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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行程

“瑞西法,午夜之母,用她如此黑暗、如此恐怖、如此不知餍足的元魂孕育出这若干憎恶的生物。她就在这里!她看着我死去!”
——收集于1173年第六月第七周第四天,死前八秒。死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暗眼种码头工人,育有三名子女。
“我很讨厌犯错。”阿多林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悠闲地搭在水晶桌面上,一手晃动酒杯。黄色的酒,他今天不出勤,所以能稍微放纵一下。
风吹乱了头发,他坐在露台上的桌边,和一群年轻光眼种一起。这是一家位于外围市场的酒馆,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所在露台底下经过。外围市场是军营之外的国王行宫附近滋生的一大堆建筑。
“我想每个人都有同感,阿多林。”雅卡马夫把两肘支在桌台上说。这个强壮的男子是轩亲王罗伊翁帐下的三等光民,“谁喜欢犯错?”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阿多林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当然不承认,可犯错如此频繁,其他人能怎么想呢?”
英姬玛轻笑了一声。她是雅卡马夫今天的女伴,体态丰腴,生着一双黄眼,一头黑发是染过的。她穿一袭红裙,这颜色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好看。
当然,丹岚也在。她坐在阿多林身边的椅子上,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偶尔会用闲手碰他胳膊。她杯中酒是紫色。她确实喜欢紫酒,但似乎也是为搭配衣装的颜色。有趣的癖好。阿多林笑了,她那修长的脖颈和曼妙的身段包裹在光滑修身的衣裙下,看起来非常迷人。尽管秀发几近赤褐,她却没有染发。浅发色没什么不好,说真的,为什么人人都热衷于黑发,却视淡色为理想的眼眸色呢?
别想了,阿多林告诫自己,否则你会和你老爹一样郁郁不乐。
剩下的两人是托拉尔和他的女伴伊莎瓦,都是轩亲王亚拉达麾下的光眼种。眼下,寇林家族虽不受人待见,但几乎每个军营里都有阿多林的熟人或朋友。
“犯错也可以使人愉悦,”托拉尔说,“它给生活带来乐趣。如果我们永远都是对的,那成什么样子?”
“亲爱的,”他的女伴说,“你不是向我夸口,说自己几乎从不犯错吗?”
“是的。”托拉尔说,“如果人人都像我,我还能戏弄谁?大家都厉害,我恐怕会泯然众人了。”
阿多林笑笑,抿了口酒。今天他要去竞技场参加一场正式决斗,他发觉在决斗前喝点黄酒有助于放松。“说到这个,托拉尔,你不用担心我,我正确的时候可不多。我本来认定撒迪亚斯会对我父亲不利。可是……这说不通,他何不下手呢?”
“也许是为了显示地位?”托拉尔说。他是个热心肠,以品味高雅著称。阿多林品酒时总希望有他作陪,“表现自己的强大?”
“他本来就很强大,”阿多林说,“不对我们下手也不能使他更强。”
“唔,”丹岚开口,轻柔的嗓音带着一丝喘息声,“我明白,我刚来营里不久,我的看法一定会显露无知,可是——”
“你总说这种话。”阿多林悠然道。他很喜欢她的嗓音。
“我总说什么?”
“说自己无知。”阿多林道,“可你一点儿也不傻,在我遇见的女人中,没几个比你更聪明。”
她一怔,竟然略显不悦,但很快笑了起来:“在一位女士想自谦时,你不该说这种话,阿多林。”
“噢,没错,自谦。我忘了世上还有谦虚这回事。”
“和撒迪亚斯的光眼种相处太久了吗?”雅卡马夫的话引得英姬玛又咯咯直笑。
“总之,”阿多林说,“我很抱歉,请继续。”
“我想说的是,”丹岚道,“撒迪亚斯并不想挑起战争。而如此堂而皇之地对付你父亲就会引发战争,是不是?”
“毫无疑问。”阿多林说。
“也许这是他克制的原因。”
“说不准,”托拉尔说,“他可以让你的家族蒙羞,同时又避免正面冲突。例如,他可以暗示你们在保护国王一事上做得不够用心、不够聪明,但并非暗杀的幕后黑手。”
阿多林点点头。
“那依然可能挑起战争。”丹岚说。
“也许吧。”托拉尔说,“可你必须承认,阿多林,‘黑荆棘’的声望有点儿……有点儿不比以往。”
“这是什么意思?”阿多林厉声道。
“唉,阿多林,”托拉尔摆摆手,同时举杯示意添酒,“别这么一板一眼。你知道我的意思,也知道我无意冒犯。侍酒女上哪儿去了?”
“我还以为,”雅卡马夫接上一句,“在这里住了六年之后,我们总该有家像样的酒馆。”
英姬玛又笑了。她实在有些烦人。
“我父亲的声望好得很。”阿多林说,“难道你们没注意到我们最近总是打胜仗?”
