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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尼尔斯的记述

“然后呢?”
艾尔·索纳讲出了他最后对总督说的那句话,便陷入了沉默。“什么然后?”他问。
我咽下一口怒气。情况越来越明显了,这个北方人故意耍弄我,还以此为乐。“后来的事情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在城外等着,次日清晨,维瑟斯阁下率领一支帝国守卫军逮捕了我。麦西乌斯王子毫发无损地返回了疆国。不久,雅努斯死了。你记述的历史里写了太多有关我的审判细节。我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
我发现他说得没错,在我所记录的历史里,他讲述了全部的故事,透露了许多先前不为人知的情况,解答了战争的缘起和疆国的本性。可我有种直觉,而且非常肯定,他还有什么没讲出来,他的故事并不完整。我回想起来,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偶有犹豫,虽不明显,却也足以令我相信他有所保留,也许隐瞒了部分他不愿透露的真相。我看着那一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全都盖在甲板上,散落在我的铺盖卷周围,不禁心里一沉,因为对于如此丰富的故事,要验证其中真伪,所需的调查量大得难以想象。这当中哪些是事实呢?我真不知道。
“这么说,”我小心翼翼地收拾羊皮纸,担心打乱了顺序,“这便是对于那场战争的解释?只是一个老头子孤注一掷的荒唐举动?”
艾尔·索纳躺倒在铺盖卷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眼睛望着舱顶,表情阴郁而漠然。他打着哈欠说:“我只能讲这么多了,阁下。现在请您允许我睡一会儿,明天我就要走向灭亡了,还是养足精神为好。”
我拿起纸张浏览,凡是我怀疑他讲起来不大痛快的地方,就用鹅毛笔勾出来。令我沮丧的是,类似的情节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甚至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你先前说再也没见过她,”我说,“又说莱娜公主出现在夏令集市上,雅努斯正是在那儿把你牵扯进了他的战争计划。”
他叹了口气,躺在那儿没动:“我们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我认为这不值一提。”
我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那是我在撰写战争史之前做的调查,其中有些片断忽然闯进我的脑子。“那个石匠呢?”
虽然他只是稍有犹豫,可我立刻明白其中大有文章。“石匠?”
“尼莱什城的石匠,是你交的朋友。他家因为这件事被烧了。我调查过你在占领期间的所作所为,发现此事众所周知。可你完全没有提到他。”
他翻身坐起,耸了耸肩:“算不上朋友。我只是找他雕刻一尊雅努斯的石像,放置在广场上,作为国王陛下统治该城的象征。不用说,石匠拒绝了。有人因此烧了他的家,我也没办法。我确信,战争结束后,他带着妻子离开了城,这是情有可原的。”
“还有你那位宗会姐妹呢,就是阻止红色瘟疫在城中蔓延的那个女人,”我愈发生气,接着逼问下去,“她怎么样了?我问过很多市民,都说她心地善良,跟你关系亲密。有人甚至认为你们是爱人。”
他疲惫地摇头道:“荒唐。至于她的情况,应该是随军返回疆国了。”
他在说谎,我非常肯定。“既然你不打算全都告诉我,为何还要讲这么多呢?”我问道,“希望杀手,你当我是傻子吗?”
