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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红隼号出发后,日子很快变得单调而紧张。每天早晨,维林来到总督府大门前跟吉尔玛姐妹说话。目前唯一新增的病例是总督女儿的侍女,这个中年妇女估计熬不过本周了。至于总督女儿,毕竟年纪轻轻,依然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不过怕是也很难熬到下个月。
“你呢,姐妹?”他每天早上都问,“你还好吗?”
她每天都展露明媚的笑颜,微微地点头。维林特别害怕有一天,等他走过小路来到大门前,吉尔玛姐妹却没在这里等他。
瘟疫暴发的消息一传开,城里的气氛明显变得恐慌起来,只是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大多是家境富裕的市民,纷纷收拾好细软,带上妻儿老小,赶到距离最近的城门要求出城,遭到拒绝后,他们又是威胁又是贿赂。贿赂行不通,有人便偷偷召集起全副武装的家丁仆从,企图趁夜幕降临强行冲出城门。奔狼们轻松地击退了这次突袭,拿着棍棒就把他们统统赶了回去,凯涅斯早在之前就预料到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幸运的是无人伤亡,但城内的贵族对此颇为不满,而且担惊受怕到了极点。有人在自家门外设置了路障,不准任何人靠近,甚至放箭射杀胆敢闯进来的人。
没那么有钱的人也一样害怕,不过他们相比富人更加克制,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生暴动。大多数人仍在处理日常的事务,只是尽可能不在街上逗留,不与邻居打交道。所有人都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乖乖地接受定期检查,确定是否有病症出现。目前城里还没有新增病例,不过吉尔玛姐妹非常肯定地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
“掐脖红总是从港口城市开始,”一天早晨,她说,“跟随船只漂洋过海。毫无疑问,它就是这么传到这里来的。阿茹安总督告诉我,她女儿喜欢去码头,观看来来往往的船只。如果发现了新的病例,那多半是水手。”
维林和市民们一样担心,但他更担心手下的士兵们。奔狼们纪律严明,极易管束,可其余的军队就没这么听话了。马文伯爵的尼塞尔士兵和库姆布莱弓手之间发生过几次严重的斗殴,两边都有人受重伤,他不得不鞭笞了行为最恶劣的首犯。疆国禁卫军中也有为数不多的逃兵,艾尔·柯德林大人麾下的五只青鸟,带着抢来的干粮翻过城墙,企图逃往乌恩提什。虽然维林很乐意任由他们死在沙漠里,但这毕竟是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于是派巴库斯带领斥候队出城追捕。两天后,他带着尸体回来了——维林命令他追到逃兵后就地处决,不必带回来当众绞死。尸体在主城门外不远处焚烧,便于城墙上的士兵看个清楚,并转告各自的战友: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到了下午,维林四处巡视城墙和城门,尽量多和士兵们说话,但他们明显不大适应。疆国禁卫军的士兵们个个恭敬有礼,只是面露恐惧之色,尼塞尔人则死气沉沉,库姆布莱人看见黑刃都流露出憎恶之情。尽管如此,维林总要花些时间与他们对话,询问他们的家人以及参战前的生活。面对将军礼节性的寒暄,士兵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一板一眼,但维林心里清楚,他们之间隔着无形的鸿沟,但士兵需要见到他,知道他不害怕。
有一天,他在西门附近看到了布伦·安提什,此人正伸手遮挡阳光,仰头观察一只盘旋在头顶的鸟儿。
“是秃鹫吗?”维林问。
这位库姆布莱人的领袖从来不敬礼,这次也一样,维林倒也没什么意见。“是鹰。”他回答,“以前从没见过这种鹰。看起来有点像家乡的燕子。”
在所有的将官当中,安提什是瘟疫暴发后最为冷静的,他竭力安抚手下,向他们保证不会有危险。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头头是道,至今没有一名弓手企图逃军。
“我很想感谢你,”维林说,“你们军队的纪律如此严明。他们肯定非常信赖你。”
“他们也信赖你,兄弟。尽管他们也同样恨你。”
维林觉得没必要为此争论。他走到安提什身边,靠着城垛说道:“不得不说,国王竟然能从你们封地上招募到如此多的人,着实令我吃惊。”
“森提斯·穆斯托尔坐上封地领主的宝座后,第一项举措就是废除日常弓术训练的律法,于是按月发放的军饷也就没了。我手下大多数都是农民,军饷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没了这笔钱,很多人无法养家糊口。他们或许打心底里憎恨雅努斯王,但憎恨是不能喂饱孩子的。”
“你真相信我就是你们的《十经》提到的黑刃?”
