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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他骑着唾沫星沿海岸线西行,在一座草木茂盛的沙丘背风处找到了宿营地。他捡了些木柴架起火堆,割了把野草用来引火。草茎早已被海风吹得干枯,一点即着。火苗蹿得很高,明亮照人,火星子飘进暮色之中,犹如一群萤火虫。远处,尼莱什城的灯火格外耀眼,沸腾的人声夹杂着乐声,显然是举城欢庆。
“咱们可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东西,”他说着递过一颗糖,唾沫星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战争、瘟疫,还有持续几个月的恐慌。没想到咱们一走,他们就这么高兴。”
不知道唾沫星能不能听懂讽刺,它恼怒地打了个响鼻,猛地一甩脑袋。“等等。”维林扯住缰绳,解开辔头,然后走过去取下马鞍。没了身上的累赘,唾沫星精神抖擞地小跑起来,摇头晃脑地踢起了一溜沙尘。维林看着它在岸边逐波戏浪,天色渐暗,一轮明月给沙丘染上了一层似曾相识的灰蓝色,犹如冬至时节的雪地。
当夜色吞没了最后的天光,唾沫星跑了回来。它站在火光刚刚能照射到的地方,等着主人照常喂食拴马。“不用了,”维林说,“一切都已结束。你可以走了。”
唾沫星发出犹豫的嘶鸣,前蹄不断踢打沙地。
维林走过去,猛地一拍马腹,然后飞快地退后,躲开了唾沫星的蹄子。它恼怒地昂首嘶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走啊,你这个可恶的畜生!”维林一边大喊,一边使劲地摆手,“走!”
唾沫星走了,它疾驰而去,在灰蓝色的沙地上化作一道影子,离别的嘶鸣在夜空中回响。“走吧,你这该死的畜生。”维林低声笑道。
他再没有事情可做了,于是坐下来,往火里添了些木柴。他回想起那天在凌绝堡的城垛上,看到邓透斯策马奔向城门,身后却没有诺塔,那时他便知道一切即将改变。诺塔……邓透斯……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如今还要失去一个。
夜风仅有一丝异样,那是淡淡的汗水和海水混合的气息。他闭上眼睛,聆听在沙地上行走的轻柔声响,那脚步自西边而来,不带丝毫伪装。哪有伪装的必要呢?毕竟,我们是兄弟。
他睁开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影。“你好,巴库斯。”
巴库斯一屁股坐到火堆前,伸手烤火。他只穿了棉背心和紧身裤,脚上没蹬靴子,壮实的胳膊露在外面,湿漉漉的头发纠缠成一团乱麻。唯一的武器是那把斧子,用皮带捆在背上。“信仰啊!”他咕哝道,“自从马蒂舍森林以来就没这么冷过。”
“游得很辛苦吧。”
“一点儿没错。我们航行了三英里路,我才想到你是在骗我,兄弟。我费了点力气,才说服船长驶回岸边。”他一甩长发,水珠飞溅而出,“说什么和谢琳姐妹坐船去极西之地,自我牺牲的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愿意放弃。”
维林看到巴库斯的双手丝毫没有颤抖,尽管此刻夜凉如水,呵气成霜。
“这是交易,对吧?”巴库斯接着说,“把你交给他们,换我们活下来?”
“麦西乌斯王子也可以返回疆国。”
巴库斯皱起眉头:“他还活着?”
“我当时没有说出来,是要你们安安心心地离开。”
大个子兄弟又咕哝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抓你?”
“黎明。”
“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他从背后取下斧头,放在身边,“你认为他们会带多少人?”
维林耸耸肩:“我没问。”
“要对付咱们俩,他们最好派一整个兵团来。”他抬头看着维林,面露疑惑,“兄弟,你的剑呢?”
