩,瓦西娅看见绿色手指闪过,男孩咕噜咕噜消失在水里,便跟着跳进湖中。她虽然还是孩子,却有着不怕死的蛮劲,不输给任何露莎卡。她一把抓住男孩浮出水面,两人平安回到岸边。男孩遍体鳞伤,不停咳水,既感激又害怕地望着瓦西娅,脚下一踩到土地就立刻将她推开,朝村里奔去。

  瓦西娅耸耸肩跟上去,一边拧干湿漉漉的头发。她很想喝汤,但春日傍晚斜阳昏暗,树叶和杂草映着灰蓝天色成了黑影。瓦西娅回到湖边坐下,脚趾泡在水里。

  「你刚才想吃掉他吗?」她搭话似的对湖水说:「你没有其他肉可以吃?」

  四下沉寂,只有叶子填满了这小小的沉默。

  接着──「不对。」林中传来涟漪般的声音。瓦西娅慌忙起身,目光在枝叶之间来回逡巡。能瞥见那女人裸裎的婀娜身影,纯粹是运气。露莎卡手里抓着发亮的白色物体,蹲坐在树干上。

  「我不吃肉,」那女人打了个哆嗦说,头发在她肌肤上有如颤动的碎浪。「我吃恐惧,还有欲望,这两样东西妳都没有。它们会替湖水加味,给我养分。那些人死前才会明白我是谁,否则只会以为我是湖水、树木和水草。」

  「但妳把他们杀了!」瓦西娅说。

  「万物都会死。」

  「我不准妳杀死我的族人。」

  「那我就会消失了。」露莎卡语气平平地说。

  瓦西娅想了想。「我知道妳在这里,我看得见妳。我还没有要死,也不害怕──可是──我看得见妳。我可以当妳朋友,这样可以吗?」

  露莎卡好奇地望着她。「也许吧。」

  瓦西娅果然没有食言,经常来找女妖说话,春天还会把花扔进湖里。露莎卡没有死掉。

  为了回报瓦西娅,露莎卡教她游泳,没有几个人教得像她一样好。她还教瓦西娅像猫一样爬树。因此,那天在眺望道路的树干上,她们俩一起看见坎斯坦丁神父来到雷斯纳亚辛里亚。

  露莎卡先看到神父,眼睛突然一亮。「妳瞧,好吃的来了。」

  瓦西娅朝路上瞄了一眼,看见一名穿着黑色神父袍的男子,金发沾了沙尘。「什么意思?」

  「他满身欲望,欲望和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也不承认自己害怕。但他两样东西都感觉得到,强烈得快窒息了。」男子又近了一些。他确实有一张饥渴的脸。高耸的颧骨在凹陷的脸颊上留下暗影,深邃眼窝里一双蓝色眼眸,双唇稚嫩饱满,却执拗地撇着嘴,彷佛想藏起那份稚嫩。她父亲一名手下和那人比肩而行,两人的马都疲惫不堪,沾满风沙。

  瓦西娅脸庞一亮。「我要回家了,」她说:「如果他是从莫斯科来,一定会有我哥哥和姊姊的消息。」

  露莎卡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男子经过的路,眼里燃烧着炽烈的饥渴。

  「答应我,妳不会动手。」瓦西娅厉声说。

  露莎卡笑了,发青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森冷的獠牙。「也许他想死,」她说:「这样的话──我应该帮得上忙。」

  屋前的院子被午后阳光洗成了金黄,有如蚁窝一般忙乱。一名仆人正在替马卸下鞍鞯,但没有神父的踪影。瓦西娅跑到厨房门前,在门口遇到敦娅,敦娅见她头发黏着小树枝,短洋装也弄脏,忍不住呿了一声说:「瓦西娅,妳又──」但随即改口:「算了,来吧,快一点。」说完便推小女孩去梳头发,将脏衣服换成衬衫和刺绣萨拉凡。

  换装后的瓦西娅一身整洁,容光焕发,总算有点样子。她从她和伊莉娜共享的房间里出来,等在外头的艾洛许一见到她的模样,就说:「看来他们还是有办法把妳嫁出去,瓦西席卡。」

  「安娜.伊凡诺夫纳说不可能,」瓦西娅神色自若回答:「我太高太瘦,像鼬鼠一样,脚和脸又像青蛙。」她两手交握,望着天空说:「唉,只有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才会娶青蛙当老婆,而且可以一下用魔法把我变漂亮。看来我是没机会遇上王子了,艾洛席卡。」

