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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比尼莱什城下水道更臭的气味。有个既潮湿又粗糙的东西在他脸上刮蹭,继而他感到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快下来,你这肮脏的畜生!”听见吉尔玛姐妹的厉声呵斥,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小花脸正凑在面前,高兴得呼噜呼噜直叫。
“你好啊,笨狗。”维林呻吟着打招呼。
“下去!”吉尔玛姐妹吼道,小花脸只好怏怏地跳下床,呜咽着钻进角落里。它向来对这位姐妹敬畏有加,或许是因为吉尔玛一点儿也不怕它。
维林扫视四周,发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吉尔玛姐妹在桌上摆放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药物。窗户大开,传来海鸥的声声啼叫,吹进阵阵咸腥的海风。
“凯涅斯兄弟征用了尼莱什城商贸行会的老房子,”吉尔玛姐妹一边解释,一边试了试他的前额,又摸了摸他手腕的脉搏,“城里条条道路通码头,这座房子又闲置着,看来作为兵团指挥部是不错的选择。你那只大狗狂躁不安,只有放进来才安静。它自始至终都陪在这里。”
维林应了一声,然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多久了?”
吉尔玛那对明亮的蓝眼珠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前,往杯子里倒了些绿色的水,又加了些白色粉末。“五天,”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流了很多血。我真没想到,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她咯咯地笑了两声,待转过身来,脸上果然带着明媚的笑容。她把杯子递到维林嘴边:“喝了。”
药汁有点苦涩,倒不至于难以下咽,而他周身的疲惫感几乎是立刻便消失了。五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脑子里也没有残余的梦境或幻觉。五天转瞬即逝。怎么回事?那个声音,另一支血歌,他依然听得见,那是一种似有若无却又持续不断的召唤。他的歌声与之应和,石头和凿子的场景依然鲜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瑟拉在失落之城说过的话越发清晰:还有其他人存在,拥有同样天赋的、更年长更具智慧的人。他们可以引导你。
“我必须……”他挣扎着起身,想要掀开毯子。
“不行!”吉尔玛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伸出胖胖的手,把维林推回到柔软的病床上。他发现身上没力气,一推就倒。“绝对不行。你必须静卧养神,兄弟。”吉尔玛拉起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城里很安静,一切都在凯涅斯兄弟的掌握之中,没什么事需要你操心。”
她挺直身体,忽然一脸严肃地问道:“兄弟,你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见过这种情况吗?”
她摇头道:“没有,从来没见过。流血通常是因为受伤,刀剑割伤,或是皮开肉绽,诸如此类。可你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脑髓肿胀也可能导致出那么多血,那样的话你必死无疑,而你现在还活着。军队里流言疯传,说阿茹安总督使了黑巫术之类的邪恶魔法,企图杀死你。凯涅斯只好给他的府邸派了个卫兵,还鞭打了好些人,这才稳住了局面。”
鞭打?维林心想,我从来不用鞭打他们。“我不知道,姐妹,”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我只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种情况。
***
又过了两天,吉尔玛姐妹才放他自由,却仍严厉警告他不可活动过量,另外每天必须喝两大杯水。他在守卫室的房顶上召集将官开会,在此可以看见防御工事的进展情况。只见尘土飞扬,士兵们挥汗如雨,正在加深城外的壕沟,给年久失修的城墙增加防御力。
“等完工了有十五英尺深,”凯涅斯说起壕沟的情况,“目前挖到了九英尺。维修城墙的进展较慢,我们这么点人里面找不出几个熟练的泥瓦匠。”