“我交给阿茹安总督了。”
“这可不够明智。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不对付他们。依照国王的命令,我要向阿尔比兰人投降。”
“他们会杀了你。”
“应该不会。根据库姆布莱《第五经》的预言,还有不少人等着我去杀呢。”
“呸!”巴库斯朝火堆里啐了一口,“预言全是狗屁,欺骗伪神信徒的迷信说法。你杀了他们的希望,他们当然要杀死你。唯一的问题是,你死前要被他们折磨多久。”他迎着维林的眼睛说道:“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带走,兄弟。”
“那你走吧。”
“你知道我不会走。我们失去的兄弟还不够多吗?诺塔,弗伦提斯,邓透斯——”
“住口!”维林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
巴库斯惊得一缩身子,满脸疑惑地说:“兄弟,我……”
“别说了。”维林仔细地审视着眼前这人的脸,搜寻面具上乍现的缝隙,捕捉对方一刹那的失态。然而,这张面具太过完美,竟然不动声色,令他大为光火。可维林知道,他必须保持镇定,不然就要送命。“你等了好久,现在机会来了,为何还不露出真面目呢?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巴库斯眉头一皱,那尴尬而又关切的表情实在无懈可击:“维林,你还好吧?”
“安提什将军在离开前告诉了我一件事。你想听吗?”
巴库斯迟疑地摊开双手:“随你。”
“安提什并不是他的真名。倒也不足为奇,相信我们雇佣的很多库姆布莱人都使用了假名,他们要么是隐藏过去犯下的罪行,要么就是耻于为我们卖命。而令我惊讶的是,他以前的名字是我们听说过的。”
面具依然完美无瑕,只有兄弟之间的关切之情。
“布伦·安提什曾经无比忠诚于他所信仰的神,”维林对他说,“正因为诚心敬神,他心甘情愿地杀人,他纠集了一帮同样忠诚的信徒,渴望用异教徒的鲜血供奉他们的神。然后他们去了马蒂舍森林,我们在那儿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为此怀疑起自身的信仰,最终背弃了他们的神,拿了国王的金子,并分发给信徒们的遗属。后来他一心渴望战死在异国的土地上,同时想要忘掉他在马蒂舍森林赢得的威名——黑箭。布伦·安提什就是黑箭。他向我发誓,他从来没有拿到过封地领主的通关文书,他手下的人也没有。”
巴库斯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兄弟,你还记得那些信吗?”维林问,“我杀了那个弓手,是你在他的尸体上找到了信。正因为那些信,我们向库姆布莱人开战。”
他的脑袋微微一歪,肩膀稍稍转动,嘴唇的弧度改变了,忽然之间,巴库斯不见了,犹如消散在风中的一缕轻烟。当他开口说话时,维林毫无意外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两个死人发出的声音:“兄弟,你真以为你要侍奉火女王吗?”
维林的心沉了下去。他曾抱有一线希望,是他弄错了,安提什说的是谎话,而他的兄弟依然是高贵的战士,乘着清晨的潮汐向远方航行。如今,希望已然破灭,海滩上只有他们二人,而死亡即将降临。“我听到的不止是这个预言。”他回答。
“预言?”附在巴库斯体内的东西挤出一声刺耳的大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那帮蠢货,胡乱涂抹几行自以为睿智的句子,明明是对权力的渴望滋生出的疯言疯语,还敢大言不惭地称其为圣典。”
“是野外试炼。你就是那时候附体的?”