“是在撒迪亚斯的帮助下赢的。”雅卡马夫说。
“赢就是赢。”阿多林说,“最近几个月,我父亲不仅救了撒迪亚斯的命,还救了国王陛下的命。他勇往直前。你们一定能看得出,之前关于他的传闻完全站不住脚。”
“不错,不错,”托拉尔说,“不必动肝火,阿多林。我们都觉得令尊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想改变他,还来找我们诉苦的人是你啊。”
阿多林端详着手中的酒。同席其他男子的打扮都会令阿多林的父亲皱眉。短外套、色彩鲜艳的丝织衬衣,托拉尔的脖子和右腕还各围了一条黄丝巾——这种装扮相当流行,看起来也远比阿多林的制服舒适。达力拿会说这种打扮看着傻气,可时尚在某些时候就是要傻气——要大胆、要与众不同。跟随潮流变化,穿上能使人多看两眼的衣服,这会带来某种令人振奋的力量。随父亲踏入战场前,阿多林曾热衷于为每个特别的日子设计特殊的行头。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夏季制服或冬季制服。
侍酒女总算来了,带来两个装酒的玻璃瓶,一瓶是黄酒,一瓶是深蓝酒。雅卡马夫凑在英姬玛耳边说悄悄话,把她逗得吃吃直笑。
阿多林抬起一只手,不让侍女为他添酒。“我不确定是否还想让父亲改变,至少我暂时不想。”
托拉尔皱眉道:“上周——”
“我知道。”阿多林说,“那是在他当着我的面救下撒迪亚斯之前。每当我忘记父亲有多厉害,他总会用行动证明我是十蠢之一。艾尔霍卡陷入危险时也是这样。就好像……好像父亲只在真正担心谁时才会用心作战。”
“你是说他并不真正用心于这场战争,亲爱的阿多林?”丹岚道。
“不,”阿多林说,“只是对他而言,艾尔霍卡和撒迪亚斯的命也许比杀仆族智者更重要。”
其他人接受了解释,转向其他话题,但阿多林发觉自己仍理不出头绪。他最近有点儿烦躁,错怪撒迪亚斯是原因之一,有机会证明幻象的真伪是原因之二。
阿多林自觉进退维谷。他已迫使父亲直面问题,可现在——经过上一次对话——他等于同意了父亲退位的决定,若能证明幻象是虚假的话。
人人都讨厌犯错,阿多林想,可我父亲例外。他说,只要对阿勒斯卡好,他宁可自己是错的。阿多林怀疑,恐怕没几个光眼种宁可当疯子而不坚持自己的正确。
“也许吧。”伊莎瓦的声音突然传来,“可他所下的那些禁令还是傻傻的,我希望他退位。”
阿多林一怔:“什么?你说什么?”
伊莎瓦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只是试试你究竟有没有用心听我们说话,阿多林。”
“我没听。”阿多林说,“告诉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耸耸肩,看向托拉尔。
托拉尔凑近身子:“阿多林,你不会以为各营对你父亲在飓风中的情形毫不知情吧?传言他会为此退位。”
“那是愚蠢的做法。”阿多林严厉地说,“想想他在战斗中的表现,还有那些胜利。”
“退位确实是反应过度。”丹岚表示同意,“不过,阿多林,我真心希望你能劝劝你父亲,让他把在我们营地执行的那些愚蠢禁令松一松。这样一来,你和寇林家族的其他男子才能真正重回社交圈。”
“我试过。”他看看日头的位置,“相信我,没用的。还有,不凑巧的是,我要准备决斗。诸位,请恕我失陪。”
“又是撒迪亚斯的狗腿?”雅卡马夫问。
“不,”丹岚笑着说,“是光明贵人雷思。萨纳达尔最近有些出言不逊,这场决斗也许可以帮他管住自己的嘴。”她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多林,“我们在那儿见。”
“谢谢。”他起身系好外衣扣子,吻过丹岚的闲手,向其他人挥挥手,大步迈上街头。
告辞得有些唐突。他想,他们会不会看出这场对话令我不舒服?也许不会。他们不像雷纳林那般了解他。阿多林喜欢交际,但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他甚至连对丹岚也了解不深。不过,他会把这份关系维持下去,他已经厌烦了因为走马灯般地换伴而被雷纳林嘲笑。丹岚很漂亮,看起来这份关系能修成正果。
他穿行于外围市场,托拉尔的话犹在耳畔。阿多林不想当轩亲王,他还没准备好。他喜欢决斗,喜欢和朋友小聚。率领军队是一回事,可一旦成为轩亲王,就必须考虑其他事务。例如破碎平原之战的未来,或是如何为国王提供保护和谏言。
这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事,他心想。可就像父亲一直说的那样,他们不做,又有谁会做?