艾尔·索纳冷笑一声:“自以为不是傻子的人才是傻子。让我睡觉吧,大人。”
***
梅迪尼安人的都城惨遭毁灭之后的二十年里,他们付出了艰苦的努力,重建起来的都城比先前的更为宏大雄伟,或许是要在城市建筑史上争取一席之地。伊尔黛拉是群岛中最大的一座海岛,都城便环绕在伊尔黛拉南海岸的天然海港周围,远远望去,大理石堆砌的墙壁闪闪发光,屋顶铺满红瓦,高高的柱子矗立其上,供奉着岛民们信仰的无数海神。我读过历史,艾尔·索纳那个威猛不逊于其子的父亲,在率军席卷海岸,焚烧城市,大肆破坏的同时,还特意察看过那些翻倒在地的柱子。据幸存者的讲述,疆国禁卫军对着柱子顶端的神像撒尿,高喊“神是谎言”。胜利令他们嗜血如狂,而都城在他们的四周熊熊燃烧。
不知道艾尔·索纳对他父亲当年的恶行有无悔恨之意,反正不见他流露半分,他只是拿着那把可憎的长剑,倚在栏杆上,兴味索然地望着愈来愈近的都城,水手们没人理会他。今日晴空万里,澄澈无云,水手长喊着号子,桨手们摇动船桨,业已收帆的大船轻而易举地劈开平静的海面。
我走到栏杆前,站在他身边,彼此无言。我脑子里依然满是疑问,而他又不可能给我答案,念及此处,我只觉心寒。无论他讲述自身的经历是出于何种目的,他终归是得逞了。而他不会再告诉我什么。我辗转了大半夜,满脑子都是他的故事,费尽心思琢磨我想要的答案,结果疑问反倒越来越多。我也怀疑过,他可能是故意折磨我,因为我在记述历史的字里行间添油加醋,对他以及他的族人大加鞭挞。不过,虽说我认为他冷酷无情,却也知道他没有强烈的报复心。他当然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但并不是复仇者。
“你还能使剑吗?”我终于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他瞟了一眼手里的剑。“很快就知道了。”
“据说海盾坚持与你公平决斗。我认为他们会给你几天时间用来恢复身手。歇了那么多年,你算不上是最厉害的对手了。”
他乌黑的眸子略带戏谑地瞧着我:“你是如何认为我歇了这么多年的?”
我耸耸肩:“在牢房里蹲了五年,你有什么可做的?”
他转回头望向眼前的城市,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差点消散在风中:“歌唱。”
 
当我们所乘的商船靠岸停泊之后,原本热闹的码头很快变得安安静静。搬运工、渔民、水手、渔妇和妓女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转过身来,打量焚城者的儿子。一时间,码头寂静无声,气氛格外压抑,那无言的恨意是如此浓烈,就连往日啼叫不休的无数海鸥,此时也噤声不语。人群之中,似乎只有一人不受影响——那高个儿男人张开双臂站在踏板尽头,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欢迎,朋友们,欢迎!”他高声喊道,嗓音浑厚而深沉。
我登上码头,看清了他的模样:此人肩宽胸阔,精壮结实,身穿昂贵的青绸短衫,腰间挂有一把金柄军刀,蜜金色的长发犹如雄狮的鬃毛,在海风中恣意飘扬。坦白说来,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与艾尔·索纳不同,此人的容貌可谓名副其实。早在他开口之前,我便已知晓他的名字——阿瑟兰·埃尔-奈斯特,海岛之盾,即将与希望杀手对决的人。
“您是佛尼尔斯阁下吧?”他伸出一只大手,将我的手包裹其中,“很荣幸见到您,先生。您所著写的史书在我的书架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谢谢。”我回头看到艾尔·索纳走下踏板,便介绍道,“这位是……”
“维林·艾尔·索纳,”埃尔-奈斯特替我说完,然后向希望杀手深鞠一躬:“对你的事迹早有耳闻……”
“什么时候打?”艾尔·索纳打断了他的话。
埃尔-奈斯特微微眯起眼睛,笑容却丝毫没有收敛:“三天过后,阁下。不知你满意与否?”
“不满意。我希望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我原以为,你这五年来受不住皇帝的消遣,身手必然大不如前。你不需要时间捡起当年的武艺吗?假如观众说我赢得太轻松,那我可脸上无光了。”
他们四目相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两人身材相仿,但相对于艾尔·索纳刻板且瘦削的形象,埃尔-奈斯特的阳刚之气和灿烂笑容应该胜过一筹。不过,希望杀手身上有某种东西,压过了岛民的威风,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绝不示弱的气场。我看得清清楚楚,埃尔-奈斯特只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对手,显然不敢小觑对方。希望杀手是他所遇见的最危险的人物,他心知肚明。
“我可以向你保证,”艾尔·索纳说,“没人会说你赢得轻松。”
埃尔-奈斯特略加思索,应道:“那就明天正午。”他指了指身边那帮全副武装的水手——他们佩有各种式样的武器,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希望杀手,憎恶之情溢于言表。“由我手下的船员护送你们到住处。我建议你们一路上不要逗留。”
“艾梅伦夫人,”埃尔-奈斯特正要走开,我叫住了他,“她在哪里?”