  艾洛许哼了一声。「哪个王子找到妳,算他可怜。但别把安娜.伊凡诺夫纳的话放心上,她不希望妳变漂亮。」

  瓦西娅没说话,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欸,新来的神父到了,」艾洛许急忙说道:「妳很好奇是吧,小姊妹?」

  两人溜出去,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她看着他,表情清纯得像个孩子。「你不好奇吗?」她说:「他是莫斯科来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彼得和神父坐在凉爽的夏日草地上喝着克瓦斯酒。他听见两个孩子走近,便转过头来,一看见二女儿立刻皱起眉头。

  她已经快是女人了,他心想,我太久没好好看这孩子,她跟她母亲真是像又不像到极点。

  其实,瓦西娅还是丑小鸭,但已经慢慢有样子了。虽然骨架还是粗粗大大,嘴巴太宽,嘴唇太厚,却很有味道,目光清澈得有如碧绿的湖水,各种情绪如浮云般闪过。尤其她的姿态,脖子和辫子的线条,总是非常迷人,让人看得目不转睛。阳光照在她头发上不会像玛莉娜的头发变成亮棕色,而是深红,有如丝缕上缀着石榴石。

  坎斯坦丁神父扬眉打量瓦西娅,微微皱起眉头。也难怪了,彼得心想,虽然她穿着雅致,辫子也扎得整整齐齐,但就是带着一股野性,看上去有如被抓不久,刚被驯服的小野兽。

  「这位是犬子,」彼得匆匆说道:「艾雷克塞.彼得洛维奇。这位是小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艾洛许弯腰鞠躬,向神父和父亲行礼。瓦西娅望着坎斯坦丁,眼里清清楚楚写着期盼。艾洛许用手肘狠狠顶了她一下。

  「喔,」瓦西娅说:「欢迎您来我们这里,巴图席卡。」说完马上就问:「您有我们哥哥和姊姊的消息吗?我哥哥七年前离开这里,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我姊姊是塞普柯夫的王子妃。别跟我说您没见到他们!」

  这女孩应该让母亲牵着,坎斯坦丁阴沉想着。女人跟神父讲话的时候,应该轻声细语,把头压低,这女孩却不知羞耻地睁着绿色的大眼兴奋望着他。

  「够了,瓦西娅,」彼得厉声说道:「神父大老远过来,很累了。」

  坎斯坦丁还没能回答,就听见夏日草地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安娜.伊凡诺夫纳穿着上好的衣服,气喘吁吁出现在众人面前,小女儿伊莉娜跟在后头,一如往常干干净净,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安娜躬身作揖,伊莉娜吮着手指,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陌生人。「巴图席卡,」安娜说:「非常欢迎您来。」

  神父点头回礼,至少这两个女人比较象样,母亲用围巾包着头发,女孩娇小整洁又很恭敬。尽管如此,坎斯坦丁还是不禁往旁边看,发现另一个女孩依然眼巴巴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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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色?」彼得皱着眉说。

  「颜色,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坎斯坦丁神父努力隐藏心里的急切。

  彼得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夏季月分在厨房晚餐总是闹哄哄的。阳光金黄灿烂,森林温柔和煦,人们在厨房院子里进进出出,敦娅做的炖肉更胜以往。「我们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壁炉另一边的艾洛许说,身旁的瓦西娅用手遮着羞红的脸,厨房里的人哄堂大笑。

  「你是说染料吗?」彼得突然脸庞一亮,转头对神父说道:「嗯,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你想染什么,女人们都会做。」彼得咧嘴微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作物长得高高壮壮,阳光普照,而且他妻子自从金发神父来了之后,就没那么常落泪、尖叫或躲藏了。

  「没错,」安娜完全忘了手边的炖肉,喘着气插话道:「完全照你的意思。你还饿吗,巴图席卡?」

  「颜色,」坎斯坦丁说:「不是做染料,而是油漆。」

  彼得觉得被冒犯了。这间房子只有屋檐以下上了漆,猩红和蓝色,但漆得很好,保持得也好,这家伙要是想多管闲事……

  坎斯坦丁指着门对面放圣像的角落。「我想替圣像上漆,」他明快地说:「好荣耀神。我知道我要什么,但不晓得在你的森林要去哪里找。」

  替圣像上漆。彼得看着坎斯坦丁,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像我们这边这个吗?」他瞇眼瞄着角落里漆得随便的圣母像说。圣母已经被烟熏得漆黑,跟前剩一截蜡烛头。家里的圣像是他从莫斯科买回来的,但他从来没见过漆圣像的工匠。圣像都是修士漆的。