外围市场比达力拿营内的集市混乱得多。这里的房屋摇摇欲坠,大多用附近采来的石块建成,布局毫无规划。很多商人是泰勒拿人,戴着标志性的帽子和背心,还有摆来摆去的长眉毛。
这片繁忙的市场是所有十个营地的士兵能混聚的少数场所之一。事实上,这成了该市场的一大功能:作为不同营地的男男女女可以碰面的中立地带,这里不受繁复规则的限制,虽然当集市显现出无法无天的苗头时,达力拿也曾介入,并设了一些规矩。
一群身穿蓝衣的寇林士兵经过,向阿多林敬礼。他点头回礼。他们正在巡逻,肩扛战戟、头盔瓦亮。达力拿的部队在这里维持秩序,其文书员负责监管,费用都由他承担。
父亲不喜欢外围集市的格局,也不喜欢这里没有围墙的现状。他说这种做法违背了法典的原则,一次袭击足以酿成大祸。可是仆族智者好几年没攻击阿勒斯卡军控制的平原地带了。即便他们真打算袭击营地,斥候和守卫也足以预警。
法典到底有什么意义?阿多林的父亲把它们看得重如泰山,制服从不离身、武器从不离身、始终保持警醒。受到威胁的话确实有必要保持警惕,可现在没有那个威胁。
在集市中穿行时,阿多林头一次用心观察——真正地观察,观察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他一眼就能认出达力拿麾下的军官。他们按命令身穿制服,一身蓝衣蓝裤,扣子银光闪闪,表示军阶的绳结佩在肩头。其他营地的军官则穿得五花八门,很难把他们同商人和其他富裕的平民区分开来。
可这没有意义,阿多林再次告诉自己,因为我们不会遭受攻击。
他皱起眉,穿过一群在某家酒馆户外散心的光眼种。他们做的事和他刚才差不多,但从着装——也包括姿势和仪态——来看,他们脑子里只有饮酒作乐。阿多林不禁恼了。战争正在进行,几乎每天都有士兵丧命,可光眼种们竟然只会喝酒谈天。
也许遵循法典不仅是为了防范仆族智者,还有其他意义——为士兵打造出他们能够尊重和依赖的指挥官,以应有的严肃态度对待战争。也许这是为了不把战区变成游乐场。普通士兵不得不时刻守卫前线、保持警惕,所以阿多林和达力拿得是榜样。
阿多林在街头放慢脚步。没人咒骂,也没人催他赶紧走——他们看得出他的级别,所以只是从身边绕过。
我现在明白了,他想。为什么要这么久才明白?
他满腹心事地匆匆赶赴决斗场。
***
“‘我从阿坝马巴一路走到乌有斯麓。’”达力拿凭记忆背诵,“‘以此方式,隐喻和体验在我身上合二为一、不可分离,就像我的思想和记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尽管我可以为你解释其中之一,另一个却只属于我。’”
坐在他身边的撒迪亚斯扬扬眉毛。艾尔霍卡穿着碎瑛甲坐在达力拿另一侧。他穿碎瑛甲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他笃信杀手一直觊觎他的性命。三人一同观看下方进行的决斗。这是一口小岩坑,被艾尔霍卡指定为全军的决斗场。坑壁有十尺高,壁上围着几圈岩架,构成绝佳的座席。
阿多林的决斗还没开始,眼下决斗的二人都是光眼种,但并非碎瑛武士。他们手中的剑没有锋刃,裹着一层白垩土状的东西。他们的盔甲包着垫子,若被击中,会留下可见的痕迹。
“噢,等等,”撒迪亚斯对他说,“写这本书的人是……”
“诺哈东是他的圣名。其他人称他为巴耶登,但我们不确定这是否是他的真名。”
“他打算从哪里走到哪里?”
“从阿坝马巴到乌有斯麓。”达力拿说,“按这则故事讲述的方式看,我想这段路程一定极其遥远。”
“他不是国王吗?”
“他是。”
“可为什么——”
“这确实不好理解,”达力拿说,“但请听下去,你会明白的。”他清清嗓子,继续背诵,“‘我独自迈上这段深刻的旅途,禁止别人跟随。我没骑马,只靠一双快磨烂的拖鞋跋涉;我没有同伴,只有一根粗短的手杖。我把杖头和石地的敲击当做谈天。我的嘴就是钱袋,里头塞的不是宝石,而是歌谣。如果卖唱无法维生,我的双手也能把清理地板或猪圈的活干好,通常也能换来令我满足的报酬。
“‘与我亲近的人担忧我的安危,也许还担心我的神志。王者就是王者,他们解释道,不能像乞丐般徒行千里。我的回答是,如果乞丐能办到这等伟绩,王者为何不行?难道他们觉得我还不如乞丐?
“‘有时,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如乞丐。乞丐知道的很多事,国王却只能猜测,可颁布乞讨法令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呢?我常常怀疑,自己的人生经历——灭世之后我过的轻松生活和享有的舒适——能否带给我丝毫可用于制定法律的真切体验。若须依赖所知,国王就只能制定如何正确地热茶、如何为王座铺软垫的法律。’”
撒迪亚斯听得皱眉。在他们眼前,两名剑士的决斗仍在继续,艾尔霍卡看得很专注。国王热爱决斗,来到破碎平原后最早做的事之一就是为竞技场铺沙。
“‘总之,’”达力拿继续引述《王者之路》,“‘我踏上旅程,而且——就像聪明的读者料到的那样——活着走完了全程。激动人心的旅途留待另章讲述,我必须首先解释这段奇异之旅的动机。我很希望家人们以为我疯了,却不想在历史上留下疯子之名。
“‘我的家人以另一种方式前往乌有斯麓,在那里等了几个星期我才抵达。在城门口,没人认出我,因为我的鬓须长得太茂盛,又没有剃刀来清理。表明身份后,我被带走、被洗漱、被供食、被担心、被责怪,这些事发生的顺序与我的叙述完全一致。直到完成这一切,他们才终于问起我远行的动机。为何我不能通过简单、轻松又常用的路前往圣城呢?’”
