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二三一二──第一周 第十七地堡
吉米不想动，也没办法动。他还是整个人蜷曲成一团躺在网格铁板上。天花板上的灯光还是一闪一闪，像血一样鲜红的光。
门外那些人还在大吼大叫。对他大吼大叫，也互相大吼大叫。吉米就这样躺着，时睡时醒，偶尔听到闷闷的枪声，听到子弹打在门板上。他听到控制面板的键盘发出哔哔声。只要有人按了一个数字，键盘就会响。彷佛整个世界都在生他的气。
吉米梦到鲜血。血从底下的门缝渗进来，流遍整个房间，然后渐渐化成他爸爸和妈妈的形状，开始教训他，张开血盆大口辱骂他。然而，吉米听不到声音。
门外间歇传来吼叫声。外面那些人正在自相残杀，争先恐后想进来。只有里面才是安全的。然而，吉米并不觉得安全。他觉得好饿，好孤单。而且，他好想尿尿。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他从来不知道站起来这么辛苦。吉米的脸颊从网格铁板上抬起来的时候，发出一种轻微的撕裂声。他擦掉脸颊上的口水，感觉到脸颊上凹凸不平，全是被网格铁板压出来的痕迹。他感觉手脚的关节好硬，眼皮被干掉的泪水黏在一起。他摇摇晃晃走向最里面，扯扯身上的衣服，拉开拉链，怕等一下憋不住尿出来会把衣服弄湿。
尿洒在网格状铁板上，洒在底下一串串的电线上。他感觉到胃咕噜作响，可是却不想吃东西。他想这样让自己饿死。他抬头看看上面的灯。那一闪一闪的亮光彷佛穿透了他的头。他的胃好像在生他的气。全世界都在生他的气。
他走回门口，等着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凑近键盘，按下1这个数字，门立刻发出一阵刺耳的哔哔声。连门都在生他的气。
吉米又想躺到网格铁板上，把自己整个人蜷曲成一团，但他的胃一直在提醒他，赶快去找东西吃。底下有。底下有吃的东西。吉米昏昏沉沉走进一座座黑色的服务器之间，偶尔抬起手扶一下，保持平衡。他听到服务器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还有不变的低沈嗡嗡声，似乎在告诉他，其实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正常。头顶上的红光还是闪个不停。吉米在服务器之间穿梭，最后终于找到了地上那个洞口。
他脚伸进洞口，踩着铁梯往下爬，忽然听到一阵哔哔声。那声音随着闪烁的灯光间歇出现。吉米赶紧钻出洞口，趴到地上寻找声音的来源。是那座背板被拆掉的服务器里传出来的。他爸爸说那叫通讯集线器。他拍拍胸口，感觉到里面的钥匙。集线器间歇发出哔哔声，和灯光闪烁的频率几乎一致。他探头往服务器里面看，看到里面有个钩子，上面挂着一副耳机，耳机上有一条线垂下来。线的尾端有一个金属头，看起来很像计算机用的东西。他搜寻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把插头插进去，结果看到一个金属盒，上面有一排插孔。其中一个插孔的灯在闪烁，照亮了上面的数字：40。
吉米拿起耳机戴到头上，调整了一下。他拿着耳机线，把插头插进40号插孔里，听到喀喳一声。头顶上的灯光立即停止闪烁，他听到耳机里有人在说话，就像无线电一样，不过声音比较清楚。
「喂?」那个人说。
吉米没吭声。他等着。
「有人在吗?」
吉米清清喉咙。「有。」他说。那感觉很像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话，感觉很奇怪，甚至比无线电的嘶嘶声更奇怪。吉米感觉自己像在自言自语。
「大家都还好吗?」那个人问。
「不太好。」吉米说。他想到楼梯上拥挤的人群，有人摔下去，想到亚尼死在门外，想到门外那些可怕的人。「不太好。」他又说了一次，擦掉脸上的泪水。「大家都不好!」
对方那边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吉米吸吸鼻子。「喂?」他说。
「出了什么事?」那个人追问他。吉米感觉那个人好像在吼他，就像门外那些人一样。
「大家跑来跑去──」吉米揉揉鼻子说。「所有的人都跑到上面去。我摔下来，妈妈和爸爸──」
「有人伤亡吗?」四十楼那个人又问。
吉米想到楼梯上那具尸体，那个人后脑勺血肉模糊。他想到那个摔到栏杆外的女人，她的惨叫声渐渐消失。「有。」他说。
对方那个人忿忿咒骂了一声，很小声，但听得出来很生气。接着，那个人忽然说：「我们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又变得有点遥远，好像在跟其他人说话。
「什么来不及了?」吉米问。
