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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华伦泰

  「看来我似乎打断了什么,」华伦泰说道,声音干涩得有如沙漠的午后,「儿子,不介意告诉我她是谁吧?莱特伍家的孩子之一吗?」

  「不,」杰斯道,听起来疲累且不悦,但他并没有松开她的手腕,「她叫克莱莉。克萝莉莎‧费芮。她是我的朋友,她──」

  华伦泰的黑眸慢慢地上下打量她,从她的一头乱发,到她破旧的鞋尖,然后定睛在她手中握着的短剑上。

  他脸上闪过一种无法定义的表情──一部分愉悦,一部分愤怒。「妳是从哪里得来那把剑的,小姑娘?」

  克莱莉冷冷地回答。「杰斯给我的。」

  「当然是他给妳的。」华伦泰语调温和地说道。「能让我看看吗?」

  「不!」克莱莉退后一步,彷彿认为他有可能会扑向她,接着却感觉指间一空,短剑已经不在她掌中。杰斯握着那把剑,脸上带着抱歉的神色看着她。「杰斯。」她嘶声道,试图把所有遭到背叛的怒火,全藉由他名字的这两个字表达出来。

  但他只说了一句:「妳还是不懂,克莱莉。」然后以一种令她作呕的顺从态度走向华伦泰,把短剑交给他。「请拿去吧,父亲。」

  华伦泰把它握在大掌中仔细检视。「这是把坎札尔,一种索卡西亚双刃短剑。它和另一把剑原本是一对。你看,剑身上刻了摩根斯坦之星。」他转过剑身让杰斯看。「我很惊讶莱特伍家的人从没注意到它。」

  「我没拿给他们看过,」杰斯道,「他们让我保有自己私人的物品,从不曾探问。」

  「他们当然不会那么做,」华伦泰道,将坎札尔还给杰斯,「他们以为你是麦可‧威阃的儿子。」

  杰斯把红柄的短剑插回腰带间,抬头看着他。「我也以为我是。」他轻声道。就在那一刻,克莱莉了解到这不是个玩笑,杰斯并非为了某种目的才配合演出这场戏,而是真的认为华伦泰是他的父亲,要来接他回家。

  克莱莉感到浑身冰凉。愤怒的杰斯、敌意的杰斯──这些她都可以应付,但这个新的、脆弱的、正因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迹而喜悦的杰斯,对她来说完全陌生。

  华伦泰的视线越过杰斯的头顶望向她,艰神中带着冷冷的愉悦。「也许妳该坐下来,克莱莉?」

  她固执地双手环胸。「不。」

  「随妳吧。」华伦泰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餐桌的主位。片刻后,杰斯也坐了下来,身旁的桌位上摆了一瓶半满的葡萄酒。「但妳将要听到一些事情,或许会让妳希望自己选择了坐下。」

  「如果有这种情况发生,」克莱莉告诉他,「我会让你知道。」

  「好吧。」华伦泰靠向椅背,双手放在脑后。他的衬衫领口微微打开,露出伤痕累累的锁骨。伤痕累累,就像他的儿子,像所有的亚衲战士一样。充满伤痕与杀戮的人生,霍奇曾这么说过。「克莱莉。」他又说了一遍,彷彿在品尝她的名字。「克萝莉莎的简称?这不是个我会选择的名字。」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冷酷的微笑。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儿,克莱莉忖道。他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件事,但不打算说出来。他为什么不说?

  因为杰斯,她领悟到。杰斯会认为──她无法想象他会有什么反应。华伦泰进门时,曾看见他们在拥抱。他一定知道他手中握有一项极具毁灭性的信息。在那对深不可测的黑眸背后,他敏锐的头脑正迅速转动着,试图决定如何利用他所知道的,以得到最大的利益。

  她再度朝杰斯投去一抹恳求的目光,但他正盯着左手酒杯里半满的紫红色液体。她可以看见他呼吸时,胸口快速的起伏;他的心情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不安。

  「我不在乎你会选择什么。」克莱莉道。

  「我也相信,」华伦泰说道,向前倾身,「妳不在乎。」

  「你不是杰斯的父亲,」她说,「你只是想拐骗我们。杰斯的父亲是麦可‧威兰。莱特伍家的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莱特伍他们是受了误导。」华伦泰道。「他们真的相信──相信杰斯是他们的朋友麦可的儿子。『政委会』也一样。即使是伊德瑞斯的人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分。虽然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那枚威兰戒指──」

  「啊,是的,」华伦泰说道,看着杰斯手上那只如蛇鳞般闪闪发光的指环,「那枚戒指。很有趣,不是吗?把M倒过来戴,看起来就象是个W。当然,如果有人曾费点心思去思考的话,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何威兰家的家徽会是一颗坠落的星辰。但如果它代表的是摩根斯坦家,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克莱莉瞪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都忘了蒙迪的教育有多么松散。」华伦泰说道。「摩根斯坦的意思是『晨星』。路西弗,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免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克莱莉感到一阵冷颤。「你指的是撒旦。」

  「或任何因拒绝侍奉他人,而失去权力的伟大人物。」华伦泰道。「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不愿服腮于一个腐败的政府,并为此失去了我的家人、我的土地,更几乎差点失去生命──」

  「暴动是你的错!」克莱莉回嘴道。「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跟你一样的闇影猎人们!」

  「克莱莉。」杰斯向前倾身,差点撞翻在他肘边的酒杯。「请妳听他说,好吗?事情不是妳想象的那样,霍奇骗了我们。」

  「我知道,」克莱莉道,「他把我们出卖给华伦泰,他是华伦泰的棋子。」

  「不,」杰斯道,「不是的,霍奇才是一心想要圣杯的人。是他派呑噬兽去攻联妳母亲。我父亲──华伦泰是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并赶来阻止他。他带妳母亲来这里是为了医治她,不是要伤害她。」

  「而你相信这些鬼话?」克莱莉厌恶地说道。「这不是真相。霍奇是华伦泰的手下,他们是一伙的,想夺取圣杯。他是骗了我们没错,但他只是个工具。」

  「可是只有他才需要圣杯,」杰斯道,「好在我父亲告诉『政委会』他的所作所为之前,能解除诅咒并逃跑。」

  「我很清楚事实根本不是那样!」克莱莉语气激动地说道。「我当时也在场!」她转向华伦泰。「你来取圣杯时,我就在房间里。你看不到我,但我在那里。我看到你了。你拿走圣杯,然后解除了霍奇的诅咒。他曾经说过,靠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我是解除了他的诅咒,」华伦泰若有算计地说道,「但我是因为怜悯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悲。」