“就是。”撒迪亚斯插嘴,“他至少可以骑马!”
“‘为了回答这问题,’”达力拿引述,“‘我脱下凉鞋,伸出满是茧子的双脚,搁在桌上吃了一半的葡萄盘旁。同伴们的表情表明他们觉得我痴了,于是我讲述旅途中的故事来解释自己的动机。我一个接一个地讲,就像一袋接一袋的溻娄米,存起来好过冬。我会马上把它们做成面包片,塞进书页之间。
“‘不错,我可以迅速走完旅程,但所有人最终的目的地都一样。无论死后躺在神圣的陵寝中,还是睡在穷人的阴沟里,除了令使,我们都必须和夜妖共宴。
“‘既然如此,是结果重要,还是我们走过的行程重要?我敢说,没有任何成就的价值能与通往该成就的道路相提并论。我们不是为目的而活的生命,是过程塑造了我们——塑造出起茧的双脚、塑造出因负重跋涉而强健的背脊、塑造出为体验生活中的新愉悦而睁开的双眼。
“‘最后,我必须声明,错误的手段不能达成任何好结果,因为我们存在的主旨并非成果,而是方式。为王者要理解这一点,绝不能因过于专注希望达成的结果,而把目光从必须坚守的道路上移开。’”
达力拿往后一靠。他们身下的岩石铺了软垫,装有木扶手和靠背。决斗分出了胜负,其中一名光眼种正中对手的胸甲,留下一道长长的白印,他身穿绿衣,所以是撒迪亚斯的属下。艾尔霍卡拍手称赞,护手甲铿锵有声,决斗双方鞠躬致敬。坐在裁判席上的女子会记下胜者,她们也负责执行决斗规则,对争议和违规进行仲裁判罚。
“我想这就是故事的结尾。”撒迪亚斯说。此时,另两位决斗者步入沙地。
“正是。”达力拿说。
“你把整段文章都背下来了?”
“可能记错了几个词。”
“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所谓的记错就是漏掉一两个‘的’或‘了’。”
达力拿皱皱眉。
“噢,别这么死板,老朋友。”撒迪亚斯说,“我这算是夸你。”
决斗重新开始。“那你觉得这故事如何?”达力拿问。
“荒诞不经。”撒迪亚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招手示意侍从再拿些酒来。现在是早上,所以他喝的是黄酒,“他走这么远的路,就为了证明国王在发号施令前应该想清楚后果?”
“不只是为了证明观点。”达力拿说,“我也曾这么理解,但我渐渐明白,他是想体验臣民经历的生活。不错,他以此作为隐喻教诲众人,我想他真正的意图是了解走这么多路的切身感受。”
撒迪亚斯啜了口酒,眯眼瞅瞅太阳。“我们就不能支个遮阳篷之类的东西吗?”
“我喜欢太阳。”艾尔霍卡说,“我在那些所谓建筑的洞穴里闷得太久了。”
撒迪亚斯瞥瞥达力拿,翻翻白眼。
“《王者之路》的主要内容和我刚才背诵的章节类似,”达力拿说,“都是一则则源自诺哈东生活经历的隐喻——以真实故事为蓝本的范例,他称之为四十则寓言。”
“那些故事都如此荒诞么?”
“我觉得这是个动人的故事。”达力拿轻声说。
“你这么想我一点都不奇怪,你总是喜欢感性的故事。”他举起手,“这也是夸你。”
“算是?”
“一点儿不假,达力拿,我的朋友,你一直感情丰富,而这也令你待人真诚。虽说你的思维不够冷静,但既然这脾气能让你救我的命,我想我可以忍。”他抓抓下巴,“嗯,有命才能忍,对不对?”
“大概吧。”
“其他轩亲王觉得你自命清高,你不会不知道原因。”
“我……”他能说什么?“我不是有意的。”
“可你确实刺激到他们了。比方说,你不肯与他们争辩,也不对他们的侮辱动气。”
“抗议只会引来更多关注,”达力拿说,“保全人格的最好方式是行事正当。与美德为伍,自能换来周围人的善待。”
“瞧,瞧,”撒迪亚斯说,“谁会这样说话?”
“达力拿会。”艾尔霍卡说,国王仍在观看决斗,“我父亲生前也会。”
“千真万确。”撒迪亚斯说,“达力拿,我的朋友,其他人就是不相信你的话都是当真的,他们以为那一定是演戏。”
“你呢?你觉得我怎样?”
“我可以看到真相。”
“真相是什么?”
