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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在上者的召唤

  医院里白色的走廊相当刺眼。经过这么多天靠着火把、煤气灯,以及诡异巫光生活的日子,日光灯让一切看起来有种不自然的灰黄色。当克莱莉在柜搔前填写表格时,注意到递给她写字夹板的那名护士,皮肤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一种奇怪的黄色。也许她是个恶魔,克莱莉暗忖,把夹板还回去。「从这条走道过去的最后一间。」护士告诉她,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也有可能是我就快发疯了。

  「我知道,」克莱莉道,「我昨天来过。」还有前天和大前天。现在刚过傍晚不久,走廊上并没有太多人。一位穿着室内拖鞋和睡袍,身后拖着移动氧气筒的老人蹒跚地前进;两名身穿绿色手术衣的医生,手里拿着装在保丽龙杯里的咖啡,蒸气从液体表面升起,飘进寒冷的空气中。医院里空调的温度总是调得很低,尽管外头的天气终于开始转为初秋的凉爽。

  克莱莉走到长廊底端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她悄悄往里面望去,不想吵醒可能在椅子上睡着的路克;前两次她来的时候,他就是睡在那上面。但他醒着,正在与一名穿着「缄默长老团」的羊皮色长袍、身材高大的男子交谈。彷彿感应到克莱莉到来,男子转过身,她认出对方是耶利米长老。

  她抬起双手环在胸前。「这是怎么回事?」

  路克看起来累坏了,脸上带着三天未刮的胡碴,眼镜推到头顶上。她可以看见在他宽松的法兰绒衬衫下,胸前仍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耶利米长老正要离开。」他说道。

  耶利米拉上帽兜,开始朝门口走去,但克莱莉挡住他的去路。「怎么样?」她质问他。「你们打算帮我妈妈吗?」

  耶利米来到她身前,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体散发出的冷意,宛如从冰山飘出的寒气。妳救不了任何人,直到妳能先拯救妳自己,她的脑海里响起这句话。

  「我已经听够这种幸运班饼里的谚语了。」克莱莉说道。「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吗?『缄默长老团』能像你帮助亚历克那样帮助她吗?」

  我们并未帮助任何人,耶利米说道,也无权帮助那些自愿脱离「政委会」的人。

  她在耶利米经过她身旁、踏进走廊时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夹杂在人群中走远,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她半瞇起眼睛,看到围绕在他周身的幻象闪动的光芒,不禁猜想着其他人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另一个病人?一名穿着手术衣,匆匆走过的大夫?一位悲伤的探病访客?

  「他说的是实话,」在她身后的路克开口道,「他并没有医治亚历克。治好他的是马格努斯,但他也看不出妳妈妈究竟怎么了。」

  「我知道。」克莱莉道,转头走进房间,小心尔翼地来到床前。她实在很难把床上这个弱小苍白,全身满是管线的女子,与她充满活力,有着一头火焰般秀发的母亲联想在一起。当然,她的头发仍是红色的,像条红铜色的披肩般铺散在枕头上;但她的皮肤是那么苍白,让克莱莉想起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睡美人蜡像,胸部会起伏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装上了发条来带动。

  她像昨天和前天一样,握住母亲纤细的手,可以感觉到脉搏在乔瑟琳的腕间稳定而持续地跳动。她想醒来,克莱莉思忖道,我知道她想。

  「她当然想。」路克说道,让克莱莉惊讶地领悟到,她把心里的想法给说出口了。「她有一切值得她醒来的原因,甚至比她能想象的更多。」

  克莱莉把母亲的手轻轻放回床上。「你指的是杰斯。」

  「我指的当然是杰斯,」路克道,「她为他哀悼了十七年。如果我能告诉她,她再也不需要哀悼──」他的话声断去。

  「听说陷入昏迷的人,有时能听见别人说话。」克莱莉道。当然,医生也说过这并非普通的昏迷──没有受伤,没有缺氧,没有突发的心脏病或脑中风为肇因。彷彿她就只是睡着了,但却无法被唤醒。

  「我知道,」路克说,「我一直在跟她说话,几乎没停过。」他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告诉她妳有多勇敢,她将会多么以妳为傲。她的战士女儿。」

  突然间她感觉到某种尖锐的痛苦。她用力呑咽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透过玻璃,她可以看到对面大楼的素面砖墙,没有美丽的树木或河川景色。「你要的东西我都帮你买好了,」她道,「我买了花生酱、牛奶和早餐麦片,还有『傅氏兄弟』店里的面包。」她掏着牛仔裤的口袋。「钱还有剩──」

