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草莓酱

沙兰静静躺坐着，床上铺了素净的白被单。这是卡哈巴兰斯数量繁多的医院中的一家。她胳膊上缠着清洁的绷带，打得很规整。她把素描本握在身前。护士勉强允许她作画，但不准她“累着”自己。
她胳膊很疼。她本没打算割这么深，只想伪装成被水罐碎片划伤的样子，但由于当时没考虑清楚，也就没意识到那多像自杀现场。她声辩过，说自己只是从床上掉下来，但看得出，护士和虔诚者们并不相信。这也怪不了他们。
结果很是尴尬，但至少没人想到那片血泊是塑魂术变出的。能逃过怀疑，尴尬也值了。
她继续画画。这是一间卡哈巴兰斯的医院，她身处的病房大如厅堂，墙边排着很多床位。除明显的痛楚之外，住院这两天过得还挺不错。她有很多时间来思考那个怪诞至极的午后。她见了鬼，把玻璃转化成血，还有个虔诚者要为她还俗。
她已画了几幅病房的素描。那些怪物在她的画里出没，待在远端屋角。他们的存在令她难以成眠，但渐渐地，她也开始习惯。
空气中有肥皂和李斯特油膏的味道；她定期泡澡，手臂用消毒剂清洗过，以吓退腐灵。大约半数床铺上躺着患病的女子，带滚轮和木框的帘幕能把床铺包围起来，提供一些隐私。沙兰穿着前襟用丝绳扎起的素白病袍，左袖较长，前端缝合，用来保护禁手。
她已把禁袋转移到病袍里，扣在左袖内侧，没人会偷看里面的东西。她换洗后，护士从原来的裙子上解下禁袋，一言不发地递给她，尽管重得不一般，也不多问一个字。女士禁袋里的东西是不能看的，不过，她还是尽可能把禁袋留在身上。
在医院，她的一切需求都有人照顾，但不能自由离开。这使她想起儿时在父亲宅子里的生活。这种状况让她越来越恐惧，其可怕程度快和那些符号脑袋不相上下了。她已经尝到了独立的滋味，不想再回到从前，变成被人呵护、溺爱的可爱花瓶。
不幸的是，她不太可能再回到迦熙娜身边做学问。大家以为她企图自杀，这是告辞回家的绝好理由。她必须走。如果单单送走魂器而自己留下，就是自私，因为如今有即便离开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大好机会。何况，她已成功施放出塑魂术，可以在归家的漫长旅途中搞清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到家就能帮上忙。
她叹口气，添上几片阴影，完成了手头的画作。画上是她所去过的那个奇异世界，遥远的地平线，强大而阴冷的太阳。头顶是逐日的云层，身下是无边的海洋，她仿佛身处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太阳是光明的出口。几百簇火焰在海上盘旋，在玻璃珠的海洋上方组成一片光明之海。
她拿开这张画，端详下面那张。那张画的是她自己，蜷缩在床上，被那些奇怪的生物包围。她不敢把看到的东西告诉迦熙娜，以免暴露窃取魂器的罪行。
下一张是她躺在血泊中的样子。
她抬起头，见一名身披白衣的女性虔诚者坐在附近墙边，假装在做针线活，其实一直盯着沙兰，以免她再自残。沙兰抿紧嘴唇。
这是不错的伪装，她对自己说，能完美掩饰一切。别再尴尬了。
她翻到当天最后一张画作。一个符号做的脑袋，没有眼睛、没有脸，只有仿佛来自异界的符号，棱角尖锐，就像切割过的水晶。它们一定和塑魂术有关，不是吗？
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想，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在跟高脚杯的灵体说话。区区一个杯子也有灵魂？之前打开禁袋检查魂器时，她发现卡波萨给她的润石已失去光亮。她记得曾感到一阵模糊的光和美，仿佛是体内掀起了一股猛烈的风暴。