“你是个自命清高的死脑筋,”撒迪亚斯轻巧地说,“但绝不是装的。”
“我敢说你这又是在夸我。”
“其实,这回我倒是想损你。”撒迪亚斯向达力拿举杯致意。
一边的艾尔霍卡不禁笑了:“撒迪亚斯,这简直算得上妙语,我是不是该任命你为新知策?”
“原来的知策呢?”撒迪亚斯的语气里透着好奇,甚至有些急切,仿佛希望悲剧降临到知策头上。
艾尔霍卡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不见了。”
“是吗?真令人失望。”
“哼。”艾尔霍卡挥挥戴护手甲的胳膊,“他偶尔会玩失踪,但最后总会回来。那家伙就像诅咒之地一样靠不住。若不是他能把我逗得开心,我几个季度前就把他撤了。”
他们不再说话,决斗继续进行。形如长凳的石阶上还坐着另外几名前来观战的光眼种,有男有女。达力拿发觉纳瓦妮也来了,顿觉浑身不自在。她正和一群女子闲聊,包括那个赭发的文书员,也就是阿多林最近迷恋的对象。
达力拿的视线在纳瓦妮身上流连,陶醉于她的紫色衣裙和她成熟大气的美。她毫无怨言地记下了他最近的幻象,看来也原谅了他唐突地将她逐出房间的行为。她从不嘲笑他,从不表示怀疑,这使他心怀感激。他该不该为此道个谢?这么做是否又会被她视为暧昧的示好呢?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可再也无法专注于决斗的剑士,眼角总是瞥向她。他干脆抬头望天,眯眼对着午后的太阳。金属敲击声从下方传来。身后有几只大蜗牛黏在岩石上,等候飓风的降水。
他有太多问题、太多疑惑。他听从《王者之路》的教诲,努力解读迦维拉尔的遗言,似乎其中蕴含的真相,能解释他所经历的疯癫和启示。可到目前为止,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愈加不敢相信自己的决定。这使他一寸一寸陷入崩溃的境地。
在这片风统治的平原,云似乎很少见,只有炙热的骄阳以及不时驱走太阳的狂暴飓风。柔刹的其他地区也受飓风影响,但这是东方,野性未驯的凶猛飓风是绝对主宰。哪个凡间的君王敢于染指这片土地?可在传说中,这里不光有无主的山岭、荒芜的平原和不见天日的密林,也曾有人居住,那就是花岗岩王国纳塔纳坦。
“哎,”撒迪亚斯用仿佛吃了苦药的口吻说,“他就非来不可吗?”
达力拿低下头,顺着撒迪亚斯的视线看去。轩亲王瓦马尔也来观看决斗了,身后跟着一串扈从。虽然他们大多身穿传统的棕色和灰色服装,但轩亲王本人一身灰色长袍,前襟开口,露出里头大红和亮橙色的丝衬衣,与袖口和领子处外露的褶边是同样的质地和颜色。
“我以为你挺喜欢瓦马尔。”艾尔霍卡说。
“我是忍着他,”撒迪亚斯答道,“可他的着装品味绝对令人反胃。红配橙?还不是焦橙,而是俗气的、看得让人想自戳双目的亮橙。前襟的式样也过时好几年了。啊,妙极了,他就坐在我们正对面。余下的决斗中,我不看他都不行。”
“你不该根据一个人的外表做出如此刻薄的评价。”达力拿说。
“达力拿,”撒迪亚斯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轩亲王,我们代表着阿勒斯卡,柔刹各地有很多人把我们视为文明和文化的中心。所以说,难道我没有权利倡导同僚为全世界做个正确得体的示范?”
“正确得体的示范,没错。”达力拿说,“我们是该打扮得精神和干练一些。”让你的士兵维持制服的整洁那才是桩好事。
“精神、干练,而且时尚。”撒迪亚斯纠正。
“我呢?”达力拿低头看着身上朴素的制服,“你不会逼我穿上那种带花边、颜色鲜艳的衣服吧?”
“你?”撒迪亚斯反问,“你完全无药可救。”他抬起一只手,示意达力拿别急着反驳,“不,这么说也不公平。制服有种……超越时光的气质,凭其实用性,军装永远不会完全过时。这是个安全的选择,稳妥可靠,在某种意义上,你以脱离于游戏之外的方式回避了时尚这道难题。”他冲瓦马尔点点头,“那个人想参加游戏,却玩得很糟,这就不可原谅了。”
“我还是觉得你们把那些丝绸和围领看得太重了。”达力拿说,“我们是战场上的士兵,不是舞会上的谀臣。”
“破碎平原正迅速成为国外名流云集的场所。我们要表现得体一点儿,这很重要。”他朝达力拿扬起一根指头,“我的朋友,如果要我接受你的道德优越感,也许你也该接受我的时尚观。别人恐怕会说,你凭衣装评价一个人的次数比我还多。”
达力拿陷入沉默。这番话点出了事实,因而刺痛了他。但如果名流显贵来破碎平原和轩亲王会晤,让他们看到一片片井然有序的营地,看到指挥官至少有将军的样子,这难道是过分的要求?
