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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徘帆

“我怀抱尚在吸吮乳汁的婴儿,把匕首架在他的咽喉。我知道世上一切生物都希望我划动刀刃,让鲜血洒向地面,让鲜血沾满我的双手,好让我们多喘一口气。”
——收集于1173年第六月第二周第二天,死前二十三秒。死者是一名十六岁的暗眼种。本例尤其重要。
“于是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图人背脊反弓,睁大双眼,脸上溅满血珠,“岩石在他们脚下战栗,石头直飞上天堂。我们都要死!我们都要死!”
他最后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芒渐渐消褪。卡拉丁往后一坐,双手粘满深红鲜血,用做手术刀的匕首从指间滑落,掉在岩地上。这个好脾气的冲桥手死在高地,左胸中箭,伤口暴露在外,毁了他自称像是阿勒斯卡地图的胎记。
他们走了,卡拉丁心想,一个接一个。他们被开膛破肚,把血流干。说到底,都是盛血的皮囊,活着就是为了死去,把血洒到岩石上,就像飓风卷来的洪水。
直到只剩我一个。最后剩下的总是我。
一层皮,一层脂肪,一层肌肉,一层骨头。这就是人。
激战就在深渊另一侧上演,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王国发生的事情,因为谁也不在乎冲桥手。死、死、死,然后滚开。
第四冲桥队在卡拉丁身边站成一圈,神情肃穆。“他临死前说的是什么?”斯卡问,“岩石战栗?”
“什么也不是。”胳膊粗壮的幺克说,“就是人临死前偶尔会说的胡话。”
“最近似乎更多见了。”泰夫特说。他一手捂着胳膊,那里有道草草包扎的箭伤。他得过一阵才能扛桥。图人和阿里克死了,只剩二十六人,几乎不够扛桥。桥明显变沉了,要跟上其他冲桥队都很难。再损失一两个,就会有大麻烦。
我应该动作更快些。卡拉丁低头看着胸膛破开的图人,内脏暴露在外,很快会被阳光晒干;箭头射穿了肺,扎进脊椎。李伦有办法救他吗?如果卡拉丁按父亲的意愿在卡哈巴兰斯学艺,能否学到足够的知识,避免这样的死亡?
有时是没办法的,儿子……
卡拉丁把血淋淋的双手举到面前,抓住脑袋,被回忆吞噬。年轻女孩,破裂的头,折断的腿,还有愤怒的父亲。
绝望、憎恨、丧恸、沮丧、恐惧。谁受得了这种生活?成为手术师,明知自己的无能会害死一些人?其他人失败,一片谷子会染上虫病;手术师失败,就要出人命。
你必须学会什么时候在意……
这话说得,仿佛他有得选,仿佛掐灭自己的心就像掐灭一盏灯那样简单。卡拉丁重重弯下腰。我应该能救他,我应该能救他,我应该能救他。
图人、杜内、阿马克、戈舍尔、戴立特、纳尔马。提安。
“卡拉丁。”是茜尔的声音,“坚强点儿。”
“如果我够坚强,”他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就能活下来。”
“其他冲桥手还需要你。你承诺过,卡拉丁,你对他们发了誓。”
卡拉丁抬起头,众人看起来忧心忡忡。他身边只有八人,其余被他派去寻找其他冲桥队的伤员了。他们找到了三个,都是斯卡能对付的小伤。没人跑来叫他,所以应该没找到更多伤患,或者就是伤得太重,没救了。
也许他该过去看看,以防万一,可已然麻木的他不能再眼看着自己救不了的人死在面前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尸体旁走开,走到崖边,强迫自己摆出图克斯教的老站姿。
双脚分立,两手放在背后,夹紧前臂,后背挺直,目视前方。这份熟悉感给他注入力量。
你错了,父亲,他想,你说我会习惯死亡,可看我现在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毛病。
冲桥手们围拢过来。偻朋递给他一口水囊。卡拉丁略一迟疑,接过来洗了洗脸和手。温温的水流在皮肤上溅开、蒸发,带来沁人的凉意。他长舒一口气,点头朝矮个子赫达孜人致谢。
偻朋扬扬眉毛,冲自己腰间的袋子挤挤眼。他们拿到了上回用箭扎在桥侧的润石,这是第四次了,每次都顺风顺水。
“有麻烦吗?”卡拉丁问。
“没,黑发哥,”偻朋笑得很欢,“就跟给吃角族人下绊子那么简单。”
“我听见了。”石头忿忿道。他两手抄背,站在不远处。
“绳子呢?”卡拉丁问。
“我把整条绳子都扔下去了,”偻朋说,“没系住任何东西。完全按你的吩咐。”
“很好。”一根在桥边晃来晃去的绳子实在太惹眼。如果哈莎尔或盖兹察觉到卡拉丁的盘算……
盖兹在哪儿?卡拉丁心想,他为什么没跟冲桥队一起出动?