  「妳留着吧,」路克说,「妳可以用来付回家的出租车费。」

  「赛门会载我回去。」克莱莉道。她查看了一下挂在钥匙鍊上的蝴蝶表,「事实上,他很可能已经在楼下了。」

  「很好,我很高兴暂时有他陪着妳。」路克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把钱留着吧,今晚叫些外卖来吃。」

  她开口想争论,却又闭上嘴。她母亲总是说,路克是块风雨中的磐石,稳定、可靠,丝毫无法撼动。

  「晚一点就回家吧,好吗?你也需要睡觉。」

  「睡觉?谁需要睡觉?」他嘲讽道,但她看得出他脸上的疲惫。他又坐回她母亲的床边,轻轻拂开落在乔瑟琳脸上的一绺发丝。克莱莉转过身,眼睛因泪水而刺痛。

  她走出医院大门时,艾瑞克的厢型车已经停在路边。天空是如青瓷般纯净的蓝,在哈德逊河上的落日处转为蓝宝石色。赛门倾身替她打开车门,她爬上乘客座。「谢了。」

  「去哪儿?回家吗?」他问道,发动引击驶上第一大道。

  克莱莉叹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哪里是家了。」

  他斜睨了她一眼。「妳在自哀自怜吗,费芮?」他的语气嘲弄但温和。如果她转头望去,仍能看见后排座位上,亚历克的血干涸后所留下的暗色污渍。

  「对。不,我也不知道。」她又叹了口气,扯扯一绺乱翘的红铜色鬈发。「一切都改变了,跟以前完全不同。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再回到从前那样。」

  「我可不。」赛门道,让她有些意外。「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至少告诉我是上城还是下城区。」

  「去学院吧。」克莱莉道。「抱歉。」她在赛门做了个完美的违法回转后补上一句。只剩两轮着地的厢型车发出尖锐的抗议声。「我该早点告诉你。」

  「妳一直还没有回去过,对吗?自从──」

  「对,我没回去过。」克莱莉道。「杰斯打过电话通知我,亚历克和伊莎贝都平安无事。他们的父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很快就会从伊德瑞斯赶回来,再过两天就会到。」

  「跟杰斯谈话的感觉很怪异吗?」赛门问道,音调刻意保持平和。「我是指从妳发现你们是……」

  他的话声消逝。

  「说完啊,」克莱莉的语气有些尖锐,「自从我发现什么?发现他是个有变装癖,会虐猫的杀手?」

  「难怪他那只猫讨厌所有人。」

  「闭嘴啦,赛门。」克莱莉不悦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怪异。反正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有?」赛门重复道,语气中的不可置信十分明显。

  「什么都没有。」克莱莉坚定地再次重复,转头望向窗外,以免被他看见自己泛红的脸颊。他们经过了一整排餐馆,她可以看见「泰吉」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

  车子转过街角时,夕阳正好消失在学院高耸的窗户之后,街道上满布只有他们能看到的贝壳光芒。赛门把车停在大门口,熄掉引擎,手里甩动着钥匙。「要我陪妳进去吗?」

  她迟疑了片刻。「不,我应该自己去面对。」

  她看见他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赛门在过去这两周里成长了不少,她暗忖,就像她一样。这样很好,因为她并不想扔下他独自前进。赛门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她的绘画才能、布鲁克林尘土飞扬的空气、她母亲的笑声,和她闇影猎人的血统一样。

  「好吧,」他说,「需要我晚点来接妳吗?」

  她摇摇头。「路克给了我一些钱坐出租车。你明天要不要过来我家?」她补充道。「我们可以看《枪神》动画版,来些爆米花,在沙发上消磨一些时光。」

  他点点头。「听起来很不赖。」接着他倾身在她颊上轻吻了一记,柔和得有如叶片拂过,却令她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震颤。她望向赛门。

  「你认为这是个巧合吗?」她问道。

  「我认为什么是个巧合?」

  「我们去『地狱俱乐部』的那一天,杰斯和其他人正好也在那里追捕一名恶魔?就在华伦泰抓走我母亲的前一晚?」

  赛门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巧合。」他说。

  「我也不信。」

  「但我不得不承认,」赛门继续说道,「无论是不是巧合,这都不是一个偶发事件。」

  「偶发事件,」克莱莉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乐团名。」

  「比我们想出来的大多数名字好多了。」他承认道。

  「那还用说。」她跳下厢型车,「砰」地一声将门甩上。跑上通往前门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时,她听见赛门按响了喇叭;她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挥了挥手。

