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针尖般的火花在艾琳的上臂绽开，她突然恢复了意识。
艾琳一向认为某些类型的苏醒要比其他类型来得好。譬如说，早晨在床上醒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得做，身旁有一迭书，伸手可及的距离有一杯咖啡，这就能说是好的苏醒。在伦敦地铁系统的废弃隧道中被遥远的狼人嗥叫声吵醒，则是不好的例子。醒来时发现你被铁链吊挂在私人的审问室里更是非常糟(而且肩膀会痛得要命)。
她不知道这次刚醒来的自己身处于什么状况，不过她闻到消毒剂和梅花的味道。根据触感，她穿着某种简单的袍子。她的胸膛痛得好像被某人踹了一脚。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陛下，她醒了。」俯在她上方的男人禀报。他是人类，不是龙族，身上穿着类似先前那些朝臣穿的长袍，不过款式比较朴素。他把一支注射器的针头从她手臂中拔出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雅玉从艾琳视线范围外的位置说。「你可以退下了。」
男人鞠躬退开，门在他出去后喀地一声关上。
艾琳试着坐起来，环顾周围。这是由绿白双色布置成的优雅房间，家具很少，只有床铺和床边的桌子。午后的阳光由落地窗透进来，映照出站在窗前俯视景色的雅玉轮廓。
「我是想协助妳坐起来，」女王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我不想让妳难为情。妳能顺畅地呼吸吗?」
艾琳吸了一大口气，呼出来，然后摸摸胸口。她趁雅玉背对的机会，拉开病患服的领口，低头打量自己的胸部。大约在胸膛中段有个新的红色小疤，位置在心脏右边几公分，不过仅此而已。「可以，陛下。」她回报。
「很好。幸好胡射偏了。要不是妳的图书馆员同事把妳往旁边推，我相信子弹会击中妳的心脏，而即使最好的医疗科学也有它的极限。现在妳的肺和肋骨需要修复。」
艾琳触摸那道疤。它摸起来软软的，倒不是真的很痛。真是千钧一发……
「我和敖顺一样，」雅玉转过身，「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不去使用先进的科学。尤其是牵涉到避免外交事件，例如某个中立力量的代表在我的朝廷内遭到枪击这种事时。」
「啊。」艾琳应道，拚命思考该先问哪个问题。「不过，陛下，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事?」
雅玉扳着手指细数。「金芝被授予新的职位。妳的同事伊瓦里斯特获得他女儿的监护权，已带着她回到大图书馆报告现况。」她用评估的眼光看着艾琳。「敖广之子凯回去办他自己的事了。」
艾琳试着点头，好像对这项信息处之泰然。但她内心有种奇异的空虚感。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习惯有凯，依赖他、担心他、照料他。那或许不是爱情，看你怎么定义爱情……不过她并不想失去他。而现在他已不在了。
「我很庆幸妳脑筋很清楚，并且能够表现出理性。」雅玉说。她的话就像用刀刃极其轻柔地刮过皮肤，不足以割伤人，但足以提醒对方它有多危险。「咱们俩都假装凯说的一切都是实话吧。那一定是遗传自他母亲。我尊敬敖广，也为他生过孩子，但他是个沉稳的统治者，而不是富有想象力的统治者。」
艾琳吞了吞口水。她的伤口选在这时候痛起来。「陛下，大图书馆对两极之间的稳定状态深为感恩，它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提供最好的环境。」
雅玉点点头。「很好。现在妳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艾琳调整了一下姿势，改坐在床缘，这让她感觉稍微没那么脆弱。「是的，陛下，但我不确定哪些问题适合问──哪些我该假装不知道。」
雅玉把手抬到嘴边，用飘逸的衣袖掩住她的微笑。她的气势现在很和缓，不像先前在王座室时那样重重压向艾琳。「孩子，我们现在是私下谈话，我们要在这场会面中决定有哪些事是妳该忘掉、永远不再提起的。如果妳现在不能谈，那会很难达成。」
艾琳试着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指向相对乐观的结果。除了凯……「所以大图书馆洗清共谋或盗窃的罪名啰?」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罪名啊。」雅玉和蔼地说。「在我的朝廷里进行了一场内部讯问会，会上有两位图书馆员被要求提供信息，而他们慷慨并公正地配合了。大图书馆本身并没有涉入。我说得正确吗?」
