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一一○ 第一地堡
特洛伊需要看医生了。他口腔两边都长了溃疡，就在牙龈和脸颊中间。那溃疡感觉有如软软的绵花埋在皮肉里。每天早餐吃药的时间，他都是把药丸含在左边的脸颊里，晚餐时就含在右边，但不管含在哪一边，他一样感觉得到苦涩味，而药丸碰触的地方会有火烧般的灼热感，口干舌燥。然而，这一切他都愿意忍受。
他吃饭的时候几乎不用餐巾，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养成的坏习惯。他总是把餐巾丢在大腿上，等吃完饭才拿上来摆进盘子里。而现在，他改变了这个习惯。他会很快的咬一小口东西，擦一下嘴，为的是可以在那一瞬间把蓝色药丸吐出来，然后再喝一大口水漱漱口，冲掉辛辣的药味。
这个动作，最大的挑战是必须提高警觉，注意四周有没有人看到他吐药丸。他坐的方向，背对着大屏幕墙，心里老是怀疑旁边的人正盯着他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按捺住转头去看的冲动，眼睛看着前面，继续吃他的东西。
他偶尔会想到要用餐巾擦擦嘴，而且是两手抓着餐巾抹过嘴巴，每次都是两手，动作前后连贯。坐在对面那个人忽然看了他一眼，他对他淡淡笑了一下，小心翼翼不让药丸从手里掉出来。后来，那个人转移视线，看向特洛伊身后的大屏幕，看着外面的景象。
特洛伊没有转头去看。当然，他内心依然有一股莫名的渴望想上地堡的顶楼来，有一股冲动想爬得越高越好，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地底深处，却丝毫不想看到外面的景象。他内心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
他看到海尔坐在旁边那张餐桌前面──那光秃秃满是斑点的头皮非常显眼。那个老人背对着他。特洛伊一直等着海尔回头看到他，但老人却一直没回头。
他吃完了盘子里的玉米，开始吃甜菜。先前吐出药丸之后，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敢偷瞄取餐台一眼。一根根的管子流出食物，托盘里的盘子铿锵作响。现场有好几位维克办公室派出来的心理医师，其中一个站在取餐台玻璃后面，两手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取餐的人，偶尔扫视全场。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在监视什么?特洛伊很纳闷。他有满肚子诸如此类的疑问。有时候，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答案隐约浮现，然而，每当他集中心思，那片刻的灵光立刻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甜菜难吃得要命。
他吃下最后一口甜菜，这时候，坐在他对面那个人忽然站起来，拿起托盘，而不到几秒钟，立刻有人坐到那个位子上。特洛伊转头看看邻近的几张餐桌，依次看看桌前的每一个人。绝大多数的人都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这样才看得到外面。只有少数人例外，像是他和海尔，还有其他几个人。奇怪，先前他怎么会一直没注意到这种现象。
过去几个礼拜来，尽管视力听力等等感官知觉都变得有点迟钝，但他的生活却反而似乎更容易循着既定的模式。他切开硬得像橡胶的火腿，刀子摩擦盘子发出嘎吱声，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他没办法找医生开安眠药，不能让他们看到他口腔溃疡，因为他们可能会猜到他停药。失眠很难熬。通常他只能打盹个一两分钟，根本没办法真的睡着。每当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些事，那记忆却总是模模糊糊，根本不成形，他感觉到的，就只是心中一阵阵的隐痛，一股深沈的哀伤，而且，他唯一明确记得的，是自己曾经犯下极可怕的错误。这种感觉无可逃避。
这时候，有一位心理医师正盯着他看，特洛伊转头看看桌子对面整排的人，每个人都盯着屏幕墙上的景象。不久前，他还会想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看，沈迷在屏幕上连绵的灰色土丘。而现在，他甚至只要瞄一眼就感到恶心，甚至有想哭的冲动。
他拿着托盘站起来，但接着又有点担心自己动作太明显。大腿上的餐巾掉到地上，而餐巾里有东西掉到他脚上弹开。
那一剎那，特洛伊心脏怦怦狂跳，赶紧弯腰捡起餐巾，然后匆匆沿着走道找那颗药丸。有一张椅子被人从餐桌边拖开，他不小心撞上去，忽然觉得彷佛全餐厅的人都盯着他。
看到药丸了。他赶紧用餐巾把药丸捏起来，手上的托盘晃了几下，差点掉下去。他站起来，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头皮上冒出一颗汗珠，沿着他脖子后面往下滑。他心里想，这下子大家都知道了。
特洛伊转身走向饮水机，一路上，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摄影镜头，看那几个心理医师。他疑心病越来越重，总觉得自己快要被揭穿了。这次轮值期还剩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月里，他的意志力会承受极大的考验。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没办法让自己走路的姿势保持正常。他把托盘放在饮水机上，然后用脚去踩踏板，杯子装满水。这个动作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站起来：因为他口渴了。他彷佛用这个动作向大家宣告。
接着，特洛伊又走回餐桌旁边，看到两个人中间有一个空位，立刻坐下来，面向大屏幕。他把餐巾揉成一团，感觉得到药丸被夹在绉褶的隙缝里。然后，他把餐巾塞到两腿中间，就这样坐着，一口一口啜着水，跟大家一样面对着屏幕，假装要看眼前的景象。然而，他根本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