  「你才不会感到怜悯。你根本冷血无情。」

  「够了,克莱莉!」说话的人是杰斯。她怒瞪着他。他的双颊通红,眼睛过于明亮,就象是喝多了摆在他手边的葡萄酒。「不要那样对我父亲说话。」

  「他不是你父亲!」

  杰斯看起来彷彿被她打了一巴掌。「妳为何如此坚决地不肯相信我们?」

  「因为她爱你。」华偷泰道。

  克莱莉脸色倏地发白。她望着他,恐惧着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她觉得自己彷彿正朝着断崖前进,即将跌入可怕的虚无之中。她眩晕得想吐。

  「什么?」杰斯看来很讶异。

  华伦泰带着有趣的神色注视克莱莉,心知肚明她就像只被钉住的蝴蝶般无路可逃。「她怕我利用你的弱点,」他说道,「对你洗脑。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妳仔细从妳的记忆中回想,克莱莉,妳就会知道。」

  「克莱莉。」杰斯作势起身,眼睛盯着她。她看得见他眼下的黑影,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

  「坐下,」华伦泰说道,「让她自己想通一切,强纳森。」

  杰斯立刻噤声,坐回椅子上。在令人欲呕的晕眩中,克莱莉尝试着想摸索出头绪。强纳森?「我以为你的名字是杰斯,」她说,「你对此也撒了谎吗?」

  「不,杰斯是个暱称。」

  她已经非常接近断崖边缘,近得她几乎可以往下看。「代表什么?」

  他看着她,彷彿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重视这种小事。「我的全名──J.C.的缩写。」他告诉她。

  断崖在她面前展开,她感觉即将要坠入漫长的黑暗。「强纳森,」她的语音微弱,「强纳森‧克利斯多夫。」

  杰斯皱起眉头。「妳怎么──?」

  华伦泰打断他,嗓音柔和。「杰斯,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我以为母亲去世的说法,会比她在你还未满周岁前就抛弃你的真相,对你的伤害比较小。」

  杰斯修长的手指痉击地握紧了杯脚,力道之大让克莱莉还以为它会碎掉。「我母亲还活着?」

  「她的确还活着,」华伦泰道,「此刻正睡在楼下的某个房间里。是的,」他在杰斯开口前先截断他。「乔瑟琳是你的母亲,强纳森。而克莱莉──克莱莉是你的妹妹。」

  杰斯猛然收回手,酒杯倒向一旁,猩红色的液体泼洒在白桌布上。

  「强纳森。」华伦泰开口道。

  杰斯脸色发青。「这不是真的,」他道,「一定有哪里搞错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华伦泰目光沉稳地看着他的儿子。「我原以为,」他以一种低沉,若有所思的嗓音说道,「这会是个令人喜悦的消息。昨天你还是个孤儿,强纳森;现在你有了父亲、母亲,和一个你从来不知道你有过的妹妹。」

  「这是不可能的,」杰斯再次说道,「克莱莉不是我妹妹。如果她是……」

  「怎么样呢?」华伦泰问道。

  杰斯没有回答,但他惊骇欲呕的神情,对克莱莉来说就已足够。她脚步有些踉跄地绕过桌子,跪在他的椅子旁边,伸手想碰触他的手。「杰斯──」

  他倏地避开,十指揪紧了脏污的桌布。「不。」

  对华伦泰的痛恨像流不出的泪水般烧灼着她的喉咙。他之前隐匿实情──没有把克莱莉是他的女儿这件事说出来──使她因他的沉默而成为共犯。而此刻,在用巨石般沉重的真相狠狠打击他们之后,他就这样坐在一旁,冷漠地评估结果。杰斯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多么地可恨?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杰斯说道,死盯着桌布。

  克莱莉呑下喉间的灼痛。「我无法那么做。」

  华伦泰听起来彷彿在微笑。「那么妳现在承认,我说的全是实话了?」

  「不,」她反击道,看也没看他一眼,「你不过是在众多的谎言里,混合了一点点真相罢了。」

  「我开始感到厌烦了。」华伦泰道。「如果妳想知道真相,克莱莉,这就是真相。妳听说过那些关于起义的故事,所以认为我是个坏蛋。我说得对吗?」

  克莱莉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杰斯。他看起来彷彿就快要吐了。华伦泰无情地继续说道:「事情其实很简单。妳听到的那些故事,有些部分是实情,但有些不是──正如妳所说的,在众多的谎言中,混合了一点真相。事实是,麦可‧威兰从来都不是杰斯的父亲。威兰在起义中身亡,我带着儿子逃离玻璃之城时,接收了他的名字和产业。一切都很容易;威兰没有任何亲人,他最亲近的朋友,莱特伍夫妻也遭到了流放。若他还活着,会因为参与起义而遭人唾弃,而我也以他的名义,过起了那段不名誉的生活,和杰斯在威兰家的土地上安静度日。我看书,抚养儿子,耐心地等待时机。」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描划玻璃杯缘的金边。他是左撇子,克莱莉发现。跟杰斯一样。

  「十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执笔者在信中透露,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如果我不准备采取某些行动,那么他将要揭穿我。我不知道信是谁写来的,但那不重要,我并不打算屈服于寄信者的要求。再说,我知道我的安全已受到危害,未来堪虑──除非能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而无法再威胁我。藉由布莱克威尔和潘伯恩的协助,我再次布置出我已身亡的假象。为了保障杰斯的安全,我安排让他被送来这里,接受莱特伍家的保护。」

  「所以你让杰斯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直让他以为他父亲已经死去?这样太卑劣了。」

  「不,」杰斯再次说道,嗓音从遮住脸庞的双手中传出,显得有些模糊,「不要,克莱莉。」

  华伦泰望着他的儿子,脸上是一抹杰斯看不见的微笑。「是的,强纳森必须认为我已经死了。他必须相信自己是麦可‧威兰的儿子,否则莱特伍不会那么用心保护他。他们亏欠的是麦可,不是我。他们爱护杰斯是因为麦可,不是因为我。」