  坎斯坦丁欲言又止,缓了缓神色说:「嗯,有点像,但是我必须有漆才行。要有颜色。我自己带了一些,可是……」

  圣像是神圣的。其他人知道他家里来了一位漆圣像的人,一定会对他的屋子敬重有加。「没问题,巴图席卡,」彼得说:「圣像──替圣像上漆──呃,我们会替你找到漆。」彼得扯开嗓子:「瓦西娅!」

  壁炉另一边的艾洛许不知说了什么,正在呵呵笑。瓦西娅也在笑。阳光穿透她的发梢,照亮了她鼻梁上的雀斑。

  这女孩笨手笨脚,坎斯坦丁心想,人也不机灵,羽毛还没长全,但半间屋子的人都在看她会怎么做。「瓦西娅!」彼得又喊了一声,语气更严厉了些。

  瓦西娅闭上嘴巴,走到父亲和神父面前。她身穿绿洋装,扎着红黄两色的头巾,几绺发丝从太阳穴旁溜出来,微微鬈在眉毛边。她长得真丑,坎斯坦丁心想,接着突然惊觉到:女孩子丑关他什么事?

  「父亲,有什么事吗?」瓦西娅说。

  「坎斯坦丁神父想去森林,」彼得说:「他想找颜色。妳陪他去,告诉他做染料的植物在哪里。」

  瓦西娅看着神父,目光不是少女般的忸怩娇羞,而是阳光般透明与灿烂,充满好奇。「好的,父亲,」她说,接着转头告诉坎斯坦丁:「巴图席卡,我们明天破晓出发吧,我想天色大亮之前最适合采集。」

  安娜趁机又舀了一些炖肉到坎斯坦丁碗里。「抱歉。」她说。

  坎斯坦丁仍然望着瓦西娅。为何不能找村里的男人带他去找颜料?而是叫这个绿眼小女巫陪他?他突然察觉自己面露凶光。女孩脸上的灿然消失了。坎斯坦丁镇定自己,接着说:「谢了,德芙席卡[1]。」说完在两人之间比了十字。

  瓦西娅突然笑了。「那就明天出发!」她说。

  「走开吧,瓦西娅,」安娜说,声音有些尖锐。「这里没妳的事了。」

  隔天清晨,地面飘着薄雾,被朝阳一照成了白烟与红火,加上一道道树影。女孩向坎斯坦丁打招呼,灿烂的脸庞带着一丝提防,宛如雾霭中的精灵。

  雷斯纳亚辛里亚的森林和莫斯科郊外的森林不同,更原始残酷,也更漂亮。大树在两人头顶上方和四周窃窃私语,坎斯坦丁感觉有眼睛盯着他看。眼睛……怎么可能?

  两人走在小小的泥土路上,「我知道哪里有野薄荷,」瓦西娅说。两旁树木高耸有如教堂拱顶,女孩赤脚在地上轻巧走着,背上背着一只皮袋。「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接骨木果和黑莓,桤木可以做黄色颜料,但不够替圣人的脸上漆。你要替我们漆圣像吗,巴图席卡?」

  「我已经有红土、石粉和黑金属,连漆圣母面纱的青金石沙也有,但还缺绿色、黄色和紫色。」坎斯坦丁说,说完才察觉自己语带急切。

  「那些我们都找得到,」瓦西娅说。她像个小孩蹦蹦跳跳。「我从来没看过圣像上漆,其他人也没看过。我们到时一定会求你祷告,准我们看你工作。」

  他知道他们会有这种反应。在莫斯科,一堆人抢着看他漆圣像……

  「虽然你有时候很像圣像,」瓦西娅望着他脸上闪过的思绪说:「但我想你终究是人。」

  坎斯坦丁不知女孩在他脸上看到什么,气自己太不当心。「妳想太多了,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最好乖乖跟妳妹妹待在家里。」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跟我说的人,」瓦西娅不以为意道:「但要是我待在家里,谁陪你清晨到森林里找叶子。到了──」

  两人停下来刮刮桦树,然后又停下来采集野生芥子。女孩小刀使得很利落。太阳升得更高一些,烧散了薄雾。

  「我昨天在不该发问的时候问了你一个问题,」瓦西娅将蕾丝形状的芥子叶收到皮袋里说:「但我现在再问你一次,巴图席卡,希望你能包涵我一个小女孩这么急着问你。我很爱我哥哥和姊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哥哥现在叫做艾列克桑德修士。」

