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一地堡
他们搭电梯上楼，但到了五十四楼，唐诺并没有先出去，而是跟瑟曼一起直接上顶楼的大餐厅。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打算帮安娜拿晚餐。电梯一路向上，楼层按钮逐一亮起又熄灭，唐诺一直在想瑟曼刚刚说的话。也许他说得没错，维克只是对他为什么会产生抗药性感到好奇，说不定他写的报告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电梯来到四十楼，按钮亮了一下又灭了。唐诺忽然想到，第四十地堡也是一样的命运，熄灭了。「我的报告和第十八地堡有什么关联?」他看着另一楼的按钮亮了又灭。
瑟曼盯着不锈钢电梯门，看到上面有一个油腻腻的手印。
「维克想重新设定第十八地堡，我不觉得有必要。不过，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们应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重新设定要怎么做?」
「你应该明白要怎么做。」瑟曼看着他。「就跟我们对外面世界做的事一样，只是规模小一点。减少人口，清除计算机数据，清除他们的记忆，重新来过。在第十八地堡之前，我们已经做过好几次。那样做有风险，因为如果没有面临灾难，他们不太可能会产生心理创伤。从某个角度来看，直接关闭地堡比较简单，也比较安全。」
「也就是说，消灭他们。」唐诺说。他忽然明白维克在反对什么，拚命想避免什么。他希望把唐诺叫起来，跟瑟曼谈谈。安娜曾经说过，维克常常提到他。还有，厄斯金也说过，维克希望让唐诺这样的人来领导。
来到顶楼，电梯门开了，唐诺跨出电梯，看到那些目前正在轮值的人，忽然觉得怪怪的，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第一地堡的工作人员，可是却又出现在这里。
他注意到不太有人理会瑟曼，好像没当他是什么大人物。他不是轮值的指挥官，没有人认识他。在别人眼里，他们两个就只是普通人，一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穿着米黄色衣服，只是上来吃点东西，看看大屏幕墙上的荒凉景象。
唐诺拿了一个装满食物的托盘，忽然又注意到绝大多数人坐的方向都是面对大屏幕，只有一两个人背向屏幕。他跟着瑟曼走向电梯，心里很想跟那几个人聊聊，很想问他们都记得些什么，害怕什么。他很想告诉他们，会怕是正常的，没有关系。
「为什么另外那些地堡也有大屏幕?」他悄悄问瑟曼。当初他设计地堡的时候，并没有设计那个大屏幕，他不太懂那个用意。「我们把外面搞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
「这样他们才会乖乖待在里面。」瑟曼说。他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去按高速电梯按钮。「我不是要让他们知道那是我们搞出来的，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们利用那面大屏幕，还有一些禁忌，迫使他们乖乖待在里面。唐唐，人类有一种毛病，有一种本能冲动，会一直不断的前进，直到碰到障碍。接下来，我们会想办法挖洞，或是沿着海岸航行，或是爬过高山──」
电梯来了，里面有个人穿着反应炉区的红色工作服。那个人说了声不好意思，走出电梯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他们走进电梯，瑟曼伸手去摸他的识别证。「恐惧。」他说。「光是恐惧还不足以阻挡我们这种本能冲动。要是我们不让他们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们会自己跑出去探险。人类永远都是这样。」
唐诺想了一下。他想到自己确实就有那种冲动，拚命想逃离这棺材般的地堡，即使明知道一出去就会死。关在里面，跟被凌迟处死没什么两样，更难熬。
「我还是希望能够重新设定那座地堡，不要一下子就消灭他们。」唐诺说。他看着电梯按钮的数字不断变化。他没有告诉瑟曼，他已经看过很多那座地堡里的人的资料。重新设定，意味着很多人会死，很多人会伤心，不过，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有些人会活下来。如果关闭地堡，所有的人都会死。
「事实上，我自己也越来越不想杀那些人。」瑟曼说。「维克还在的时候，我常常跟他起争执，说他在这种地堡下功夫，根本就是浪费时间。而现在，他走了，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想挽救那些人。就好像，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完成他的遗愿，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就像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来到二十楼，电梯停了，两名工作人员走进来。他们本来在聊天，一进电梯立刻安静下来。唐诺想到，重新设定地堡，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暴动还是会周而复始。这令他联想到很久以前的大规模战争。他还记得，美国和伊朗打过两次仗，下一代的伊朗人并不记得上次的战争，可是他们照样踏上战场，步上他们父辈的后尘。