达力拿往后一靠,一直看到决斗结束。如果没记错,接下来该轮到阿多林出场。两名决斗者朝国王鞠躬,退向决斗场一边的帐篷。没过多久,阿多林踏上沙地,一身深蓝色碎瑛甲,头盔夹在腋下,黄黑两色头发乱得很有型。他抬起套护手甲的手向达力拿致意,并朝国王鞠了一躬,戴上头盔。
随后入场的男子身穿涂成黄色的碎瑛甲。光明贵人雷思是萨纳达尔军中唯一甲刃俱全的碎瑛武士——只拥有碎瑛甲或碎瑛刃的武士还有三个。萨纳达尔本人什么也没有。依赖手下最好的战士、让他们持有碎瑛武器的轩亲王并不少见,这非常合理,尤其对那些喜欢留在后方指挥战斗的人。在萨纳达尔公国,雷思身上的碎瑛甲和碎瑛刃一直属于御前禁卫,这是该地千百年来的传统。
萨纳达尔最近出言不逊,屡屡数落达力拿,于是阿多林不动声色地向他帐下的王牌碎瑛武士发出挑战,要求进行一场友谊赛。决斗很少以碎瑛武器为赌注,在这场比试中,胜负只关系出战武士双方的排名统计而已。比赛吸引到的观众要比往常多。不止一名女子拿起素描本,或是记录观看对战的感受。萨纳达尔本人没到场。
决斗的裁判伊斯托女士到场后,比试正式开始,双方召唤碎瑛刃。艾尔霍卡再次前倾上身,紧盯着在沙地上面对面缓缓绕圈的雷思和阿多林,碎瑛刃正在他们手中成形。达力拿也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身子,尽管浑身被羞耻感刺痛。根据法典,绝大多数决斗在阿勒斯卡处于战争状态期间都应避免。练习打斗和为争一口气而决斗之间有着细微但决定性的差别,决斗有可能让重要的军官负伤。
雷思摆出石姿剑的起手式,两手将碎瑛刃握在身前,剑尖朝天,手臂完全伸直。阿多林使用风姿剑,身体略偏向一侧,曲臂沉肘,剑身高举,剑尖对着脑后。他们就这么绕圈。先把对方的一部分碎瑛甲完全粉碎的人为胜者。这不算太危险,受损的碎瑛甲通常能挡住一击,哪怕会被这一击粉碎。
雷思首先发难,他向前一跃,碎瑛刃甩向身后,随即朝右侧用力挥出一击。石姿剑专精于这类攻击模式,将每一击的冲击力和威力提升到最大限度。达力拿觉得这种招式很笨拙——在战场上,手握碎瑛刃的人无须使出这么大力量——但对付其他碎瑛武士倒还有用。
阿多林往后一跃,尽管披着重达上百石的厚甲,碎瑛甲强化下的双腿依然使他身轻如燕。雷思这一斩不可谓不漂亮,但也因此门户大开。阿多林趁机击中他左臂,把护甲打裂。雷思再次攻击,阿多林又轻巧地退开,在对手左腿上讨得一招便宜。
一些诗人把战斗描述成舞蹈,达力拿在常规战斗中很少有这种感受。两个持盾握剑的人对打时会狂暴地猛冲对方,用武器反复撞击,试图绕过对手的盾牌。这不像舞蹈,更像摔跤。
但碎瑛武士间的战斗可以成为舞蹈。挥舞这些巨大的兵刃需要高超的技巧,碎瑛甲又十分坚韧,所以战斗通常会持续很久,充斥着华丽的动作和大幅度挥砍。使用碎瑛刃战斗宛若行云流水,流畅而优雅。
“你知道,他很棒。”艾尔霍卡说。阿多林击中雷思的头盔,引来观众一片喝彩,“比我父亲生前更强,甚至比你还强,叔叔。”
“他练得非常刻苦,”达力拿说,“也真心热爱此道。不是战争,不是打斗,而是决斗。”
“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冠军。”
阿多林确实想,达力拿知道这点,可儿子拒绝了那些令桂冠唾手可得的挑战。达力拿猜测,阿多林这么做是为了尽量不违背法典。争夺决斗冠军和锦标是罕见的战争间歇期才能做的事,但另一方面,保护家族荣誉始终都可成为决斗的理由。
不管怎样,阿多林不为排名决斗,这使得其他碎瑛武士低估他,会立刻接受他提出的挑战,还有些没有碎瑛武器的人也来挑战他。按传统,国王要把自己的碎瑛甲和碎瑛刃借给那些希望挑战碎瑛武士、又得到国王青睐的人,挑战者只需为此支付一大笔费用。
一想到自己的碎瑛甲被别人穿在身上、渡誓被别人握在手里,达力拿不禁一颤。这让人很不舒服。但出借国王的碎瑛武器——在阿勒斯卡王权恢复之前,出借碎瑛武器的是那些轩亲王——是难以撼动的传统,连迦维拉尔也没有违背,只是私底下抱怨过。
阿多林又躲过一击,但他开始转为风姿剑的进攻势。雷思对此没有准备——他击中了阿多林的右肩甲,但这一击没有打实。阿多林向前逼近,碎瑛刃起伏如波。雷思后退并摆出格挡的剑式,石姿剑是少数要依靠格挡技术的剑法之一。
阿多林挑开对手的碎瑛刃,打破了对方的剑姿,雷思立刻恢复,却又被阿多林再次击溃。雷思恢复剑姿的动作越来越迟钝,阿多林发动攻击,打中对手一边身侧,接着是另一侧。他出招短促迅捷,意在使对手慌乱。