“你杀死了黑箭,还有真刃。”
“其实是巴库斯兄弟杀死了汉提斯·穆斯托尔。还有,直到今天,我还不确定在马蒂舍森林杀死的那个人是不是黑箭。”
库姆布莱将军耸耸肩:“不管怎么说,《第四经》里记述了敬神之人无法杀死黑刃。不得不说,兄弟,你确实符合书中的描述。至于说使用了黑……咳,谁又能说清楚呢?”安提什神色有变,似乎料到对方要指责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维林觉得应该换个话题为好:“那你呢,先生?你参军也是为了养活孩子吗?”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只有我的弓和这一身衣服。”
“那国王给的金子呢?不用问,你肯定拿到了。”
安提什似乎有些激动,他扭过头,又一次望向翱翔于蓝天的那只鹰。“我……弄丢了。”
“据我所知,每人预付了二十枚金币。那你丢的可不是小数目。”
安提什没有回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兄弟?”
血歌发出短促不安的低语,不是攻击来袭之前的尖利警告,而是对谎言的觉察。他有所隐瞒。“我想知道更多有关黑刃的事,”维林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那就意味着你会知道很多《十经》的内容。你不怕知道了这些知识,灵魂遭受玷污吗?不怕解除了你的信仰吗?”
库姆布莱人的一席话令他想起了汉提斯·穆斯托尔,维林仿佛又看到篡权者眼里的内疚和疯狂。血歌的低语声逐渐变大。眼前的库姆布莱人认识他吗?追随过他吗?“我不相信有什么知识会玷污人的灵魂。当初我也这样告诉你们的真刃,我的信仰是不可能被解除的。”
“《第一经》教导我们,要把世界之父的爱讲述给希望聆听的每一个人。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找我,我会告诉你更多。”
***
到了晚上,他便去阿姆·林的店铺,石匠的妻子阴沉着脸给他倒茶,石匠则教给他有关血歌的知识。
“我的族人称其为天籁之音。”一天晚上,阿姆·林解释道。此时他们正在石匠铺里的狼雕像旁,拿一个小瓷碗啜饮茶水。维林每来石匠铺一次,都见那石雕更逼真一分,令人望而生畏。石匠的妻子每次倒完了茶,便躲进一间房里,那间房是不准维林进去的。他犯过一次错,提议由他们自己来倒茶,结果石匠的妻子目露凶光,害他为茶水里有没有下毒犹豫了许久,直到看见阿姆·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算完。
“你的族人?”维林问。他曾经推测石匠来自极西之地。不过他对于那片土地知之甚少,仅限于水手们讲的故事,以及稀奇古怪的传说,比如那儿幅员辽阔,有无边无际的田野,城市人口众多,统治一切的是商贾国王。
“我出生在金-萨,那是伟大而仁慈的商贾国王洛尔-丹治下的一个省,他非常清楚那些拥有异常天赋之人的价值。村里的长者知道我有天赋之后,便带着十岁的我离开家,去了王宫,教导我天籁之音。我记得当年非常想家,但从没有逃跑过。我们那里的律法是,如果儿子犯了叛国罪,父亲同罪,我不希望父亲因为我抗命而受罚,但我真的很想回到他的店铺,有机会再次雕刻石头。你能猜到吧,他也是一名石匠。”
“在你的家乡,拥有黑巫术不是坏事吗?”
“不,我们视其为幸事,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家里出一个拥有天赋的孩子,那是莫大的荣誉。”他的脸蒙上了阴影,“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这么说他们教你如何运用歌声?你知道如何使用,也知道它从何而来。”
阿姆·林悲哀地笑了:“歌声没办法学到,兄弟,也不是从哪里来的。它就是你本身。你的歌声不是你体内的另外一种存在。它就是你。”
“我的血之歌。”他念叨着勒苏丝·希尔·霖在马蒂舍森林里说过的话。
“我听人这么说过,这名字还挺合适。”
“既然它是没办法学到的,那他们教你什么?”
“如何控制,兄弟。它和歌曲一样,要想唱好,必须多加练习,不断精进。我的导师是一位名叫辛-娜的年长女人,她真的很老了,必须坐轿子来到王宫,只能看清眼前一两英尺之内的东西。但她的歌声……”他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摇头叹道,“她的歌声犹如烈火,熊熊燃烧,光芒万丈,震耳欲聋,忽然之间,你感觉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她第一次对我唱歌时,我差点昏倒在地。她笑个不停,叫我小耗子,唱歌的小耗子,阿姆·林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这个意思。”
“这位导师听上去很严厉嘛。”维林不由想起了索利斯宗师。
“严厉,是的,她确实很严厉。她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而留给我学习的时间不多。我们的天赋极其罕有,兄弟,她这辈子侍奉过商贾国王和国王的父亲,可从没遇到另一个歌者。我是接替她的人。她的课程非常严格,而且令我疼痛难忍。她不需要拿手杖责打我,光是歌声就可以令我痛不欲生。她先从辨识真相开始教我,每次带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人犯过某种罪,而那两人都自称无罪,她要我分辨谁是罪人。只要我说错了——最初的时候这事儿经常发生——她就用灼热的歌声鞭打我。‘真相是心灵之歌,小耗子。’她每每这样说,‘如果你听不出真相,那你什么都听不到。’
“等我掌握了聆听真相的技艺,课程变得更为复杂了。一个仆人收到一件物品,比如珍贵的珠宝或是饰物,任其藏在王宫的某处。如果夜幕降临前我还没能找到,他们就可以留下那件物品,我则因为失掉了物品而受到惩罚。再后来,一大群人在院子里一边高声交谈,一边胡乱转悠,其中一人在长袍底下藏了一把匕首。我只有五分钟时间找出匕首,否则她的歌声将如匕首一般刺向我,而在现实中,那把匕首便会刺向我们的君主。她从不忘记提醒我,我的一切全由他所赐,辜负了他,那将是我永远的耻辱。”
“商贾国王利用你的歌声吗?”
