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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底层的轮值人员冷冻舱区回荡着唐诺的脚步声。好几千座冷冻舱密密麻麻,有如闪闪发亮的石头。他弯腰看看另一座显示屏上的名字。他已经算不清他的冷冻舱是这一排的第几座,很担心等一下又要重算一次。他又举起手帕掩住嘴咳起来,然后擦擦嘴继续找。他口袋里有一个沈甸甸的东西,一直在他大腿上摩擦。而他心头也是又沉重又冰冷。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那座冷冻舱,底下的名字是「特洛伊」。唐诺擦擦舱盖上的玻璃,探头往里面看。里面有一个人,看起来很老,而且,在唐诺印象中,那个人从前好像没这么老。他苍白的脸上泛着青色,满头白发,满脸白胡子。

  唐诺打量着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考虑该怎么做。没有推轮椅来,也没有大医药箱,只有口袋里那个沈甸甸的东西。目前他已经发掘出某些真相,他想知道更多。有时候,你必须先打开某种东西,才会知道要怎么关闭。

  他蹲到控制面板前面,准备启动解冻程序。他输入密码的时候,心里想着,夏绿蒂现在正待在楼上的军火库里。不能让她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对他们兄妹来说,以前的瑟曼就像是他们的爸爸。

  唐诺把转盘转向右边,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闪烁,温度开始上升。唐诺站起来,在原地踱来踱去。他绕着冷冻舱走了几圈。这座冷冻舱底下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被他们塑造出来的人,一个名叫「特洛伊」的唐诺。而现在,那个一手塑造出特洛伊的人,此刻却躺在这座冷冻舱里。当瑟曼的体温正逐渐升高的时候,唐诺心中的冰冷却逐渐扩散到他全身,扩散到他四肢。唐诺又咳在他的手帕里。他把手帕塞回口袋,然后掏出那条绳子。

  此刻,站在这里,他忽然想到维克档案里的一份报告,然而,角色却互换了。维克的报告里提到一个很古老的实验,把监狱的警卫和囚犯互相对换,结果,受害的人立刻化身为加害者。唐诺很讨厌这种构想,认定人很轻易就可以被改变。他认为那个实验的结果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他的确亲眼见识过人的改变。当年,进入国会山庄的那些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曾经有很崇高的理念,然而,他亲眼看到他们都变了。这次轮值,他被赋予很大的权力,而他感觉得到那种诱惑。他发现,邪恶的人都是邪恶的体系制造出来的,而且,任何人都有可能会被权力腐化。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体系必须被摧毁。

  温度渐渐上升,舱盖跳开了,发出嗤的一声。唐诺伸手把舱盖整个掀开,想象着里面那个人会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然而,那个人却静静躺在里面,浑身赤裸冒着雾气,手臂上插着一条管子,鼠蹊部位也插着一条管子。他全身皮肉皱巴巴的,看起来好苍白,头发稀疏。唐诺抓起瑟曼的手,把他两手迭在一起,然后拿出绳子缠住他的双手,打上一个结,把绳子拉紧。接着,唐诺往后退了一步,盯着瑟曼的眼睛,看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瑟曼嘴唇抽动了一下,然后微微张开,试探着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景象,很像看着人死而复活,而这是唐诺第一次感到庆幸,世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机器。瑟曼身体动了一下,唐诺也咳了一下。瑟曼眼皮慢慢张开,融化的冰水从他眼角往下流,造成一种错觉,彷佛他正在为这个世界哭泣。瑟曼抬起手抹掉眼皮上的冰霜,而唐诺很清楚此刻瑟曼有什么感受。眼皮睁不开,彷佛黏在一起。接着,瑟曼呻吟了一声,想挣脱手上的绳子。他渐渐清醒了,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不要动。」唐诺对他说。他一手按在瑟曼额头上,感觉得到他的身体还是很冰冷。「放轻松。」

  「安娜──」瑟曼嘀咕着,舔舔嘴唇,唐诺这才想到,他连水都没带,也没带那种液体。他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听得到我说话吗?」唐诺问。

  瑟曼眼皮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瞳孔收缩了一下,似乎想看清楚唐诺的脸。看到唐诺,他猛眨眼睛,似乎吓了一跳。