“舒舒服服地住在我家里。你们明天就能见到她了。对了,她请我向你转达最诚挚的问候。”
这根本是赤裸裸的谎言,我想知道的是,她说了多少有关我的事情,还有,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或许不仅仅是复仇联盟那么简单?
我们的住处靠近城中央,是一座烟熏火燎过的尖顶大宅,地砖已然面目全非,看得出以前相当气派,可能是达官贵人的寓所。“这宅子是奥瑟兰船王的,”一名水手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盾的父亲。”他停下脚步,瞪着艾尔·索纳。“他死在火里。海盾要此处保持原样,提醒他和他的人民永不忘却。”
艾尔·索纳似乎没听他说话,目光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四处游移,神色漠然而异样。
“食物已经准备好了,”水手对我说,“在厨房里,从那边的楼梯下去便是。我们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们。”
我们坐在餐厅里的一张红木大桌边吃饭,整座宅子烧得不成样子,餐桌居然如此完好,实在难得。我从厨房里拿来了奶酪、面包和各种各样的腌肉,还有一些相当美味的红酒,艾尔·索纳识货,说是产自库姆布莱南边的葡萄酒庄。
“他们为什么管他叫海盾?”他说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水。我注意到他没有碰酒瓶。
“你父亲来过后,梅迪尼安人认为有必要加强防御。由每位船王各提供五艘船,组成一支舰队在群岛巡逻。谁被光荣地任命为这支舰队的舰长,便可获得海岛之盾的称号。”我顿了顿,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你觉得你能打败他吗?”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四下逡巡,久久凝视着墙壁上翻卷的壁画残迹,如今已然看不清当年所画为何物,曾经艳丽的色彩化作焦黑的污渍。“他的父亲非常富有,请来帝国的画师到家中绘制壁画。海盾有三个哥哥,他是最小的,但他知道父亲最疼爱他。”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令我深感不安,甚至怀疑起海盾家人的鬼魂就在我们四周游荡。“你从这块掉色的壁画当中看出了不少东西呢。”
他放下杯子,推开餐盘。如果说这是他的最后一餐,在我看来他的胃口不是太好。“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你讲的故事并不完整,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道:“我想了很多。不过,如果我写成书,人们怕是也不会相信,这场战争只是一个傻老头连蒙带骗的结果。”
“雅努斯是阴谋家、骗子,有时候也是杀人犯。可他真是傻子吗?那场可怕的战争流了无数鲜血,浪费无数钱财,可我还是不敢说,这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阴谋,其设计之复杂,达到了我无法参透的地步。”
“你提起雅努斯的时候,总说他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老人,可我从你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你并不憎恨那个背叛你的人。”
“背叛我?雅努斯只忠诚于他的家业,也就是世世代代由艾尔·尼埃壬家族统治的联合疆国。这是他唯一的抱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就如同恨一只蜇了你的蝎子。”
我喝干了杯里的酒,伸手取瓶子。我喜欢库姆布莱美酒的水果味儿,忽然想要一醉方休。想到白天的压力,以及次日即将见证一场血腥的战斗,我感到心神不宁,有种借酒浇愁的冲动。我也见过死人,那些皇帝下令处死的罪犯和叛国贼,可虽说我对希望杀手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并不期望他惨死在我面前。
“如果你明天打赢了,打算怎么办?”我发现舌头有点不大听使唤,“回疆国去吗?你认为麦西乌斯王会欢迎你吗?”