“是的,确实如此。在极西之地,经商就是生命,善于经商之人必是伟人,甚至能成为王。而成功的经商需要信息,尤其是他人想要隐藏的信息。”
“原来你是探子?”
阿姆·林摇头道:“我不过是见识了伟人与富人的处世之道罢了。最初,洛尔-丹要我坐在正殿的角落里,与他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假如有人问起,我就回答说国王是我的监护人,我是他远房亲戚的孤儿。自然,大多数人认为我是他的私生子,虽说微不足道,在王宫里也有尊贵的地位。在我玩耍的时候,正殿里人来人往,所执之礼各不相同,通常先要大发感慨,向国王致敬,或是深表歉意,自认地位卑贱,有辱大殿威仪。我发现,那些人越是锦衣华服,仆从如云,越是在言语中自轻自贱,而洛尔-丹再三告诉他们不必多虑,还为礼数不周而道歉。双方一来一去可能花上一两个钟头,然后拜访的真实目的才会浮出水面,通常都是为了钱。有人想借钱,有人欠了钱,而所有人都要更多的钱。他们交谈的时候,我就听着。最后他们走了,国王承诺他们尽快答复,并为耽搁了时日、无法及时回应而深表歉意,随后国王便问我,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天籁之音是何种歌声。
“那时我只是个小男孩,不知道那些事务的重要性,但我的歌声不必知道一个人为何撒谎或是欺瞒,或是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当然咯,洛尔-丹知道原因,知道是亏是赚,甚至关系到生死。
“我就这样在商贾国王的宫殿里生活,跟辛-娜学习,告知洛尔-丹我所听到的歌声。我结交了几个朋友,奉命监护我的朝臣只准我跟他们玩。他们来自并非大富大贵的商人之家,大多反应迟钝,生性爱笑,不乱提问,那些商人为他们的后代在王宫里买下一席之地。我很快发现玩伴们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脑子不灵光,个个老实巴交。如果有头脑机敏的伙伴,我也会变得聪明些,就能认识到这种舒适且富足的生活其实是华丽的囚笼而已,而我被禁锢在其中。
“当然也有奖赏,等我成年了,情欲自然而然地勃发。我想要女孩就有女孩,想要男孩就有男孩。只要我开口,就有美酒和各种各样令人神魂颠倒的魔水,但我的歌声从未因此而迟钝。等我长到了一定的年龄,不适合再跟洛尔-丹的孩子们玩耍时,我成了他的书记官,每次会议至少有三名书记官,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笔迹潦草,常常无法辨认。我的笼中生活很简单,高墙之外的严酷世界完全影响不到我。后来,辛-娜死了。”
他眼神茫然,迷失在回忆中,目光饱含悲痛:“身为歌者,听见另一位歌者的死亡之歌,绝非易与之事。那歌声异常嘹亮,我怀疑全世界都能听见。那是夹杂着愤怒和悔恨的尖叫,令我头晕目眩,神志不清。有时候我觉得她想带我走,倒不是恶意,而是出自责任。听见她最后的歌声,我才明白她奉献给洛尔-丹的忠诚只是谎言,是她教导我这么多年,从来都小心翼翼隐藏在歌声中的弥天大谎。她最后的歌声,是一个从未离开过主人的奴隶的哀号,她不愿留下我独自一人。她用歌声给我展现了一幅景象,那是一座荒废的村庄,四处浓烟滚滚,尸横遍野。那是我出生的村庄。”
他摇摇头,言语满含哀伤,维林意识到他这是头一次对人讲起这个故事。“我瞎了眼,”沉默片刻后,阿姆·林接着说道:“我居然没能察觉到,我这种天赋的价值在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除了洛尔-丹和我即将替任的那位老妇人。我想起辛-娜在授课时所用到的那些人,那些嫌疑犯和仆人,多年过去,恐怕用过好几百人。我明白,当他们知道了我的天赋,肯定没办法活下来。我只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便害了他们的性命。
“当我从辛-娜所导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我感到灵魂中有一样新的感觉在燃烧。”他扭头看着维林,眼中闪烁异彩,仿佛在回顾当年的疯狂举动。“你懂得何为仇恨吗,兄弟?”