偻朋把那袋润石塞给卡拉丁,仿佛急于摆脱这份责任。卡拉丁接过,塞进裤兜。
偻朋离开后,卡拉丁恢复稍息的站姿。深渊另一侧的高地又长又窄,两边是陡峭的斜坡。和上几次战斗一样,达力拿·寇林为撒迪亚斯助阵。他总是晚来一步,也许可以怪罪行进缓慢的红甲蟹牵引桥。这借口真好用,他的部下常能享受过桥时不受弓箭骚扰的好事。
以这种方式,撒迪亚斯和达力拿赢得更多了。但这不关冲桥手的事。
很多人死在深渊另一头,但卡拉丁的内心不为他们起一丝波澜,没有治愈他们的冲动,没有帮助他们的渴望。能做到这点,卡拉丁必须感谢哈夫,是哈夫教他以“我们”和“他们”的方式思考——就某种意义而言,卡拉丁学会了父亲所说的本事,虽以不同的方式,却有同样的价值。保护“我们”,毁灭“他们”,士兵必须这样思考。卡拉丁憎恨仆族智者,他们是敌人。如果他没学会将思想一分为二,战争就会把他毁了。
也许已经把他毁了。
他看着战场,心思不断集中到另一桩他尤其在意的事情上。仆族智者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死者的?他们的行为似乎很不寻常。同伴死后,仆族智者的战士几乎不会触碰尸体,他们会绕道进攻以避开死尸。当阿勒斯卡军踩着仆族智者的尸体前进时,这些尸体所在的位置则会爆发可怕的对抗。
阿勒斯卡人注意到这点了吗?也许没有。他看得出,仆族智者对死者相当虔敬,虔敬到甘愿为尸体付出生命的地步。卡拉丁可以利用这点,也会利用这点。他会想出办法。
阿勒斯卡人最终打赢了。没过多久,卡拉丁和他的队伍扛着桥,拖着疲惫的步子起程回营,桥顶捆着三名伤患。他们只找到三名伤员,卡拉丁一方面感到恶心,另一方面却又为之庆幸。迄今为止,他已救了约莫十五个其他冲桥队的人,为养活他们,即便有那几袋润石,队里资源也显得捉襟见肘。他们的营房挤满了伤患。
第四冲桥队来到崖边,卡拉丁卸下肩上重担。现在他闭着眼也能完成这些步骤:放下木桥、迅速给伤员松绑、把桥推过去。卡拉丁检查了三人的情况。尽管他已坚持救人几周,但每次被他救下的人都不明白他卖的什么药。见三人没有大碍,他满足地站到一旁休息,等待士兵过桥。
第四冲桥队围在他身边。过桥士兵摆给他们看的臭脸越来越多——暗眼种和光眼种都是如此。一个路过的士兵扔来一颗烂掉的绒蔓果,正中莫阿什面门。莫阿什一抹脸,拨开纤维状的红色果肉,轻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随即叹着气,站回位置。卡拉丁从未要求他们一起站,可他们每次都来陪他。
“我在亚马兰军中战斗时,”卡拉丁说,“梦想着加入破碎平原的军队。谁都知道,留在阿勒斯卡本土的士兵是废物。我们梦想与真正的士兵为伍,投身这场光荣的战争,向那些杀害我们国王的敌人复仇。我们以为这里的士兵会公正地对待同伴,纪律严明,人人都是使矛的行家,也不会在战场上脱离队列。”
一旁的泰夫特轻轻哼了一声。
卡拉丁扭头对莫阿什说:“他们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们,莫阿什?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合格的士兵,因为他们看到了冲桥手的纪律,这使他们羞愧。不过他们不愿改正,而是选择比较轻松的方式,也就是嘲弄我们。”
“达力拿·寇林的士兵不会这样。”斯卡在卡拉丁身后开口,“他的部队行军队列整齐,营地井井有条,值勤时不会站没站样,也不会解开大衣扣子。”
我要被风操的达力拿·寇林烦到几时?卡拉丁心想。
人们曾以这种口气谈论亚马兰。只要套上笔挺的制服,拿诚实的名声装点一番,掩饰肚里的黑心肠是多么容易。
数小时后,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冲桥手们踩着沉重的步子攀上堆木场前的斜坡,把桥卸在停放区。时辰已晚,若还想在晚上享用点炖菜,卡拉丁就得马上去买吃的。他用毛巾擦擦手,第四冲桥队的伙计们列队等他。
“晚上自由活动,可以解散了。”他说,“我们明天一大早要下沟,晨练只能挪到午后进行。”
冲桥手们点点头,莫阿什随即举起一只手,大伙步调一致地举起双臂,手腕相交,两手握拳。看来是事先练好的动作。随后,他们碎步跑散开。
卡拉丁扬扬眉,把毛巾往腰带里一塞。走得较慢的泰夫特笑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卡拉丁问。
“大伙想有个队礼,”泰夫特说,“我们不能用正规军礼,那些矛兵已经觉得我们太自以为是了。所以我把我过去的小队用的敬礼教给他们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你去哈莎尔那里等她派活儿的时候。”
卡拉丁笑了。奇怪,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呢。今天出动的另外十九支冲桥队在不远处相继卸下桥。第四冲桥队的人过去也是那般胡子拉碴、魂不守舍么?那些冲桥队员不会互相攀谈,卡拉丁经过时,偶尔会有人看他一眼,但只要碰上卡拉丁的视线,就立刻低下头去。奇怪的是,他们现在对待第四冲桥队的态度,就和对待营里的正规军一样——视为高于自己的存在。他们加快脚步,不想被他多看一眼。
可怜的笨蛋。卡拉丁心想。也许,只是也许,他可以说服哈莎尔,让他挑几个人进第四冲桥队?他需要更多人手,这些委顿的身影也看得他心头发紧。
“看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伙子。”泰夫特说,“你为什么见了谁都非要帮一把不可?”
“别扯了,”卡拉丁说,“我连第四冲桥队都保护不了。过来,让我瞧瞧你的胳膊。”
“不严重。”
卡拉丁还是抓起他的胳膊,掀开结痂的绷带。伤口很长,但还算浅。
“得上点儿消毒剂,”卡拉丁发现伤口附近有些红色腐灵在蠕动,“也许应该缝合一下。”
“没那么严重!”
“这没得商量。”卡拉丁一边招手示意泰夫特跟上,一边走向放在堆木场边的一口蓄雨桶。伤口确实不深,也许泰夫特明天照样能在下沟时向大家示范刺杀和格挡动作,但也不能任由它化脓或留疤。
在桶边,卡拉丁为泰夫特清洗了伤口,然后招呼站在营房边荫蔽处的偻朋把医疗用具拿来。那个赫达孜人又敬了一回先前的队礼——尽管只有一条胳膊——然后迈着悠闲的步子去取装备。
“年轻人,”泰夫特说,“最近感觉怎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受?”