他双手一推桌子,站起身来:“我认为我们都很清楚,我在这儿是不可能赢的,无论明天是什么情况。晚安,阁下。”
我又满上一杯,听着他的脚步声上了楼梯,进了一间卧室。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能睡着,而我如果没有酒的帮助,一整夜都别想休息了。我知道,他肯定会睡得很沉,没有噩梦的侵袭,也没有愧疚的困扰。
“你恨他吗,塞利森?”我大声问道,希望他也在这儿的诸多鬼魂之中。“我真说不好。你又在写诗了吧,那是自然。你从来都很喜欢和那些舞刀弄剑的粗人厮混在一起,可你永远成不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你学他们的花招,学骑马,学用他们给你的军刀摆出漂亮的造型,可你从来没学过战斗,对吧?”说着,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此时的我,一个醉醺醺的抄书人,在这座满是鬼魂的宅子里哭了起来。“混蛋啊,你从来没学过如何战斗!”
在文明素养更高的人眼里,梅迪尼安群岛鲜有可看之处,不过坐落在大岛海岸上的诸多古代遗迹算是其中之一。尽管大小不同,用途各异,却明显是同一种风格,出自同一种文化,足证这支古老民族的审美品位之高雅,是当代岛民望尘莫及的。
到目前为止,最令我惊叹的古建筑是坐落于梅迪尼安都城两英里外的圆形剧场。它原是海岛南边一座峭壁的低洼处,在裸露的黄底红纹大理石上开凿而成。为了修缮遗迹,岛民们世世代代都在拆东墙补西墙,毫不吝惜地进行破坏,不过圆形剧场显然免遭于难。它有呈碗状分布的阶梯看台,可俯视正中央宽阔的椭圆场地,这里无疑呈现过诸多伟大的公共演讲、诗歌朗诵和戏剧表演,令观众如痴如醉,而如今的圆形剧场是当代岛民最完美的审判庭,用以公开处决罪大恶极之人,或是观看生死决斗。
海盾的水手把我们吵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我们最好尽早赶到审判现场,否则等城里的人起床,蜂拥而来臭骂焚城者的崽子,事情就麻烦了。
太阳缓缓升起,正如我所预料的,艾尔·索纳始终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坐在看台最底层,剑搁在身边,遥望着海面。南风刚烈,晴空无云,预示着今日没有降雨。不知道艾尔·索纳有没有觉得今天是迎接死亡的好日子。
距正午还有一个钟头,艾梅伦夫人来了,同行的还有海盾的两名水手。她与往常一样穿戴简朴,身着黑白相间的长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亦未佩戴珠宝——除了那枚蓝宝石戒指,她身无一物可彰显地位,不过,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淡定的气质依然如故。当她走进圆形剧场,我起身致意,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艾梅伦夫人。”
“佛尼尔斯大人。”她的嗓音和我记忆中一样饱满,带有一丝抑扬顿挫的味道,当年我只在朝廷上听过她这样的语调。我再一次为她的美貌所震撼,为那光洁无瑕的肌肤、丰满动人的朱唇以及顾盼生辉的碧绿眸子。长久以来,她就是阿尔比兰女性的完美典范——出身名门,秀外慧中,早在年少之时,皇帝便对她青眼有加,揽入朝中陪王子读书,可谓视如己出。在塞利森接受命运的召唤之后,他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否则还有谁配得上她呢?
“您还好吗?”我问,“您应当没有遭受虐待吧。”
“绑架者非一般的仁慈。”她秀目流转,看着希望杀手,我再次得见那冷若冰霜的神情、透彻骨髓的恨意,只要提及希望杀手,她那姣好的容貌便扭曲得丑陋不堪。艾尔·索纳略一摆头,算作回应,却仍是兴味索然的样子。
“你没带卫兵。”艾梅伦夫人说道。
“犯人向皇帝许诺过,他愿意接受海盾的挑战。我们认为不必带卫兵。”
“明白了。我儿子可好?”
“一切都好。上次我见他时,他正玩得高兴。我知道他盼望您回去。我们都这样想。”
她瞥了我一眼,其中饱含的恨意丝毫不亚于她看希望杀手的眼神,而我竟然不敢与她对视。我想起来了,她是知情的,又岂能不恨我?