  教堂内阴暗而凉爽,闻起来有雨水和潮湿纸张的味道。她的脚步声在石子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回响,令她想起在布鲁克林那间教堂里,杰斯所说的话:或许真有上帝,克莱莉,或许没有。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倚靠自己。

  电梯门哐啷地关上,她很快地瞄了几眼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大部分的瘀青都消褪了。她猜想着杰斯是否见过她今天这副拘谨的打扮──因为要去医院,她穿了一条黑色的百褶裙,复古的海军领上衣,唇上搽了点粉红色的唇蜜。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只有八岁大。

  当然,无论是现在或任何时候,杰斯对她的外表有何看法从来都不重要,她提醒自己。她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可能如同赛门和他姊姊那样,分享着一种混合了无聊与不耐的手足之情。她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情景。

  电梯门尚未开启,她已经听见响亮的猫叫声。「嗨,恰吉。」她说道,蹲在那团在地上扭动的灰色毛球旁边。「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恰吉发出几声不祥的喵呜,显然想要人替牠搔搔肚皮。克莱莉叹了口气,决定屈服。「真是只疯猫。」她说道,好好地替牠抓揉了一番。「大家都──」

  「克莱莉!」伊莎贝快步冲进门厅,一身红色长裙,头发用镶着宝石的夹子盘在头顶。「真高兴见到妳!」

  她扑上前用力拥抱克莱莉,害她差点失去平衡而跌倒。

  「伊莎贝。」克莱莉惊喘道。「我也很高兴见到妳。」她在伊莎贝扶着她重新站稳时加上一句。

  「我好担心妳。」伊莎贝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们跟霍奇去了图书室之后,我在房里陪着亚历克。接着我听到好可怕的爆炸声,等我赶到图书室的时候,你们已经不见了,东西散落满地,到处是血跟某种黑色的黏液。」她打了个冷颤。「那是什么玩意啊?」

  「诅咒,」克莱莉低声道,「霍奇的诅咒。」

  「噢,对,」伊莎贝道,「杰斯告诉我霍奇的事了。」

  「他说了?」克莱莉很惊讶。

  「他说霍奇的诅咒已经解除,而且离开了学院?对啊,他说了。我以为霍奇会多留一会儿,好跟我们道别。」伊莎贝道。「我对他有点失望,但我猜他是害怕『政委会』。我想他迟早会跟我们联络。」

  所以杰斯并没有说出霍奇背叛了他们的事,克莱莉暗忖。她不确定自己对此有什么感觉,不过如果杰斯是不想让伊莎贝困惑难过的话,那么或许她不该多事。

  「当时情况真是糟透了,」伊莎贝继续说道,「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马格努斯突然出现,用巫法让亚历克恢复了健康。有『巫法』这个名词吗?」她整起眉头问道。「后来你们在岛上发生的事,杰斯都告诉我们了。事实上,我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马格努斯整晚都在跟人通电话,谈论这件事,它在异世界引起不小的骚动,妳现在可有名了。」

  「我?」

  「当然,华伦泰的女儿。」

  克莱莉颤抖了两下。「我猜杰斯也出名了。」

  「你们俩都一样,」伊莎贝以同样过于轻快的嗓音道,「有名的一对兄妹。」

  克莱莉好奇地看着伊莎贝。「我必须承认,我没料到妳会这么高兴见到我。」

  她状似气愤地双手扠腰。「我为什么不会高兴?」

  「我以为妳并不喜欢我。」

  伊莎贝的明朗笑容淡去,低头看着自己涂着银色指甲油的脚趾。「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她承认道,「可是当我去找妳和杰斯,而你们却不见踪影时……」她的话声渐逝。「我担心的不只是他,也包括妳在内。妳总是给人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有妳在他身边时,杰斯也变得好相处多了。」

  克莱莉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确实如此。他变得比较没那么尖锐,愿意让人看到他温和的一面。」她顿了一下。「我猜我最初便是因此而讨厌妳,但现在我了解到那样实在很蠢。只因为我的朋友之中从来没有女孩子,不代表我不能学会如何跟女生当朋友。」