维林只觉嗓子干涩,啐了一口浓痰,又举起水壶猛灌。“还要多久?”他嘶声问道,心下有些烦躁。他此时疲态尽显,眼圈发黑,肤色苍白,浑身湿冷,知道这副模样不可能令大家安心。他看到了兄弟们关切的眼神,也看到了马文伯爵和其他几位将官疑虑的目光。维林心里明白,他们怀疑我不能坐镇指挥。他们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
“至少还要两周,”凯涅斯回答,“如果能够从城里募集劳力,就能加快速度。”
“不行。”维林语气坚决,“既然我们决定好好地治理本城,那就要赢得人民的信任。给他们的手里塞把铲子,强迫他们辛苦劳作,只能适得其反。”
“我们是来打仗的,大人,”马文伯爵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看他的眼神却是深思熟虑,“挖沟根本就不是士兵的分内之事。”
“要我说,这就是士兵的分内之事,大人。”维林回答,“至于打仗,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不缺仗打。若有人抱怨,烦请你转告他们,我准许他们离队,逃到乌恩提什去不过六十英里路。搞不好在那里还能找艘船回家呢。”
一阵倦意袭来,他站立不稳,急忙靠在城垛上以免尴尬。他越来越感到坐镇指挥的压力非同寻常,面对盟友和下属,一举一动皆不可疏忽大意,着实令人厌烦。血歌持续不断的召唤,还有那块他明知道位于城中何处的大理石,令维林越发焦躁不安。
“你不舒服吗,大人?”马文伯爵劈头问道,丝毫不留情面。
维林恨不得一拳打在尼塞尔人的脸上,他按捺住动手的冲动,转头望向布伦·安提什——库姆布莱弓手的指挥官。此人身强力壮,在将官之中最为沉默寡语,开会时几乎从不发言,每当维林说解散,他第一个走人。他从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显而易见,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的认可和接纳。他现在听命于被库姆布莱人称为黑刃的家伙,或许内心有诸多不满,但至少没有表露出来。“你的手下呢,将军?”维林问他,“对于当苦力有抱怨吗?”
安提什依然是那副表情,维林怀疑他的回答直接引用了《十经》里的句子:“诚实的劳作使我们更为接近世界之父的大爱。”
维林应了一声,又望向弗伦提斯:“斥候队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弗伦提斯摇头道:“没有,兄弟。所有的道路都没有异常,山里也没有斥候或者探子的踪迹。”
“也许他们去了玛贝里斯。”艾尔·柯德林大人说道。他统率第十三步兵团,此兵团号称青鸟,士兵的胸甲上绘有天青色羽毛。他长得挺结实,却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猩红山丘之战中,他折了胳膊,到现在还吊着绷带,当时他位于右翼,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士兵。维林怀疑他不太想打接下来的一仗,这也不能怪他。
维林扭头问凯涅斯:“总督那边情况如何?”
“他很合作,只是情绪比较低落。他对商贸行会和市政议会都讲了话,恳求他们保持镇定,到目前为止,城中百姓尚无太大反应。据他所说,政务官和税务官仍照常办事,在这种情况下算是不错了。贸易减少了许多,这是肯定的。当时听说我们占领了这座城,大多数阿尔比兰人的船只都离港出海了,余下的船主拒不开船,还威胁说如果我们胆敢抓人,他们就放火烧船。倭拉人和梅迪尼安人似乎很想利用这个机会。香料和丝绸的价格已经涨得非常高了,而在疆国那边肯定还要再翻两番。”
一听此言,统率十六兵团的艾尔·特伦德大人吐了口气,明显心有怨愤,却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因为担心发生贪腐事件,维林禁止军队参与当地的贸易活动,为此,这帮有钱没处花、有钱不能赚的贵族大人失望至极。
“食物储备呢?”维林没有理会艾尔·特伦德。
“非常充足,”凯涅斯肯定地说,“若有大军围城,足够我们挺过两个月,严格控制份额还可以管更久。城里的水主要是城内的井水和泉水,所以不大可能短缺。”
“前提是城里的人不下毒。”布伦·安提什说。
“说得好,将军,”维林向凯涅斯点点头,“在比较大的井边安置岗哨。”他直起身体,发现晕眩感暂时得以缓解。“我们三天后再碰面,感谢你们前来参加会议。”
将官们离开后,城墙上只剩下凯涅斯和维林。“你没事吧,兄弟?”凯涅斯问。
“只是有点累。”他望向平滑无痕的沙漠,正午的日照之下,地平线似在微微晃动。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到一支阿尔比兰人的军队。问题是,他们还有多久就会到来?他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任务?