“等我返回帝国,我和我儿子仍要隐居,”艾梅伦夫人对我说,“我无意重返朝廷。对于我亡夫最终讨回公道一事,我也不指望你们感谢我。”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是真的了?这场绑架是你策划的。”
“梅迪尼安人同样渴望讨回公道。海盾亲眼目睹父母兄弟在大火中丧生。我没怎么动嘴皮子,他便情愿提供帮助。北方人天生就有煽动人家仇恨的能耐。”
“莫非您真的相信,他死了,您的仇恨便也随之消散吗?如果没有呢?到时候您何以寻求慰藉?”
她眯起碧绿的眼睛:“少来对我说教,抄书人。你这人不信神,我们都知道。”
“这么说您现在转而向神寻求慰藉了?向不会说话的石头顶礼膜拜。要是塞利森知道了,他肯定会流泪……”
她一巴掌扇过来,把我打了个趔趄,蓝宝石戒指划伤了我的脸。她力气很大,而且下手不分轻重。“你休要再提我亡夫的名字!”
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脸颊,满嘴的恶言恶语就要脱口而出,那残酷的事实非把她刺得鲜血淋漓不可。然而,迎着她如炬的目光,我只觉恶毒的话语消弭无形,满腔怒火在海风中飘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和遗憾——而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始终藏在我灵魂深处。
我又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很抱歉,方才失言,多有冒犯,夫人。”我转身走向希望杀手,在他身边坐下——我们是两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缝起来。”艾尔·索纳见我取出一块蕾丝手帕捂住伤口,便提议道,“不然会留疤。”
我摇摇头,看着艾梅伦夫人坐到了第一排的最远处,刻意避开我的目光。“我活该。”
不久,海盾到场了。一队执矛的水手紧随而至,很快在剧场周围站定。显然他希望亲手复仇,不愿有人冲进场内出手相助。观众已经开始落座,他们没有喜形于色,神情格外紧张,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艾尔·索纳的背影,没人叫骂也没人喝倒彩。不知道海盾是不是事先交代过,要保证今天在场面上比较文明。
我心想,这是多么荒唐的闹剧啊。赦免一个人犯过的罪,目的却是要他为不曾犯过的罪接受惩罚。
最后到场的是所谓的船王们,他们是八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其穿戴在群岛之中应算是华美绝伦。他们是最为富有的岛民,凭借所拥有船只的数量跻身行政议会——这是一种奇特的施政方式,居然持续了四百余年而不绝。他们走到剧场另一端,在高高的大理石看台上就座,那儿备有八张橡木宽椅供他们舒舒服服地观看决斗。
其中有位船王没有坐下,这个精瘦汉子的衣着相对而言朴素了许多,双手戴有软皮手套。我感到旁边的艾尔·索纳微微一动。“卡瓦尔·努林。”他说。
“红隼号的船长。”我想起来了。
他点头道:“看来青石能换不少船。”
努林耐心地等待嘈杂的剧场安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艾尔·索纳一会儿,然后高声说道:“我们到此见证一对一决斗的践约之战。船王议会认为本次决斗公平有效。今日之死伤,不受律法管辖。谁为挑战者代言?”
海盾的一名水手走上前来,此人身高体壮,胡须满脸,戴一条蓝色头巾,表明他是大副。“我来,大人们。”
努林的目光转向我:“谁为被挑战者代言?”
我起身走到剧场中央:“我。”
见我有失礼数,努林的表情略有不快,但他毫不犹疑地接道:“根据律法,我们必须询问双方是否愿意和解,避免血肉相搏。”
大副抢先开口,他提高嗓门,说话的对象却不是八位船王,而是全场的观众:“我的船长遭受了天大的屈辱。虽然他生性和善,但无辜惨死的亲人们非要讨回公道不可!”
人们回以震耳欲聋的大吼,愤怒如狂涛席卷全场,卡瓦尔·努林一个凌厉的眼神投过去,喧嚣方才渐渐平息。他低头看着我,问道:“被挑战者是否愿意和解?”