  神父双唇一抿。「我听说过他,」他迟疑片刻后说:「他用自己出生的名字当作修行的称号,惹出不少流言。」

  瓦西娅似笑非笑。「那是我母亲替他取的名字,而他向来很坚持。」

  艾列克桑德修士宁可渎神也不妥协,这件事传遍了莫斯科。不过,坎斯坦丁在心里提醒自己,皈依立誓不关女人家的事。女孩睁大眼睛望着他,坎斯坦丁开始觉得不自在。「艾列克桑德修士到莫斯科来参加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的登基大典,听说他在村里服事很得名望。」

  「那我姊姊呢?」瓦西娅问。

  「塞普柯夫王子妃很虔诚,生的孩子也很强壮,因此很受敬重。」坎斯坦丁如此回答,希望对话就此结束。

  瓦西娅转过身去,发出满足的一声轻叹。「我很担心他们两个,」她说:「父亲也是,只是装作不在乎。谢谢你,巴图席卡。」她回头看他,脸上散发着发自内心的光彩,让坎斯坦丁吓了一跳,不由得看呆了。他脸色一沉,两人一时无语。小径变宽了,神父和女孩比肩同行。

  「父亲说你去过天涯海角,」瓦西娅说:「去过沙皇格勒,去过千王宫,还去过圣索非亚大教堂。」

  「对。」坎斯坦丁说。

  「你可以跟我说说吗?」女孩说:「父亲说黄昏天使会唱歌,沙皇[2]统治所有神的子民,彷佛他就是神,而且他还有一整个房间的珠宝和一千名仆人。」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些。「唱歌的不是天使,」他缓缓说道:「而是人,但他们的声音连天使都会嫉妒。晚上街道会点起十万支蜡烛,到处都有黄金和音乐……」

  他突然停住。

  「那一定很像天堂。」瓦西娅说。

  「没错,」坎斯坦丁说。回忆涌到他的嘴边:金银财宝、音乐、智者和自由。他感觉被眼前的森林掐住了。「这话题不适合女孩子。」他说

  瓦西娅眉毛一挑。两人走到黑莓树丛边,她摘了一大把。「其实你不想来这里,对吧,」她绕着树丛说:「我们这里没有音乐也没有灯,人也少得可怜,你难道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神差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坎斯坦丁冷冷说道:「若神要我在这里作工,我就不会走。」

  「你在这里要作什么工,巴图席卡?」瓦西娅说。她不再摘黑莓吃,目光扫向头顶的树丛。

  坎斯坦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什么都没看见。他感觉脊骨一凉。「拯救受苦的灵魂。」他说。他可以数出她鼻子上的雀斑。要说哪个女孩需要拯救,肯定就是这小姑娘。她吃得嘴唇和手上都是黑莓汁。

  瓦西娅似笑非笑。「所以你打算拯救我们?」

  「愿神赐给我力量,让我拯救妳。」

  「我只是个乡下姑娘,」瓦西娅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伸手到黑莓丛里:「从来没去过沙皇格勒,也没听过神说话。但我想你最好当心,巴图席卡,搞清楚听到的是神的声音或你自己的声音。我们之前从来不需要拯救。」

  坎斯坦丁望着女孩,瓦西娅只是对他微笑,高高瘦瘦,嘴上沾满黑莓汁,感觉更像女孩而不是女人。「快点,」她说:「不然天就要大亮了。」

  那天晚上,坎斯坦丁神父躺在窄床上瑟瑟发抖,无法成眠。北方的风只要一日落就像利齿一般咬着人不放,连夏天也不例外。

  他照例将圣像摆在门对面的角落,圣母挂中央,下面是三一像。傍晚时分,害羞又爱管闲事的女主人拿了一根粗粗的蜂蜡烛来,摆在圣像前。坎斯坦丁一等天暗就点起蜡烛,享受昏黄的烛光。光线照得圣母的脸鬼影幢幢,诡谲的黑影在三一圣像上疯狂舞动。这屋子入夜后感觉满怀恶意,甚至好像在呼吸……

  真蠢,坎斯坦丁心想。他气自己疑神疑鬼,起身想把蜡烛吹熄,走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外喀擦一声,有人关门,下意识朝窗外瞄了一眼。

  只见一名女子从屋前空地跑过,脸被围巾遮着看不清楚,全身包得圆滚滚的难辨身形,坎斯坦丁完全猜不出她是谁。女子跑到教堂门前停了下来,一手抓住青铜门环将门拉开,随即消失在门后。