  「也许他们爱杰斯,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克莱莉道。

  「这种多情善感的诠释值得赞扬,」华伦泰道,「但可能性不大。妳不像我那么了解莱特伍。」他似乎没有看到杰斯瑟缩了一下;也或者他看到了,但不予理会。「到头来,那都不重要。」华伦泰补充道。「妳该明白,莱特伍家的功用在于保护杰斯,而非取代他的家人。他有一个家。他有父亲。」

  杰斯喉间发出某种声音,放下遮住脸孔的双手。「我的母亲──」

  「她在起义失败后逃离,」华伦泰道,「我是众所唾弃之人,如果『政委会』认为我还活着,一定会追捕我。她无法忍受跟我有所牵连,所以逃跑了。」他嗓音中的痛苦清晰可闻──而且虚假,克莱莉尖刻地暗忖。满腹心机的浑蛋。「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已有孕在身,正怀着克莱莉。」他微微一笑,手指慢慢沿着杯缘下滑。「但正如人们所说,血缘会相互召唤。」他继续说道。「命运引领着我们在这里会合,我们全家终于又能团聚。我们可以利用『门户』,」他说道,把目光移向杰斯。「回到伊德瑞斯。回到我们的家。」

  杰斯微微颤抖,但点了点头,依旧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会在那里成为一家人,」华伦泰道,「过我们原本该有的生活。」

  听起来棒极了,克莱莉暗忖道。只有你,你昏眭中的妻子,你饱经震撼的儿子,和痛恨你的女儿。更别提你的两个孩子有可能相爱。是啊,听起来的确象是一场完美的家庭团聚。但她只大声回应道:「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我母亲也一样。」

  「他说得对,克莱莉,」杰斯语音沙哑地说,双手握拳又放开,指尖已被染成红色。「那是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厘清一切。」

  「你不是认真的吧──」

  从楼下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彷彿医院里的某一面墙倒塌了下来。路克,克莱莉想道,倏地跳起身来。

  尽管依旧是一脸惊惧欲呕的神情,但杰斯仍自动做出反应,从椅子上半起身,手伸向他的腰间。「爸爸,他们──」

  「他们来了。」华伦泰站了起来。克莱莉听到了脚步声,须臾之后,房门被人猛力推开,路克出现在门边。

  克莱莉咬唇忍住一声惊叫。他浑身是血,牛仔裤和衬衫上到处是暗凝的血渍,整张脸的下半部也是一片猩红,双手手腕以下的部分全是鲜血,还在不停的往下滴落。她完全看不出那些是否是他自身所流的血。她听到自己叫出路克的名字,冲过房间跑向他,急切地几乎练倒在地,一心只想搜住他的衣襟,攀在他身前,尽管她从八岁之后就没再那样做过。

  他的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后脑,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前片刻,然后轻轻推开她。「我全身都是血,」他说,「别担心──都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是华伦泰的声音。克莱莉转过身,路克的手臂保护性地横过她的肩膀。华伦泰正看着他们两个,瞇起的双眼里全是算计。杰斯已经起身绕过桌子,迟疑地站在父亲身后。克莱莉不记得曾见到他为任何事迟疑过。

  「潘伯恩的。」路克道。

  华伦泰用一只手遮住脸,彷彿这个消息令他痛苦。「我明白了。你用牙齿撕裂了他的喉咙吗?」

  「事实上,」路克说道,「我是用这玩意宰了他。」他用另一只手举起一把细长的短剑。在灯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见剑柄上的蓝色宝石。「还记得它吗?」

  华伦泰看着那把剑,克莱莉注意到他绵紧了下颚。「我记得。」他道,克莱莉猜想着他是否也记起了他们先前的那段谈话。这是把坎札尔,一种索卡西亚双刀短剑。它和另一把剑原本是一对。

  「你十七年前把它交给我,要我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路克说道,紧紧抓着手中的武器。它的剑刃比杰斯腰间那把红柄坎札尔要长,介于匕首和长剑之间,剑尖细长如针。「我几乎那么做了。」

  「你以为我会否认吗?」华伦泰的声音中带着痛楚,源自于多年前哀伤的回忆。「我是为了想拯救你,路西恩。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果当年我有勇气亲手杀了你,你就能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像你一样吗?」路克问道。在那一刻,克莱莉彷彿看到了她向来熟悉的那个路克,总是能看出她何时在撒谎或假装,会在她举止傲慢或虚伪时点破她。她能从他苦涩的语气中,听见他对华伦泰曾经有过的爱,如何渐渐凝聚成沉重的恨意。「一个把不省人事的妻子鍊在床上,好在她醒来时加以折磨以便逼供的男人?那就是你所谓的勇气?」

  杰斯正紧盯着他的父亲。克莱莉看到怒火短暂地扭曲了华伦泰的五官,但随即便消失,他的脸又迅速回复原样。「我没有折磨她,」他道,「把她鍊住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什么?」路克质问道,进一步走入房间。「唯一会对她造成危害的人是你。只有你曾让她身陷危机。她花了一生的时间想要摆脱你。」

  「我爱她,」华伦泰道,「我绝不可能伤害她。是你煽动她跟我作对。」

  路克笑了。「不需要我来煽动,她自己就学会了如何恨你。」

  「你说谎!」华伦泰突然发出野蛮的怒吼,从系在腰间的剑销里抽出剑来。剑刃额黑而扁平,上面有着银色的星辰图案。他举起剑来直指路克的心脏。

  杰斯朝华伦泰向前一步。「父亲──」

  「强纳森,安静!」华伦泰大叫,但为时已晚,克莱莉已经看到正盯着杰斯的路克脸上震惊的神情。

  「强纳森?」他轻声道。

  杰斯的唇角扭曲。「不准你那样叫我,」他激烈地说道,金色的眼瞳燃烧着,「你再那样叫我,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你。」

  路克忽视对准他心脏的利刃,眼睛完全没有离开过杰斯。「你的母亲会很骄傲。」他说道,嗓音如此低沉,即使站在他身旁的克莱莉都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得见。