卡拉丁眉头一拧,抬起头,视线离开手臂。“风操的,泰夫特!这两天里你都问了五回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啥,没啥!”
“一定有事。”卡拉丁说,“你究竟要打探什么,泰夫特?我——”
“黑发哥,”偻朋走上前,肩上扛着医疗器械,“你的工具。”
卡拉丁看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接过包裹,拉开扎口的绳子。“我们都想——”
泰夫特突然朝卡拉丁虚晃一拳。
卡拉丁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猛吸一口气,摆出防御站姿,举起双臂,一手成拳,一手堕后准备格挡。
有股力量在卡拉丁体内绽放,像一口绵长的呼吸,像某种灼热的液体直接注入血管。强大的波动在他体内奔涌,流转全身。精神、力量、意识,仿佛身体本能地对危险做出反应,只是比一般的本能反应强上百倍。
卡拉丁抓住泰夫特的拳头,动作快得看不清。泰夫特停住了。
“你干什么?”卡拉丁质问。
泰夫特笑了。他退后一步,抽回拳头。“克勒克,”他摇着头说,“抓得可真有劲。”
“你为何朝我挥拳?”
“我想看看真相。”泰夫特说,“瞧,你身上不仅有偻朋给你的润石,还带着我们刚存的那袋球币。你可能从未把这么多飓光带在身上,至少最近是没有。”
“这又怎么了?”卡拉丁追问。他感到血管在灼烧,体内那股热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发哥,”偻朋的语气充满敬畏,“您在发光呢。”
卡拉丁一皱眉,到底——
他自己也发现了。非常微弱,但没错,一缕缕光雾从他皮肤上升腾而起,就像一盆热水在寒冷的冬夜里冒出的蒸汽。
卡拉丁颤抖着将医疗包放到水桶的宽沿上。此时,他感到皮肤上有阵凉意。怎么回事?他颤抖着举起另一只手,看着手上冒出的丝丝光雾。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抬头诘问泰夫特。
老冲桥手脸上还挂着笑。
“回答我!”卡拉丁抢前一步,抓起泰夫特的衣襟。飓风之父啊,我充满力量!
“我啥也没干,小伙子,”泰夫特说,“这种情况持续有一阵了。我瞧见你在昏迷不醒时汲取飓光。”
飓光。卡拉丁赶紧放开泰夫特,摸向口袋里放润石的袋子。他一把抓出,解开袋口。
袋子里暗淡无光,被卡拉丁身上的白色光雾微微照亮。五颗宝石都空了。
“这可不得了。”一旁的偻朋开口道。卡拉丁转过身,见赫达孜人弯下腰,正盯着医疗包看。那能有什么不得了的?
随后,卡拉丁看到了。他以为把医疗包放在水桶桶沿上了,可仓促之下,他只是把包按向了水桶侧边。现在,医疗包黏在木头上,就这么黏在那儿,仿佛挂在看不见的钩子上。像卡拉丁一样,包上散发出微弱的光雾。在卡拉丁注视下,光渐渐消逝,医疗包恢复自由后,伴着一声闷响落到地上。
卡拉丁一手扶额,看看惊呆的偻朋,又看看一脸好奇的泰夫特。然后,他狂乱地环顾堆木场四周。没有其他人看他们,阳光下,光雾十分微弱,稍远一些就看不见。
飓风之父啊……这是什么……怎么会……
他看到上方有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茜尔。它化作一片随风飘动的树叶,东飘西荡,若隐若现,悠然自得。
是她干的!卡拉丁心想,她对我干了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从偻朋和泰夫特身边跑开,向茜尔奔去。两脚推着他往前,速度快得离谱。“茜尔!”他大吼一声,在她底下停步。
她“嗖”的一声飞落,飘在他头顶,化作少女,亭亭地立在半空。“嗯?”
卡拉丁向四周张望一番,说:“跟我来。”他快步走向营房间的一条小巷,贴紧墙壁,站在阴影里,大口喘气。现在没人能看到他了。
茜尔飘在他跟前,两手背在身后,凑上来瞧他。“你在发光呢。”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歪歪脑袋,耸耸肩。
“茜尔……”他尽量用威胁的口气,但也不知能把一个灵体怎么样。
“我不知道啊,卡拉丁。”她一屁股坐下,在看不见的台阶边晃动小腿,一脸坦诚,“过去非常明白的事情,我现在只能……只能依稀记起一点。这个世界、和人类的互动。”
“可你确实做了点什么。”
“是我们做了点什么。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一起……”她又耸耸肩。
“这种解释不太管用。”
她挤出个鬼脸。“我知道,对不起啦。”
卡拉丁抬起一只手。在阴影下,光雾更为明显。万一有人走过……“我怎么才能摆脱这玩意儿?”
“你为什么想摆脱它呢?”
“呃,因为……我……因为……”
茜尔没有回答。
卡拉丁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也许很早以前就该问。“你不是风灵,对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是。”
“那你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我能束缚东西。”
束缚。当她恶作剧时,她让东西黏在一起。鞋底黏住地面,把人绊倒。外套黏在衣钩上,怎么也扯不下来。卡拉丁弯下腰,捡起一块被飓风和雨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巴掌大的石头,他把石头按到营房墙面上,用意念将体内的光注入进去。
一个冷战后,石块冒出发光的雾气。卡拉丁松开手,石头依然留在原处,吸附在建筑的侧面。
卡拉丁凑上去仔细端详。他依稀能看见一些微小的深蓝色灵体,形如飞溅的小墨点,聚集在石头和墙壁的接触面附近。
“缚灵。”茜尔踱到他的脑袋边,依然站在空中。
“它们把石块定在那里了。”
“也许吧。又或许是你把石头附到墙上,才把他们引来的。”
“不是这么回事吧?”
“是腐灵导致病症,”茜尔漫不经心地问,“还是病症引来腐灵?”