  坎斯坦丁望着女子进去的地方。深夜当然可以祷告,但屋里就有圣像,可以轻轻松松跟神说话,不必冒着黑夜和湿冷的空气出门,而且那名女子动作有点鬼祟,像是罪犯。

  坎斯坦丁愈想愈好奇,愈想愈生气,整个人都醒了,便离开窗边穿上黑袍。他的房间有门通到屋外,不用经过房子。他悄悄溜出屋外,横过草地走向教堂。

  安娜.伊凡诺夫纳跪在漆黑教堂的圣幛[3]前,试着放空思绪。灰尘、油漆、蜂蜡和老旧木头的味道有如香膏包围她,梦魇带来的汗水在冷空气中渐渐风干。这回她走在深夜的森林里,四周都是黑影,古怪的声音从八方传来。

  「夫人,」那些声音喊道:「夫人,求求妳看见我们,认识我们,免得妳的壁炉没人守护。求求妳了,夫人。」但安娜不肯听也不肯看,只是埋头走着,任那些声音撕扯她,最后逼急了开始奔跑,双脚被石头和树根弄得发疼。忽然一声恸哭响彻天际,路瞬间没了,安娜一头撞空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满身大汗。

  原来是梦。但她的脸和脚又刺又痛,就算醒了却依然听见那些声音。最后她决定躲到教堂,蜷缩在圣幛前。她可以待在这里,直到破晓再溜回去。尽管彻夜消失很难解释,但她丈夫很宽容。

  门枢轻轻声响,有人鬼鬼祟祟开门。安娜慌忙起身回头,只见月光下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从门口朝她走来,吓得她不敢动弹,僵在圣幛前直到那个身影走近,她才瞥见金发的微光。

  「安娜.伊凡诺夫纳,」坎斯坦丁说:「妳还好吗?」

  安娜气喘吁吁望着神父。从小到大,多少人曾经气冲冲、凶巴巴地问她:「妳在做什么?」或「妳到底有什么毛病?」从来没人用如此温和的语气问她还好吗。月光照得他脸庞棱角分明。

  安娜结巴道:「我……我很好,巴图席卡,当然没事。我只是──对不起,我……」话没说完哽咽得说不下去。她浑身颤抖,不敢直视神父的眼睛,转身在胸前画了十字,再次跪在圣幛前面。坎斯坦丁神父在她身旁默默伫立片刻,接着转身动作精确地在胸前画了十字,随即在圣幛另一端跪了下来,正对着圣母安祥的脸庞。他低声祷告,声音传到安娜耳中,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感觉语气和缓,轻轻回荡在空中。她的哽咽总算停了。

  安娜吻了基督的圣像,斜斜瞄了坎斯坦丁神父一眼。神父双手合十,对着昏暗的圣像沉思默想,接着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安静低沉。

  「告诉我,」他说:「妳为什么这时间来求神安慰?」

  「他们难道没跟您说我疯了吗?」安娜恨恨说道,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没有,」神父说:「妳疯了吗?」

  安娜下巴微微一点,算是点头。

  「为什么?」

  安娜抬眼望他。「我为什么疯了?」她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不是,」坎斯坦丁耐心答道:「妳为什么相信自己疯了?」

  「我看得到──东西。恶魔鬼怪,到处都有,随时都会看见。」她感觉自己彷佛站在自己身后,舌头被某个东西控制住,代替她回答。她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半数时间连对自己承认也不肯,就算她在角落念念有词,其他妇人背地窃窃私语也一样。连善良笨拙、经常醉醺醺的西蒙神父,不知陪了她祷告多少次,也从来不曾让她亲口吐露这件事。

  「这为什么表示妳疯了?教会说魔鬼常在我们之间行走,妳难道认为教会的教导是错的?」

  「我没有!可是……」安娜觉得又冷又热。她很想再看他的脸,可是不敢,只好低头望着地板,结果看见一道淡影,是他的脚从长袍下露了出来,没穿鞋子感觉很不协调。最后她勉强低声说道:

  「但它们不是──不可能是──真的。其他人都没看到……我疯了,我知道我是疯子。」说到最后,她声音几不可闻,接着又缓缓说道:「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我继女瓦西莉莎也看得到。但她只是个小孩,而且听了太多故事。」

