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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恶魔

当女恶魔将指爪扎进那男人的胸膛,穿透坚硬的骨骼和紧绷的皮肤,触及内里的柔软潮湿之物时,他尖叫起来。
等那阵天旋地转趋向缓慢、静止和稳定时,安妮的舌头尝到了铁的腥味。她的恐惧突然一扫而空,双眼直视那怪物的脸孔。
“你认识我吗?”那恶魔吼声嗡鸣,足以穿透血肉和骨骼。“你知道我是谁吗?”
安妮的双眼之中有光芒闪过。大地似乎开始倾斜,而她突然坐到了马背上。
她当时仍在与卡佐策马同行。她想起了奥丝姹在身后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骚乱。
有东西把她打落在地,接着一条结实的手臂裹住了她,用力把她抬上马鞍。她还记得绑架者刺鼻的汗臭,耳边的喘息,还有那把抵住她喉咙的尖刀。她只能看到他的手,上面有条长长的白色伤疤,从腕部一直延伸到小指的最末指节。
“快走,”有人在说,“我们来料理这些家伙。”
她记得自己麻木地望向前方,看着白雪皑皑的林地不断起伏,模糊的树影飞掠而过,就像一座无尽长廊两旁的众多立柱。
“别动,公主,”那人命令道。他的嗓音低沉温和,半点也不刺耳。他的发音很有教养,带着一点不知道是哪国的口音,“坐着别动,别惹麻烦,这样对你比较好。”
“你知道我是谁。”安妮说。
“噢,不是你就是另一个。我猜你刚才已经承认了,不过我们还得带你到见过你长相的人那里去确证。没关系,我们两个都抓了。”
奥丝姹,安妮想。他们也抓住你了。这意味着她也许还活着。
“我的朋友会来找我的。”
“你的同伴现在大概已经全死了,”那人说着,嗓音随着飞奔的马蹄而颤抖,“就算没有,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很难追上我们。可这用不着你来操心,公主。我不是来杀你的,要不你早就死了。明白了吗?”
“不。”安妮说。
“有些人想杀掉你,”那人回答,“这你知道,对吧?”
“我当然知道。”
“那就相信我,我的主子跟他们的主子不一样。我要负责的是你的安全,不是你的灭亡。”
“我不觉得安全,”安妮说,“谁派你来的?我那个篡位者叔叔?”
“我很怀疑罗伯特亲王会关心你的福祉。我们怀疑他跟谋杀你姐妹的那些人是一伙的。”
“‘我们’是指谁?”
“我不能告诉你。”
“我不明白。你说你不想让我死。你暗示说你想保护我不受伤害,可你却把我从最忠实的护卫和朋友身边带走。你不可能是为了我好才这么干的。”
那人没有回答,手却抓得更紧了。
“我明白了,”安妮说,“你们需要我做些事,但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或许你们想把我献祭给黑暗圣者。”
“不,”那人说,“这根本不是我们的目的。”
“那就给我点提示吧。反正我现在任你宰割。”
“的确如此。记住这点。还有相信我,我不会杀你的,除非情势所迫。”那短刀从她咽喉处移开,“请别挣扎,也别尝试逃跑。你也许有办法摔下马去,假设你不会折断自己的脖子,但我能轻易逮住你。听着,你的朋友不会跟来的,很快你就会明白。”
“你叫什么?”安妮问道。
又一次停顿。“叫我厄纳德就好。”
“可这不是你的名字。”
她觉得他在她身后耸了耸肩。
“厄纳德,我们要去哪儿?”
“去见个人。然后再去哪里我就说不准了。”
“明白了。”她思忖半晌,“你说我不会被杀。现在你确定奥丝姹不是我了,她又会怎样?”
“她……不会有人伤害她的。”
可安妮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欺瞒。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只觉脑袋撞上了那人的脸孔。他尖叫一声,而安妮也被那匹母马甩了出去。
她重重摔在地上,疼痛飞快地窜上那条箭伤未愈的大腿。她喘息着挣扎爬起,努力站稳身体。她辨认出来时的蹄印,便蹒跚着沿路返回,一面高喊。
“卡佐!尼尔爵士!救命!”