他听到喀喳一声，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持续的鸣声。40号插孔的灯熄掉了。
「喂?」
吉米等了一下。
「喂?」
他检查那个盒子内侧，看看有没有什么按钮可以按，可以再听到那个人说话。可是，上面只有五十个号码的插孔。为什么只有五十楼?他转头看看后面那台服务器，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通讯集线器可以联络地堡其他楼层。这一台一定是高楼层用的。一定还有另一台是中段楼层用的，一台底段楼层用的。他拔掉插头，耳机里的声音立刻就不见了。
吉米忽然想到，不知道能不能联络另一楼。也许他可以试着联络他家附近的店铺。他伸出手指沿着那排插孔滑过去，寻找18号插孔的位置，结果却发现17号插孔不见了。没有17号插孔。他愣了一下，搞不懂为什么，这时候，头顶上的灯又开始闪了。吉米瞄瞄40号插孔，发现灯并没有亮。是顶楼在呼叫他。是1号插孔的灯在闪烁。吉米瞄瞄手上的插头，然后把插头插进孔里。
「喂?」他说。
「你们那边到底在搞什么?」有人大声质问他。
吉米忽然害怕起来。爸爸也曾经这样吼他，不过也就只吼了一声。他没吭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杰瑞吗?还是鲁斯?」
鲁斯是他爸爸，杰瑞是他爸爸的上司。吉米意识到自己实在不应该随便碰这台机器。
「我是吉米。」他说。
「谁?」
「吉米。四十楼有一个人说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告诉他这里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吉米不由自主的转动插孔里的线头。他又闯祸了。「你怎么会跑进这里来?」那个人问。
「我爸爸叫我进来的。」他吓坏了，只好说实话。
「我们要关掉你们。」那个人说。「马上关掉他们。」
吉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忽然听到四处都是嘶嘶声。他本来以为是耳机里的声音，后来他抬头一看，看到上面的通气孔冒出白烟，缓缓朝他飘下来。吉米把手抬到面前挥了几下，以为那烟雾会像是小时候那场火灾的烟。不过，那阵白烟没什么臭味，只是嘴里有一种含着汤匙的味道。金属的味道。
「──他妈的竟然在我轮值的时候──」那人又吼了一声。
吉米咳了几下。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这时候，上面的通气孔忽然不再冒出白烟。
「够了。」对方那个人又说话了。「他死了。」
吉米还来不及开口，那盒子上的闪灯忽然灭了。他听到耳机里传来喀嚓一声，然后就没声音了。他摘掉耳机，这时候，他听到天花板上发出很大的咚一声，整间服务器房的灯都灭了，而服务器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吉米伸手不见五指。他以为自己瞎了，还是说，死了就是这种感觉。然而，他听得到自己的脉搏，感觉到太阳穴有咚咚咚咚的声音。
吉米觉得有点想哭。他好想找爸爸妈妈，好想找回他的背包。背包被他丢在教室里。好一会儿，他坐在那里等人来找他，一边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到旁边洞口里的铁梯，还有底下那间密室。于是，他开始在地上爬，爬向那洞口。他小心翼翼摸着前面的网格铁板，怕自己不小心摔进洞口。就在这时候，天花板又出现咚的一声，他忽然感觉眼前一亮，上面的灯开始闪烁，闪了几次才完全亮起来。
吉米愣住了。上面的红灯又开始闪了，他走回服务器旁边，探头往里面看，发现40号插孔的灯又开始闪了。他本来想把耳机线插进去接听，看看那些人为什么这么生气，可是，刚刚电灯熄掉，很可能是他们在警告他。说不定是他闯了什么祸。
天花板上的灯很亮很热。他忽然想起土耕区的植物灯，想到从前，他们班上曾经到中段楼层的土耕区去参观，把种子埋进土里，而泥土上方就是那种植物灯。
吉米转身面对那台服务器，伸手进去摸耳机上的插头。他讨厌红灯一直闪，可是他又怕被人大吼大叫，于是，他把插头插进40号插孔里，听到喀喳一声。
闪烁的红光立刻灭了。耳机就摆在服务器最底下，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但吉米不理它。他往后退开，小心翼翼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等着那白色的灯光再度熄灭，红光再度开始闪烁。但没想到，一切都保持原状没变。插头还插在插孔里，电线晃荡着，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