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去拿了另外两个柜子的东西，一路上失魂落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搭电梯回到威尔森的办公室，把那位技师的东西放到桌上，然后跟威尔森要了一些安眠药，一边留意威尔森在哪个柜子拿药。后来，威尔森走出办公室，把采样送去实验室，唐诺立刻趁机会从柜子里拿出更多安眠药，把药丸捣碎，然后舀了两汤匙的粉末放进杯子里，和水搅拌成一杯液体。此刻他根本没什么计划，所有的行动都是一种机械式的举动。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残酷的事。他要结束这一切。
接着，他来到深度冬眠区，准备了各种器材用品放在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来到她的冷冻舱旁边。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她的冷冻舱。唐诺抬起手，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舱盖，动作小心翼翼，彷佛舱盖很危险。他还记得，他曾经这样轻抚她的身体，但心里总是怀着恐惧，始终无法投入。他越是感觉舒服，心里就越痛。每一次的抚触，都是对海伦的羞辱。
他缩回手指，在另一手的手心轻轻抹了一下，彷佛手指在流血。靠近她是很危险的。安娜赤裸的身体就在这具钢铁壳里，而现在，他就要打开舱盖了。他转头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深度冬眠区。这里有很多人，但他却感到好孤单。而平常这里唯一还能活动的人，威尔森医师，此刻还在实验室里，好一阵子不会回来。
唐诺在冷冻舱尾端跪下来，在操控面板上输入密码。他内心深处隐隐希望密码无效。这种权力太可怕，可以任意决定别人生死。然而，面板发出了哔哔声，于是，唐诺按照威尔森所教的，转动转钮。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温度慢慢上升，而他满腔怒火却渐渐消退了。唐诺拿起杯子，搅拌一下杯里的液体。
过了一会儿，舱盖嗤的一声跳开了，唐诺伸手掀开舱盖，然后拔掉安娜手臂上的针头插管，针头冒出很多液体。他注意到插管尾端的塑料阀门，于是就转动阀门，针头就不再冒出液体了。接着他从轮椅拿起来一条折好的毯子，摊开之后塞在她身体旁边。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温暖了。冰水从舱盖内侧往下滴，聚集在冷冻舱边缘的导流沟。唐诺心里明白，这条毯子等一下就会派上用场。
安娜欠动了一下，眼皮开始微微颤动，这时候，唐诺把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接着她张开嘴，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唐诺知道那种浑身僵直骨头冰冷的感觉。他很不想这样对待她，可是，他好恨她对他做了那种事。
「没事了。」她开始吸气，浑身发抖，头摆来摆去，嘴里喃喃嘀咕着。唐诺扶她坐起来，把毯子拉起来盖在她身上。轮椅还摆在一边，上面还摆着医药箱，还有一个杯子。唐诺并没有把她扶出冷冻舱，扶她坐到轮椅上。他什么也没做。
她眨了几下眼睛，看到唐诺，立刻瞇起眼睛。
「唐唐──」
他并没有仔细听她叫他的名字，但他紧盯着她的嘴唇，知道她在叫他。
「你终于来找我了。」她有气无力的说。
她浑身发抖。唐诺看着她，忍住冲动没有伸手去揉揉她的背，没有抱住她。
「今年是哪一年?」她舔舔嘴唇。「时候到了吗?」她渐渐睁大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融化的冰水沿着她脸颊往下流。
唐诺还记得，他也曾经像她这样醒过来，恍恍惚惚神智不清。「没错，时候到了，该说实话了。」他说。「我会来到这个地方，都是因为妳，是吧?」
安娜愣愣的看着他，意识迷迷糊糊。他注意到她眼球动来动去，嘴巴微张，反应迟钝。他很清楚知道此刻她有什么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曾经被冷冻，曾经这样被唤醒过。
「对。」她微微点点头。「我爸爸根本没打算叫醒我们。深度冬眠是──」她忽然压低声音。「真高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时候，她放开毯子，伸手去抓冷冻舱边缘，好像想爬出来。唐诺伸手按住她肩膀，转身拿起轮椅上的杯子，然后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冷冻舱边缘拉开，接着把杯子塞进她手中。她抬起另一只手，两手捧住杯子，摆在膝盖上。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说。「妳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弄到这个地方?」他转头看看冷冻舱前后，心里想，这个地方很像是人工坟墓，正是死亡的归宿。
安娜盯着他，然后看看手上的杯子和吸管。唐诺放开她的手，然后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手机。安娜转头看着手机。
「那天妳做了什么?」他问。「妳故意让我联络不上她，对不对?还有，那天晚上我们开会要讨论整个计划最后的细节，可是米克没赶上。那也是妳故意安排的，对不对?」