她把润石的光给了杯子——或者说杯子的“灵体”，作为改变物质的酬谢。这就是塑魂术的秘密？还是说她急于找到答案而牵强附会？
有访客进屋，在一张张病床间穿行。沙兰放下素描本，见到塔拉梵吉安陛下那身橘色锦袍，以及老态龙钟的和蔼举止。屋里女子大多都很激动，他在每张床边停一会儿，和病人聊天。她听说国王经常来访，每周至少一次。
终于，他来到沙兰床边，对她笑笑，众多随从之一立刻取来一张带软垫的凳子，伺候他坐下。“沙兰·达瓦，年轻的女士，听闻你出了意外，我非常难过。抱歉来得如此晚，实在是国事缠身。”
“陛下，这不打紧。”
“不不，怎么会不打紧呢。”他说，“可也没办法，我把太多时间花在这里，很多人颇有微词。”
沙拉笑笑。这些抱怨向来只是些“微”词而已。玩弄宫廷政治的领主和族长们对一个长期不在宫中、不操心他们阴谋诡计的国王可是满意得很。
“这家医院棒极了，陛下。”她说，“每个病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料，简直难以置信。”
他笑开了花。“这是我的伟大胜利。对光眼种和暗眼种一视同仁，对所有人敞开大门——哪怕是乞丐、妓女、来自远方的水手。你知道，一切费用都由帕拉奈图书馆支付。通过这种方式，最晦涩无用的文献也能帮到病患。”
“能在这儿接受治疗，我很高兴。”
“我可高兴不起来。恐怕医院是唯一一种你乐于见到自己投入的巨大财力被白白闲置的项目。你必须做我的贵客，这很不幸。”
“我是说，在这里受伤总好过在别处受伤。不过，也许这听起来有点儿像宁可被酒而不是洗碗水呛到。”
他笑了。“你真是个逗人的小可爱。”他起身道，“我能做些什么吗？好让你待得更舒服。”
“让我出院？”
“恐怕我不能答应。”国王眼中透出慈爱的光芒，“我必须遵从手术师和护士的智慧。他们说你依然没脱离危险期，我们必须以你的健康为重。”
“把我留在这儿，是拿我的快乐来换取健康，陛下。”
他摇摇头。“绝不能再让你出事了。”
“我……我理解。可我发誓，我感觉好多了。我是因为过度疲劳才会一时糊涂，现在放松多了，不会再有危险。”
“那就好。”他说，“可我们还得多留你几日。”
“遵命，陛下。但我总能见见访客吧？”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坚持不让任何人打扰她。
“嗯……我看那会对你有好处。我去和虔诚者商量，建议他们允许你接见访客。”他犹豫片刻，接着说，“待你康复，也许最好暂时休学。”
她挤出一脸苦闷，努力不为自己的伪装感到恶心。“陛下，我讨厌这么做，可我也非常想念家人。或许我该回到他们身边。”
“好想法。我能肯定，知道你打算回家，虔诚者会更愿意让你出院。”他慈祥地笑着，一手按住她肩膀，“世界时时被飓风笼罩，但要记住，太阳永远会再次升起。”
“谢谢您，陛下。”
国王起身去看望其他病人，随后轻声和虔诚者交谈。不出五分钟，迦熙娜也走进廊房，以她特有的昂首阔步的姿态。她一身丽服华袂，深蓝色裙子上带有金色刺绣，亮滑的黑发结成发辫，以六根细金簪穿起；她两颊脂艳，唇点绛红，立在一片素白的屋子里，就像光秃秃的岩地上盛开的一朵奇花。
她向沙兰款款走来，双脚隐藏在丝裙宽松的褶子里，臂下夹着本厚书。一名虔诚者为她取来凳子，她就在方才国王的位置落坐。
迦熙娜面无表情地看看沙兰。“有人说，我的指导过于严厉，也许称得上残酷。这是我经常拒绝收徒的原因之一。”
“我为自己的软弱道歉，光明女士。”沙兰低下头。