我回头看了一眼艾尔·索纳,发现他正仰头望天。循着他的目光,我瞧见有只鸟儿在高空盘旋,看那翼展,应是海鹰。它借着从崖间升起的暖流,在无云的天际恣意翱翔,在它身下,却是肮脏无耻的公开杀人现场。如今我知道这是谋杀,毫无正义可言。
“阁下!”卡瓦尔·努林颇不耐烦地催促我。
我看着那只鹰收起翅膀,向崖底俯冲而去。真美。“快点完事吧。”我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向先前的座位。
我走回来时,艾尔·索纳的表情相当古怪。或许看到我拒绝陪他们玩下去,他觉得很好笑。随后,我一时恍惚,似乎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些许赞赏,甚至是一点点敬意。当然了,这样想未免太过荒唐。
“请两位斗士就位!”卡瓦尔·努林宣布。
艾尔·索纳站起身,拿起那把可憎的长剑。我注意到他在握持剑柄的一瞬间稍有犹豫,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才从剑鞘里抽出剑来。他脸上戏谑的表情消失无踪,乌黑的眸子似在啜饮剑身的寒光,那神色极其复杂,难以辨明。须臾,他把剑鞘搁在我旁边,走到剧场中央。
海盾手持出鞘的军刀走上前,那头飘逸的金发用皮绳束在脑后,身穿棉布上衣和鹿皮紧身裤,脚蹬硬皮靴,完全是水手装扮。这套行头看似简朴,但在他穿来竟有王子的派头,贵气逼人,英姿飒爽,正如一头猛狮要讨回辱没的雄风,远远胜过船王们的锦衣华服。他在港口展露的灿烂笑容早已荡然无存,此时他目露凶光,冷冷地盯着艾尔·索纳。
艾尔·索纳站在他对面,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周身散发的依然是绝不示弱的气场。只见他长剑低垂,双腿齐肩而立,背部微微弓起。
卡瓦尔·努林再次高声喊道:“开始!”
努林话音未落,一切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发生,而我和满场的观众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艾尔·索纳身子一动。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这样移动,犹如海鹰俯冲向崖底,或是在我们离开尼莱什城时看到的杀人鲸猛扑向鲑鱼。人影一晃,寒光一闪。
海盾的军刀必是精钢锻造,因为那声金铁大震煞是响亮。与此同时,军刀脱手飞出老远,他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空门大开。
全场鸦雀无声。
艾尔·索纳直起身,冷冷地朝海盾一笑:“你持刀的姿势错了。”
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恐惧,海盾的脸颊微微一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一言不发,也不开口求饶,只是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家里以前充满笑声,”艾尔·索纳对他说,“当你父亲带着礼物和传奇的经历从遥远的海岸回到家中时,你和哥哥们就围在他身边听故事,为其中的英雄气概所打动,也为父亲的慈爱而深感幸福。可他从没有对你们提过他犯下的罪行,他们杀到别人的船上,把无辜的水手从甲板上扔到海里喂鲨鱼,他们劫掠疆国的南海岸,奸淫那里的妇女。你爱你的父亲,但你爱的不过是谎言罢了。”
满腔的仇恨扭曲了海盾的面孔,他咬牙切齿地说:“快给我个了断吧!”
“这不是你的错,”艾尔·索纳接着说,“你那时还是孩子,什么都做不了。逃跑是对的……”
海盾终于失控了,他狂吼一声,猛冲向前,双手向艾尔·索纳的喉咙抓去。北方人移步闪开,一掌拍中海盾的太阳穴,他当即昏倒在地,一动不动。
艾尔·索纳转身回到他先前坐的地方,拿过剑鞘,收起长剑。观众们这才回过神来,大多数仍处在震惊之中,其中夹杂着一丝愤怒的情绪,我知道他们的怒火必定越烧越旺。
“决斗还没有结束,维林大人!”卡瓦尔·努林的喊声盖过了人群的喧嚣。
艾尔·索纳转过身,走向艾梅伦夫人——她坐在原地,无比震惊地瞪着希望杀手,满脸失望。“夫人,您准备好离开这里了吗?”