  坎斯坦丁神父目光一利。

  「她提过,对吧?」

  「没有──最近没有。但她还小的时候,我有时觉得……她的眼睛……」

  「但妳什么都没做?」坎斯坦丁的声音像蛇蝎般灵活,歌手般精准。安娜听见他语气里的不可置信与轻蔑,不禁畏缩了起来。

  「我会打她,禁止她说这些事。我想只要从小控制好,疯狂就不会上身。」

  「就这样?妳觉得只是疯狂?一点也不担心她的灵魂?」

  安娜嘴张了又闭,一脸迷惘望着神父。神父走到圣幛中央的基督加冕像前,看着使徒围绕的基督。月光将他的金发照成银灰色,漆黑的影子匍匐在地。

  「恶魔是可以驱除的,安娜.伊凡诺夫纳。」他说,眼睛依然盯着圣像。

  「驱除?」安娜尖声说道。

  「当然。」

  「要怎么做?」她感觉自己脑袋像一滩烂泥。她这辈子一直背着这份诅咒,结果诅咒是可以去掉的──她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教会仪式加上大量祷告。」

  教堂里一阵沉默。

  「喔,」安娜吁了口气说:「喔,求求您赶走它吧,让它们离开。」

  神父似乎笑了,但就着月光她看不清楚。

  「我会祷告,然后想一想。快回去睡觉吧,安娜.伊凡诺夫纳。」她瞪着惊惶的双眼望着他,接着转身跌跌撞撞朝门边走去,赤脚歪歪扭扭踩在木地板上。

  坎斯坦丁神父俯卧在圣幛前,彻夜没有阖眼。

  隔天是周日,晨光灰灰绿绿,坎斯坦丁神父眼皮沉重回到房间,用冷水泼脸顺便洗手。他待会儿就要讲道,虽然筋疲力竭,但心情沉静。彻夜祷告让他得到神的回复。他知道降在这片土地上的恶魔是谁了。恶魔在保母围裙上的太阳符号里,在那个蠢女人的惊惶里,在彼得二女儿那双野性又神经的眼眸里。这片土地恶魔充斥,全是旧信仰的妖怪。这群愚蠢的野蛮人表面敬拜上帝,私下却敬拜旧神,想要两边讨好,结果成了天父眼中的卑劣者,难怪妖魔猖獗。

  坎斯坦丁热血沸腾。他以为自己在这个穷乡僻壤会抑郁而终,不料有圣战可打,为争夺凡夫俗子的灵魂而战。一边是恶魔,一边是为神出征的他。

  村民开始聚集,他几乎可以摸到他们的急切与好奇。还不到莫斯科的程度。那里的人会饥渴吞下他的一字一句,用受惊的眼神爱着他。还不到。

  但会的。

  瓦西娅肩膀一抖,只想把头巾摘掉。因为要上教堂,敦娅不但用布、木片和略有价值的宝石替她做了头巾,还加上面纱,让她痒得要命。不过比起安娜,这根本不算什么。安娜穿得像是参加庆典一样,胸前挂着宝石十字架,每根手指都戴了戒指。敦娅瞧了女主人一眼,嘴里不停嘀咕金发和不敬什么的,连彼得看见安娜都不禁竖起眉毛,但没多说什么。瓦西娅一边搔着头皮,一边跟着两个哥哥走进教堂。

  女士们站在中殿左侧,面对圣母,男士们在右侧,面对基督。瓦西娅每次都想跟艾洛许站在一起,礼拜时可以互相戳弄推挤。伊莉娜还太小,而且很乖,戳起来不好玩,总会被安娜看见。瓦西娅将手收在背后,手指紧绞着。

  圣幛中央的门开了,神父从门口走出来。低声交谈的村民安静下来,只有一名女孩呵呵笑了几声。

  教堂不大,坎斯坦丁神父一人似乎就填满整座中殿。他的金发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连安娜的珠宝也比不上。蓝色眼眸目光如剑,逐一扫过众人脸庞。他没有马上开口,所有人屏息以待,沉默震慑全场,瓦西娅听见村民轻柔急切的呼吸,不禁全身紧绷。

  最后神父终于开口:「愿圣父、圣子、圣灵神的国度受赞美,」他的声音拂过众人。「从今到永远,直到世世代代。」

  他听起来不像西蒙神父,瓦西娅心想,虽然念的祷文一模一样,但他的声音有如雷鸣,每个音节都像敦娅一针一线那般讲究。文字在他口中活了过来,如春天的河流般低沉。他说起生命与死亡、神与罪,说起他们不知道的事物,以及恶魔、折磨与诱惑。他召唤意象到村民面前,让他们看见自己接受上帝审判,被判定罪而败亡。