  「唐──?」他声音很嘶哑。

  「躺着不准动。」唐诺对他说。瑟曼翻身抬起手掩住嘴咳了几下,这才注意到手上绑着绳子。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唐诺转身看了看远处那扇门。「你仔细听着。」

  「到底怎么回事?」瑟曼伸手抓住冷冻舱边缘,似乎想爬出来。唐诺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手枪。瑟曼看到那把黑漆漆的手枪,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还是很镇定,只是转头看着唐诺。「今年是哪一年?」他问。

  「已经又过了两百年。」唐诺说。他心中满怀忿恨,枪口微微颤抖。他两手抓住枪柄,往后退了半步。瑟曼很虚弱,而且手被绑住,然而,唐诺还是小心翼翼。此刻,这个老人就像冬天早晨未苏醒的毒蛇,唐诺不敢想象,如果天气暖和了,毒蛇会有什么反应。

  瑟曼又舔舔嘴唇,打量着唐诺。他的肩膀冒出阵阵雾气。「安娜告诉你的吧。」他终于说。

  唐诺忽然很想告诉他,安娜已经死了。而且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丝莫名的虚荣,想告诉瑟曼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通的。然而,他只是点点头。

  「你应该明白,没别的办法了。」瑟曼轻声说。

  「办法多的是,成千上万。」唐诺说。他把手枪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伸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擦掉手上的汗。

  瑟曼瞄瞄手枪,然后转头看看房间四周,看有没有人能帮忙。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死心了,又躺回冷冻舱里。冷冻舱里依然冒着雾气,但唐诺看得出来,瑟曼开始冷得发抖了。

  「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打算长生不老。」唐诺说。

  瑟曼笑起来,低头看看手上的绳结,看看手上的插管和针头。「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活这么久是为了做什么?毁灭全人类?只留下一座地堡的人可以活着,然后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其他人被杀光?」

  瑟曼点点头。他身上没穿衣服,蜷着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好瘦,好脆弱。

  「只为了救那些人,你杀光了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

  瑟曼嘀咕了一声。

  「大声一点。」唐诺喊了一声。

  瑟曼比了个手势,意思好像在说他想喝东西。唐诺扬扬手上的枪。这就是他要给瑟曼的东西。瑟曼拍拍胸口,开口又想说话。唐诺小心翼翼往前凑近一步。「告诉我为什么。」唐诺说。「现在这里是我在指挥。我。你说清楚,否则我现在就把所有地堡里的人全部放出来。」

  瑟曼瞇起眼睛。「笨蛋。」他嗤了一声。「他们会自相残杀。」

  他声音好嘶哑,几乎听不到。唐诺只听得到四周的冷冻舱发出嗡嗡声。他又往前凑近一步,而且越来越有自信,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有自信,知道自己正在做对的事。

  「我知道你认定他们会自相残杀。」唐诺说。「我知道你打算把地球清干净,重新设定。」他拿枪戳戳瑟曼胸口。「我知道你把这些地堡当成是某种宇宙飞船,打算带人类到一个更好的世界。我已经看过你所有的机密档案。不过,在你死之前,有一句话我想亲耳听你说出来──」

  唐诺忽然觉得两条腿站不太稳,而且又开始想咳嗽。他赶紧伸手去掏手帕,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咳出来,粉红色的血迹喷在冷冻舱边缘。瑟曼看着他。唐诺打起精神站稳,努力回想自己刚刚说到哪里。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干出这种令人痛心的事。」唐诺声音好嘶哑,喉咙像火在烧。「这些可怜的人来来去去,一下被送去冬眠,一下被唤醒,而你却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你打算杀光他们。甚至连你的女儿……」他盯着瑟曼的脸,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冷冻一千年,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唤醒我们?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帮你搞出了什么样的地方。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睡下去,等一切结束?如果你想帮大家找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为什么不带我们去?」