  「我没有母亲。」杰斯道。他的双手在颤抖。「生下我的那个女人,在我学会记住她的脸之前,就已经抛下我离去。我对她不具任何意义,所以她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抛弃你的并非你母亲。」路克道,视线慢慢移向华伦泰。「我原以为即使是你,」他缓缓地说道,「也不会低劣到以自己的亲生骨肉当诱饵。看来我错了。」

  「够了。」华伦泰的语气几乎是慵懒的,但其下隐藏着某种凶猛、飢渴的暴力。「放开我的女儿,不然我就当场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女儿。」克莱莉激烈地说道,但路克把她推开他身边,用力得让她几乎跌倒。

  「妳出去,」他道,「到安全的地方。」

  「我不要离开你!」

  「克莱莉,我是说真的。离开这里。」路克已经举起短剑。「这不是妳的战斗。」

  克莱莉跌跌撞搔地朝门口前进。也许她可以跑去求助,去找艾勒睿──

  下一刻,杰斯已经挡在她和房门之间。她忘了他的动作有多么迅捷;像猫一样轻柔,如流水一般疾速。「妳疯了吗?」他嘶声道。「他们已经攻破了前门,这里马上会满是弃民。」

  她用力推他。「让我出去──」

  但杰斯牢牢地攫住她。「好让他们把妳撕扯得尸骨无存?门都没有。」

  从他们身后传来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克莱莉推开杰斯,看到华伦泰出剑攻击,路克奋力招架,双剑交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们各自收剑,绕着彼此游走,做出一连串欺敌或戳刺的动作。「噢,我的天啊,」她低声道,「他们会杀了对方。」

  杰斯的眼睛阴暗得几乎变成黑色。「妳不明白,」他道,「这是我们解决仇怨的方式──」他忽然顿住,抽了一口气,看见路克闪过华伦泰的防卫,击中他的肩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华伦泰仰起头大笑。「这招真不赖,」他说道,「我没想过你也有这份能耐,路西恩。」

  路克挺直地站着,刀刃挡住了克莱莉的视线,她看不见他的脸。「那招是你亲自教我的。」

  「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华伦泰说道,声音有如粗糙的生丝,「从那个时候起,你几乎不需要再使用刀剑了,对吧?你该用的是爪子和獠牙。」

  「正好用来撕烂你的心脏。」

  华伦泰摇摇头。「你多年前就撕碎了我的心,」他道,就连克莱莉也分辨不出,他噪音的悲伤是真是假。「当时你出卖、背弃了我。」路克再次朝他出剑,但华伦泰迅速向后避开。以他如此高大的身材,动作却出人意外地轻巧。「是你让我的妻子反叛自己的族人。你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凄惨、无助的姿态好接近她。她觉得我冷淡疏远,而且以为你爱她。她是个儍瓜。」

  站在克莱莉身旁的杰斯浑身僵硬,她能感觉出他的紧绷,彷彿断落的电线般随时会爆出火花。「华伦泰口中的女人是你母亲。」她说道。

  「她抛弃了我。」杰斯道。「还真是个好母亲。」

  「她以为你死了。你想了解我为何会知道吗?因为她卧室里摆了一个盒子,上面有你名字的缩写。J.C.」

  「就算她有个盒子好了,」杰斯道,「很多人都有。他们把东西放在里面,听说这是近来的一种流行趋势。」

  「盒里有一撮你婴儿时期的头发,还有一两张照片。她每年都会把它拿出来,对着它哭泣。可怕的、心碎般的痛哭──」

  杰斯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停止。」他咬紧牙关道。

  「停止什么?告诉你真相吗?她以为你已经死了。如果她知道你还活着,绝对不会离开你。当初你也以为你父亲死去──」

  「我亲眼看到他死了!或是我以为我看到了。我可没有──只是道听涂说就选择相信!」

  「她找到了你被烧毁的骨骸,」克莱莉轻声说道。「就在她屋子的废墟里。还有她父母的遗骸。」

  杰斯终于转向她。她看到他眼中拒绝相信的神色,以及因竭力想维持那份怀疑,对他所造成的压力。就像能看穿幻术般,她可以看出以杰斯对父亲的信任所建构而成,用来保护自己、隔绝真相的无形脆弱盔甲,已经开始有了裂缝。如果她能找对关键的字眼,也许能一举攻破它。「那太荒谬了,」他道,「我没有死──根本没有任何骨骸。」

  「的确有。」

  「那一定是幻术所为。」他粗暴地说。

  「问问你父亲,他的岳父岳母发生了什么事。」克莱莉道,碰了碰他的手,「问他那是否也是场幻术──」

  「闭嘴!」杰斯的控制力崩解,暴怒地转向她。克莱莉看见路克因他的吼声而分心,瞥了他们一眼。就在那一瞬间,华伦泰压低身子躲开他的防卫,往前一记戳刺,长剑没入路克的胸口,刺进他的销骨下方。

  路克猛地睁大眼睛,彷彿是出于震惊而非疼痛。华伦泰抽回染红的长剑,尖笑一声后再度出手攻击,这一次从路克手中打掉他的武器。它跌落到地板上,发出空洞的锵啷声,然后被华伦泰用力踢开,在路克倒下时滑进桌子底下。

  华伦泰站在路克瘫倒的身躯旁,举起黑色的长剑,准备使出致命的一击。望着剑刃上闪耀着光芒的银色星辰,克莱莉恐惧地僵住,无法理解如此致命的一样武器,为何看起来竟如此美丽?