“人人都知道,是腐灵导致病症。”
“那风灵会产生风?雨灵会产生雨?火灵会产生火?”
他一怔。不。这些都不是灵体干的,不是吗?“没必要纠结这个。我需要找到摆脱这种光的办法,不需要研究它。”
“为什么,”茜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一定要摆脱它?卡拉丁,你听过那些故事。飞檐走壁的人、和飓风结为一体的人,那可是风行骑士。你为什么想摆脱这样的能力?”
卡拉丁努力想理清头绪。他的自愈,他从不中箭,哪怕冲在桥前……是的,他知道发生了某种怪事。为什么这令他如此恐惧?是不是害怕成为永远的异类,就像在赫斯通当手术师的父亲那样?又或是因为某种更重大的理由?
“我正在做光辉骑士做过的事情。”他说。
“我刚说就是这个呀。”
“我曾怀疑自己是不是招了坏运气,或被古魔法之类的脏东西缠上了。现在一切也许就能解释了!全能之主诅咒光辉变节者,因为他们背叛了人类,如果我也因此遭到诅咒了呢?”
“卡拉丁,”她说,“你没被诅咒。”
“你刚才还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往窄巷里走去,一旁的石块终于落下,“咔嗒”一声掉落在地,“我的所作所为不会招来坏运气附身?你能完全肯定?凭你的知识足够下断言吗,茜尔?”
她站在空中两手抱胸,什么也没说。
“这种……东西,”卡拉丁指指石块,“这不自然。光辉骑士背叛人类,他们失去了力量,还被诅咒。人人都知道这些传说。”他低头看着依旧在发光的双手,亮度比之前弱了些,“不管我们做了什么,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总之,我招来了和他们同样的诅咒。就是因为这个,我想帮助的人才会统统死光。”
“那你觉得我是个诅咒吗?”她问。
“我……唉,你说你也与此有关,而且……”
她大步上前,这个小小的、愤怒的女人悬在半空,拿手指着他。“你觉得是我造成了这一切吗?你的失败、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错?”
卡拉丁没有回答。但他几乎立刻意识到,沉默也许是最糟的回应。令人吃惊的是,茜尔的反应竟和人类一样,她在空中一扭身,化作一条光缎,一闪而去。
我反应过了头。他告诉自己。他只是过于不安了。他往墙上一靠,手捂着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心绪,一片黑影就挡住了窄巷的入口,是泰夫特和偻朋。
“说话的石头!”偻朋说,“你真的会在暗处发光,黑发哥!”
泰夫特按住偻朋的肩膀。“他不会走漏风声的,小伙子,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没错,黑发哥,”偻朋说,“我发誓啥也不说。咱们赫达孜人说一不二。”
卡拉丁看看二人,再也承受不住。他从两人当中挤过,奔出窄巷,奔向堆木场另一头,逃离所有人的目光。
***
夜晚临近,卡拉丁身上早就不再发光。那像是燃尽的火焰,只要几分钟就会消失。
卡拉丁沿着破碎平原的边缘,在军营和平原之间的过渡区朝南走。在某些区域,例如撒迪亚斯的堆木场附近的集结区,两者间以缓坡相连。在其他地方,过渡区则是八尺来高的石脊。他现在走过的就是这种石脊,右边是岩石,左边是辽阔的平原。
岩石上遍布空洞、裂隙和光照不到的死角。有些阴暗处的洼地依然蓄着几天前的飓风带来的雨水。各种生物在岩石周围奔忙,但夜晚的寒冷会马上把它们赶回藏身之处。他经过一片遍布积水孔洞的地方,长着小钳的多足飓虫扭着甲壳包裹下的狭长躯体,在洞边围成一圈觅食。一根小触须猛地甩出洞来,把一只飓虫拽进洞里,大概是拽拽虫。
在他身后,石脊两侧长着草,草叶从洞里探出头。一簇簇指藓犹如绿草中的鲜花,亮粉和紫色的卷须仿佛触手,在风中向他招摇。当他经过时,胆怯的草叶钻回洞里,指藓却更大胆了,只有当他敲击附近的石头,它们才会缩进壳去。
在他头顶的石脊上,几名斥候站着眺望破碎平原。石脊下这片区域不属于任何一名轩亲王,所以斥候没管卡拉丁。除非他想从西侧或北侧离开营地,否则没人会拦他。
没有冲桥手跟来。泰夫特好像跟大伙儿说了些什么,他不太清楚。大概是说卡拉丁因为图人的死心神不宁。
独处的感觉很奇怪。自被亚马兰出卖、成为奴隶以来,他一直不缺伴儿:和他一起密谋逃跑的奴隶、和他一起卖命的冲桥手、看守他的士兵、殴打他的奴隶主、仰仗他的朋友。上次独处还是被绑在屋檐下让飓风取他性命的那晚。
不,他想,那晚我不是一个人。茜尔在。他低下头,左边地面有些细小的裂缝,随着他前进的脚步逐渐扩大,最终化作向东方延伸的深渊。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不是幻觉,泰夫特和偻朋也看到了。泰夫特似乎事先就有预料。
卡拉丁本该在那场飓风中死掉,可他很快站了起来、行走如常。他的肋骨应该还脆弱不堪,可几周以来都没疼过。他的润石、他身边其他冲桥手的润石,总是会耗尽飓光。
是那些飓光改变了他?不对,在被挂出去等死那一晚之前,他就发现润石会失去光泽。而且茜尔……她已承认对发生的事情负有一部分责任。这事很早以前就发生了。
他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旁驻足,靠在上面休息,把草儿都吓缩了。他面朝东方,眺望破碎平原。这片平原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坟墓,这里的生活把他活活撕裂。冲桥手们仰仗他,视他为领袖和救星。可他自己满身裂痕,犹如平原边的石地。
裂缝越来越大。他不断给自己打气,就像用尽力气的长跑选手,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一下,跑到下一个山头就可以休息。石中的裂痕,微小的创口。
我属于这里,他想,我们属于彼此,你和我。我就像你。这片平原起初是如何破碎的?承受了重压吗?