“你觉得艾尔·柯德林的推测对吗?”凯涅斯试探地问,“这时候战争大臣应该去攻打玛贝里斯了,那是北海岸最大的城市。”
“希望杀手不在玛贝里斯。”维林说,“战争大臣计划得很好,等皇帝的军队过来对付我们的时候,他便可放手攻打玛贝里斯。我们不该抱有幻想。”
“我们能守住。”凯涅斯斩钉截铁地说。
“你向来都这么乐观,兄弟。”
“这座城在国王的计划之中,我们只不过向更强大的联合疆国迈出了第一步。到时候,我们所守卫的土地将成为疆国的第五大封地,在雅努斯王及其后人的保护与统治之下,这里的人民将不再迷信无知,也不必因为某个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必须守住。”
维林试图从凯涅斯的话语中揣摩出讽刺的意味,却只看到了这位兄弟对国王一贯的愚忠。他不止一次想对凯涅斯说心里话,把几次与雅努斯会面的详情和盘托出,不知道这位兄弟知道了国王的真面目之后,是否还会如此忠诚于那个老人。然而,维林还是没有说出口。凯涅斯为忠诚二字而活,忠诚是他的盔甲,为他抵挡侍奉信仰之时常有的疑虑和谎言。究竟凯涅斯为何如此忠心耿耿,维林无法参透其中道理,却也不愿卸掉他的盔甲,尽管这身盔甲或许只是幻象而已。
“我们当然会守住。”维林的语气很肯定,笑容却很严肃,心想,至于值不值得守住,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向城垛后面的台阶走去:“我想到城里转一圈,还没怎么看过呢。”
“我去找几个卫兵来,你不能一个人上街。”
维林摇摇头:“不用担心,兄弟。还不至于那么虚弱,我可以保护自己。”
尽管凯涅斯不大相信,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随你了。噢,”维林刚刚迈步,他又说道:“总督请求我们派一名医师去他家。他女儿生病了,当地的郎中没有能力治她的病。我今早派了吉尔玛姐妹过去,兴许她能赢得几分美名。”
“要说有人能做到,那非她莫属了。代我祝福总督的女儿早日康复,好吗?”
“当然,兄弟。”
***
维林站在一家石匠铺门前,开门的是个女人,用满含敌意的目光打量他。听到维林问好,她皱起了原本光滑的眉头,乌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她看起来年近三十,身材苗条,长长的黑发束成马尾,裹了一件沾满灰尘的皮围裙。从她身后传来了铁器敲打石头的声响,颇有节奏。
“日安,夫人,”他说,“冒昧前来打扰,请您原谅。”
她抱起胳膊,用阿尔比兰语简单地应了一句。通过语气推断,对方并不欢迎维林进去喝杯冰茶。
“有人……要我来这里。”维林接着说道,然而女人依旧怒目而视,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看样子并没有理解他的话。
维林回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街道,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幻象的指示。然而血歌始终激昂不休、确信无疑地回荡,迫使他不断地走街串巷,直到他走到一扇门前,看见招牌上的凿子和铁锤,血歌方才沉寂。维林按捺住推门而入的冲动,强作笑容道:“我是来谈生意的。”
她越发皱紧了眉头,带着浓重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跟北方人谈生意。”