  「其实我也是。」克莱莉道。「还有,伊莎贝……」

  「什么事?」

  「妳不必假装对我和善,做妳自己就行了,我比较喜欢那样的妳。」

  「妳的意思是当个贱人?」伊莎贝说,然后放声大笑。

  克莱莉正想抗议时,亚历克拄着两根拐杖出现。他的一条腿上扎着绷带,牛仔裤脚卷至膝盖,深色发丝覆盖住的太阳穴上也贴了一块绷带。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健康得不像一个四天前还差点没命之人。他挥了挥拐杖跟她打招呼。

  「嗨。」克莱莉道,很意外见到他已经能下床行走。「你还好吗?」

  「很好啊,」亚历克道,「再过几天连拐杖都不需要了。」

  她的喉咙因罪恶感而紧缩。如果不是因为她,亚历克根本不会需要拐杖。「我真的很高兴你没事了,亚历克。」她说道,十分努力想表达出所有的诚意。

  亚历克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谢谢。」

  「所以是马格努斯治好你的?」克莱莉问道。「路克说──」

  「是他没错!」伊莎贝道。「真是太酷了。他突然出现,命令所有人离开房间,接着就把门关上;从门缝底下不断爆出蓝色和红色的火花。」

  「我全都不记得了。」亚历克道。

  「然后他整晚坐在亚历克床边直到天亮,好确保他平安无事地醒来。」伊莎贝补充道。

  「这些我也不记得。」亚历克急忙说道。

  伊莎贝的红唇弯成一抹微笑。「我很纳闷马格努斯怎么会知道要来?我问过他,但他不肯说。」

  克莱莉想到了霍奇在华伦泰离开后,扔进壁炉里那张摺起来的纸片。他是个奇怪的人,她忖道,在背叛他所在乎过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件事──的同时,还会花时间尽他所能地想拯救亚历克。「我也不知道。」她说。

  伊莎贝耸了耸肩。「我猜他是从什么地方听说的吧,他似乎掌握了一个十分庞大的八卦网络。真像个女生!」

  「他是布鲁克林区的大巫师,伊莎贝。」亚历克提醒她,但他自己彷彿也觉得很有趣。他转向克莱莉。「如果妳想见杰斯的话,他在顶楼的温室。」他说。「我陪妳过去。」

  「你要陪我?」

  「对啊,」亚历克看来有些许不自在,「有何不可?」

  克莱莉瞥了眼伊莎贝,后者耸耸肩。无论亚历克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显然并未和他的妹妹分享。

  「去吧,」伊莎贝道,「反正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她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啊。」

  他们一起朝长廊走去。即使拄着拐杖,亚历克的步伐仍然很快,克莱莉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他。「我的腿很短。」她提醒他。

  「对不起。」他歉疚地放慢脚步。「听着,」他道,「之前我为杰斯的事骂妳时,妳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记得。」她轻声道。

  「当妳告诉我,妳知道我是……因为我──」他似乎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又试了一次。「当妳说我是……」

  「亚历克,别说了。」

  「好吧,算了。」他紧抿着唇。「妳不想谈论它。」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很难过对你说了那些可怕的话语。它们并不是事实──」

  「但它们的确是事实,」亚历克道。「每一个字都是。」

  「那并不代表我有权利那么说。」她道。「不是所有事实都需要被说出来,我那样做很不厚道。还有,当我说杰斯告诉我,你从未杀死过任何恶魔时,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在保护他和伊莎贝。他是在说你的好话。杰斯有时候挺猪头的,但是他──」爱你。她本想这么说,却临时煞住。「从没对我说过一句你的坏话。从来没有,我发誓。」

  「妳不必发誓,」他说,「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嗓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还有种她之前不曾听闻过的自信。她惊讶地看着他。「我也知道我没有杀死亚伯顿,但我很感谢妳告诉我,是我杀了牠。」

  她有点心虚地笑了。「你感谢我说谎骗你?」

  「妳是出于善意,」他说,「知道妳愿意为我这么做──即使我曾经那样对待妳──对我有很大的意义。」

  「我想,要不是杰斯当时太难过,一定会很不高兴我说了谎。」克莱莉道。「当然,如果他知道我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绝对会更生气。」

  「我有个好主意,」亚历克道,弯起嘴角,「我们别告诉他。杰斯也许能从五十听外,只用一支软木塞开瓶器和一条橡皮筋,就能砍掉毒司恶魔的头,但我觉得有时候他对人性实在了解不多。」