迦熙娜看起来不太高兴。“我没责怪你的意思，孩子。我的意图恰恰相反，不巧的是，我……我对这类事不太习惯。”
“道歉？”
“对。”
“好吧，您看，”沙兰说，“为了精通道歉的造诣，您必须先犯些错。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您犯错的能力实在糟糕透顶。”
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国王告诉我，你打算回家。”
“什么？何时告诉您的？”
“我们在门外走廊上碰头时。”她说，“也因为碰见他，我才总算能进来探望你。”
“听起来您等了很久？”
迦熙娜没说话。
“您的研究怎么办！”
“在医院等候厅也能做研究。”她顿了顿，“这几天要保持专注有点困难。”
“迦熙娜！您简直快变成人了！”
迦熙娜用责备的眼神看看她，沙兰一吐舌头，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吃下去。“对不起，我总是学不乖，是不是？”
“也许你只是在练习道歉的造诣，待有需要时，就不会像我这样难堪。”
“我真是太聪明了。”
“可不是。”
“我能不练了吗？”沙兰问，“我觉得已经练得够多了。”
“依我看，”迦熙娜说，“道歉这门艺术，多几个行家总非坏事。别把我当榜样，自傲往往被误以为是自满的证明。”她往前靠了靠，“对不起，沙兰·达瓦，我给了你太多压力，我差点儿给这个世界带来损失，毁掉新一代当中最伟大的学者之一。”
沙兰脸一红，愈发觉得自己蠢，也更有愧于心。沙兰偷偷瞄了导师的手。迦熙娜戴着黑手套，遮住了假魂器。沙兰的禁手捏着禁袋，手指触摸着里面的真魂器。要是迦熙娜知道……
迦熙娜取出胳膊底下的书，放在沙兰床头。“给你的。”
沙兰拿起书，翻开封面，可里面是空白。第二页也是，每一页都是。她眉头锁得更紧，抬头看向迦熙娜。
“这叫《无尽之书》。”迦熙娜说。
“呃，我敢肯定它有个尽头，光明女士。”她翻到最后一页，把书举起。
迦熙娜笑道：“只是比喻而已，沙兰。很多年前，有个和我很亲密的人想让我信奉沃林教，差点儿就成功了。这是他所用的方法。”
沙兰不解地歪歪脑袋。
“你有心寻找真相，”迦熙娜说，“但也坚持信仰，这很值得钦佩。你可以了解一下诚心会，他们是规模最小的虔诚会之一，这本无字书就是他们会的手册。”
“全是空白页？”
“不错。他们崇拜全能之主，但坚信永远都能找到更多答案。这本书无法填充，因为总有可学的东西。在那个虔诚会分支里，提出疑问永远不会受责罚，哪怕是挑战沃林教义。”她摇摇头，“我解释不了。你能在魏德纳找到他们，但卡哈巴兰斯是没有的。”
“我……”沙兰刚开口，便注意到迦熙娜充满深情地抚过这本书，看来她很珍视。“我本以为不会有虔诚者愿意质疑自身的信仰。”
迦熙娜一扬眉：“任何宗教的信徒中都有智者，沙兰，每个民族也都有好人。寻求大智慧的教徒，是愿意承认对手的美德、愿意接受指正并从中学习的。当然，其他的人——不管是异端、沃林教徒、伊斯帕教徒还是马基雅教徒——都一样思维闭塞。”她把手从书上挪开，似乎要起身。
“他错了。”沙兰突然开口，有件事豁然开朗。
迦熙娜扭头看她。
“卡波萨。”沙兰脸一红，“他说你研究虚渡的目的是想证伪沃林教。”
迦熙娜嗤之以鼻：“我不会为这种空洞的追求投入四年人生，蠢到家的人才会去证伪。让沃林教徒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吧——智者能从信仰中找到美德和慰藉，而愚者就是愚者，信什么都一样。”