维林想起消失在晨雾中的父亲,莱娜公主的眼泪,还有他差点控制不住,想要扭断国王脖子的冲动。“我们的信仰教理说,仇恨是灵魂的负担。我认为这句话包含了许多真理。”
“仇恨确实令我们的灵魂不堪重负,此话不假,但也能放你自由。我带着仇恨,开始留意洛尔-丹要我出席的会议,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他们的对话。我开始思考他的领地到底有多大,知道他拥有上千艘船,还有兴趣再造上千艘。我知道了开掘出黄金、珠宝和矿石的矿场,知道了他真正的财富所在的广袤土地,那里有数不清的农田,种满了小麦和稻谷,是他每一笔交易的坚实保障。我不断地学习和寻找,在我记录的文字当中,搜寻这张贸易大网的漏洞。我又学习和寻找了四年多,舒适的宫廷生活早就抛诸脑后,我费尽心思瞒过我的监护人——如今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看守——他们不认为我突如其来的好学热情有什么害处,而且从始至终,我都毫不犹疑地坦白歌声中的真相,忠实地将歌声所解读的事实告知洛尔-丹,包括所有的谎言和秘密、阴谋和欺骗。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渐渐地,我不仅仅是他的鉴真师了。很快,我成了他的心腹,知道了更多的信息,也知道了贸易大网中更多的脉络,我不断地寻找和等待,可什么都没有发现。商贾国王对他的生意了如指掌,他编织的大网完美无瑕。只要我说一句谎话,他必定能很快揭穿,我的人头也要随之落地。
“有时候我想,干脆拿把刀插进他的心脏,毕竟我有很多机会这么干,可我还年轻啊,尽管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想活下去。我是懦夫,是囚犯,而他所知如此之多,囚笼如此之大,我困在其中无法逃脱。绝望开始吞噬我的心。我又开始放纵自己,借酒色和魔水麻痹自己,我放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此下去,命不久矣。可正在此时,异邦人来了。
“我在洛尔-丹的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一个异邦人。当然了,我听过有关他们的故事,说他们是来自东方的怪人,皮肤非黑即白,极其野蛮。他们涉足商贾国王的领土就是奇耻大辱,而容忍他们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所带货物的价值。来拜访洛尔-丹的那群人,在我看来确实很怪,他们身着奇装异服,讲着难懂的语言,更不用提他们在礼节方面的笨拙无知。但令我震惊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女人,而她也有歌声。
“作为女人,唯有商贾国王的妻妾和女儿可以面见国王。在我的家乡,女人不能参与经商,也不能拥有财产。通过翻译的解释,我才搞明白,那个女人出身高贵,如果拒绝她出席,那么对她的族人是极其严重的侮辱。无论那些异邦人打算提出的是什么交易,在洛尔-丹眼里必定是大大的好处,否则他不可能准许女人走进正殿。
“翻译还在讲话,可我无暇顾及他讲了什么,那女人的歌声充满了我的脑子,我忍不住盯着她看。那女人很漂亮,兄弟,可我只能说,她像一头漂亮的母豹子。她的双眼光彩异常,发色乌亮,犹如黑檀,当她听见我的歌声时,她露出的笑容带有一种残酷的消遣。
“‘这么说斜眼猪也有歌者咯。’她的歌声所说的话,外加虚情假意的笑声,令我浑身发抖。她很有力量,我能感觉出来,她的歌声远远强过我。辛-娜或许可以与她匹敌,但我不行,正如耗子遇见了大猫,无能为力。‘你能告诉我什么呢?’她在我脑子里唱道,歌声冲进了我的意识深处,毫不费力地触摸到了我的记忆和感知,一把挖出了我的仇恨和密谋。得知我蓄谋背叛国王,她欣喜若狂,得意洋洋。‘议会还跟我说这很难做到。’她唱道,目光在我脸上驻留了片刻,‘如果你真想要商贾国王死,就要他拒绝我们的提议。’然后歌声消失了,撤出了我的脑海,只留下确定无疑的冰冷滋味。只要洛尔-丹拒绝他们的提议,那女人就会杀死国王,而且她想要杀死他。对她而言,谈判的结果毫无意义。她跋涉半个世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人,而且绝不会空手而归。”
阿姆·林回忆起当时的疼痛,不禁绷紧了脸。“有时候,我们可以通过歌声接触他人的思想,多年以来,我虽非自愿,却也接触过数千人的意识,没有一个人的想法比那女人更黑暗。后来的好几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屠杀的场景,那是处心积虑、残酷无情的谋杀,男女老少都在惨叫,恐惧冻结在他们的脸上。我还看见了从没去过的地方,听见了无法听懂的语言。我以为自己快疯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部分记忆,或许是无心之举,或许是突发奇想的恶意。年岁日久,那些噩梦渐渐淡去。但即便是现在,我仍会在某天夜里尖叫着醒来,泪流满面,任由妻子抱着我。”
“她是谁?”维林问,“她是哪里人?”