这时,远方响起一段旋律,在平原上回荡。卡拉丁闻声而起。这太出乎意料、太不合情理了。曲调如此柔和,却也令人心惊肉跳。
它来自平原深处。他犹豫不决、但无法抗拒地向前走。向着东方,走上大风肆虐的平坦岩地。那声音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大,但依然若即若离、捉摸不定。是笛声,但调子比他听过的大部分笛音更低沉。
走近后,卡拉丁闻到了烟味。那里有火光,是一堆小小的篝火。
裂缝扩成深渊,扎入黑暗。卡拉丁走到这片三面临渊的半岛形高地,有名男子在高地的趾状尖端,身穿光眼种的黑色制服,坐在大石头上,身前用石壳木外壳生了一堆小火。此人一头黑色短发,脸形棱角分明,腰间有一柄套着黑鞘的细剑。
此人的眼睛是淡蓝色。卡拉丁从未听说过会吹笛的光眼种男子。他们不是把音乐视为女性的追求吗?光眼种男性也唱歌,但不会演奏乐器,除非是虔诚者。
然而此人的声乐造诣极高。笛声古怪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这声音沉落渊底,又反弹上来,简直像是一个人的二重奏。
卡拉丁停在不远处,突然想到和光明贵人打交道是他最不情愿的事,尤其是和一个身穿黑衣、在破碎平原上练笛的怪胎。他转身欲走。
笛声戛然而止。卡拉丁停下脚步。
“我一直担心会忘记怎么吹奏她。”柔和的话语声自身后传来,“我知道,这想法很傻,毕竟我练了很久。可这些日子,我很少给她应得的关切。”
卡拉丁转身面对陌生人。对方的笛子用一截几乎纯黑的木头雕成,看起来很平常,平常得不像是光眼种的东西,却被他虔敬地握在手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卡拉丁问。
“坐着。偶尔玩弄两下笛子。”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他放下笛子往后一靠,让自己放松下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而言,真是相当深刻的问题啊,年轻的冲桥手。我喜欢在探讨神学之前先作自我介绍。如果能吃上午餐,还得先吃午餐,也许还要好好打个盹再说。说真的,差不多一切事都该排在神学探讨之前,但自我介绍是最要紧的。”
“好吧。”卡拉丁说,“你是在……?”
“坐着。偶尔玩弄两下……冲桥手的脑瓜。”
卡拉丁涨红了脸,再次转身欲走。让这个愚蠢的光眼种自说自话、自作自受吧。卡拉丁必须好好思考,才能做出很多艰难的决定。
“好,你走啊,”光眼种在他身后说,“走了才好。我可不想让你靠太近,我对自己的飓光是很珍惜的。”
卡拉丁一愣,随即猛转过身。“什么?”
“我的球币。”那个怪人取出一枚充满飓光的绿宝石布罗姆,“谁都知道冲桥手是贼,至少也会乞讨。”
当然,他指的是润石。他不知道卡拉丁的……苦恼,对吗?那人两眼放光,仿佛正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
“别把贼的称呼当成侮辱,”他抬起一根手指。卡拉丁一皱眉,润石哪去了呢?那人刚才还握在手里,“我是拿它来夸人的。”
“夸?把别人叫做贼?”
“当然了,我自己就是个贼。”
“你?你偷什么?”
“自尊。”他凑近一点说,“假如允许我自夸一下,我偶尔也偷点儿无聊。我是国王的知策,或者说,不久前还是。我想这头衔很快就不保了。”
“国王的什么?”
“知策。我的工作是扮机灵。”
“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和机灵不是一回事。”
“啊,”他眨眨眼,“你证明了自己比我近来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更有智慧。那么,请问什么才算机灵?”
“说些聪明的话。”
“聪明又是什么?”
“我……”为何跟他聊这个?“我猜,聪明是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式说话和行动的能力。”
国王的知策歪着脑袋,笑了。终于,他朝卡拉丁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善于思考的冲桥手?”
卡拉丁迟疑不决地抬起手,“卡拉丁。你呢?”
“我有很多名字。”他握了握卡拉丁的手,“我生命的起点是一个念头,一个概念,白纸上的词。这是我偷来的另一样东西,自我。还有一次,我是用一块石头命名的。”
“希望那是块漂亮的石头。”
“那是块美丽的石头。”他说,“因为被我戴在身上,却变得毫无价值了。”
“那现在别人怎么称呼你?”
“有很多,但只有少数是礼貌的称呼。不幸的是,所有这些称呼几乎都没错。你呢,你可以叫我须空。”
“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我本该去爱的人的名字。这又是一件我偷来的东西。我们这些贼净干这种事。”他望向东方,眺望被黑暗飞速吞噬的平原。须空所处大石边的小火堆发出变幻无常的光芒,底下是微微发红的火炭。
“好吧,很高兴认识你,”卡拉丁说,“但我得走了……”
“先别走,让我给你一件东西。”须空拿起笛子,“请稍等。”
卡拉丁叹口气。他有预感,这怪人不会简简单单地让他脱身。
“这是一把追音者的笛子,”须空检视着乌木笛身,“也就是说书人用的,让他一边吹奏、一边讲故事。”
“你是指为说书人伴奏吧,在另一个人讲述时吹奏。”
“不,就是我说的意思。”
“人怎么能一边讲故事一边吹笛子呢?”