那东西戴着巴库斯的面皮,咧嘴一笑:“他对于生的渴望极其强烈。叶尼斯是生的赏赐,他知道要怎么做,可他念及兄弟之情,终究做不来。”
“他发现叶尼斯的尸体冻僵了,身上没有斗篷。”
那东西又发出刺耳的大笑,那笑声饱含残酷的意味,而它对此颇为享受。“肉身在,灵魂也在。叶尼斯当时还没死,快要冻死了,但仍有呼吸,低声恳求巴库斯救他。当然了,巴库斯也无能为力,而且他饿得不行了。饥饿对人的影响是很古怪的,提醒他人也是动物,动物必须吃东西,而肉就是肉。吃肉的诱惑令他感到恶心,他饿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便走到了雪地里,躺下来等死。”
汉提斯·穆斯托尔,独眼,烧掉阿姆·林铺子的木匠,他们都曾濒临死亡。“死亡是你穿行两界的大门。”
“他们呼唤我们,濒死灵魂的哀号可以穿透可憎的虚无,如同迷路的羔羊引来了恶狼。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回应,只有那些心底埋藏怨恨的种子,以及拥有天赋之力的人。”
“巴库斯没有什么怨恨。”
那东西邪恶地一笑:“我从未遇见过心底没有怨恨的人。巴库斯的怨恨藏得很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怨恨犹如灵魂上的蛆虫,不断地啃噬,等待喂养,等待我的出现。怨恨的源头是他的父亲,正是父亲送走了他,因为嫉妒和痛恨他拥有的天赋。父亲看到孩子可以将钢铁锻造为奇妙的器物,他渴望得到这种力量。对于我们这样拥有天赋的人而言,这种事再常见不过了。兄弟,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一直都是你吗?从那之后,他的一举一动,还有善意的言行,我不相信全是你做的。”
那东西耸了耸肩:“随你信不信。在他们濒死的时候,我们占据了他们的躯壳,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我们。我们知道他们知道的一切,可以轻而易举地戴上面具。”
血歌发出微弱却刺耳的低吟。“你说谎。汉提斯·穆斯托尔就没有完全受你的控制,对吧?那些谎言是你假借神的名义传播给他的,不等他向我揭露真相,你杀死了他。还有,当你袭击埃雷拉宗老时,你同时控制了三个人,并且分头行动,使你在第四宗对付考林宗老的时候不堪重负。我认为你无法完全操纵一个以上的人,而且我敢说,你对人的掌控并非无懈可击。”
巴库斯的脑袋一歪,那东西说道:“战之天眼果然是强大的天赋。很快你就会处于濒死状态,届时我们的一员将占据你的躯壳。莱娜爱你,麦西乌斯信任你,还有谁更适合在未来引导他们呢?而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心底藏的是什么样的怨恨?你怨恨的是索利斯宗师吗?还是雅努斯和他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或者是宗会?说到底,是他们派你到这儿引我出来,由此一来,夺去了你最心爱的女人。我不相信你真的没有怨言,兄弟。”
“如果你希望得到我的血歌,为何两次企图杀死我?在我跋涉试炼时,你们雇佣的杀手潜伏在尤里希森林里对付我,而在宗老大屠杀的那天晚上,你们又派汉娜姐妹来我的房间。”
“雇佣杀手于我们有何用?汉娜的任务是仓促决定的,因为你偏偏那天晚上在第五宗,令我们非常头疼,而那时候我们尚未发现你拥有值得利用的能力。顺便说一句,她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很遗憾,她没能到这里来。”
他寻求血歌的指引,然而血歌沉默无声。这东西并没有说谎。“不是你们干的,那究竟是谁?”他刚刚问出这句话,脑子便冒出一个念头,血歌绝望的调子随之响起——在失落之城里,满脸惊恐的哈力克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吗?“第七宗。”他一不留神说了出来。
“你真以为他们只是一帮神秘兮兮与人无害的无辜信徒,勤勤恳恳地为你们那荒谬的信仰效力?他们自有盘算,自有目标。如果你挡了他们的路,不要以为他们在杀死你之前有丝毫的犹豫。”
“后来他们为何没有再下手呢?”
巴库斯的身体微微挪动,却没能隐藏其中的不安。“他们在等待时机,瞅准了才下手。”
又是谎话,血歌为证。是那匹狼。第七宗雇佣杀手对付我,可那匹狼杀了他们。他们是不是视其为黑巫术的庇佑,而保护我的正是他们所惧怕的力量?又是疑问。从来如此,永远有解答不完的疑问。
“你以前是人吗?”他问道,“你有名字吗?”