维林感觉到血歌微弱地低语了一声,铺内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用阿尔比兰语喊了句话,女人愤愤地扮了个怪相,两眼瞪着维林,身子闪到一边。“这儿的东西很神圣,”维林走进去的时候,她又说道,“你要是偷东西,诸神会诅咒你。”
石匠铺内极为宽敞,屋顶高耸,地面铺有大理石砖,约三十步见方。阳光穿过敞开的天窗,照亮了屋内随处可见的雕塑。它们尺寸各异,有的只有一两英尺高,有的则是真实大小,而有一尊至少高达十英尺,是一个肌肉异常发达的巨人正与雄狮搏斗,仿佛冻结了人狮争斗最为激烈的一瞬间,其形态之栩栩如生,其细节之惟妙惟肖,令维林叹为观止。旁边有一尊较小的雕像,是一个真实大小的绝美女子,她张开双臂作祈祷状,姣好的容颜却带着深沉的哀伤。
“审判女神赫利亚,她在第一次审判时泪流满面。”一听见此人说话,血歌的调子突然升高,但不是警告,而是欢迎。男人双手叉腰站在维林身后,身上系着围裙,口袋里装有一把凿子和一柄铁锤。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健硕,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结,浑身上下沾满灰尘,没有沾到灰的皮肤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泽。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颧骨突出,一双虎目望着维林。
“你不是阿尔比兰人。”维林说。
“你也不是,”男人笑着回答,“但我们都来这儿了。”他扭头用阿尔比兰语对女人说了几句话,那女人瞪了维林一眼,转身消失在石匠铺后面。
维林对着那尊雕像点点头:“她为何如此哀伤?”
“赫利亚与一个凡人相爱,但他的爱情驱使他犯下了重罪,于是赫利亚审判了他,将其送去地底深渊,锁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肉体将永遭恶虫啃食。”
“那一定是弥天大罪了。”
“正是,他偷了一把魔法宝剑,并使用此剑杀了一位被他误以为是情敌的神灵。其实那是她的兄弟——梦神伊克斯特斯。现在,每当我们遭受梦魇的折磨时,就是这位死去的神灵对凡人的报复。”
“神只是谎言。但你讲的故事很有趣。”他伸出手,“我是维林·艾尔·索纳……”
“第六宗的兄弟,联合疆国之剑,现在则是一军之将,统率异邦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城市。说来确实很有趣,不过我们歌者通常都是如此,歌声引领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男人跟他握手,“我名叫阿姆·林,出身卑微的石匠,愿为你效劳。”
“这些全是你的作品?”维林指着一排排雕像问道。
“可以这么说。”阿姆·林转身走向石匠铺深处,维林跟了上去。一尊尊造型奇妙、仪态万千的石雕,令他目不暇接。“这些都是神吗?”他问。
“不全是。你看这个,”阿姆·林驻足在一尊面容严肃、眉头深锁、鼻如鹰钩的男性半身像前,“卡穆伦皇帝,阿尔比兰帝国的第一位皇帝。”
“他似乎很困扰。”
“情有可原。他的儿子得知无法继位,于是企图弑父。得益于诸神的协助,继位者不以世袭,而从人民当中挑选,可谓破除传统的伟大举动。”
“他儿子怎么样了?”