须空扬扬眉毛,把笛子举到唇边。他的吹法和卡拉丁之前看到的不一样了,没有竖置,而是横置笛子,在笛子上沿吹奏。他试了几下音,那调子和卡拉丁刚才听到的旋律一样。
“这则故事,”须空说,“讲述了德雷希尔和‘徘帆’。”
他开始吹奏。比之前演奏得更快、更锐利,前后音节几乎叠在一起,争先恐后地从笛子里蹦出,就像一群赛跑的孩子。笛声悦耳清脆,抑扬顿挫,交织成一幅华毯。
卡拉丁不禁听呆了。音调如此有力,简直使人无法抗拒,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是钩子,向卡拉丁飞来,扎进血肉,要把他拽去。
须空突然停止,但旋律依旧在深渊中回响,应和着他的讲述“在某些大陆,德雷希尔家喻户晓,可在东方,我不常听人谈起。他是影时代的国王,而那是比记忆更久远的时代。他是强者,千人之上,万人之主。他高大威严,有白皙的皮肤和更白皙的眼睛,得到世人的羡慕。”
就在来自下方的回音即将逝去时,须空再次吹响笛子,接上之前的旋律。他的笛音与变弱的回音恰好重叠,仿佛音乐从未中断。音调更为舒缓,表现一名国王在随从陪同下踏步宫中。须空演奏时双目紧闭,身子朝火堆倾斜。他吹出的气流搅动烟雾,朦胧了视线。
音乐更加柔和,烟雾盘旋腾挪,卡拉丁仿佛从烟云中辨出一张人脸,是个尖下巴、高颧骨的男子。他当然不在那里,只是想象而已,可悠长的曲调和翻腾的烟雾似乎能刺激想象。
“在令使和光辉骑士的时代,德雷希尔与虚渡战斗,”须空依旧闭着眼,笛子贴在唇下,笛声在深渊中回响,仿佛在为他的叙述伴奏,“当和平最终降临,他却并不满足。他的双眼总是转向西方,向着浩瀚无边的大洋。他派人造出一艘世间最好的船,一艘宏伟的大船,准备去做前无古人的事情:在飓风中扬帆远航。”
回声渐行渐弱,须空再次吹奏,好似和一个看不见的搭档交替演出。烟雾翻卷,腾向半空,在须空的吐息中盘旋缭绕。卡拉丁眼前出现了那艘巨船,它停靠在码头上,船帆巨大如山,插在箭矢状船身上。旋律更加迅捷利落,仿佛在模仿锤子和锯子的声响。
“德雷希尔的目标,”须空停止吹奏,“是找寻虚渡的起源,找到它们繁衍的场所。很多人说他傻,可他无法抑制这份冲动。他将船命名为‘徘帆’,召来一群最最勇敢的水手,在一个飓幕压顶的日子起锚出航。大船驶向汪洋,风帆满张,就像想拥抱飓风的双臂。”
下一秒,笛声又从须空唇边涌出。他朝一片石壳木壳踢了一脚,搅动火焰。几股火苗蹿上半空,烟气弥漫。须空扭下头,将笛子的开孔对准烟气,催起阵阵旋流。此刻调子变得激烈高亢,忽升忽降,时而出其不意地沉落。笛声婉转着冲向高音时,发出轻快的唳鸣。
卡拉丁眼前幻化出这番景象:巨船在飓风的可怕威力前突然变得如此渺小。它被捶打、卷挟,在无边的海洋中漂流。德雷希尔能指望找到什么?陆地上的飓风已经够可怕了,何况在海上?
笛声在脚底的崖壁间回荡。卡拉丁不知不觉间蹲到了地上,看着缭绕的烟雾和升腾的火焰,看着渺小的大船被狂暴的恶风玩弄于鼓掌之间。
终于,须空的笛声放慢了节奏,狂暴的回音渐渐消弭,只留下舒缓的曲调,就像海浪轻拂。
“‘徘帆’差点儿在靠岸时撞毁,好在德雷希尔和大部分船员活了下来。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一圈环形群岛上,环内有个巨大的旋涡,据说是海洋的出口。迎接德雷希尔及其手下的是一群怪人,躯体柔软修长,身穿纯色长袍,用一种在柔刹从未见过的贝壳做发饰。
“这些人接纳了幸存者,给他们食物,照料他们,使他们恢复健康。在那几周休养中,德雷希尔研究了这些怪人,他们自称‘乌法拉’,意为大渊之民。他们的生活方式很奇特,不像总是彼此争执的柔刹人。乌法拉人互相认同,从小到大,他们从不提出疑问,所有人都一心一意履行自己的职责。”
须空再次吹响笛子,让烟气尽情升腾。卡拉丁觉得那些人仿佛就在眼前,如此勤勉,永远工作。一座楼宇矗立在乌法拉人当中,窗畔有个人影,那是正在观察的德雷希尔。音乐平缓,充满好奇心。
“一日,”须空说,“为恢复体力,德雷希尔和手下练习对打。有个年轻女仆给他们送酒水点心。她被一块突起的石头绊了一跤,酒杯打碎在地。电光火石间,另一些乌法拉人一拥而上,残酷地杀害了这不幸的孩子。德雷希尔及其手下都被惊得不能动弹,待缓过神来,孩子已经丧命。愤怒的德雷希尔质问这不公的杀戮是为何故。一个当地人解释道:‘吾皇不容忍失败。’”
音乐再次响起,曲调哀伤。卡拉丁浑身发颤,仿佛亲眼见到女孩被石块活活砸死,德雷希尔伏下伟岸的身躯,护着她的尸体。
卡拉丁懂得那份悲伤,那是失败的悲伤,明知本可以做些什么,却还是眼睁睁看某人死去。那么多他爱的人都死了。
他找到了原因:他惹来了令使和全能之主的忿怒。一定是这样,不是吗?