  彷彿在她行动之前就知道克莱莉打算做什么,杰斯跃身朝她扑过去。「克莱莉──」

  就象是突然解冻了一般,克莱莉扭身避开杰斯想抓住她的双手,冲过石造地面跑向路克。他躺在地上,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自己;就在华伦泰把剑用力刺下的那一刻,克莱莉扑到路克身上。

  长剑对着她袭来时,她看到了华伦泰的眼睛;感觉起来似乎有亿万年之久,尽管它只可能是一瞬间。她知道若他想停止这一剑,绝对可以做到;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若不停手,极有可能伤到她知道他无视于后果,仍打算这么做。

  她举高双手,紧紧闭上眼睛。

  锵啷一声。她听到华伦泰的叫声,抬头看见他抓住自己原本握剑的那只手,如今手中已空无一物,而且还在流血。红柄的坎札尔躺在数呎外的石地上,旁边是把黑色的长剑。她震惊地转身,看向站在门边,仍高举着手臂的杰斯,领悟到必定是他将短剑朝他父亲掷去,力道强得足够撞掉他手中的黑剑。

  他脸色极度苍白地慢慢垂下手臂,眼睛注视着华伦泰──睁大的眼里带着恳求。「父亲,我……」

  华伦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有那么一刻,克莱莉看到狂暴的怒气一闪而过他的脸庞,但他开口说话时,嗓音却很温和。「你掷得很准,杰斯。」

  杰斯迟疑了一下。「但是你的手……我只是想──」

  「我不会伤害你妹妹,」华伦泰道,迅速拾起他的剑和红柄的坎札尔,把它插进腰带,「我会及时收手。但你对家人的关注值得赞赏。」

  骗子。但克莱莉没有时间理会华伦泰的谎言。她转身看着路克,感到一阵心痛欲呕。路克仰躺在地,双眼半闭,呼吸粗浅;鲜血不断从他衬衫的破口处涌出。「我需要绷带,」克莱莉哽咽地道,「一块布,什么都好。」

  「别动,强纳森。」华伦泰强硬地说道,杰斯当场僵住,一只手已经伸向口袋。「克萝莉莎,」她父亲以一种象是包裹在奶油里的冷酷音调说,「这个人是我们一家人的敌人,是『政委会』的敌人。我们是猎人,这意味着有时候我们也是杀手。妳当然应该能够明白这一点。」

  「恶魔猎杀者,」克莱莉道,「恶魔杀手。不是杀人犯。这其中有所不同。」

  「他是个恶魔,克萝莉莎,」华伦泰道,仍然用着同样柔和的嗓音。「一个有着人脸的魔鬼。我知道这种怪物有多善于欺瞒,记住,我曾经放过他一回。」

  「怪物?」克莱莉重复道。她想起路克在她五岁时推她荡鞦韆,总是应她的要求,越推越高、更高:路克在她初中毕业时,像个骄傲的父亲般不停替她拍照;路克仔细翻看送来他店里的每一箱子,找出她可能会喜欢的那些放在一边;路克在他的农荘附近将她抱高,好让她摘下树上的苹果。路克就象是她的父亲,眼前的男人却试图取代他的地位。「路克不是怪物,」她说道,嗓音和华伦泰一样刚硬、坚决,「或杀人犯。你才是。」

  「克莱莉!」杰斯叫道。

  克莱莉不理会他,眼睛紧盯着她父亲冰冷的黑眸。「你杀害了你妻子的父母,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冷血的谋杀。」她道。「我敢打赌你也杀害了麦可‧威兰和他的小男孩,把他们的尸骨和我外祖父母的扔在一起,好让我母亲以为你和杰斯已经死了。你把你的项鍊挂在麦可‧威兰的脖子上,然后焚尸,那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那是你的骨骸。你开口闭口要维护亚衲的纯种血统──但是当你杀害他们的时候,根本不关心他们的血统及他们的无辜,不是吗?冷血地屠杀老人和小孩,那才是怪物的所为。」

  怒火又一次扭曲了华伦泰的五官。「够了!」他大吼道,再度举高黑星剑。克莱莉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真实的他,听到驱使了他一生的那股无休无止的沸腾怒气。「强纳森!把你妹妹拖开,别挡我的路,否则以天使之名,我会打倒她以便能宰掉她想保护的那个怪物!」

  杰斯只犹豫了极短的时间,然后抬起头。「是,父亲。」他说道,穿过房间走向克莱莉。她还没来得及举手阻挡,他已经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扯离路克身边。

  「杰斯。」她愤怒地低声道。

  「不要,」他说道,手指令她疼痛地深陷入她的手臂。他身上闻起来带着酒、金属和汗水的气味,「不要跟我说话。」

  「但是──」

  「我说,不要说话。」他用力摇她,让她差点跌倒。重新站稳身子后,她抬眼望向华伦泰,后者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路克蜷曲的身体。他伸出穿着华丽皮靴的脚狠踢路克,令他发出呛咳的声音。

  「别碰他!」克莱莉喊道,试图挣开杰斯的抓握,却徒劳无功──他太过强壮了。

  「住手,」他在她耳边嘶声道,「妳这样对妳自己没有好处。我劝妳还是别看比较好。」

  「像你这样吗?」她回嘴道。「闭上眼睛,假装一切并没有发生,并不代表它不是真的,杰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克莱莉,别说了。」他的语气让她顿时停住。他听起来是那么绝望。

  华伦泰发出咯咯轻笑。「如果我曾想到,」他说道,「带来一把纯银打造的剑,你就能和你的同类一样,体验你真正该有的死法了,路西安。」

  路克咆哮了些什么。克莱莉无法听见,但她希望它们够恶毒、难听。她再度试图挣开杰斯时,脚下一滑,他将她扯回怀中的力道大得令她疼痛不已。他双手环抱着她,但不是她曾经希望、想象过的那种方式。

  「至少让我站起来,」路克道,「让我站着死去。」

  华伦泰沿着手中的长剑看向他,耸了耸肩。「你可以躺着死或跪着死,」他道,「但只有人才有资格站着死去,而你不是人。」

  「不!」克莱莉叫道。路克没有看她,开始痛苦地起身转成跪姿。

  「为什么妳要这样折磨自己?」杰斯嗓音紧绷地低声质问道。「我说过要妳别看的。」

  她疲累、痛楚地喘着气。「你为何要欺骗自己?」

  「我没有!」他粗蛮地加重握紧她的力道,尽管她并未试图挣扎。「我只是想得到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事物──我的父亲──我的家人──我不能再度失去这一切。」

  路克已经直挺挺地跪立在那里,华伦泰也举高了染满血迹的长剑。路克双眼紧闭,嘴里喃喃唸着些什么:字句,或是祷告,克莱莉不知道。她奋力在杰斯怀里转过身,以便能看见他的脸。他的嘴唇抿成两道薄线,下巴紧绷,但他的眼睛──

  脆弱的盔甲已有裂痕,只需要她最后的一击。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语句。

  「你有家人。」她说道。「所谓家人,指的正是那些爱你的人。就像莱特伍家的人爱你。亚历克、伊莎贝──」她的声音破碎。「路克是我的家人,而你要我看着他死,就像你以为你十岁那年,看着你的父亲死去那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杰斯?你真的想成为这种人?就像──」