  瑟曼还是一动也不动。

  「告诉我为什么。」唐诺声音有点哽咽,但他极力压抑。他举起枪管。

  「因为有些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瑟曼终于说。「我们必须带进坟墓。」

  「把什么东西带进坟墓?」

  瑟曼舔舔嘴唇。「知识。遗产那些书里的东西。那种转眼之间就能够毁灭世界的能力。」

  唐诺大笑起来。「你以为人类以后不会再发现那种东西吗?不会再发现自我毁灭的方法吗?」

  瑟曼耸耸肩。他肩头冒出来的雾气渐渐淡了。「也许吧。至少不会现在就发现。」

  唐诺挥挥手上的枪,指着四周的冷冻舱。「所以这些人全部都要死。你们只打算挑出一个种族,只打算让一座地堡存活,其他的全部毁灭。这就是你们拟定的公约?」

  瑟曼点点头。

  「嗯,有人违反了你的公约。」唐诺说。「有一个人想出办法让我来取代你的位子。现在我是老师。」

  瑟曼瞪大眼睛,视线瞄向唐诺衣领上的识别证。他牙齿不再打颤了,而是咬牙切齿。「不可能。」他说。

  「我从来不想跟你一起干这种事。」唐诺彷佛是在对自己说,而不是在对瑟曼说。他抓稳手枪。「一点都不想。」

  「我也一样。」瑟曼说。唐诺又想起那个实验,警卫和囚犯互换的实验。此刻躺在冷冻舱里的,本来应该是他。任何人都有可能拿枪站在这里。这就是体系制度。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很想告诉瑟曼,很久很久以前,他一直把瑟曼当成自己的爸爸一样。可是,如果那个他们深爱的爸爸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变得极度冷血,那该怎么办?他很想当着瑟曼的面大喊,他好后悔自己毁灭了这个世界,不过,唐诺心里明白,这个世界其实早就毁灭了,但这并不重要。而另一方面,内心深处他却又希望能够叫人来帮忙,把瑟曼扶出冷冻舱,然后自己躺进去,继续沈睡。内心深处,他觉得当囚犯轻松多了,他不想再当警卫。然而,他妹妹在上面,正慢慢恢复清醒。他们两个有更多的问题需要寻找答案。而此刻,远处的某一座地堡正发生巨变,暴动结束了,唐诺很想看看那会有什么结果。

  此刻,唐诺脑海中闪过更多思绪。威尔森医师很快就会回到他的办公室,会去看屏幕。如果这里有一个摄影镜头正好对准他们,威尔森很可能会看到。瑟曼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这时唐诺才想到,把瑟曼叫起来,听他说一堆借口,根本就是一大错误。瑟曼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瑟曼凑向前。「唐唐。」他喊了一声,伸出被绑的双手想去拿唐诺手上的枪。他动作很慢,虚弱无力,似乎完全不指望他拿得到枪,而只是想把枪拉近一点,贴在他自己胸口,或伸进他嘴里,就像维克那样。他眼中似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然而,唐诺觉得这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瑟曼伸手去拿枪,而唐诺几乎忍不住想把枪交给他,看看他会怎么样。

  然而,唐诺还是扣下扳机,趁自己后悔之前扣下扳机。

  那枪声震耳欲聋,枪口冒出一阵刺眼的火光。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回荡在数以千计的冷冻舱之间,震惊了数以千计的灵魂。瑟曼倒回冷冻舱,彷佛倒进棺材里。

  唐诺手在发抖。他回想起刚进国会办公室的第一天,回想起瑟曼为他所做的一切,回想起当年到瑟曼办公室那一天。他接受了一份他不够资格承担的职务,当上国会议员。他接受了一份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承担的工作。当上国会议员的第一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明白只有极少数人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那一刻,他心中除了成就感,还有更多的恐惧。而长久以来,他就像一个精神病患,协助打造囚禁自己的精神病院。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他会承担起领导的责任,不再有任何畏惧。他和他妹妹会在暗中进行。他们会一起搞清楚,外面的世界究竟有什么问题,然后合力挽救,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在一座地堡里,实验已经开始了,囚犯已经变成警卫,唐诺很想看看那会有什么结果。

  他伸手关上舱盖,看到上面有粉红色的血迹。唐诺又咳了几下,伸手擦擦嘴。他把手枪塞进口袋里,转身从冷冻舱旁边走开。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不由得心脏怦怦狂跳。

  冷冻舱里那个人死了,而冷冻舱依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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