他知道自己该回第四冲桥队的营房了,却不能挪动分毫。他被说书人的话语勾住了魂。
“德雷希尔开始留意,”须空说,笛声轻轻回荡,应和他的叙述,“他见到了更多的谋杀。乌法拉人,这些大渊之民,有着令人发指的残酷本性。如果某个成员做错了事——只要造成一丁点儿麻烦、亦或有一丁点儿不合人意——就会被其他人杀死。每当德雷希尔发问,照管他们的人都给出一样的回答:‘吾皇不容忍失败。’”
回荡的笛声渐渐消逝,但又一次,就在回声几乎细不可闻之际,须空举起了笛子。旋律变得肃穆、柔和而安静,像是献给逝者的挽歌,但又掺杂着几许神秘,偶有短促的爆发,暗示着其中玄机。
卡拉丁一皱眉,看着缭绕的烟气构成塔楼的形状,高耸、修长,顶部为开放结构。
“德雷希尔发现,那位皇帝居住在乌法拉最大的岛屿东岸的塔楼上。”
卡拉丁心里一寒。这些烟气幻化成的场景只是他脑中陪衬故事的幻觉,不是吗?难道他真的在须空提到塔楼之前看到了一座塔楼?
“德雷希尔决心要会会这个残忍的皇帝。什么样的禽兽才会要求如此平和的族民频频自相残杀?德雷希尔叫上他的水手,这群英勇的人把自己武装起来。乌法拉人没有阻止他们,只是惊恐地看着这群外乡人杀向皇帝的塔楼。”
须空不再说话,也没有重新吹笛,只任笛音在深渊中回响。这一次,旋律萦绕不散,仿佛绵长的不祥之音。
“不多时,德雷希尔及其手下走出塔楼,扛着一具镶珠戴玉的锦裘干尸。‘这就是你们的皇帝?’德雷希尔发问,‘我们在塔顶房间发现的,只有他一人。’看来此人死了好多年,可没人胆敢踏进他的塔楼。人们都太怕他了。
“他把尸体展示给乌法拉人看,人们纷纷哀号落泪。整座岛屿陷入混乱,房屋被点燃,到处是骚乱,还有人痛苦地跪倒在地。德雷希尔及其手下惊讶莫名,急忙攻占了修理‘徘帆’的码头。负责照管他们、给他们做向导的女子娜芙提赶来,恳求一同逃离。于是,她也上了船。
“德雷希尔及其手下升起船帆。虽然平静无风,但他们驾着‘徘帆’绕大旋涡航行,借旋涡的冲力向外旋转,离开环岛。驶出以后很久,他们依然能看到表面上平和安宁的岛屿上升起的浓烟。他们聚在甲板上眺望,德雷希尔问娜芙提为何会发生这场可怕的骚乱。”
须空闭上嘴,让自己的话随怪异的烟气一同上升,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呢?”卡拉丁追问,“她怎么回答?”
“她往身上裹了条毯子,空洞的眼眸凝视着故土,答道:‘旅人啊,您看不出来吗?如果皇帝已逝去许久,那些谋杀就不是他的责任,而是我们自己的罪孽。’”
卡拉丁一屁股坐倒。须空先前那欢快而戏谑的语调不见了,不再有嘲弄,不再有存心糊弄人的伶牙俐齿。这则故事发自他的内心。卡拉丁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坐着,脑子里全是那座岛,还有岛上发生的骇人事件。
“我想……”卡拉丁舔舔发干的嘴唇,终于开口,“我想这就是聪明。”
须空扬扬眉毛,放下笛子,抬起头。
“能把这样一则故事记在心里,”卡拉丁说,“还能如此用心地讲述。”
“可别乱说哦,”须空笑道,“假如讲个好故事就算聪明,我恐怕会没得活儿干了。”
“你不是说已经没活儿干了吗?”
“没错,国王最终失去了他的知策,我想这可以说是……”
“嗯……失策?”卡拉丁说。
“我会告诉他这是你说的。”须空眨眨眼,“但这么说并不准确,人可以拥有知策,却不能拥有失策。机智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脑子里某种使你思考的灵体?”
须空歪歪脑袋,笑了。“可不是,这解释再好不过。”他站起身,拍去黑裤上的灰尘。
“这故事是真的吗?”卡拉丁也起身问道。
“也许。”
“可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德雷希尔和他的手下返回柔刹大陆了吗?”
“在某些传说中,是的。”
“他们怎么做到的?飓风只朝一个方向吹。”
“那我猜这故事是骗人的。”
“我没这么说。”
“不,是我说的。所幸,这算是最好的那类谎言。”
“哪类?”
“还用问?当然是我说的谎。”须空笑笑,踢灭火堆,用脚跟碾碎剩下的一点火炭。那些燃料似乎不足以产生卡拉丁刚才看到的那么多烟气。
“你在火里放了什么?”卡拉丁说,“怎会产生那种特别的烟气?”
“没什么,这只是普通的火。”
“可我看到——”
“你看到什么是你的事。没有听者的想象,故事就不会有生命力。”
“那这则故事有何寓意?”
“你想要什么寓意就有什么寓意。”须空说,“说书人的目的不是告诉你怎么思考,而是给你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一点,我们总是忘记。”
卡拉丁皱起眉,看着营地所在的西方。现在那里被润石、灯盏和蜡烛点亮。“寓意在于担负责任。”卡拉丁说,“只要可以归咎于皇帝,乌法拉人就能以杀戮为乐,直到意识到没有人替他们承担这份罪责,他们才显出悲伤。”
“这是一种解读,”须空说,“说实话,算是很不错的解读。那你在逃避什么责任?”
卡拉丁一愣:“什么?”
“一个人在找寻什么,就会从故事中看到什么,年轻的朋友。”他把手探到大石后面,拖出一口袋子,甩到肩上,“我没法告诉你答案,大部分日子,我觉得自己从来不知道任何答案。我来到你们的大陆,是为了追踪一名故人,可到头来,我大部分时候反倒在躲他。”
“你刚说的……关于我和责任……”
“只是随口一说,没别的。”他探过身,把一只手放在卡拉丁肩上,“我的话往往是无心之言,从来成不了正事。如果我的话能扛起石头,那倒是奇观了。”他拿出乌木笛,“拿着。她在我身边的日子够长了,如果我实话告诉你有多久,你一定不会相信。”
“可我不会吹啊!”