“翻译报给国王的名字是假的,我还没听到她的歌声就感觉到了,在她留给我的记忆里,也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她的名字或是家族。至于她来自哪里,那时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我记得使节团是代表倭拉帝国高等议会向国王致意。以我对倭拉人的了解,我认为她很有可能是那里的人。”
“那你照做了吗?你是不是要商贾国王拒绝他们的提议?”
阿姆·林点点头:“我毫不犹豫地做了。即便我当时那么震惊,也未忘记多年对国王的仇恨。我告诉他,他们说的都是谎话,他们的诡计是不花一分钱,耗尽他的财富。其实我根本没搞清楚他们的提议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和往常一样,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我的结论。”
“那她遵守诺言了吗?”
“最初我以为她背叛了我。第二天早晨,洛尔-丹便给了他们答复,然后他们搭船启航了。他看起来很健康,似乎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失望和恐惧击垮了我。这是我头一次对商贾国王说谎。毫无疑问,我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随后我必将丑陋地死去。一个月过去了,我始终担惊受怕,拼命掩饰我的恐惧,这时候洛尔-丹慢慢地生病了。最初并不严重,只是持续的轻微咳嗽,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后来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几周后就咳出了血,时不时胡言乱语。他死的时候只剩皮包骨头,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我对他没有一丝同情。
“他当然有继承人,是他的第三子马-洛尔,前两个儿子刚成年不久就被悄悄地毒死了,因为他们的才智显然不及父亲。马-洛尔则完全复刻了他的父亲,头脑极其聪明,又受过专门的教育,拥有登上商贾国王宝座所需的狡诈和冷血。不过,最令我高兴的是,他不知道我有天赋。洛尔-丹病得太急,没来得及告知他儿子,我在朝中所扮演的真实角色。在马-洛尔看来,我只是一个可靠的臣子,而他有自己的亲信。我被安排到王宫储藏室担任记账官,从舒适的住处搬了出来,领到的薪水只有过去的零头。按常理,我应该因为失宠而羞愤自杀,很多洛尔-丹的仆人被弃用后正是这样做的。但我没有,我离开了,我对王宫大门的卫兵说到城里办事。我走出去的时候他看都没看我一眼。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头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那是我一生中最甜美的时刻。
“自由改变了我的歌声,它激昂地歌唱,寻找世间的一切新奇事物。我跟随歌声的指引,横穿马-洛尔的王国,跨越了边界。歌声引导我找到坐落在高山上的一座小村庄,那儿有一名石匠,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学徒,答应教我手艺。我学得飞快,他似乎对此深感不安,倒不是说我的手艺有什么过人之处,但等他没有可教我的了,我走了,他似乎也松了口气。
“歌声引导我来到港口,搭上了一艘驶向东方的船。随后的二十年,我不断地旅行、工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在不计其数的房屋、宫殿和神庙里留下过足迹。我甚至在你们疆国逗留了一年,为一位尼塞尔老爷的城堡雕刻喷泉石像。我什么都不缺,手头拮据的时候,歌声引导我找到食物和工作,当世间不太平的时候,我依靠它找到安宁,与世隔绝。我从未质疑过它,从未反抗过它。五年前,它引导我来到这里,找到了我的好妻子肖阿娜,她的父亲去世不久,留下来的石匠铺正在艰难维持。她有手艺,但富有的阿尔比兰人不愿意跟女人做生意。从那以后,我在这里定居了。我的歌声从未要求我离开,我对此感激不尽。”
“即便是现在吗?”维林很好奇,“城里暴发了掐脖红。”
“当你第一次听说这里发病的时候,你的歌声有没有变得更加响亮?”
维林想起他对吉尔玛姐妹可能遭遇的命运感到绝望,但他知道这并非血歌带来的感觉。“没有。确实没有。这意味着没有危险吗?”
“差不多吧。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意味着我们都应该留在这里。”
“这就是……”维林寻找着合适的词,“我们的命运吗?”
阿姆·林耸耸肩:“谁知道呢,兄弟?关于命运,我知道得不多,但要我说,我这辈子见过太多风云变幻、祸福难料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所谓的命运。我们走自己的路,但要遵循歌声的引导。记住,你的歌声即是你。你可以聆听,也可以歌唱。”
“怎么唱?”维林凑过来,求知的欲望令他的语气颇为急不可耐,他不禁有些难堪。“我怎么才能唱?”