“名字对于活物才有意义,而对于虚无之中只能感受到深邃寒意的死灵而言,名字只是孩童的幻想。”
“这么说你活过。你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身体。”
“身体?是的,我有过身体,为蛮荒所撕裂,为饥饿所践踏,为仇恨所驱使,一次又一次。赐给我身体的母亲遭人强暴,是他们口中的女巫。因为她拥有呼风唤雨的天赋,他们把我们赶走了。我的生身之父满口谎言,说我母亲使用黑巫术强迫其同床共枕。说当巫术的影响消退,他便毅然离开。说我母亲为了报复,使用天赋之力破坏了农田里的庄稼。他们朝我们砸石头、扔污物,把我们赶进了森林,害我们像野兽一样生活。终于有一天,饥饿和寒冷带走了她。而我活下来了,与其说我是一个小男孩,不如说是一头野兽,我忘记了语言和习惯,忘记了一切,所知的唯有复仇。我寻找时机,彻彻底底地实现了复仇的愿望。”
“他召来闪电,”维林复述起那个故事,“整座村庄陷入火海。人们往河里逃去,他召来降雨,令河水暴涨,冲垮堤岸,卷走村民。复仇的欲望还未满足,他又从遥远的北方召来一阵狂风,将他们冻在冰中。”
那东西回忆起往事,脸上露出微笑,虽然其中毫无残酷的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我还记得父亲的脸,冻结在冰里,从河水的深处瞪视着我。我朝他撒了泡尿。”
“女巫的私生子,”维林低声说道,“这故事少说有三百年了。”
“时间与你所谓的信仰一样,不过是错觉罢了,兄弟。虚无之中,一切巨大和渺小皆同时可见,只在惊奇与恐惧共存的转瞬之间。”
“那是什么?你说的虚无是什么?”
那东西又露出残酷的微笑:“你所谓的信仰称其为往生。”
“你撒谎!”他啐了一口,然而血歌悄无声息。“那里安乐无边、智慧超凡、永生和谐,是逝者不灭魂灵的永恒居所。”
那东西的嘴角一抽,然后纵声大笑,洪亮而愉悦的笑声在海边回荡。趁它大笑不止,维林忍不住想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可他终究按捺住了这股冲动。时候未到……
“噢,”那东西摇摇头,擦去眼角的一滴泪,“你真是十足的傻瓜,兄弟。”他倾过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张曾属于巴库斯的脸犹如一副红色面具,他嘶声说道:“我们就是逝者!”
他等待血歌响起,然而除了死一般的沉寂,什么都听不见。这不可能,这是对信仰的亵渎,可眼前的东西确实没有说谎。“逝者于往生静待我等,”他诵念的声音竟有一丝绝望,“其灵魂为丰富而良善的生命所充实,赐给我等智慧与怜悯……”
那东西再次大笑,乐得难以自持。“智慧与怜悯。虚无之中的灵魂若有智慧和怜悯,那么一群豺狼也会对猎物大发慈悲了。我们饥饿,我们吃肉,而死亡就是我们要吃的肉。”
维林紧闭双眼,接着诵念,嘴里飞快地吐出一连串话语:“死亡为何物?死亡乃通向往生、得见逝者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死亡带给我们新鲜的灵魂以供差遣,带给我们更多的身体以供驱使,满足我们的欲望,为他的计划效力……”
“失去灵魂之身体,又为何物?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为缅怀永逝之爱人,将其躯壳奉予烈焰……”
“身体即是一切。没了身体的灵魂,只是生命无用而凄凉的回响——”
“我听到过母亲的声音!”他突然起身,手持匕首,摆出战斗姿态。他的目光越过火堆,死死地盯着那东西。“我听到过母亲的声音。”
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慢慢地站起来,拿起斧头。“在天赋者当中,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们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听见灵魂在虚无之中嘶喊。大多是痛苦和恐惧的回响,稍纵即逝。你知道吗,那便是你们信仰的起源。数百年前,一个拥有非凡天赋的倭拉人听见了来自虚无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其中确凿无疑有他已过世的妻子的声音。他自此到处宣扬,号称有了伟大而惊人的发现,在悲惨和辛劳的现世之外,还有来生的存在。人们听到后,传扬开来,便诞生了你们所谓的信仰,其根基是一句谎言:此生甘做牛马,来世方可享福。”