“那就学呗,”须空把笛子塞到卡拉丁手里,“等到可以让音乐回应你时,就精通了。”他转身就走,“还有,好好照顾我那该死的学徒。他实在应该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也许是怕我又去救他。”
“学徒?”
“告诉他,我准他毕业。”须空边走边说,脚下不停,“他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吟游歌者了。别让他死掉,为了强迫他的笨脑瓜记住点东西,我着实花了很长时间。”
西格吉尔。卡拉丁心想。“我会把笛子给他。”他在须空身后喊道。
“不,别这样做,”须空转身倒着走,“礼物是给你的,‘飓风恩护者’卡拉丁。我期待你在下次见面时的演奏!”
话毕,说书人转过身,朝军营方向小跑起来,但没有跑进军营,而是将魅影般的身形转向南方,似乎要刻意离开营地。他去哪里?
卡拉丁低头看着手里的笛子,这比他预想的更重。是什么木头?他摩挲着光滑笛身,思索。
“我不喜欢他,”茜尔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他怪怪的。”
卡拉丁一转身,见她坐在须空之前所站的那块大石上。
“茜尔!”卡拉丁说,“你在这儿多久了?”
她耸耸肩。“你在听故事呢,我不想打扰你。”她一屁股坐下,两手叠在腿上,看起来不太自在。
“茜尔——”
“你所遭遇的事,背后有我,”她低声说,“是我做的。”
卡拉丁一皱眉,踏前一步。
“是我们两个人,”她说,“可没有我,你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从你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又给了你一些东西作为交换,自古以来都是这种模式。但我不记得是何时、如何发生的了。我只知道这些。”
“我——”
“嘘,”她说,“我在说话呢。”
“对不起。”
“如果你想,我可以停止。”她说,“但我会变回从前的样子。我好害怕。在风中飘荡,记不住几分钟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因为你我之间的纽带,我才能再次思考,才能记住自己是谁、是什么。如果我们停止,我就会失去这一切。”
她抬起头,忧伤地看着卡拉丁。
他看着那双眼睛,深吸一口气:“跟我来。”他转身,走出半岛。
她飞过来,化作一条光缎,在他头畔不紧不慢地飘行。两人很快来到一座通往营地的桥下。卡拉丁转向北方,面朝撒迪亚斯的营地。飓虫已退进岩缝和洞穴,但很多植物依然在冷风中摇摆。当他走过,草叶缩进孔洞,就像黑色野兽的皮毛,被夜晚的萨拉斯照亮。
你在逃避什么责任……
他没有逃避责任,而是承担了太多责任!李伦总这么说,责备卡拉丁为无法避免的死亡产生负罪感。
但有一样东西他死抓着不放。就像那个死掉的皇帝,那是一个借口、一颗麻木的心,一份属于可怜虫的灵魂,相信一切错误都不在自己,相信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一个人被诅咒,或者认定没什么可在乎的,他就不必为失败而受伤,因为那些失败不可避免,乃是被某个人或某个非人的存在所注定。
“如果我没被诅咒,”卡拉丁轻声说,“为什么只有我活着,其他人都死了?”
“因为我们,”茜尔说,“因为这份羁绊。它使你强大,卡拉丁。”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强大得足以帮助别人?”
“我不知道,”茜尔说,“也许你能办到。”
如果我摆脱它,就会变回普通人。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好让我和其他人一起死?
他继续在黑暗中前行,头顶月光皎洁,在身前石地打出形如手臂、模糊暗淡的影子。而事实上,那是缠成一捆一捆的指藓的卷须。
他经常思考如何拯救这些冲桥手。此刻他意识到,他是为拯救自己才要拯救他们。他告诉自己,不能让他们死,因为他知道冲桥手的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每当失去手下,他内心里的那条可怜虫便边会狰狞地冒出头来,要掌控他的灵魂,因为卡拉丁是如此痛恨失败。
这是根源吗?这就是他寻找理由、好证明自己被诅咒的原因?是为了给自己的失败开脱?卡拉丁加快脚步。
他在帮助冲桥手,他在做好事——可也在做自私的事。体内的力量使他不安,因为这代表着责任。
他小跑起来,没过多久,便开始飞奔。
如果这不是为自己——如果他帮助冲桥手不是因为痛恨失败,也不是因为害怕眼睁睁目睹他们死去的痛苦——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为石头亲切的玩笑,为莫阿什火爆的脾气,为泰夫特一板一眼的真诚,为皮特沉默寡言的可靠。
那他该做些什么?放弃幻想?放弃借口?
抓住一切机会,不管它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不管它如何令自己不安?不管会为此扛上多沉重的负担?
他冲上通往堆木场的斜坡。
第四冲桥队正有说有笑地享用晚上的炖菜。来自其他队伍的近二十名伤员坐在那儿就餐,脸上洋溢着感激的神情。多令人满足的景象,他们那么快就抛掉了空洞的眼神,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欢笑。
吃角族人煮的炖菜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卡拉丁放慢脚步,停在他们身旁。见他气喘吁吁、一身是汗,有几人露出担忧的神色。茜尔落到他肩头。
卡拉丁发现了泰夫特。这个上了年纪的冲桥手独坐在营房屋檐下,低头对着身前的石头发愣,没注意到卡拉丁回来。卡拉丁示意众人继续用餐,随后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径直朝泰夫特走去。
泰夫特惊讶地抬起头:“卡拉丁?”
“你知道些什么?”卡拉丁的语气平静有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泰夫特说,“年轻时,我的家族属于一个等待光辉骑士回归的秘密团体。当时我觉得那是胡扯,没长大就退出了。”
他在隐瞒些什么,卡拉丁可以从他支支吾吾的语气中听出来。
责任。“关于我的能力,你知道多少?”
“不多,”泰夫特说,“只是些传说和故事。没人真知道光辉骑士有多大能耐,小伙子。”
卡拉丁迎住他的目光,笑道:“很好,我们会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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