  坎斯坦丁唱起圣歌,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怀着惊叹与恐惧同声合唱。他的声音宛如灵巧的皮鞭,不停抽打众人,直到所有人声嘶力竭应和,有如被暴风雨吓坏的孩子。就在他们惊惶(同时狂喜)到崩溃的边缘时,他忽然放柔声音:

  「怜悯我们,拯救我们,因为他是圣善、慈悲而热爱世人者。」

  教堂里鸦雀无声。静默中,坎斯坦丁举起右手祝福会众。

  所有人梦游一般,彼此搀扶着走出教堂。安娜一脸恐惧和狂喜,瓦西娅完全无法理解,其他人则是神情恍惚,甚至疲惫,目光中依然残留着几分喜悦与惊恐。

  「艾洛席卡!」瓦西娅喊着冲到哥哥身旁,但当他转头看她,她发现他就和别人一样脸色苍白,目光彷佛来自远方,空洞得让她害怕。瓦西娅拍了艾洛许一下,艾洛许立刻回过神来,狠狠推了她一把,害她差点仆倒在地。幸好她跟松鼠一样敏捷,而且身上穿的可是新衣服,于是她身体一扭站稳脚步,兄妹俩气喘吁吁,握紧拳头瞪着对方。

  下一秒两人就醒了,相视而笑。艾洛许说:「所以是真的啰,瓦西娅?恶魔就在我们之间,不赶走它们就等着大难临头?但那些妖怪──他说的是那些妖怪吧?女人家经常留面包给多莫佛伊,神干嘛在乎这种事?」

  「管他是真是假,我们何必听一个莫斯科来的老神父的话,把家中精灵赶走?」瓦西娅气冲冲说:「我们从以前就一直留面包、盐和水给多莫佛伊,神从来没有发怒过。」

  「我们没有挨饿,」艾洛许迟疑地说:「也没有火灾或病痛,但也许神在等我们死掉,好给我们永恒的惩罚。」

  「拜托,艾洛席卡。」瓦西娅正想反驳,却被敦娅喊她的声音打断了。安娜下令大摆筵席,瓦西娅必须负责包饺子和搅汤。

  筵席设在室外,有蛋、卡莎粥[4]、夏季蔬菜、面包、奶酪和蜂蜜,平常吃饭时的喧嚣欢腾不见了,只有年轻农妇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坎斯坦丁脸上洋溢着满足,若有所思地动着嘴巴。彼得皱着眉头左顾右盼,有如闻到危险却见不到狼群躲在哪里的公牛。爸爸很懂野兽和劫掠者,瓦西娅心想,但罪与定罪是打不过的。

  其他人怀着恐惧和饥渴的崇拜望着神父,安娜.伊凡诺夫纳脸上则是喜悦中带着迟疑。他们的热切有如脱缰的野马,托着神父腾越奔驰。瓦西娅并不晓得,但当人群散去,中殿安静无声,神父将那份热切完全放进驱魔仪式之中,连失明的人都会发誓自己亲眼看见魔鬼哀号着穿出彼得家的屋墙,仓皇逃命。

  那年夏天,坎斯坦丁四处造访村民,倾听他们的疾苦。他祝福垂死之人,赐福给新生儿,谁说话他都专心聆听,而当他开口,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忏悔吧,」他告诉他们:「免得被火焚烧。地狱之火已近,你和你的孩子每晚就寝时,那火就在一旁。将你们生产的果实献给神,只献给祂。神是你们唯一的救赎。」

  村民交头接耳,语气愈来愈恐惧。

  坎斯坦丁每天都在彼得家用晚餐。只要他一开口,蜂蜜酒就会波纹荡漾,木汤匙喀喀作响。伊莉娜总会把汤匙放到碗里,听着叩叩声呵呵笑,而瓦西娅则爱怂恿妹妹。有小孩笑无疑是种解脱。伊莉娜还太小,谈论定罪不会吓到她。

  但瓦西娅会怕。

  不是怕神父,也不是怕恶魔或地狱之火。她见过魔鬼,每天都看得到,有些尖酸恶毒,有些亲切和蔼,还有些喜欢调皮捣蛋,但外表都和他们所保护的人类相去不远。

  瓦西娅怕的是人。村民去教堂的路上不再插科打诨,礼拜时总是鸦雀无声,饥渴聆听神父讲道,而且不仅会去教堂,还会找理由到神父的房间找他。

  坎斯坦丁向彼得讨了蜂蜡,融进颜料里头。每天只要日光照进房间,他就会拿起刷笔,打开装着粉状颜料的小瓶,开始上漆。圣伯多禄在他笔下慢慢现身,蜷曲胡须,黄棕长袍,伸出手指修长、姿态古怪的手为众人赐福祈祷。