维林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渴望血歌揭穿这东西的谎言,但他尽力控制情绪,不为歌声纠结。木柴在火堆里劈啪作响,海浪拍打岸边,隆隆声不绝于耳,巴库斯的目光是那么陌生,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什么计划?”维林问,“你说他的计划?他是谁?”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双手紧紧地握持斧柄,斧刃朝天,映射出寒冷的月光。“这是我为你锻造的,兄弟,或者说是我准许巴库斯锻造的。他向往的是与锤子和铁砧相伴的生活,尽管他强硬地反抗过,但我终究征服了他。很漂亮吧?我使过各种各样的武器,杀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我要说,这是最完美的一次。我使用这把斧头,如同使用医师的开膛刀,可以轻易地把你带到死亡的边缘。你将会流血不止,气息奄奄,你的灵魂将会飞向虚空。而他正在那里等你。”那东西露出冷酷的微笑,似乎颇为惋惜,“你真的不该丢下剑,兄弟。”
“如果我有剑,你便没有心情说这么多了吧。”
那东西收敛起笑容:“我们说完了。”
他手里的斧头往后一摆,张嘴发出瘆人的狂吼,纵身跃过火堆。有一个庞大的黑色身影突然在半空中与其相撞,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们轰然坠落在火堆上,疯狂地厮打起来,火星四处飞溅。维林看到那把可怕的斧头一次次起落,听到奴隶犬身受重创发出的一声声狂吼。然后,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从火堆的残渣碎屑中站了起来,头发和衣服着了火,左臂险些被小花脸咬断,无力地垂在一边,而右臂依然完好,斧头仍在手中。
“我拜托总督半夜放它出来。”维林对他说。
那东西发出痛苦而暴怒的咆哮,斧头化作一道银色的影子抡了过来。维林沉身躲过斧刃,匕首往前一送,刺进了那东西的胸膛,直向心脏插去。它再次咆哮,狂暴地抡起斧头。见斧头飞转而至,维林放开插在他胸口的匕首,顺势抓住斧柄,反手一击,猛地打在那东西脸上,紧接着一脚踹中它的腹部。但它只是微微一晃,然后便是一记头槌,撞得维林踉跄着退了几步,仰面翻倒在沙滩上。
“有些关于巴库斯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兄弟!”那东西向前一跃,斧头高高举起,“你们一同训练的时候,我始终要他收着力气。”
斧头砍进沙子的同时,维林滚到旁边,继而拧身一脚,踢中那东西的太阳穴,然后迅速翻身跃起。那东西甩了甩头,右臂抡起,斧头再次横扫而至,维林身形一矮,在斧头劈空的一刹那,从它胸前拔出匕首,又刺了进去,接着及时后撤。斧刃贴着他的脸颊掠过,相距不过一英寸。
那个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瞪着他,愣怔在原地纹丝不动,烧焦的皮肉冒着青烟,残废的胳膊滴血不止,染红了沙子。他扔掉斧头,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衣衫上迅速扩张的血渍。最后他瞪着满手浓稠的鲜血,慢慢地跪了下来。
维林走到他身边,从沙地上拿起斧头,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这便是我不愿见到它的原因吗?因为我终究要拿它做下这种事情?