  她突然顿住,害怕自己说得太过火。

  「就像我父亲。」他说道。

  他的嗓音冰冷、遥远,平直得有如刀刃一般。

  我失去他了,她绝望地想着。

  「趴下。」他说道,用力推开她。她扑跌在地,翻身跪起一膝,接着看到华伦泰把剑高举过头,头顶的吊灯反射出剑刃的光芒,爆发出无数灿烂的光点刺进她的眼睛。「路克!」她尖叫。

  长剑一币而中──没入地板。路克早已不在原处。杰斯以一种即使对闇影猎人来说,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把他撞开到一边。杰斯面对着父亲,站在仍不断颤晃的剑柄旁;他的脸色苍白,但目光沉着坚定。

  「我想你该离开。」杰斯说道。

  华伦泰不敢置信地瞪视着他的儿子。「你说什么?」

  路克已经勉强坐了起来,衬衫上沾满新涌出的鲜血。他注视着杰斯伸出一只手,轻柔地,近乎漠然地抚着插在地上的那把剑。「我想你听见我说的话了,父亲。」

  华伦泰的声音如同鞭子一般犀利。「强纳森‧摩根斯坦──」

  迅如闪电般,杰斯抓住剑柄,将它从地上抽出并举高,剑尖直指他的父亲,距离他的下巴下方只有几英寸。「那不是我的名字,」他道。「我的名字是杰斯‧威兰。」

  华伦泰的眼睛仍紧盯着杰斯,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指着他喉间的剑刃。「威兰?」他怒吼道。「你没有威兰家的血!麦可‧威兰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你,」杰斯平静地说道,「也一样。」他将剑朝左侧一挥。「你走吧。」

  华伦泰摇头。「不。我永远不会听从一个孩子的命令。」

  剑尖吻上华伦泰的喉咙。克莱莉既着迷又恐惧地瞪视着眼前的景象。「我是一个受过非常良好训练的孩子,」杰斯道,「你亲自教导过我精准的杀人艺术。我只需要移动两根手指,就能割断你的喉咙,你知道吗?」他的眼睛如钢铁般冷硬。「我想你知道。」

  「你的确有足够的技巧,」华伦泰道。他的语气或许不屑,但克莱莉注意到,他站立的姿势十分僵直,「但你杀不了我。你向来总是那么心慈手软。」

  「也许他杀不了你,」路克的话声传来。尽管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但他已经站直了身躯。「但我可以。而我不确定他能阻止得了我。」

  华伦泰狂热的视线瞟向路克,然后又回到儿子身上。路克开口说话时,杰斯并没有转身,而是像尊雕像般伫立着,手中的长剑不曾有分毫移动。「你听到那只怪物在威胁我,强纳森,」华伦泰道,「你要站在牠那一边?」

  「他说得有道理。」杰斯淡淡地道。「如果他想伤害你,我不确定我能阻止他。狼人受伤后,愈合得很快。」

  华伦泰的嘴角扭曲。「所以,」他不屑地说道,「就像你母亲一样,你宁愿选择这只怪物,这个混种的恶魔,而非你的家人、你的血亲?」

  杰斯手中的长剑似乎第一次发出些微颤抖。「你在我幼年时就弃我而去。」他缓缓说道。「你让我以为你死了,把我送去和陌生人一起生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有一个母亲,一个妹妹。你抛下我一个人。」他怒喊出最后几个字。

  「我是为你好──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华伦泰抗议道。

  「如果你关心杰斯,如果你在乎血缘,就不会杀死他的外祖父母。你杀害了无辜的人们。」克莱莉愤怒地插话道。

  「无辜?」华伦泰厉声道。「在战争中,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们和乔瑟琳一起背叛我!他们会让她带走我的儿子!」

  路克吐了口气。「你早知道她要离开你,」他说道,「即使在暴动之前,你就知道她打算要走?」

  「我当然知道!」华伦泰大吼道。他冰冷的自制出现了裂缝,克莱莉可以看到其下沸腾的怒火。他的脖子上爆出青筋,双手紧握成拳。「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以保护我所拥有的一切。最终我给予他们的,远远超乎他们的身分所及:只有最伟大的亚衲战士,才有资格享有的火葬礼!」

  「你烧死了他们。」克莱莉冷冷地说道。

  「是的!」华伦泰叫道。「我烧了他们。」

  杰斯喉间发出一个窒息般的声音。「我的外祖父母──」

  「你从来不认识他们,」华伦泰道,「别假装为他们感到悲伤。」

  剑尖颤抖得更快了。路克的一只手放在杰斯的肩膀上。「稳住。」他说道。

  杰斯没有看他,呼吸急促得彷彿在奔跑。克莱莉可以看到他削瘦锁骨间闪亮的汗水,头发沾黏在他的太阳穴上,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显而易见。他要杀了他,她忖道。他会杀了华伦秦。

  她急忙走上前去。「杰斯──我们需要圣杯。否则你知道他会拿它做出什么事。」杰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圣杯,父亲。它在哪里?」

  「在伊德瑞斯,」华伦泰冷静地说道,「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杰斯的手在颤抖。「告诉我。」

  「把剑给我,强纳森。」路克说道。他的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

  杰斯的嗓音听起来,彷彿是从深井中响起。「什么?」

  克莱莉向前迈了一步。「把剑给路克,杰斯。」

  他摇摇头。「我不能那么做。」

  她又向前迈进一步;再一步,她就近得足以碰触到他。「是的,你可以。」她轻轻地说。「求求你。」

  他没有看她,视线牢牢锁定在他父亲脸上。短暂的一刻似乎延伸至无穷无尽,直到最后,他终于简洁地点了点头,但没有放低持剑的手。路克站到他身边,把手放在杰斯握住剑柄的手上。「你现在可以把手放开了,强纳森。」路克告诉他──然后在看到克莱莉的表情时改口道:「杰斯。」

  杰斯似乎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但松开了剑柄向后退开。他脸上已经恢复一些血色,虽然看起来还是比一块灰泥好不了多少,嘴唇上的咬痕处渗着鲜血。克莱莉想触摸他、拥抱他,想得发疼,但知道他绝不肯让她那么做。