“皇帝剥夺了他的财产,割掉了他的舌头,挖出了他的眼珠,将其驱逐出宫,他从此沿街乞讨,了此残生。大多阿尔比兰人认为皇帝此举太过仁慈。他们都是好人,态度谦恭,慷慨大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激愤之时更是不依不饶。你最好牢记这一点,兄弟。”他斜睨了维林一眼,维林不知该如何回应。“不得不说,歌声把你领到了这儿,实在让我吃惊。你也知道,你们的这次侵略注定失败。”
“我的血歌……近来反复无常。它有很长时间没有指引我。在我听到你的声音之前,它沉默了一年多。”
“沉默。”阿姆·林大为震惊,露出好奇的表情,“那是什么感觉?”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羡慕。
“就像断了条胳膊。”维林如实回答,他终于意识到当血歌沉默之时,那种失落感是多么强烈。而当血歌回归之时,他才接受了事实——歌声并不是痛苦的折磨。瑟拉说得对,这是天赋,他逐渐理解了这种天赋的可贵之处。
“我们到了。”阿姆·林张开双臂说道,他们到了石匠铺的后面,在一条长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有铁锤、凿子以及维林说不上名字的奇特器物。旁边有一架梯子,斜靠着一块巨石,已完成的部分石雕显露出来。维林一看见它,便惊讶地站住了。他的血歌唱出了清晰而又温暖的调子,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狼。在尤里希森林救过他的那匹狼。在第五宗,当汉娜姐妹企图杀他时,发出嚎叫以警告他的那匹狼。在马蒂舍森林使他放弃谋杀的那匹狼。
“啊……”阿姆·林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地说,“你的歌声好强烈,兄弟。”
“抱歉,”维林集中精神,尽力平息血歌,花了好一会儿才令它有所缓和,“这是神吗?”他抬头望着那匹狼,问阿姆·林。
“算不上。它是一种古老的魔灵,阿尔比兰人称之为无名者。在很多讲述有名有姓的神灵的故事里,狼这一形象常常出现,扮演的是引导者、守护者、战士或复仇之灵的角色。但它从来没有名字,永远只是狼,人们对它敬畏有加。”他专注地端详着维林,“你见过,对吧?真实的狼,而不是石雕。”
维林突然警惕起来,一时不敢再对此人透露更多的事情。这个陌生人的血歌差点杀死了他,但他的血歌依然是欢迎的调子,他便也打消了疑虑:“它救过我。有两次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一次比救命更重要。”
阿姆·林脸上掠过一丝疑似恐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又展露笑颜:“看来用有趣来形容你不太恰当,兄弟。这是为你准备的。”他指着旁边那条长台上的一块大理石,有把凿子搁在石头上。那是一块雪白无瑕的方形大理石,与阿姆·林的歌声击倒他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那块一模一样。维林伸手触摸,只觉石面光滑如水。
“你为我准备的?”他问。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歌声非常强烈。藏在石中的东西等了你很久,等你揭开它的面目。”
等我……维林摊开手掌压在石上,感到血歌汹涌如潮,调子里既有警告,又有决然之意。是伺伏者。
他拿起凿子,用凿尖碰了碰石头。“我从没凿过石头,”他对阿姆·林说,“连一根像样的手杖都削不来。”
“你的歌声会引导你的手,正如我的歌声引导我的手。这些雕像与其说出自我的技艺,不如说是我的歌声所造就。”
他说得没错,血歌逐渐增强,清清楚楚地引导凿子悬在石头上。他从长台上取过一根木槌,敲击凿子的末端,一块碎片从石头上剥落下来。他的手不断游走,歌声激昂澎湃,他完全沉浸在雕刻中,阿姆·林和石匠铺在他的意识里消失了。他心无杂念,唯有歌声与石头。他忘了时间,也无法感知歌声之外的世界,只知道他的肩膀在一次次敲击中耸动。
***
“维林!”见他没有反应,巴库斯又推了他一下,“你在干什么?”
维林发现满是灰尘的双手紧紧抓着石雕工具,斗篷和武器搁在一旁——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卸下来的。石头的形状完全改变了,上半部是刀削斧砍的粗糙圆顶,中间有两个浅窝,底座像是人脸的下巴。
“你手无寸铁,也不带卫兵,可劲儿地在这儿敲石头,”巴库斯的语气里夹杂着愤怒和惊讶,“随便哪个路过的阿尔比兰人都能杀死你。”
“我……”维林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我刚才……”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无论怎样也解释不通。
阿姆·林和先前给维林开门的女人站在旁边,女人怒气冲冲地瞪着巴库斯带来的两名士兵。阿姆·林则比较放松,一边无所事事地用砥石打磨凿尖,一边朝维林微微一笑,似是赞许之意。
巴库斯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维林,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这是什么玩意儿?”