这确实有效。雷思大吼一声,摆出石姿剑的标志性剑式之一,把剑高举过头。阿多林的应对堪称完美,他单手拿住碎瑛刃,抬起左臂,用完好的上臂护甲接下这一击。护甲严重开裂,但阿多林趁此机会完成拉剑动作,把自己的碎瑛刃送向雷思已开裂的左护腿甲。
只听护腿甲一声脆响,崩裂开来,碎片拽着烟雾四散纷飞,发出融铁般的红光。雷思踉跄后退,左腿已无法支撑碎瑛甲的重量。比试结束了。更重大的决斗可能要在两三个部位破碎后才分出胜负,但那就太危险了。
裁判起身宣布决斗终止。雷思扯下头盔,一瘸一拐地退开,咒骂声清晰可闻。阿多林用碎瑛刃的刀背轻敲额头——这是向对手致意的礼节——然后散去碎瑛刃,朝国王鞠躬。有些胜利者会冲进人群夸耀胜利或接受欢呼,可阿多林直接退回准备用的帐篷。
“天赋异禀。”艾尔霍卡说。
“而且还……这么懂事。”撒迪亚斯啜了口酒。
“是啊。”达力拿说,“有时,哪怕只为了让阿多林能全心全意参与决斗,我也希望能恢复和平。”
撒迪亚斯叹口气:“还要提放弃战争的事吗,达力拿?”
“我没这个意思。”
“你反复强调放弃了停战的想法,叔叔,”艾尔霍卡转头看他,“可你又一直绕着这个话题打擦边球,诉说对和平的向往。营里的人说你是懦夫。”
撒迪亚斯嗤之以鼻:“他不是懦夫,陛下,我可以作证。”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说?”艾尔霍卡问。
“谣言总是言过其实。”达力拿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尔霍卡道,“如果由你来决定,你会不会率全军撤出破碎平原?叔叔,你是懦夫吗?”
达力拿一时语塞。
把他们团结起来,那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的使命,我托付给你的使命。
我是懦夫吗?他沉思。诺哈东在书中强调自省,要求王者绝不能过于自信或自视太高,自以为掌握了真相。
艾尔霍卡的问题与幻象无关。但达力拿很清楚,自己确实在变成懦夫,至少退位的想法是软弱的表现。如果他因自身的变故而离开,那就是在选择一条轻松的道路。
我不能走,他意识到,不管发生什么,我必须坚持到终点。不管是自己疯了,抑或幻象真实存在——这个想法越来越令他不安,无论如何,幻象的源头依然成疑——他都必须留下。但也必须有个计划,保证不拖累我的家族。
这是在走钢丝。一切都不清楚,一切疑云重重。他之前打算一走了之,是因为他喜欢做清晰的决定。好吧,他身上发生的事,没有什么是清楚的。看来,继续担任轩亲王,将是他重塑人格的重要一步。
他不会退位,就这么定了。
“达力拿?”艾尔霍卡问,“你……你还好吗?”
达力拿眨眨眼,意识到自己把国王和撒迪亚斯晾在了一边。这么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对他的怪名声可不会有任何补益,于是他转头面对国王。“您想知道真相。”他说,“不错,如果由我下令,我会把十支大军全部撤回阿勒斯卡。”
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这不是懦弱。不,他和内心深处的懦弱对质过了,知道懦弱是什么,而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国王看来很震惊。
“我会撤兵,”达力拿语气坚定,“但不是因为我想逃跑或是害怕战争,我害怕的是阿勒斯卡陷入动荡。结束这场战争有助于巩固国土,巩固轩亲王们的忠心。我会派更多的使节和学者去找出仆族智者谋害迦维拉尔的原因,在这件事上,我们放弃得太快太早。我依然怀疑,谋杀行为是他们内部的异端或叛徒挑起的。
“我会弄清他们的文化——哦,没错,他们确实有自己的文化。如果谋杀不是叛徒干的,我会继续寻找、继续追问,直到弄清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为止。我会要求他们血债血还——也许要叫他们把自己的国王交给我们处决,以眼还眼,作为和谈的条件。至于琼心石,我会和我的科学顾问商谈,找出更好的办法来占领这片土地。可能是对平原进行大规模移民,占据无主山岭全境,这样便能实实在在地扩张边境、使破碎平原变成我们的领土。我不会放弃复仇,陛下,但我会以更深思熟虑的方式进行复仇,实施这场战争。眼下,我们知道得太少,难以开展有效行动。”
艾尔霍卡显得很吃惊,他点点头:“我……叔叔,这听起来确实在理。你为什么不早点解释?”