  「我有个建议。」华伦泰以一种令人意外的平稳声调对路克说道。

  「让我猜猜,」路克道,「是『不要杀我』,对吗?」

  华偷泰笑了,嗓音中不带一丝愉悦。「我不会贬低自己,只为求你饶命。」他说道。

  「很好。」路克用剑刃轻推了推眼前男子的下巴。「我不会杀你,除非你逼我不得不动手,华伦泰。在孩子们面前谋杀他们的父亲,违反了我的原则。我只想要圣杯。」

  楼下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克莱莉可以听到走廊上似乎传来脚步声。「路克──」

  「我听见了。」他厉声道。

  「我说过了,圣杯在伊德瑞斯。」华伦泰的视线越过路克。

  路克全身冒着汗水。「如果它在伊德瑞斯,你需要利用『门户』把它送到那里。我跟你一起去把它带回来。」路克瞥向门外。走廊上传来更多吼叫声及东西破碎的响声。「克莱莉,跟妳哥哥留在这里。等我们穿越之后,你们利用『门户』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我不会离开这里。」杰斯道。

  「是的,你会。」房门发出受到撞击的巨响。路克提高了嗓音。「华伦泰,『门户』。走吧。」

  「否则如何?」华伦泰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

  「如果逼不得已,我会杀了你,」路克说道,「无论是不是在他们面前。『门户』,华伦泰。现在就走。」

  华伦泰摊开双手。「如你所愿。」

  他轻巧地向后退去,同时房门被猛力撞开,铰链四散在地板上。路克矮身避开,以免被倒下的门板压扁,长剑仍然握在手中。

  一头有着斑纹皮毛的巨狼立于门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双肩向前耸起,露出锐利的狼牙,鲜血从牠身上无数的伤口流淌而出。

  杰斯轻声诅咒着,手中已经握住一把撒拉弗刃。克莱莉抓住他的手腕。「不──他是个朋友。」

  杰斯朝她投来一道不可置信的目光,但放低了手臂。

  「艾勒睿──」路克用一种克莱莉听不懂的语言喊了几句话。艾勒睿再度发出咆哮,身体压低靠近地面。有那么混乱的一刻,她以为牠打算扑向路克;然后她看见华伦泰的手放在腰带上,红色宝石闪动着光芒,领悟到她忘了他身上还有杰斯的短剑。

  她听见某人喊出路克的名字,以为是她自己的声音──接着意识到她的喉咙就像被胶水给黏住,喊叫的人是杰斯。

  路克转身,看起来彷彿令人难以忍受地缓慢,同时短剑像只银色的蝴蝶般飞离华伦泰手中,在空中不断翻转着,朝路克急射而去。路克举起手中的剑──某样巨大、灰褐色的物体飞驰进他与华伦泰之间。她听见艾勒睿的嗥叫声,音调转高,接着乍然而止;听见刀刃没入身体的声音。她抽了一口气,试图冲上前去,但杰斯把她拉回来。

  巨狼瘫倒在路克脚边,毛皮上溅满鲜血,爪子有气无力地扒抓着突出胸口的剑柄。

  华伦泰大笑。「原来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答狼人族对你毫不犹豫的忠诚,路西恩,」他说道,「让他们为你而死。」他向后退,眼睛仍然紧盯着路克。

  路克脸色雪白地看着他,然后低头望向艾勒睿。他甩了甩头,双膝落地,俯身靠向倒在地上的狼人。杰斯的手仍攫着克莱莉的肩膀,嘶声道:「待在这里,听见了吗?待着别动。」接着跑向不知为何正疾速朝远处那面墙前进的华伦泰。他打算跳窗逃走吗?克莱莉可以从庞大的金框镜面中看见他的倒影,而他脸上那插嘲讽、如释重负的表情,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想杀人的狂怒。

  「你休想。」她喃喃自语,跟在杰斯身后,只稍微停步从桌下的地板上,捡起之前华伦泰踢开的蓝柄坎札尔。此刻这把武器握在她手中的感觉十分自在、令人安心。她推开一张挡路的椅子,走向镜子。

  杰斯已经抽出撒拉弗刃,它流转的光华映出他眼下的两圈暗淡,以及他削瘦的双颊。华伦泰转过身背郭着镜子,克莱莉可以从镜面中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路克;他已经放下长剑,正轻柔、小心地从艾勒睿胸口拔出那把红柄坎札尔。她感到一阵欲呕,把手中短剑握得更紧。「杰斯──」她开口道。

  他没有转头,从镜子的反射他就能清楚看到她。「克莱莉,我要妳待在那里别动的。」

  「她就像她母亲一样,」华伦泰说道,一只手放在身后,沿着镜子厚重的镀金框架摸索着,「不喜欢听命行事。」

  杰斯不再像之前那样颤抖,但克莱莉可以感觉得出他的自制力有如绷紧的鼓皮一般,已经伸展到极限。「我会跟他一起去伊德瑞斯,克莱莉。我会把圣杯带回来。」

  「不,你不能去。」克莱莉道,从镜中看见他脸上扭曲的神情。

  「妳有更好的主意?」他问道。

  「可是路克──」

  「路西恩,」华伦泰道,嗓音如丝,「正在照料一名倒下的战友。至于圣杯和伊德瑞斯,它们离此并不远;可以说,就在镜子的另一端。」

  杰斯瞇紧双眼。「镜子是『门户』?」

  华伦泰抿起嘴唇,把手放下,从镜子前退开。镜面中的影像开始旋转、变化,有如一幅顔料淌流的水彩画;克莱莉看见的不再是有着暗色木制家具和蜡烛的房间,取而代之的是绿色的田野、叶片青翠浓郁的树木,和远处矗立在宽广草地上的一帻巨大石造房屋。她能听见蜜蜂的嗡嗡声、风吹过时树叶的沙沙作响,闻到空气中忍冬花的香味。

  「我说过它离此不远。」原来的镜子此刻已转变成一座镀金的拱门,华伦泰站在门前,短发在吹拂过树叶的同一阵风中飞舞着。「它跟你记忆中一样吗,强纳森?有没有任何改变?」

  克莱莉的胸前一阵紧缩。她毫不怀疑那正是杰斯童年时的家,华伦泰用它来引诱他,就像用糖果或玩具引诱一个孩子。她望向杰斯,但他似乎对她视而不见,只是紧盯着「门户」,以及在它后方的绿色田野和庄园。她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柔和,微扬的嘴角透出渴望,彷彿正看着他深爱的某个人。