她转首回望,几乎感到那儿有人……
……可除了马儿之外,她什么都没看到。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她加快了步子,可疼痛几乎令身体麻痹。她单膝跪倒,却又顽固地奋力起身,继续前进。
她的前方有东西动了动,快得来不及辨认。就像一道掠过水面的剪影。
“救命!”她又喊了一声。
一只手掌猛地扇向她头侧,就在倒地时,她瞥见了一团模糊的雪影,然后手臂就被结结实实地拧向身后,被迫朝马儿走去。她喘息着,一面猜测厄纳德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接近的。从她身后?可她明明转头去找过他啊。
无论他去了哪里,如今都近在眼前。
“别再这么干了,公主,”他说,“我不想伤害你,可如果有必要,我会的。”
“放我走吧。”安妮请求道。
那短刀突然又抵住了她的脖颈。
“上马。”
“你答应不杀奥丝姹,我就上马。”
“我说过了,不会有人伤害她的。”
“对,可你在撒谎。”
“上马,否则我就割掉你的耳朵。”
“我的腿伤了。你得把我抬上去。”
骑手发出刺耳的大笑声。他将短刀挪向一旁,又突然抓紧她的手腕,把她甩上马鞍,再把她那条伤腿推到另一边。她尖叫着,感觉光斑在眼前旋转。等到她的思绪恢复正常,他已经坐到了她身后,短刀再度贴紧她的咽喉。
“我现在算明白了,对你再好也没用。”他说着,开始策马前进。
安妮大口喘息着。仿佛是那痛苦绷断了她体内的某根弦,而整个世界都像海上的龙卷风般翻涌不休。她一阵颤抖,只觉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放我走,”她说着,心脏在胸腔内跳动如雷,“放我走。”
“嘘。”
“放我走。”
这次他用刀柄狠掴了她的脸。
“放我走!”
这话语从她口中奔涌而出的同时,那人尖叫起来。
安妮发现那匕首突然落入她的手中,她紧握住它,直到指节发白。接着,在极度绝望中,她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喉咙。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传来怪异的痛楚,又仿佛有东西在舌底滑动。她看到他双眼睁大,继而转黑,而那两面暗色的镜子所映出的,是一只自深处浮现的恶魔。
她尖叫着,扭动匕首,刺穿了他的气管,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而握着匕首的人根本不是她。她意识到自己应该逃跑,逃进朝她张开大口的黑暗,逃向那怒火的发源之处,闭上双眼,不再聆听他咽喉的潺潺声……
光芒转暗,而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椅子上,面对着另一个人,那个曾经试图强暴她的人。恶魔就在那儿,正朝着他弯下腰去,就像解决厄纳德的时候那样。
“噢,不,”她低语着,抬头凝视那张骇人的脸庞。“噢,圣者啊,不。”
她在一张小小的床垫上醒来,捆缚解开,衣服也被整理到相对合适的位置。头颅一阵抽痛,而她意识到,那正是宿醉的开端。
她的看守坐在几王国码以外的地板上,正无声地抽泣。恶魔已没了踪影。
安妮试图起身,一阵恶心却迫使她躺倒下去。但这不足以让反胃感止息:她不得不用双手和双膝奋力爬起,开始呕吐。
“我去给你拿点水来。”她听到那人在说。
“不,”她粗声道,“我再也不要喝你拿给我的东西了。”
“如您所愿,公主殿下。”
在严重的反胃感和迷惑中,她感到了些许惊讶。
“很抱歉。”他补充了一句,再次大哭起来。
安妮呻吟起来。她又失去了时间感。恶魔没像杀死厄纳德那样杀死这个人,可它还是做了点什么。
“听我说,”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显得满脸困惑。
“你的名字?”
“威斯特,”他喃喃道,“威斯特。他们叫我威斯特。”
“威斯特,你看见她了,对吧?她来过这儿?”
“对的,公主殿下。”
“她长什么样子?”
他的双眼几乎凸了出来,喘息着抓紧了胸口。
“我想不起来了,”他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我不能——我不能再看见她了。”
“她给我松了绑?”
“不,是我松的。”
“为什么?”
“因为我应该这么做,”他没有停止抽泣,“我应该帮助你。”
“是她告诉你的?”
“她什么都没说,”他说,“我什么都没记住。对,她是说了几个字,可我听不清,可它们伤到了我,要是我没做该做的事,它们还会继续伤害我。”
“你还有什么该做的事?”她怀疑地问道。
“帮助你。”他又说了一遍。
“帮我什么?”