  「我想是吧。」克莱莉露齿一笑。

  他们来到通往屋顶的螺旋梯底部。「我不能上去。」亚历克用拐杖敲了敲金属梯。

  「没关系,我自己能找到路。」

  他作势转身,然后回头瞥了她一眼。「我早该猜到妳是杰斯的妹妹,」他说,「你们俩都拥有艺术才华。」

  克莱莉顿住,一脚已踩在最低的那层阶梯上。亚历克的话令她相当惊讶。「杰斯会画画?」

  「不会。」亚历克笑起来的时候,双眸就像两盏蓝灯般闪亮。克莱莉看得出马格努斯为何会对他着迷。「我只是在说笑,他连条线都画不直。」他轻笑地拄着拐杖离开。克莱莉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到有趣。她想她会喜欢一个会拿杰斯来开玩笑的亚历克,尽管他的幽默感有些令人费解。

  温室和她记忆中相同,只不过此刻,玻璃屋顶上空呈现出蓝宝石的顔色。干净、带着一丝肥皂味的花香提振了她的精神;她深吸了口气,推开浓密的树叶和枝干走进去。

  杰斯坐在温室中央的大理石长椅上,低垂着头,闲散地转动着手中某样物品。他在克莱莉弯身避过一根树枝时抬起头来,手指收紧成拳,包住了那样东西。「克莱莉,」他听起来似乎十分意外,「妳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她说,「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很好。」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她可以看到他逐渐消褪的瘀伤,就象是苹果白色果肉上的深色斑点。当然,真正的伤口隐藏在他内心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见。

  「那是什么?」她问道,指着他握起的拳头。

  他张开手指。一块稜角锋利的银色碎片躺在他的掌心,边缘闪动着蓝色和绿色的光芒。「镜子『门户』的一部分。」

  她坐到他身旁。「你能在里面看到任何东西吗?」

  他微转过身,让光线像水一般流泄过镜面。「一小片天空。树木、一条小径……我不断变换角度,试着想看到那座庄园,看到我父亲。」

  「华伦泰。」她纠正道。「你为何想看到他?」

  「我想也许能看见他打算拿『天使圣杯』做什么,」他不情愿地说道,「或是把它藏在哪里。」

  「杰斯,那不再是我们的实任,我们的问题了。现在『政委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莱特伍夫妇很快就会赶回来,就让他们去处理吧。」

  他总算肯正眼看她。克莱莉纳闷着为何他们的外表如此不同,但却是兄妹。她就不能至少遗传到那卷翘的深色睫毛,或角度完美的颧骨吗?这实在不怎么公平。

  「当我望进『门户』,看到伊德瑞斯时,我完全明白华伦泰在打什么主意,他想知道我会不会屈服。但即使如此,我对回家的渴望,仍然强烈得超乎我的想象。」

  她摇摇头。「我不懂伊德瑞斯有什么好,那只不过是个地方,但你和霍奇谈起它的方式──」她顿住。

  他再度阖掌握住那块碎片。「我在那里很开心。那是我唯一曾感觉到快乐的地方。」

  克莱莉折下一旁矮树丛的枝干,开始拔掉上面的叶子。「你同情霍奇,所以才没有告诉亚历克和伊莎贝他做了什么事。」

  他耸耸肩。

  「他们迟早总会发现真相。」

  「我知道,但不会是由我来告诉他们。」

  「杰斯……」池塘的水面上布满绿色的落叶。「你在那里怎么可能会快乐?我了解你的想法,但华伦泰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杀死了你的宠物,欺骗你,而且我知道他打你──别想假装他没有。」

  杰斯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笑意。「只有在每隔一周的星期四。」

  「那你怎么还能──」

  「只有在那里的时候,我才觉得能确定自己是什么人,归属于何处。听起来也许很蠢,但是……」他耸耸肩。「我猎杀恶魔,因为那是我所擅长,也是我被教导要做的事,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性。而我之所以是个好猎人,有部分原因是我以为我父亲已经死去,我从此──不再有任何拘束,不必担心任何后果。没有人会为我悲伤,不会有人因为曾给予我生命,而有权力干涉我。」他的脸庞有如石凿般冷硬。「我现在不再那么想了。」