阿姆·林指着长台,维林雕刻了一部分的石头还搁在台上,从他第一次来过后就再没摸过了。“你已经开始了。我认为你已经唱了很久,兄弟。歌声让我们拿起不同的器物——笔、凿子……或是剑。”
维林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长剑靠在桌边,触手可及。我这么多年来就是在做这件事吗?杀出一条血路?那些飞溅的鲜血、消逝的生命,只是在谱写一首歌?
“你为什么不雕完呢?”阿姆·林问。
“只要我再次拿起铁锤和凿子,我必定一鼓作气地完成它。但眼下情况危急,我必须心无旁骛。”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真相。石中显现出一张人脸的轮廓,似曾相识,令他深感不安。目前为止维林还认不出那张脸,但他已经可以断定,最后看到的样子必定是他熟悉的某个人。虽然这样不对,但掐脖红的到来毕竟是个好借口,他希望迟些再揭晓谜底。
“你不应当忽略自己的歌声,兄弟,”阿姆·林告诫他,“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呼唤你的时候,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吗?你觉得那是为什么?”
“我的歌声沉默了。”
“正是。它为何沉默?”
国王脆弱的脖子……那个妓女知道的秘密……“它要我动手,做可怕的事情。而那时我不能做,于是歌声沉默了。我以为它抛弃我了。”
“你的歌声不仅引导你,还保护你。没了它,如果遇到我们的同类,比如那个倭拉女人,你容易受到伤害。相信我,兄弟,任由她伤害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维林望向那块大理石,目光在尚未成形的人脸上游移。“等红隼号返航,”他说,“我就来完成它。”
***
红隼号出发后的第二十天,城内水手暴动,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袭击。他们冲出用作临时监狱的仓库,杀死了卫兵,逃向码头。凯涅斯立即做出回应,命令两队奔狼守住码头,派马文伯爵的手下封锁周围的街道。库姆布莱弓手守在屋顶,待水手们受阻于纪律严明的军队之时,他们又射杀了几十人,迫使水手们连滚带爬地回到城内。凯涅斯当即下令追击,等维林赶到现场时,这场短暂却血腥的暴乱已近尾声。
他发现凯涅斯正与一个大块头的梅迪尼安人对峙,那人手持一根粗制滥造的棍棒,对着面前的兄弟胡乱挥打,而凯涅斯身轻如燕,绕着他不断闪躲,出剑如风,在他的胳膊和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投降吧!”他说着一剑削中了大个子的前臂,“结束了!”
梅迪尼安人疼得大吼一声,愈发狂暴地攻向对手,棍棒却次次打空,凯涅斯接着跳起致命的舞蹈。维林拿起弓,搭箭上弦,在四十步之外干脆利落地射中了梅迪尼安人的脖子。这是他射得最好的一次。
“此时不可留情,兄弟。”他对凯涅斯说道,拔出长剑,跨过梅迪尼安人的尸体。不到一个钟头,暴乱结束了,死了将近两百个水手,受伤的人至少也有这个数。奔狼损失了十五人,其中有一个曾经的扒手,唤作偷儿,是马蒂舍森林战役期间挑选出来的三十人之一。他们把水手们统统押回仓库,维林把幸存的船长们带到了码头,有四十余人,个个面貌硬朗,饱经风霜,一望便知其常在海上讨生活。船长们被五花大绑,在码头附近跪成一排,大多数人抬头瞪着维林,或忐忑不安,或满不在乎。
“你们的行为愚蠢且自私,”维林对他们说,“万一你们上了船,你们将把疾病带到上百个码头去。这场可悲的闹剧害我损失了好些优秀的士兵,我完全可以把你们全部处死,但我不打算这么做。”他指着码头,那儿泊有许多本城商队的船只,“人说船长的灵魂与船同在。你们杀了我十五名士兵,我要你们赔偿十五个灵魂。”
疆国禁卫军花了很久时间,使劲地划桨,才把那些船拖出海港,离岸抛锚,又在甲板上泼洒沥青,给船帆和绳索浇上灯油。最后的工作由邓透斯带领的弓手完成,他们射出一排排火箭,暮色中,大火吞没了十五艘船,火焰直冲天际,与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了周围数英里的海域。
维林观察着船长们的脸色,见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悲痛,有人甚至热泪盈眶,他这才获得了些许满足。“如果有人胆敢再做出此等愚行,”他说,“我就把你和你的船员们绑在桅杆上,连人带船一起烧掉。”
***
到了早上,维林发现等在总督府门口的是阿茹安总督,没有吉尔玛姐妹的影子,他只觉得通体冰凉,恐惧攫住了心脏。
“我的姐妹呢?”他问。
总督原本胖乎乎的脸因为担惊受怕瘦了不少,皮肤也变得松松垮垮的,不过没有感染掐脖红的迹象。他神色警惕,干巴巴地说道:“她昨晚染病了,来得比我女儿和侍女都快得多。想起我母亲很多年前说过,疾病就是这样。有人熬了很久,甚至好几周,有人挺不过几个钟头。你的姐妹不准我靠近我女儿,坚持要独自照顾她,甚至不准我和我的仆人走到宅子的那一头。她说必须如此,要阻断疾病的传播。昨晚我发现她倒在楼梯上,神志不清。她不让我碰她,自己爬回了我女儿的房间……”见维林的脸色愈发阴沉,总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昨天还跟她说过话。”维林愣愣地说。他仔细地观察总督的脸,想知道是不是误会了,却只看到了遗憾,还有胆怯。他操着浑浊的嗓音,明知故问:“她死了吗?”