“干得漂亮,兄弟。”那个曾是巴库斯的东西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满是血渍的牙齿,“或许等你下次再杀我时,我所戴的面具是你最爱的人。”
斧头如此之轻,完全不合常理,他举起来一挥,伴随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斧刃所过之处仿若无物,轻而易举地破皮开骨。兄弟的脑袋滚落到沙地上,然后一动不动地搁在那里。
他把斧头扔到一边,从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拖出了小花脸。维林掬起沙子,盖在它烧得焦黑的身体上,又撕碎了衣衫,塞住它侧腹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奴隶犬呜咽着,伸出舌头,无力地舔舐维林的手。“对不起,笨狗。”他哽咽着说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
***
他将人与狗分开埋葬,不知为何,他感觉这样做才对。他没有向巴库斯道别,因为这位兄弟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况且若是真要他说些什么,难免言不由衷。旭日东升之时,他提着斧头走到海边。清晨的潮水涨得很快,拍打在崖壁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令他惊讶的是,当他拿起斧头,先前的厌恶感没有了,附着其上的黑巫术似乎随着锻造者的死亡消失无踪。如今这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铁器,尽管它形制精良,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却也只是平凡无奇的铁器。他使出全力将其扔向大海,看着它在半空中飞旋,周身闪闪发光,最终没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在海边清洗了身子,回到临时营地,尽量遮盖好血迹,然后便往尼莱什城走去。大约一个钟头后,他来到指定的地点。此时,沙漠迅速升温,他挑了路牌边的一块阴凉地,坐下来等待。
他端坐之时,血歌重又响起,那是一种全新的曲调,远比先前嘹亮和清晰。当他思绪流转,曲调也随之而变,回想小花脸最后的呜咽之时是悲伤,回想与曾经是巴库斯的东西交战之时是激昂,不仅有曲调,还有画面、声音和感觉,他知道那并非来自于他的记忆。他明白了,他终于可以操纵血歌,他终于可以歌唱了。
***
在某个似有似无的虚空之地,有什么东西正嘶声惨叫,向一只看不见的手告饶,那只手不存仁慈,亦无怨恨,所施加的惩罚是深不可测的痛苦。
在遥远北方的一座宫殿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斟酌语句,撰写迎接兄长回国的演说词,其中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哀伤、遗憾和忠诚的情感。写完后,她放下手里的鹅毛笔,命令女仆取一些点心来。当她看见房内别无他人,便捂住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哭了起来。
西边,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望着辽阔的海面,强忍泪水。她手里拿着两块木片,裹有刺绣精美的丝巾。在她下方,海浪拍打着船体,白沫飞溅,腾空而起。她胸中怒火难平,恨不得将那小小的包裹扔进海浪之中,她躲不开那无法言喻的痛苦,而痛苦所激发的念头更令她深感厌恶。她并不知道何为复仇的欲望,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她回头看见一名水手倒在甲板上,他从绳索上掉了下来,正紧紧抓着摔断的腿,用她无法理解的语言不断地咒骂。“躺着别动!”她命令道,一边向他走去,一边把木片和丝巾收进了斗篷。
航行在另一片海域的另一艘船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端坐不动,沉默无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然他静若死水,却仍然令周围的人惊恐不已,他们的主子明确下令,要把他折磨到只求速死。可年轻人仿若一尊石雕,纹丝不动,而在他的衣衫内,胸前的伤口正剧烈地灼烧,带来绵延不绝的疼痛。
维林的歌声化作一个纯粹的调子,穿越了隔开他们的沙漠、丛林和大海:我一定会找到你,兄弟。
年轻人的身子忽然一颤,周围的看守纷纷投来惊惧交加的目光,随后他又变成了那尊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石雕。
幻象与歌声消失了,他独自坐在耀眼的阳光下,东边升起滚滚沙尘,人影乍现,很快便能看清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带队的高个儿正是大法官维瑟斯,他策马狂奔,迫不及待地攫取属于他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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