  「你仍然可以回家。」他的父亲说道。在杰斯手中撒拉弗刃发出的光芒映照下,那道影子似乎跨越了「门户」,遮蔽了明亮的田野和草地。

  杰斯嘴角的微笑淡去。「那不是我的家,」他说道,「现在这里才是我的家。」

  一阵狂暴的怒火扭曲了华伦泰的五官,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克莱莉永远不会忘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它让她突然极端渴望起她的母亲。因为无论乔瑟琳对她有多么生气,都从来不曾那样看过她。当她看着克莱莉时,永远都怀着对她的爱。

  她对杰斯的同情与怜悯,此刻绝对已达到顶峰。

  「那好吧。」华伦泰说道,迅速朝「门户」退了一步,两脚踩上伊德瑞斯的土地。他的嘴唇卷曲成一抹微笑。「啊,」他说道,「家乡。」

  杰斯冲到「门户」的边缘停下,一只手揲着镀金的框架,脸上闪过某种犹豫的神情,即使伊德瑞斯正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般,在他眼前耀动着。他只需要踏出一步──

  「杰斯,不要,」克莱莉迅速说道,「不要跟他走。」

  「但是圣杯──」杰斯道。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他手中的刀刃正剧烈地颤动着。

  「让『政委会』去想办法!杰斯,求求你。」如果你穿过那道「门户」,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华伦泰会杀了你。你不愿相信他会这么做,但他会的。

  「你妹妹说得对。」华伦泰站在绿草与野花之中,叶片在他脚下飞舞着;克莱莉领悟到一件事,尽管他们之间仅有咫尺之遥,但华伦泰和他们正分处在两个不同的国度。「你真的认为你能赢吗?虽然你有撒拉弗刃,而我手无寸铁,但我不仅比你强壮,更怀疑你有杀死我的勇气:然而,除非你能杀了我,强纳森,否则休想拿到圣杯。」

  杰斯握紧手中的撒拉弗刃。「我可以──」

  「不,你不能。」华伦泰伸出一只手越过「门户」,攫住杰斯的手腕扯向自己,直到刀尖触及他的胸膛。杰斯穿过「门户」的手掌和手腕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浸润在水中那样闪烁不定。「那就动手吧,」华伦泰道,「把刀刺进去。三吋──也许四吋。」他把刀刃向前猛力一拽,刀尖割开了他的衬衫,一团猩红像樱粟花般在他心口上方绽开。杰斯惊喘一声,挣脱他的抓握,踉跄后退。

  「如我所料,」华伦泰说道,「太过心慈手软。」接着他令人猝不及防地朝杰斯挥出一拳。克莱莉大叫出声,但他并未击中杰斯,而是打在他们之间某种听起来十分脆弱的物体上。「门户」似是镜面又非玻璃的表面,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纹;克莱莉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门户」龟裂成千万个碎片时,华伦泰蝴弄的笑声。

  碎玻璃有如下了场冰雨般散落在地板上,就象是一道奇异而美丽的银色瀑布。克莱莉向后退了几步,但杰斯僵直地站在玻璃雨中,死盯着空洞的镜框。

  克莱莉原以为他会咒骂、诅咒他的父亲,但他只是等待着碎片停止落下。当它们终于停止时,他无声地跪落在地,小心地在混乱的碎玻璃间拿起较大的一块,将它在手中翻转过来。

  「不要。」克莱莉跪到他身边,放下手里的短剑。它的存在已经不再令她感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仍然低头看着玻璃,头发上满是银色的碎屑,「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他把玻璃碎片转向她。「妳看。」他说道。

  她看了。在窄小的破碎镜面中,她仍能看到一部分的伊德瑞斯──一小片蓝色的天空,和绿叶投下的阴影。她难过地叹了口气。「杰斯──」

  「你们还好吧?」

  克莱莉抬起头。路克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没有武器,眼眶因筋疲力竭而凹陷。「我们没事。」她说道,看见他背后那具瘫软在地上的身躯,上面半覆盖着华伦泰的长外套;一只手从布料下伸出,指尖有着长爪。「艾勒睿……?」

  「死了。」路克道,自制的嗓音中带着浓烈的痛楚。尽管他认识艾勒睿的时间并不长,克莱莉知道那股沉重的内疚感将永远伴随着他。原来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答狼人族对你毫不犹豫的忠诚,路西恩。让他们为你而死。

  「我父亲逃走了。」杰斯道。「也带走了圣杯。」他的语气单调平淡,毫无起伏。「是我们把它送到他手上。我失败了。」

  路克的一只手落在杰斯头上,抚掉他发间的碎玻璃。他的爪子仍未收回,指上沾满鲜血,但杰斯似乎不以为意。「这不是你的错。」路克道,低头看着克莱莉。他沉稳的蓝眸说着:妳哥哥需要妳,留下来陪他。

  她点点头。路克转身走到窗前,把它推开,一阵风卷进房内,吹熄了烛火。克莱莉能听见他朝下面的狼群们呼喊。

  「不要紧的。」她有些迟疑地对杰斯说道,尽管她知道事实不然,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好转。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衬衫布料因汗水而潮湿,在她指下感觉有些粗糙,但奇异的令她得到慰藉。「我们找回了我妈妈。我们有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得对。那就是为何我强迫不了自己,通过那道『门户』的原因,」杰斯低声说道。「我做不到。我无法杀死他。」

  「如果你那么做了。」她说道,「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没有回应,只是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着。她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她伸手拿开了他掌中那块碎玻璃;他手心里两道狭窄的割伤正渗出鲜血。她放下碎片,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掌阖握起来。「真是的,杰斯,」她轻柔地说道,「你不知道不该玩碎玻璃吗?」

  他发出一个哽咽的笑声,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她知道路克正从窗外看着他们,但她毅然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杰斯的肩膀,闻着他身上鲜血的咸味。只有当他的嘴靠近她耳遴时,她才明白他之前和此刻,一直反覆喃唸着的那句话──几个最简单的字:她的名字,只有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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