安娜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那是一种深沈的黑暗。唐诺本来以为她会悍然辩解，但没想到她却露出悲伤的表情。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摇摇头。「对不起，唐唐，可是那毕竟已经是从前的事了。」她眼睛瞄向门口，彷佛她察觉到有危险。唐诺跟着转头瞄瞄门口，却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她嘶哑着声音说。「唐唐，我爸爸，他们拟定了一份公约──」
「我比较想知道妳做了什么事。」他说。「妳说。」
她摇摇头。「不是只有我。是我和米克──唐唐，当时我真的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对不起。可是现在，我有别的事必须先告诉你。更重要的事。」她的声音很微弱，可是口气很平静。她舔舔嘴唇，看看那根吸管，可是唐诺还抓着她的手臂，她没办法自己喝。「你还在深度冬眠的时候，爸爸把我叫醒过一次。」她抬起头，眼睛盯着他，牙齿格格打颤，努力想厘清思绪。「结果，我发现──」
「够了。」唐诺说。「我不想再听妳说故事，不想再听妳说谎。我只想知道真相。」
安娜撇开头，忽然打了个哆嗦，全身猛烈一震。她的头发冒出雾气，舱盖上凝结的水滴一直往下流。
「本来就应该要这样。」她不敢正视他，再加上她说的这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本来就应该要这样。我们两个本来就应该在一起。这地方是我们一起设计的。」
唐诺又感到一股怒气往上冲，手开始发抖。
安娜忽然凑向他。「一想到你有一天会孤零零的死在那个地方，我真的受不了。」
「我不会一个人死在那里。」他龇牙咧嘴的说。「更何况，妳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他两手抓住冷冻舱边缘，抓得好用力，指关节都发青了。
「你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安娜说。
唐诺等着。她打算怎么解释，怎么道歉?他生命中的一切，绝大多数都被瑟曼夺走了，而她却连他仅剩的也不放过。她爸爸毁灭了世界，而安娜毁灭的是唐诺的世界。他想听听看她怎么解释。
「我爸爸拟定了一份公约。」她说话似乎又有力气了。「他们根本没打算叫醒我们。我们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我需要你帮忙──」
又来了。她根本不在乎她毁了他的一生。唐诺忽然感觉怒气消退了。他叹了口气，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喝吧。」他轻轻抬起她的手。「然后妳再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妳。」
安娜眨眨眼。唐诺抓住那根吸管凑近她嘴边。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会令他困惑，总是在诱拐他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他已经受够了她的谎言。听她说话，等于是飞蛾扑火。
安娜含住吸管，开始吸杯子里的液体。唐诺看到绿色的液体沿着吸管往上升。
「好苦。」喝了一口，她忽然说。
「没关系。」唐诺说。「喝吧，喝了才有力气。」
她乖乖喝了。唐诺替她端着杯子。安娜每喝一口就会停下来说他们要赶快离开这里，说这里有危险。他说他知道，然后又把吸管塞回她嘴里。她本身就是危险。
后来，那杯东西还没喝完，她忽然抬起头盯着他，一脸困惑。「我怎么……怎么好想睡觉?」安娜眨眨眼，眼皮越来越沉重。
「妳实在不应该带我来这个地方。」唐诺说。「我们不应该这样活着。」
安娜抬起一只手抓住唐诺的肩膀。她好像明白了。唐诺坐在冷冻舱边缘，两手抱住她。她慢慢倒在他身上，那一剎那，他想到的是他们第一次接吻那天晚上。当时他们还在念大学，那天晚上参加派对，她喝醉了，躺在沙发上，头靠在他胸口睡着了。而那一整晚，唐诺就这样让她躺在自己身上。后来，派对终于结束，人都散了，她却还躺在他身上，到最后他手都麻了。他们就这样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她先醒了，身体动了一下，然后他也跟着醒了。她对他嫣然一笑，跟他说声谢谢，说他是她的守护神，然后吻了他一下。
那似乎是好几辈子以前的事了。太久远了。人不应该活那么久。然而，唐诺还记得她那天晚上的呼吸声，彷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事。他还记得，上次他们一起轮值的时候，她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小床上，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就这样睡着了。现在，他又听到了她的呼吸声。他听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口气。她忽然全身僵硬，冰冷的手指紧紧掐住他肩膀。而唐诺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到后来，她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了。安娜瑟曼终于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