来到休闲中心的楼层，那两名工作人员走出电梯。电梯门一关上，他们立刻继续聊天。唐诺记得，他非常喜欢在健身房练举重。而现在，他根本没什么胃口，身上也已经没什么肌肉可以练了。
「有时候我会怀疑，这就是为什么维克会做那件傻事。」瑟曼说。电梯刚过四十四楼。「他做什么事都经过盘算，都有目的。也许，他做那件事，就是为了要逼我采纳他的建议。」瑟曼转头看看唐诺。「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把你叫起来。」
唐诺心里暗暗吶喊，这实在太荒谬了。他觉得瑟曼只是想合理化自己那些荒谬的想象。当然，维克的死，终止了双方的争执，不过，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唐诺不只一次想过，说不定维克根本不是自杀，不过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因为那只会替自己惹来麻烦。
来到五十四楼，他们走出电梯，从装满军火的货架间穿过，来到无人机停放区。这时候，唐诺忽然想到，他妹妹也跟这些无人机一样，正在沈睡。他很高兴他终于知道她人在那里，知道她安然无恙。那是小小的安慰。
他们围坐在会议桌旁边吃饭。瑟曼和安娜边吃边讨论，唐诺在一旁拿叉子搅弄着盘里的食物，那两张报告就在盘子旁边。他心里想，那只不过就是两张纸，没什么奥妙。他一直搞错方向，以为报告里有什么线索，结果，他发现维克真正有兴趣的是他这个人。维克办公室就在唐诺办公室对面，长期以来他一直在观察唐诺，看他对水或药丸有什么反应。而现在，唐诺看着维克的注记，忽然觉得纸上那些血迹，那些涂鸦，只是维克表达内心痛苦的方式。
他告诉自己：不要去看那些血迹。血迹不是线索，那是后来才溅上去的。那张纸上，有些没写注记的部位都溅满了血迹。唐诺一直在研究那些内容，也许根本只是在寻找不存在的东西。说不定他等于是在看一张空白的纸。
空白。唐诺忽然放下手中的叉子，抓起那张报告。如果没有那些血迹，应该不难注意到那张纸上有些部位没有被注记覆盖。当初他实在应该多留意。他应该研究的，不是写在上面的注记，而是那些没有被注记覆盖的文字内容。
他把那份打印的原始报告拿起来，和那张写了注记的报告做比对，根据没有被注记覆盖的位置，在原始报告上找出同样的位置，看看文字内容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找出了那个位置，那一剎那，他满肚子的兴奋忽然消失了。那个段落的内容是，那个指挥官学徒的曾祖母记得从前的事。这根本不重要。
除非──
唐诺猛然坐直起来，拿起那两份报告迭在一起，然后不断上下交替。这时候，安娜正在告诉瑟曼她目前的进展，说她正在想办法破坏那些地堡的无线电天线塔，很快就会成功了。瑟曼说，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结束这次轮值，回去冬眠了，让这里恢复正常的轮值程序。唐诺把那两张迭在一起的报告拿起来，对着灯光。瑟曼转头看着他，觉得有点奇怪。
「维克的注记是围绕着某个段落写的。」唐诺喃喃自语。「不是直接写在上面。」
他注意到瑟曼在看他，立刻对他笑笑。「你搞错了。」他手抓着那两张报告，有点颤抖。「我终于看出来了。维克有兴趣的人并不是我。」
安娜放下叉子，凑过来看。
「如果我看的是原版，一定很快就会看出来。」他指着报告上被注记围绕的那个段落，然后抽掉上面那张，用手指着底下那张原始报告上的相同位置，那段看似不相干的内容。那段文字并不是在描写第十二地堡如何毁灭。
「这就是为什么你重新设定地堡没有成功。」他说。安娜伸手把那张报告拿过去看。那段内容描写的是，唐诺曾经考核那个学徒，而那年轻人曾经问他，「遗产」数据库那些书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年轻人的曾祖母记得从前的事。
「第十八地堡里，有人记得从前的事。」唐诺说得很坚定。「说不定有好几个，他们暗中流传这些知识，一代传一代。也许他们跟我一样，也有抗药性。他们记得。」
瑟曼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转头看看安娜，再看看唐诺。「那就更应该直接关掉那座地堡。」
「不行。」唐诺对他说。「不行。这不是维克想做的。」他用手指敲敲维克写的几个字。「他想把记得从前事情的人找出来，不过他说的并不是我。」他转头看着安娜。「我认为他从头到尾都不想把我叫醒。」
安娜看看她爸爸，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她转头看看唐诺。「那你有什么建议?」
唐诺站起来，在椅子后面踱来踱去，踩到地上纠缠的电线。「我们一定要跟第十八地堡联络，叫他们的指挥官去查，把那样的人找出来。那些人在暗中制造问题，说不定他们还在讨论外面」──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差点脱口说出──外面那个被我们毁灭的世界。
「好。」安娜朝爸爸点点头。「好。假设他们真的知道。假设我们真的找到那些跟你一样的人，然后呢?」
唐诺立刻停下脚步。他还没有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注意到瑟曼正在打量他，脸色阴沈。
「我们把这些人找出来──」唐诺说。
他心里有数。他知道该怎么解救那座地堡的人。有农夫，有工人，有学徒。他没有忘记，上次轮值的时候，他曾经下令按下按钮杀人，为了解救更多人。
此刻，他心里有数。他还会再次做同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