  雷斯纳亚辛里亚不再有别的话题。

  瓦西娅急了,有回周日偷带了几只蟋蟀到教堂,扔到会众之间。蟋蟀的吱喳声和坎斯坦丁神父低沉的嗓音此起彼落,感觉非常逗趣,但村民竟然没笑,反而惶恐畏缩,低声说这是恶兆。安娜.伊凡诺夫纳没有亲眼看见,但猜得出是谁干的。礼拜结束后,她将瓦西娅叫过来。

  瓦西娅不甘不愿来到继母房间,安娜手里拿着一条柳枝,坎斯坦丁神父坐在打开的窗边,将蓝色小石块研磨成粉。安娜质问瓦西娅,神父佯装没在听,但瓦西娅知道安娜是为神父问的,好证明自己虔诚公正,展现女主人的威严。

  安娜问个不停。

  最后瓦西娅火了。「我不会停手,」她气得豁出去说:「万物不都是神造的?为什么只有人可以赞美主?蟋蟀跟我们一样会唱歌。」

  坎斯坦丁的蓝色眼眸扫了她一眼,瓦西娅读不出其中的表情。

  「放肆!」安娜尖声嚷道:「亵渎!」

  她扬起柳枝咻地猛抽,瓦西娅高昂下巴,一声也不吭。坎斯坦丁冷然观望,表情莫测难辨。瓦西娅瞪着他的眼睛,怎么也不转开视线。

  安娜望着女孩与神父,看两人互相瞪视,气得脸更红。她将全身力气灌到柳条之中,狠狠往下抽。瓦西娅动也不动,咬得下唇出血,虽然拚命忍住,泪水还是涌上眼眶,簌簌滑落双颊。

  坎斯坦丁在安娜身后默默看着。

  瓦西娅后来哀号了一声,既是羞辱也是痛苦,但惩罚结束了。因为艾洛许白着双唇跑去找来父亲,彼得见到血迹和女儿惨白的脸色,立刻一把抓住安娜的手臂。

  瓦西娅一句话也没对父亲或任何人说,径自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完全不理哥哥在后面喊她回来。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躲进森林,就算哭了,也只有露莎卡听见。

  彼得怒斥安娜下手太狠。「这样她才知道犯罪的代价,」安娜骄傲地说:「宁可现在搞懂,也不要以后被地狱之火烧,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

  坎斯坦丁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伤好之后,瓦西娅走路更轻、嘴巴更紧了。她更常和马儿为伴,在心里编织各种疯狂计划,像是扮成男生混进沙夏的修道院,或派密使去找欧尔嘉。

  艾洛许没有告诉瓦西娅,却开始留意妹妹的行踪,不再让她和继母独处。

  坎斯坦丁继续谴责村民供奉食物(面包或蜂蜜酒)给壁炉妖精。「献给神吧,」他说:「别管妖魔了,免得你们下炼狱。」村民听进去了,连敦娅都半信半疑。她摇着头喃喃自语,摘下围裙和头巾上的太阳图腾。

  瓦西娅没有察觉。她都躲在森林或马厩里。但多莫佛伊比谁都想念瓦西娅,因为他现在除了面包屑,什么都吃不到了。

  德芙席卡:年轻女子、少女。

  沙皇:Tsar(沙皇)一词源自拉丁文的Caesar,原指罗马皇帝,后来在古教会斯拉夫语中意指拜占庭皇帝。因此,本小说的沙皇意指定都君士坦丁堡(或沙皇格勒,即沙皇之城)的拜占庭皇帝,而非俄罗斯君主。伊凡四世(恐怖伊凡)是首位采用「所有俄罗斯人的沙皇」称号的俄罗斯大公,比本小说虚构的事件晚了将近两百年。一四五三年君士坦丁堡落入奥斯曼帝国手中之后,俄罗斯君王认为莫斯科是「第三个罗马」,继承了君士坦丁堡的东正教权威,故以沙皇自称。

  圣幛:东正教教堂内绘满圣像的墙,用以区隔中殿与内殿。

  卡莎:荞麦、小麦、黑麦、小米或大麦做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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