艾琳在心里回顾「公正」一词的精确定义──不受个人考虑影响、中立、客观──她判定她可以接受这个说法。「我相信我的上级们会赞同您。」她谨慎地说。「不过既然这是您朝廷内部的事务，我们不会公开讨论。」
「这绝对不会作为公开讨论的话题没错，」雅玉赞同，「不过相关的家族还是要被告知一些事实。」
艾琳不想提起这问题，但她需要答案。「事态演变至此，冬林家族会对大图书馆怀恨在心吗?」
「我已经命令他们不得这么做了。」雅玉用清脆的嗓音说，「而且青松元人也为他犯的错道歉。我想他们更可能会避开图书馆员，而不是向你们寻仇。」
「陛下，您直接命令他们吗?您真是非常厚待大图书馆。」
「我的年纪比金芝或青松都要大得多。」雅玉说，「更绝对比胡老。我知道不该低估大图书馆，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来稳固我们的疆域，也知道原因。虽然如果妳欠我人情，孩子，我绝对会把握这个机会占妳便宜，但我并不希望与妳为敌。或是与大图书馆为敌。」
「我们也不想与您为敌，陛下。」艾琳迅速地说。她选择不去深究雅玉显然认为她值得被单独提出来的事实。「我能不能问──胡怎么样了?」
雅玉的脸部线条变得僵硬，因为个人受到冒犯而眼放红光。「我目前暂时饶他不死，以免妳想亲自出席他的处决现场……」
艾琳想到那画面，试着不脸色发白。「不用了，陛下。我并不想。」
「那么他将被送回冬林家族，为他对主人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这可能是艾琳能想到对他来说最悲惨的命运。
「妳还有时间再问一个问题。」雅玉望着她说。
艾琳衡量她的选项，决定赌一把。「陛下，您当初是否希望金芝和青松……唔，在他们试着为您找到那本书的过程中，能擦出什么火花呢?」
雅玉沉默许久，让艾琳有再充裕不过的时间反省她是不是说错话了，还有计算她能活着走出这房间的机率。
最后女王终于说：「如果他们能针对这种状况找到一个……别出心裁的解决方式，确实可以消弭他们两个家族之间的某些矛盾。我一向奖励行得通的解决方式，艾琳‧温特斯。我知道他们曾有过一段情。如果他们带着那本书一起来见我，我会想办法奖赏他们两人。结果现在我失去了一个仆人，另一个则为他哀悼。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妳使得事情没有更糟。」
雅玉重新端出女王的姿态。刚才的亲密感(尽管很薄弱)现在已完全消失。因此艾琳站起身来鞠躬行礼。「谢谢您拨冗，陛下。我很庆幸这件事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落幕。」
她内心深处很好奇：要是青松成功地操弄伊瓦里斯特、找到那本书，女王还会惩罚他吗?还是她会认可那是「行得通的解决方式」?届时对大图书馆而言又将承担什么后果?艾琳把这个念头深埋起来，毕竟她现在只想活着离开。
她已经累到超过她能想象的程度了。这种疲倦不只是因为受了几乎致命的枪伤而得休养;根本是灵魂的耗竭。她厌倦了玩政治游戏，厌倦为她自身的安危和大图书馆的安危提心吊胆。她想回到她的书边，想回去当图书馆员。此外，她带着冰冷而诚实的苦闷知道，她很在乎凯。她还会挂念他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雅玉对她的行礼表示认可。「我的仆人会带妳去城堡里的图书室。如果妳没办法从那里回到妳的大图书馆，她会护送妳去另一个世界让妳能回去。噢，还有问问妳的上级能不能借我那套《西游记》。」她边微笑边离去。「毕竟他们现在有两套了，而我仍然想再读一遍。」
几分钟后来了一个侍从，她带艾琳到好几个相连的房间，艾琳几乎希望她能待久一点。架上满满都是引人入胜的可能性，卷轴迭得整整齐齐，书本排得井然有序。
不过她向那位仆人点头道谢后，手摸着近处的一道门，说：「通往大图书馆。」
这是艾琳到过秩序程度最高的世界，它非常死板、固定，一点也不想服从语言的力量。然而在这一刻，艾琳绝不容许它拒绝。她皱眉皱到眉毛聚拢，手掌整个包住门把，将意志力集中在她与大图书馆的链接上，笃定地相信所有图书馆都能通往大图书馆，这一座也不例外。
门板的木材颤动后放松了，她知道连结已经形成。
她打开门走进去，并且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