“这场决斗是至死方休!”努林喊道,“如果你不杀死他,那就是当着全体岛民的面羞辱他,永远剥夺他的荣耀。”
艾尔·索纳礼貌地向艾梅伦夫人鞠了一躬,继而回过头来。“荣耀?”他对努林说,“荣耀只是一个词语。你不能拿它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而我无论去哪里,人们都没完没了地谈论它。对于荣耀的含义,他们却有不同的说法。在阿尔比兰是责任的代名词,在仑法尔则与勇气同义,在诸位的群岛,荣耀变成了杀死罪犯的儿子,而当这场闹剧没有照着剧本演下去时,又变成了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奇怪的是,他讲话时全场寂静无声,尽管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大,却毫不费力地传到了圆形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怎的,人们的暴戾之气慢慢地消散于无形。
“我不为父亲的行为找借口,但我也没有悔罪一说。他之所以烧掉城市,是服从国王的命令,虽然这样不对,却也与我毫无瓜葛。不管怎样,我的生死也影响不到一个三年前就已经离世的男人,他安详地死于床榻之上,旁边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于一具早已被烧掉的尸体,还有什么仇可报。满足我的要求,或者杀了我,总之,请结束这一切。”
我望向手执长矛的卫兵,他们面面相觑,犹疑不定,同时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观众,此时全场议论纷纷,个个表情迷茫。
“杀了他!”是艾梅伦夫人的声音。她此刻已经站起身,正大步走过来,一边恶狠狠地指着艾尔·索纳,一边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了这个杀人的蛮子!”
“你在此处没有发言权,女人!”努林严厉地斥责她,“这是男人的事情。”
“男人?”她的笑声极其刺耳,几近疯狂地骂起努林来:“这儿唯一的男人昏倒在地,没能报仇雪恨。你们全是懦夫,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言而无信的海盗渣滓!你们向我承诺的公道呢?”
“我们向你承诺的只是决斗。”努林对她说。他望向艾尔·索纳,目光驻留许久,继而抬起头来环视全场,高声宣布:“这场决斗结束了。我们是海盗,这不假,诸神赐予我们海洋,任我们纵情捕猎,却也赐予我们治理群岛的律法,而律法必须统领一切,否则形同虚设。根据律法,维林·艾尔·索纳是本场决斗的胜者。他在群岛之上被判为无罪,因此可以自由离开。”他扭头对艾梅伦夫人说,“我们是海盗,却不是渣滓。至于你,夫人,你同样可以走了。”
***
我们走向堤岸的尽头,他们叫我们在那儿等待。港口的异邦船只不多,为了送我们回程,他们正与船长们谈判。一大群手执长矛的卫兵封锁了码头,防止有人在最后时刻兴起复仇的念头,不过根据我的判断,人们对于决斗的最终结果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反应,失望的情绪盖过了愤怒。卫兵完全不搭理我们,显然不可能为我们举办送别仪式了。此时此刻和他们俩处在一起,着实令我感到尴尬——艾梅伦夫人紧紧地抱着胳膊,在码头上踱来踱去;艾尔·索纳默然无语地坐在一口香料桶上;而我正祈求潮汐变化,好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北方人!”艾梅伦夫人默然无语地徘徊了一个钟头后,突然爆发了。她走到距离希望杀手几步之遥的地方,恨恨地瞪着对方:“做梦都别想逃出我的手心。世界上根本没有你的藏身之所,我们……”
“由爱生恨,”艾尔·索纳打断了她的话,“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那张凶相毕露的面孔突然僵住了,仿佛胸口被刺了一刀。
“我认识一个人,”艾尔·索纳接着说,“他很爱一个女人。可他有任务在身,而完成任务又必定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把她留在身边,到时候一样没命。于是他耍了花招,把她送走了。有时候,他的思绪会漂洋过海,看看他们当年的爱是否变成了恨,听到的回音却是她大发慈悲心,在此处救人性命,在彼处积德行善,足迹所到之地,无不流传美名。于是他很想知道,她恨我吗?因为需要她原谅的太多太多,而在爱人之间,”他的目光移向我,“背叛是最大的罪。”