“无关紧要。”维林取过一块亚麻布盖在石头上,“你找我什么事,兄弟?”他言语中透露出不满。
“吉尔玛姐妹找你。她在总督府。”
维林不耐烦地摇摇头,又伸手去取工具:“总督的事情由凯涅斯负责。去找他。”
“他已经去了。吉尔玛姐妹要你也过去。”
“肯定不是什么急事……”巴库斯一把抓住维林的手腕,凑到他耳朵边,小声地说出三个字。维林二话没说,不顾血歌的强烈抗议,当即扔下雕刻工具,抓起斗篷和武器。
***
“是掐脖红。”吉尔玛姐妹站在总督府大门内,不准他们再往前走。她头一次没了欢颜笑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因为恐惧,往常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来。“目前只有总督的女儿染病,但很快就会有别的病人出现了。”
“你确定吗?”维林问她。
“我们宗会的每一个人,从参加宗会的第一天起就学习察颜观病。没有疑问,兄弟。”
“你检查过那女孩吗?你碰过她了?”
吉尔玛默然地点点头。
维林克制住内心涌起的悲伤。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你需要什么?”
“总督府必须封锁,派人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出。你必须留意全城范围内是否还有人发病。我的看护员知道怎么确认病症。一旦发现有人带病,必须带到这里来,如有必要,不惜使用武力。处理他们的时候,一定要戴口罩和手套。还有,全城必须立即戒严,任何船只不得离港,所有马车不准离城。”
“这样势必会引起恐慌,”凯涅斯提醒他们,“当年,掐脖红害死的阿尔比兰人和我们国家的人一样多。等消息传开,他们肯定不顾一切地逃跑。”
“那就需要你们阻止他们了,”吉尔玛姐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绝不能再来一次天灾。”她盯着维林,“你明白吗,兄弟?你必须尽一切努力。”
“我明白,姐妹。”他想起了凌绝堡那时候的谢琳姐妹,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一直不愿触碰那段回忆,因为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令他难以承受,但他必须回想起在汉提斯·穆斯托尔死后第二天,谢琳说的那些话。篡权者的手下放出假消息,说沃恩克雷爆发了掐脖红,诱她自投罗网。我调配的一种药剂有希望……
“谢琳姐妹,”维林说,“她曾经告诉我,她有治疗这种病的药剂。”
“疗效存疑,兄弟,”吉尔玛回答,“只是理论上可行,总之我没有这个能力去判断。”
“这段时间谢琳姐妹驻扎在哪里?”维林不甘心。
“留在宗会,我听说是的。她现在是药剂宗师了。”
“顺风的话坐船二十天,”凯涅斯说,“回来再二十天。”
“这是阿尔比兰和疆国的航船速度。”维林若有所思地说。他扭头对吉尔玛说道:“姐妹,请总督发布一份公告,说明你希望采取的措施,命令市民们配合,由凯涅斯兄弟拿去复写多份,在城中各处张贴。”又对凯涅斯说:“兄弟,负责守住各处城门和总督府。城墙上加倍派兵值守,尽量只用我们的人。”维林回头看着吉尔玛姐妹,强作笑颜地鼓励她:“希望为何物,姐妹?”
“希望乃信仰之心。放弃希望,实为背弃信仰之举。”她无力地笑笑,“我的营房内有一些器具和药品,请取来给我吧。”
“交给我来办。”凯涅斯肯定地说。
维林转身离开,匆匆走上满是碎石的小道。“码头怎么办?”凯涅斯在身后喊他。
维林头也不回地说:“我来管码头。”
***
矮壮的梅迪尼安船长坐在桌子后面,扬起一张清瘦的脸庞,疑虑重重地瞪着维林。他戴着软皮手套,双手握拳搁在桌上。这座老宅子属于商贸行会,他们所在的房间是地图室,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弗伦提斯在门口放风。外面,夜幕正迅速降临,整座城市即将悄然入睡,对翌日清晨即将面临的危机一无所知。这位船长及其手下的船员是被拖出船舱的,被扒光衣服,接受过吉尔玛姐妹手下看护员的检查后,才被带到这里。即便他有什么抱怨的话,也应该知道不说出来为好。
“你是卡瓦尔·努林?”维林问他,“红隼号的船长?”