  枝干上的叶子已经全被她拔光,克莱莉把它扔到一边。「为什么?」

  「因为妳,」他说,「如果不是有妳在,我会跟着我父亲进入『门户』;要不是有妳在,我现在就会去追捕他。」

  克莱莉盯着堵塞的池塘,喉间感到一阵灼热。「我以为我让你感到不安。」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归属于任何地方的想法会令我不安,」他简单地说道,「但妳让我觉得有归属感。」

  「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她突然说道。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淡金色的发丝掉落在眼前的模样,让她感到有些哀伤。「什么地方?」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医院。」

  「我早该猜到的。」他瞇起眼睛。「克莱莉,那个女人──」

  「她也是你母亲,杰斯。」

  「我知道,」他道,「但她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我一直都只有过一个父亲,而如今他已经不在。比死去更糟。」

  「我知道。我也明白告诉你我母亲是个多酷、多了不起、多美好的女人,你是多么幸运有机会认识她……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我要你去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如果她听见你的声音……」

  「那又如何?」

  「她或许会醒过来。」她定定地看着他。

  他回应她的凝视,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有些扭曲,有些疲累,但是个真正的笑容。「好吧,我跟妳去。」他站起身。「妳不需要告诉我妳母亲有多好,」他补上一句。「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

  他微微耸肩。「妳是她养大的,不是吗?」他瞄了一眼玻璃屋顶。「太阳快下山了。」

  克莱莉也站起来。「我们该去医院了。」她补充道。「我来出出租车费,路克给了我一些现金。」

  「没有必要。」杰斯的笑容加深。「来吧,我让妳看样东西。」

  ❖

  「你从哪儿弄来的?」克莱莉质问道,瞪着那辆停在教堂楼顶的机车。车身是闪亮的毒药绿,衬着银色的轮圈,座位上画着燃烧的火焰。

  「马格努斯抱怨他上次开派对时,有人把这辆机车留在他家外面没骑走。」杰斯道。「我说服他把它给我。」

  「你骑着它飞回来?」她仍然瞪着机车。

  「嗯哼。我越来越上手了。」他抬脚跨过椅垫,示意要她坐在他身后。「走吧,我让妳见识一下。」

  「至少这次你确定它能飞。」她说道,坐上机车。「要是我们坠落在某间超市的停车场,我会杀了你,你知道吧?」

  「别开玩笑了,」杰斯道,「纽约的上东区根本找不到停车场。想买任何杂货都有人送货到家,又何必开车?」机车发动时的怒吼淹没了他的笑声。克莱莉尖叫着抓紧他的皮带,车子冲下学院倾斜的屋顶,腾跃进空中。

  狂风扯动她的头发,他们向上爬升,越过教堂,越过邻近摩天大楼和公寓大厦的屋顶,下方的景色看起来就像个被随意打开的珠宝盒。整座城市比她想象中人口更稠密,也更神奇奥妙:如一块块翡翠般的中央公园是精灵族仲夏夜晚的聚会所;市中心满是五光十色的夜店和酒吧,吸血族在「地狱俱乐部」里夜夜笙歌;狼人潜行在中国城的小巷里,身上的毛皮反映着城市的灯火;长着蝙蝠双兴,有着猫般瞳眸的巫师们在暗夜里行走。机车飞驰过河面时,她可以听见银色水面下,摆动着七彩尾鳍,长发点缀着珍珠的美人鱼们正高声谈笑。

  杰斯回头望着她,金发被风吹得纠结。「妳在想什么?」他大声叫道。

  「我只是在想,现在我能『看见』之后,下面的一切变得多么不同。」

  「下面的一切跟以往一模一样,」他说道,将车头转往东河的方向,朝布鲁克林大桥前进,「改变的是妳。」

  随着机车越来越逼近河面,她的双手也把杰斯的皮带越抓越紧。「杰斯!」

  「别担心。」他听起来愉悦得令人冒火。「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会让我们淹死的。」

  她瞇起眼睛好抵抗强风。「你是想试验亚历克说的话,看看这辆机车能否在水中行驶?」

  「不,」他小心地拉高车头,从水面爬升,「我想那只是个故事罢了。」

  「可是杰斯,」她说道,「所有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

  她听不见他的笑声,但能经由指尖感觉到他胸廓的起伏谡动。他们爬升得更高,像只被放出牢笼的小鸟般,骤然加速飞越过桥顶。她抓紧了杰斯,胃部陡地一沉。银色河面逐渐远离,大桥的尖顶堪堪滑过她脚下,但这次克莱莉睁大了双眸,好将一切尽收眼底。

  〈骸骨之城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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