他无助地抬起双手。“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真的?”她说,“那就把你的刀子给我。”
他艰难地起身,把刀柄那一端递向她。她伸手去接,本以为他会缩回手去,可她却抓到了光滑的木制把柄。
一阵恶心,她把腰弯得更低,再次呕吐起来。
等她吐完,脑袋痛得就像颅骨里有把锤子在敲打,胸口像是裂成了两半,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她之前的看守仍旧抽泣不休,手里还握着那把短刀。
她又整理了一遍衣着,然后站起身,发觉腿上的痛楚只减轻了少许。
“现在我要喝水。”她说。
他拿给她水和面包,她都吃了一点儿,感觉舒服了些,也冷静了些。
“威斯特,我们这是在哪儿?”她问。
“在啤酒厅的地窖里。”他说。
“在瑟沃尼?”
“对,在瑟沃尼。”
“都有谁知道我在这儿?”
“我自己,还有卫兵队长。没别人了。”
“可还有人会来,而且他们会知道该去哪找我们。”她追问道。
“对。”他承认。
“要说‘是的,陛下’。”她轻声纠正。这个简单的行为能帮她认清自己的地位。
“是的,陛下。”
“好了。还有谁会来?”
“潘比和他那伙人本来准备在森林里伏击你。他们现在应该回来了,可我不——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是你杀了他们?”
“对。”她撒了谎。至少其中一个死了。“还有人要来跟他们碰头吗?”
他缩了缩身子。“我不该说的。”
“回答我。”
“是有人要跟他们碰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什么时候?”
“快了。我不太清楚,不过快了。潘比今天下午才提过。”
“噢,那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安妮说着,拿过那把短刀。
他的五官拧成了一团。“我……好的。我确实该这么做。”
安妮努力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她搞不清现在的状况。莫非那恶魔,那可怕如斯的恶魔,是她的盟友?的确,她杀死了安妮的一个敌人,又似乎对这个人……做了些什么。可如果从亡者国度一路尾随前来的那东西心怀善意,她又为何对它如此畏惧?
也可能这些只是威斯特耍弄的把戏,尽管她看不出这种诡计的意义何在。
“他们没说过你是谁……”他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了口。
“假如事先知道我的身份,你还打算强暴我吗?”她怒意顿生。
“不,圣者啊,不。”他说。
“要知道,这没什么区别,”她说,“你依然是条可怜虫。”
他只是点点头。
有那么一会儿,安妮真想对他运用自己的力量,就像在邓莫哥对付罗德里克,就像在赫乌伯·赫乌刻对付那些人那样。用力量去伤害他,或许杀死他。
可她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眼下对她有用。如果他真在耍什么奇怪的把戏,她不会有丝毫怜悯。
“很好,”她说,“帮助我,威斯特,你就会得到我的保护。再敢跟我作对,就连圣者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您有什么吩咐,公主?”
“你以为呢?我要离开这儿。要是卫兵队长看到了我们,就告诉他计划有变,你得带我去别的地方。”
“那我们要去哪儿?”