男人慢慢地点点头。他的眼睛不断地扫视着维林和弗伦提斯,时不时瞟一眼他俩身上的剑。维林并不想缓解这个男人的不安,令对方害怕更便于达成目的。
“据说你的船是这个码头最快的,”维林接着说道,“从梅迪尼安造船厂里出来的最漂亮的船体,大家都这么说。”
卡瓦尔·努林一歪脑袋,依然没说话。
“你没有坑蒙劫掠的坏名声,这对于你们岛上的船长来说很不寻常。”
“你想干什么?”男人的嗓子粗糙刺耳,维林看到他脖子上缠着黑丝巾,底下露出了伤疤边缘的一片白斑。不管此人是不是海盗,他在海上是遇到过麻烦的。
“雇用你,”维林温和地回答,“你多快能到瓦林斯堡?”
船长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但脸上依然疑云密布。“有过十五天的记录。当时乌德诺慷慨地刮了北风。”
维林知道,乌德诺是梅迪尼安的一位神祇,据说主宰风向。“还能更快吗?”
努林耸耸肩:“也许吧。不载货,多几个人操帆。献给乌德诺两头山羊,这个不能少。”
这是梅迪尼安人的一贯做法,每每在危机四伏的航行之前,就献祭动物给他们敬仰的神祇。维林亲眼见过,在他们侵略帝国的船队起航前,屠杀牲畜时流淌的鲜血把港口的海水都染红了。
“我们提供山羊,”他说着,示意弗伦提斯上前,“弗伦提斯兄弟和另外两个人上船。你带他去瓦林斯堡,他接一个乘客上船,然后你带他们返回这里。整个行程不能超过二十五天。可能吗?”
努林思索了片刻,点点头:“可能吧。但我的船做不到。”
“为什么?”
努林松开双拳,慢慢地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惨不忍睹的手,从腕部到指头的皮肤全都斑驳褪色。“告诉我,内陆人,”他边说边举起双手给维林看,灯光洒在他苍白而畸形的皮肉上,“你试过徒手灭火吗,在你的姐妹和母亲被活活烧死的时候?”梅迪尼安人的嘴唇扭曲出冷酷的笑容。“不,我的船不受你的指使。阿尔比兰人称你为希望杀手,对我来说,你是焚城者的崽子。船老爷们或许卖身给了你们的国王,但我不会。无论你怎么威胁我、折磨我,我都不会——”
只听一声脆响,维林把青石放到桌子上,顺手一拨,青石转了几圈,银纹纵横的石面闪闪发光。卡瓦尔·努林惊讶地瞪着它,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贪婪。
“我对你母亲和姐妹的事情感到很遗憾,”维林说,“还有你的手。肯定很疼。”他接着拨弄青石,努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没动。“但我觉得,你毕竟是个生意人,多愁善感不利于赚钱。”
努林吞着口水,伤痕累累的双手激动地抽搐。“我能得到多少?”
“如果能在二十五天内回来,全归你。”
“你骗人!”
“偶尔骗人,但现在没有。”
努林的目光终于从青石上挪开,迎上维林的目光:“我能得到什么保证?”
“我的承诺,身为第六宗兄弟的承诺。”
“瘟疫才相信你的话,还有你们宗会。你们装神弄鬼的废话对我毫无意义。”努林戴上手套,皱起眉头算计着,“我要一份签名的担保书,由总督做见证人。”
“总督他……情况不允许。不过商贸行会的会长肯定乐意帮忙。可以吗?”