达力拿眨眨眼。仅仅数周前,他只是稍微提到撤兵的想法,艾尔霍卡就怒不可遏。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还是低估了这孩子,他意识到。“最近我脑子比较乱,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陛下。”
“陛下!”撒迪亚斯说,“您不会真的考虑——”
“最近那次谋杀令我很不安,撒迪亚斯。告诉我,是谁在我的碎瑛甲里放了有瑕疵的宝石?调查有没有进展?”
“还没有,陛下。”
“他们想杀我,”艾尔霍卡轻声说,碎瑛甲下的身躯有些委顿,“要把我置于死地,就像对我父亲那样。有时我确实怀疑,我们在这里也许只是在追逐十蠢,而那个白衣刺客——是深族人。”
“是仆族智者派他动手的。”撒迪亚斯说。
“不错。”艾尔霍卡回答,“可他们都是些蛮子,也容易被人操纵。如果让一群仆族智者背黑锅,堪称完美的幌子。我们年复一年地打仗,真正的凶手却在军营里悄无声息地活动,不被人关注。他们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等着我。我在镜子里见过他们的脸。那是一些符号,扭曲、非人的符号……”
达力拿看看撒迪亚斯,两人的表情都不安起来。艾尔霍卡的癔症更严重了?还是国王本就如此,只是一直隐藏着?每片影子在他眼里都暗藏密谋,而现在,因为针对他的暗杀企图,他的疑心病有了进一步膨胀的理由。
“撤出破碎平原可能是个好主意,”达力拿小心选择措辞,“但如果是为了和其他敌人打另一场战争,就值得考虑了。我们必须稳定局势,团结人民。”
艾尔霍卡叹口气:“到现在,捉拿刺客倒成了无足重轻,也许我们无需这个借口。听说你和撒迪亚斯的尝试成果颇丰。”
“确实如此,陛下。”撒迪亚斯的语气颇为自豪——也许还有点自以为是,“不过,达力拿依然坚持使用他那些迟缓的重桥,有时等他赶到,我的部队都快被消灭了。如果达力拿能采取更先进的冲桥战术,收效还会更好。”
“那是浪费人命……”达力拿说。
“那是可以接受的。”撒迪亚斯说,“他们大多是奴隶,达力拿,有机会以某种渺小的方式参与战争,是他们的光荣。”
我看他们自己未必这么想。
“希望你至少能试试我的法子。”撒迪亚斯续道,“迄今为止,我们的打法还顶得住,可我担心,仆族智者会继续派出两支军队对付我们,要在你赶到之前独自对付两支部队,这主意我可不喜欢。”
达力拿一时语塞。这是个问题,难道真的要放弃强攻桥?
“好啦,你们各让一步如何?”艾尔霍卡说,“叔叔,下次出击时,让撒迪亚斯的冲桥手帮你进军高地。撒迪亚斯的冲桥队有很多富余,可以借你几支。他还是率领一支较小的军队打头阵,但你可以利用他的冲桥队来更快跟进。”
“这和用我自己的冲桥队没什么区别。”达力拿说。
“未必,”艾尔霍卡说,“你说过,和撒迪亚斯交锋后,仆族智者几乎没法向你射箭。撒迪亚斯的手下如往常那样发起第一波攻击,你可以在他为你抢得桥头堡之后跟上。”
“不错……”撒迪亚斯沉思道,“你用的冲桥手是安全的,你不必为此多牺牲人命,还能迅速赶到高地帮我,比过去快上两倍。”
“若你不能充分吸引仆族智者的注意力呢?”达力拿问,“若我冲击时,他们还能让弓箭手结阵对我的冲桥手射击呢?”
“那我们就撤,”撒迪亚斯叹着气说,“宣告试验失败,但至少也算试过。老友,人就是这样进步的,要尝试新东西。”
达力拿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爽快点,达力拿。”艾尔霍卡说,“他采纳了你的建议,和你联手攻击,你也该试试他的法子。”
“很好,”达力拿说,“我们一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好极了。”艾尔霍卡起身道,“现在,我该去向你儿子道贺了。那场比试真精彩!”
达力拿没觉得特别精彩——阿多林的对手从未占到上风。可最好的战斗就是这样。达力拿不觉得“好”比试是胜负难分的比试。要赢的话,占尽优势、迅速获胜总是最好的方式。
国王沿石阶走向下方沙地,达力拿和撒迪亚斯立刻起身以示尊敬。达力拿扭头对撒迪亚斯说:“我该走了。选出你认为能尝试新策略的高地,派个文员把这些高地的详细资料送给我。下次攻击其中某块高地时,我会率军到你的集结区,我们一起出发。你和你那支速度更快、规模较小的先头部队可以先走,等你就位,我会赶上的。”
撒迪亚斯点点头。
达力拿转身,沿着石阶向上方的出口走去。
“达力拿。”撒迪亚斯在身后喊他。
达力拿回头看着撒迪亚斯。这位轩亲王的领巾在大风中翻飞,两手交叉胸前,金黄色金属刺绣闪闪发光。“你也派个文员来,带上迦维拉尔那本书的副本。听听里头的故事没准儿还挺有意思。”
达力拿笑了:“好的,撒迪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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