我脸颊的伤口火烧一般疼痛,回忆纷至沓来,令我胸中涌起一股夹杂愧疚和悲痛的情愫;塞利森第一次上朝的那天,他那始终灿烂无比、堪与日月争辉的笑容;我承蒙圣恩教导他学习宫廷事务,他最初行宫廷礼仪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听他朗诵新作的诗歌直至深夜;艾梅伦公开示爱之时我满心的嫉妒;当他弃艾梅伦于不顾,转而寻求我的陪伴时,那种可耻的胜利的喜悦。还有他的死亡……我原以为那么巨大的悲痛足以将我吞噬殆尽。
艾尔·索纳全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不知为何,在他乌黑眸子的注视下,一切无所遁形。
艾尔·索纳起身走向艾梅伦夫人,吓得她往后一缩,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怨恨,而是源于恐惧。他还看见了什么?他还要说什么?他在艾梅伦夫人面前跪下来,用极为庄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夫人,请原谅我夺去了您丈夫的性命。”
她好半天才镇定下来:“那你愿意以命抵命吗?”
“我不能这样做,夫人。”
“那你所谓的歉意与你的内心一样空洞,北方人。而我的恨意丝毫没有消减。”
他们为艾尔·索纳找了一艘来自北疆的船,从联合疆国最北边驶来的船在这儿向来不受欢迎,因此水手们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在梅迪尼安海域堂堂正正地抛锚。我对于疆国的边境地区略有所闻,那里是各色人种的混居地,因此看到这帮水手大都皮肤黝黑、宽额大脸,倒也不觉讶异——他们无疑来自帝国的西南部。我陪着艾尔·索纳走向那艘船的泊位,艾梅伦夫人则独自站在堤岸尽头,一动不动。她遥望大海,连一句宽心的话也没有。
“你要当心她,”我们快要走到踏板处时,我告诫他,“她还没有放下杀夫之仇。”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夫人仍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便叹道:“那我们理应同情她才是。”
“我们都以为把你送上了末路,结果我们所做的一切却是放你自由。你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敢肯定。埃尔-奈斯特没有一丝一毫获胜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他呢?”
他乌黑的眸子与我四目相对,那探究的眼神犀利无比,我知道他看到了太多太多。“在我接受审判时,维瑟斯阁下问我杀过多少人,我确实说不上来。我杀人如麻,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懦夫也有英雄,有盗贼也有……诗人。”他垂下双目,不知道是不是在向我致歉。“还有朋友。我厌倦了。”他低头看着归鞘的长剑,“我希望这把剑再也不要出鞘。”
他没有停留,没有伸手,也没有道别,径直转身走上踏板。船长向他深深地鞠躬致意,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水手亦是如此。看来这个北方人的传奇已是广为人知,竟连偏安疆国一隅的边民也有耳闻,他的威名必定如雷贯耳。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很想知道。因为他回到疆国,便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
不到一个钟头,那艘船驶离了港口,还有半船的货物没有卸下,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带着战利品走了。我和艾梅伦夫人站在堤岸的尽头,目送希望杀手乘船而去。有那么一会儿,我仍能看见他那伫立于船首的高大身影,幻想着他或许会回头看看我们,哪怕只看一眼,甚至挥手示意,但他的距离太过遥远,我便也不得而知了。驶离港口后,那艘船扬起风帆,全速向东航行,很快就消失在海角的尽头。
“您应该忘了他,”我对艾梅伦夫人说,“执念于此只能毁了您的生活。回家抚养儿子吧,我求您了。”
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她居然在哭,泪水潸然而下,可她依旧面无表情。她的声音几近耳语,但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凶狠:“除非诸神召我离世,而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能找到办法,跨过生死界,为亡夫报此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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