***
红隼号明显与维林见过的其他船不一样。它比大多数船都小一些,船体狭窄,有三根桅杆,而普通的船上只有两根。甲板只有两层,共有二十名船员。
“造出来是为了运茶,”当维林提到这艘船不同寻常的设计时,卡瓦尔·努林不耐烦地解释道,“越新鲜越能卖高价。一小船新鲜茶叶卖的价钱,比满满当当塞了一大船的高出三倍之多。在港口之间的运输速度越快,赚到的钱就越多。”
“没有桨?”弗伦提斯问,“我还以为梅迪尼安船都有桨。”
“当然有,”努林指着下层甲板的密闭船舱,“没风的时候才用,北方的海域经常起风。红隼号只需要微风就能开动。”
船长驻足环视码头,那儿静静地停泊着一排排空荡荡的船只,奔狼在码头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他们要求所有水手今晚不可在船上过夜,这一过程不算顺利,那帮水手们正在附近一个重兵把守的仓库里疗伤。“头一次看见尼莱什城的码头如此安静。”努林叹道。
“战争对于做生意而言不是好事,船长。”维林回答。
“上个月这些船还来来往往,如今空空荡荡地泊在这儿,水手们全关了禁闭。只有我们的红隼可以出航……”
“小心为上,”维林友好地拍拍他的背,吓得他浑身一抖,“附近有很多探子。你什么时候出发,船长?”
“再等一个钟头,潮汐对头了就出发。”
“那么请允许我失陪,不耽搁你们了。”
努林很想出言讥讽,最终只是点点头,走上踏板,连吼带骂地向船员们下令。
“你觉得他知道实情吗?”弗伦提斯问。
“他有所怀疑,但他不知道。”维林抱歉地朝弗伦提斯笑笑,“我应该给你多派几个人,但那样太惹人怀疑了。吉尔玛姐妹的看护员说了要看什么吧?”
弗伦提斯点点头:“脖子有肿胀,出汗,头晕,还有手臂出疹子。如果他们得了病,三天内就会有这样的症状出现。”
“很好。兄弟,如果任何船员,包括你在内,出现了掐脖红的症状,这艘船就不能停靠瓦林斯堡,哪里都不行,你明白吗?”
弗伦提斯点点头。维林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也没有不情愿。血歌唱出的是不可动摇的信任,以及无条件的忠诚。许多年前,在宗老房里求他帮忙的那个弱不禁风、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早已不在,他历经千锤百炼,成了一名经验丰富、武艺超人的战士,从不质疑维林的命令。有时候,给弗伦提斯指派任务不是好事,反倒令人有种压力。他这把剑千万要小心使用,一旦拔出来,就没有剑鞘的保护了。
“我……很遗憾,只能如此,兄弟,”他说,“如果有别的办法……”
“你还没给我上过那一课。”弗伦提斯说。
维林皱起眉头:“哪一课?”
“投掷飞刀,你说你要教我的。我当时以为我学到的够用了。我想错了。”
“你后来学了很多。”维林忽然有种内疚感,为这个轻信于人的少年所经历的战火,受到的创伤,所冒的一切生命危险。“你那时想成为宗会兄弟,”他没能掩藏住语气里的内疚,“我们这样对你,是对是错?”
他没料到弗伦提斯竟然笑了起来:“是对是错?你几时错过?”
“独眼折磨你。试炼伤害你。你跟我打的仗,受的痛。”
“不然我又会怎样呢?饥饿,恐惧,再来上一刀,任由我歪在小巷子流血而死。”弗伦提斯抓住他的肩膀,“如今我有了愿意为我牺牲性命的兄弟,我也愿意为他们而死。如今我有了信仰。”他很激动,笑容中带着坚定,以及确信无疑。“信仰是何物,兄弟?”
“信仰是全部。信仰吞噬我们的灵肉,还我们以自由。信仰塑造我的生命,无论此界,还是往生。”当维林念出这几句话时,他的声音格外坚定,信仰格外深沉,连他自己也为之动容。他见识了大千世界,无数神祇,然而唇齿之间吐露的言语依然是那么不可动摇。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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