总督点头道:“侍女也死了。我女儿还在受罪。按照你的姐妹的指示,我们烧掉了尸体。”
维林紧紧地抓住大门的铁栏杆,指节泛白。吉尔玛……那个眸子明亮、笑容满面的吉尔玛死了,化成了灰。而就在这几个钟头,我去处理那些愚蠢的水手了。
“她留话了吗?”维林问,“有什么遗言吗?”
“她很快就离世了,阁下。她要你务必按照她的指示做,等到往生再见。”
维林端详着总督的脸。他在说谎。吉尔玛什么都没说,只是病了,死了。不过,他打心眼里感激总督的谎言。“谢谢您,阁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需要油膏给我女儿涂疹子。最好来几瓶酒,给我的仆人们提提神,我们的存货不多了。”
“我这就去办。”他松开抓在栏杆上的手,转身欲走。
“夜里燃起了大火,”总督说,“在海上。”
“水手暴动了,企图逃跑。我烧了几条船以示惩戒。”
维林原以为对方必定出言斥责,不料总督只是点点头:“很有分寸的回应。不过,我建议你给商贸行会赔钱。我不能出门,他们就是城里唯一的权威,最好别跟他们敌对起来。”
维林更倾向于鞭打那些胆大包天、咋咋呼呼的商人,不过他拨开悲伤的迷雾,看到了总督言语中的智慧。“好的。”他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以感谢总督善意的谎言。“我们不会停留太久,阁下。或许还有几个月吧。等皇帝的军队到达后,势必又有流血牺牲,火光四处,但是无论胜败,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届时城市又回到您手中了。”
总督一脸茫然,怒气冲冲地问道:“诸神在上,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呢?”
维林放眼眺望这座城市。清晨的阳光洒满了屋顶和空荡荡的街道;海面上泛着金光,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吉尔玛姐妹死了,接下来还会有成千上万人丧命。“我有必须办的事。”他说完便走了。
***
进港口左边堤岸的另一端有座灯塔,维林在塔顶找到了邓透斯。他正坐在塔顶平台的边缘,双腿悬在空中摇晃,一边盯着远处的大海,一边举着水壶啜饮兄弟之友。长弓搁在一边,箭袋空空如也。维林在他身边坐下,邓透斯把水壶递了过来。
“你不会是来听我们的姐妹说话的吧。”维林喝了一小口便把水壶还了回去,白兰地与红花混合的酒水烧得喉咙发热,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是我有话要说,”邓透斯低声说道,“她听见了。”
维林低头看了看灯塔的底部,水里漂浮着许多死掉的海鸥,每只死鸟身上都插着一支箭。“看来海鸥也听见了。”
“练练手。”邓透斯说,“吃腐肉的臭鸟,吵死了,实在受不了。格罗叔叔管他们叫屎鹰。他过去就是水手。”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又喝了一口酒,“没准我昨晚杀了他。真想不起来那混账的长相了。”
“你到底有几个叔叔,兄弟?我一直很好奇。”
邓透斯的脸阴云密布,许久没有说话。等他开口的时候,嗓音格外低沉,维林从未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一个都没有。”
维林不解地皱起眉头:“斗狗的那个呢?教你射箭的呢……”
“我自学的射箭。以前我们村子有个猎人老爷,但他不是我叔叔,养狗的大坏蛋也不是。他们都不是。”他瞟了维林一眼,哀伤地笑了笑,“我亲爱的老娘是村里的妓女,兄弟。那些进我家门的男人,她统统说他们是我的叔叔,要他们对我好些,否则不能上她的床。他们谁都有可能是我亲爹,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也懒得去管。一帮窝囊废。
“不管我娘是不是妓女,她从来都对我很好。我没挨过饿,身上有衣服,脚上有鞋子,比村子里大多数孩子好多了。身为妓女的崽子是很惨,还遭人嫉妒,那就更惨了。大家都传说,我爹应该是村子里某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别的孩子都叫我‘哪来的野种?’我大约在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他们喊:‘哪来的野种?哪来的野种?谁给你的鞋子,哪来的野种?’就这样子,年复一年。有个孩子,是巴布叔叔的儿子,那小混蛋坏透了,每回都带头喊。有一天,他带着一帮孩子朝我扔东西,有的很锋利,在我身上划了好多伤口,我很生气。于是我拿起弓,一箭射中那孩子的腿。我看着他流血不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真心不同情他。不过从那之后,”他耸耸肩,“我不能留在那里了。没人愿意收妓女的野种当学徒,尤其我还伤过人,于是我娘把我送到了宗会。我还记得我坐在马车里离开她的时候,她哭得好伤心。后来我再没回去过。”