“等我们出了镇子我就告诉你。现在去把我的风衣拿来。”
“在楼上。我这就去拿。”
“不。我们一起去。”
威斯特连连点头,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塞进门锁里。房门戛然打开,显现出一条狭窄的阶梯。他取出一支蜡烛,开始上楼。安妮跟随在后,只见最后一级台阶和天花板相接。威斯特用力一推,天花板抬起,露出另一个黑暗的房间。
“这是储藏室,”他轻声道,“等一下。”
他走向一个木箱,探手进去。安妮绷紧了神经,不过等他的手收回,拿着的只有她的风衣而已。她把风衣披上肩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得把蜡烛吹灭才行,”他说,“否则等我打开外边的门,会有人瞧见烛光的。”
“那就吹吧。”安妮说着,身体再次绷紧。
他把蜡烛拿到脸边。在黄色的火光下,他的面孔显得年轻而无邪,完全不是强奸犯该有的那种样子。他撅起嘴,吹出一口气,黑暗便降临了房间。安妮竭力去看,去聆听,而黑暗就像蜈蚣,在她的皮肤上蠕动,她将手放在威斯特那把短刀的柄上。
她听到轻微的吱嘎声,接着看到一条不那么黝黑的细线正逐渐变宽。
“这边走。”威斯特低语道。
她现在已经能看到他的侧影了。
“你先走。”她说着,摸索着房门,抓到了门边。
“注意脚下。”他低声道。她看到他头部的阴影垂低了少许。
她试探着伸出脚,找到了地面。接着,她走上了街道。
屋外冷得要命。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来普照大地:唯一的光源便是四处点亮的油灯和烛火。现在几点了?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了多久。
酒精依然残留在体内。怒意和恐慌曾将它压下,如今她开始感到疼痛和反胃,而那种愚蠢的感觉依然存在。它带来的勇气逐渐退去,只留下麻木的惧意。
威斯特的身影突然动了,她感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另一只手握紧了短刀。
“别做声,陛下,”他说,“有人来了。”
她也听见了:那是马蹄的嗒嗒声。
威斯特把她拉向另一栋房屋的一侧,随着马蹄声的接近,他们沿着屋侧缓缓向后退去。
安妮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突然觉得仿佛有东西正在压迫她的双眼。那并非光线,而是某种存在,是似乎正将一切拉近身旁的重量。
威斯特握住她胳膊的手如今成了全世界最令人安心的东西。
她听到有人下马,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敲打地面的大锤。她接着又听到一声短促的耳语,转瞬即逝,接着是房门的吱嘎声,声音的来源异常接近。
她以更快的速度退后,真想就这么转过身,开始奔跑。可威斯特却不肯放手。他在颤抖,呼吸声出奇的响亮,而她也是一样。
房门砰然合拢,她能感到那种存在的淡去。
这时威斯特拖拽她手臂的动作更加急切,两人转身离去。她的双眼开始适应黑暗,也开始能看清模糊的形体。他们正走向似乎是村庄中心的地方,那是个被多层建筑的昏暗阴影环绕的宽阔广场。
“我们得快点,”他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
“刚才那是谁?”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说,“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了。应该是个大人物,我猜是雇我们的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他。”
“那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顾一切地嘶喊道,“他们说过他会来。他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他们说过他给人的感觉,呃,很沉重。直到刚才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也感觉到了。”她抓住他的手臂。“你本可以喊他来抓我的。你为什么不喊?”
“不,我不能,”他惨兮兮地说,“我想喊,可我做不到。现在我们该去哪儿?”
“你能找到幽峡庄吗?”
“幽峡庄?哎,沿路过去就是。”
“走过去要多久?”
“我们明天中午就能到那儿。”
“那就走吧。”
“他很可能会沿路搜捕我们。”
“没关系。”
在灰暗的曙光中,威斯特显得身心俱疲,带着超出他年纪的沧桑。他的衣物脏兮兮的,身体也一样,而且污秽还在不断向内部渗透。她相信,就算他用一年的时间来擦洗,也洗不去这些污迹。
危险的气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尽管已被压抑了不少,就像一头被痛打后动弹不得的恶犬。他不断打量她的方式暗示他正在思考,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
她的想法也是一样。
周遭的地貌相当单调。农庄和田地拥挤在路旁,更远处也只有缺乏特色和景观的平坦原野。
她又开始思考,伙伴们是否有人还活着,这条前往幽峡庄的路是否正确,她又该不该返回自己被绑架的地方。可要是他们死了,她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如果他们正在拼力死战,她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毕竟她身边有个非常不可信的同伴。
不,她必须去寻求姑妈艾黎宛和她手下那些骑士的帮助。
前提是他们都还活着,并且留在幽峡庄。要是他们已经去伊斯冷和篡位者打仗了呢?或者更糟,要是艾黎宛投靠了罗伯特呢?安妮不觉得有这种可能,但若非如此,她就真不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了。
事实上,她一直相当喜欢她的罗伯特叔叔。他在她母亲和弟弟在世时就登基显得很怪,可传到邓莫哥的消息就是这样的。
或许罗伯特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叹口气,努力把这想法抛到脑后。
“别动。”威斯特突然说。安妮发现这时他手里拿着短刀,而且他靠得足够近,不用费力就能刺到她。他张望着四周。他们刚走进一片满是哞哞叫唤着的牛犊的小树丛,视线不算太好。
可安妮能感觉到,也能听到跑来的马匹。为数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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