邓透斯说完举起水壶痛饮起来,看到他苍老的容貌,维林深为震撼。额头上的皱纹犹如深深的沟壑,两鬓的短发早早地泛出了灰白,长年征战和艰苦的生活使他未老先衰。还有吉尔玛姐妹的死对他的打击。在所有的兄弟当中,她和邓透斯走得最近。等我们返回疆国,我要请求宗老把他留在宗会。维林心下决定,却很快意识到,他们可能全都没有机会回到疆国了。他所能带给邓透斯的,更可能是血淋淋的结局。他又想到阿姆·林店铺里的大理石,他知道已经拖了太久,该去完成此行的任务了。如果赶在阿尔比兰大军抵达之前实现目标,或许可以避免一场屠杀,只要他愿意付出代价。
他站起来,拍了拍邓透斯的肩膀作为道别:“我还有事……”
邓透斯疲惫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兴奋地指着海平面:“有船!看见了吗,兄弟?”
维林伸手遮挡阳光,目光扫向海面。那只是一个小点,海天之间的一点灰斑,但明明白白是一艘帆船。红隼号回来了。
***
努林船长打头走下踏板,他那张饱经沧桑的瘦削脸庞疲态尽显,但眼中闪耀的除了凯旋的神采,还有贪婪——维林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神情。“二十一天!”他狂喜地喊道,“真没想到在这么晚的时节还能做到,乌德诺听见了我们的呼唤,慷慨地赐予大风。要不是在瓦林斯堡耽搁了太久,带了太多乘客,十八天就能回来了。”
“太多乘客?”维林问。他望向踏板,期待有个黑发飘飘的苗条身影出现在眼前。
“一共九个人。虽说我想不通,一个还不到我肩膀高的姑娘,居然要七个卫兵。”
维林皱起眉头,扭头问他:“什么卫兵?”
努林耸耸肩,冲踏板的方向一摆手:“你自己看吧。”
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走上来,压得踏板变了形。此人满脸横肉,死气沉沉,扫视着维林和周围的奔狼。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外披代表第四宗的黑色罩袍,腰间佩剑。
“是维林兄弟吗?”他淡淡地问道,毫无恭敬之意。
维林点点头,心里越发不安,便也没有打算向对方致敬。
“本人乃伊尔提斯宗将,”黑袍男人自我介绍,“来自第四宗护信军。”
“没听过你的大名,”维林对他说,“谢琳姐妹和弗伦提斯兄弟呢?”
伊尔提斯兄弟眨了眨眼,对方如此失礼,他显然有些不适。“囚犯和弗伦提斯兄弟在船上。我们有些事情需要讨论,兄弟。必须做些安排……”
维林只听到了一个词。“囚犯?”他声音虽轻,却明显含有威胁的意味。伊尔提斯兄弟又眨了眨眼,收敛了阴沉的脸色,疑虑重重地皱起眉头。“什么……囚犯?”
木板的嘎吱声吸引了维林的目光。又是一个第四宗的兄弟,同样佩剑,领着一个手戴镣铐、黑发散乱的年轻女人。谢琳比他记忆中更加苍白,也瘦了一些,但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脸上绽放的明媚笑容依然如昨。还有五个兄弟跟在她身后登上码头,散开站在两侧,目光冰冷,怀疑地扫视着维林和周围的奔狼。最后走出来的是弗伦提斯,他羞愧难当,不敢正视维林。
“姐妹。”维林正要走向谢琳,伊尔提斯却突然挡在身前。
“囚犯是不能与信徒交谈的,兄弟。”
“给我让开!”维林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伊尔提斯面色苍白,却站在原地没动:“我也有命令在身,兄弟。”
“到底怎么回事?”维林的胸中腾起怒火,“为何我们的姐妹戴着镣铐?”
伊尔提斯身后的谢琳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愁眉苦脸地说:“很抱歉,你又看到我戴镣铐了……”
“未经允许,囚犯不得说话!”伊尔提斯突然冲她吼道,同时猛地一拉铁链,镣铐瞬间擦过她的皮肉,疼得她浑身一抖。“囚犯不可污染信徒之耳,宣扬叛国言论和异端邪说!”
谢琳慌忙望向维林,恳求道:“你别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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