沙兰蹙眉。那迦熙娜研究虚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啊，说风风就来。”迦熙娜转向屋子入口。
沙兰一愣，这才意识到卡波萨来了。他穿着平日常穿的灰袍，与一名护士轻声争辩着什么，护士指着他带来的一口篮子。最终，护士摆摆手走开，终于得逞的卡波萨走过来。“总算！”他对沙兰说，“老蒙伽有时也太专制了。”
“蒙伽？”沙兰问。
“管理这所医院的虔诚者。”卡波萨说，“他们应该立刻放我进来，毕竟，我知道怎么让你好起来！”他取出一罐果酱，笑容灿烂。
迦熙娜依然坐在凳子上，隔着病床打量卡波萨。“我以为，”她话里带刺地说，“一想到你的关心会把她逼疯，你会让她清静一阵子呢。”
卡波萨涨红了脸看着沙兰。她能看出他眼中的忐忑。
“不是你的错，卡波萨。”沙兰说，“我只是……我并没有为远离家人的生活做好准备。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从未做过那种事。”
他笑笑，给自己拖了把椅子。“我认为，”他说，“这地方缺乏色彩，会让人越待越病。何况这里也没有像样的食物。”他挤挤眼，把罐子递向沙兰。罐子里头是深红色的。“草莓酱。”
“没听说过。”沙兰说。
“这种果子极其稀有。”迦熙娜伸手接过罐子，“大部分植株长在深国，其他地方长不了。”
卡波萨吃惊地看着迦熙娜拧开盖子，伸进一根手指蘸了蘸。她犹豫片刻后，把指尖那一点点果酱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在我印象里，您讨厌果酱，光明女士迦熙娜。”卡波萨说。
“讨厌是讨厌，”她说，“但我好奇它是什么气味。听说草莓与众不同。”她重新拧好瓶盖，在手绢上擦擦手指。
“我还带了面包。”卡波萨取出一条松软的小面包，“你没有责怪我，谢谢你的好心，沙兰。我看得出，我的做法是太冒失了。所以我想，也许可以带这个给你，还有……”
“还有什么？”迦熙娜问，“给自己免罪？‘抱歉我逼得你要自杀，请吃点面包吧。’”
他一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我当然要尝尝。”沙兰瞪了迦熙娜一眼，“她也会尝。卡波萨，你真好。”她接过面包，掰下一截给卡波萨，一截递给迦熙娜，剩下的准备留给自己。
“不用。”迦熙娜说，“谢了。”
“迦熙娜。”沙兰说，“您好歹也试试啊？”迦熙娜和卡波萨闹得这么僵，令她很烦闷。
比她年长的女子叹口气：“哦，那好吧。”她接过面包，拿在手里看沙兰和卡波萨吃。面包不软不硬，非常美味，可迦熙娜把面包塞进嘴里时，还是直皱眉头。
“你真该尝尝这果酱。”卡波萨对沙兰说，“草莓很难找，我可问了不少地方。”
“一定是拿国王的钱贿赂商人了。”迦熙娜点出。
卡波萨叹口气：“光明女士迦熙娜，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我在非常努力地友善待人，您至少也可以装装样子吧？”
迦熙娜看了沙兰一眼，也许回想起卡波萨的猜度，称她的研究是为了诋毁沃林教。她没有道歉，但也没反唇相讥。
这就够了。沙兰心想。
“沙兰，果酱。”卡波萨递给她一片用来涂果酱的面包。
“噢，对啊。”她把罐子夹在腿间，用闲手拧开盖子。
“你恐怕错过来接你的船了吧？”卡波萨说。
“嗯。”
“你们说什么？”迦熙娜问。
沙兰脖子一缩。“我打算要走，光明女士。抱歉到现在才告诉您。”
迦熙娜重重往后一靠。“想想所发生的一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果酱？”卡波萨又试探道。
沙兰蹙额。他对吃果酱的事似乎特别坚持。她拿起罐子，嗅了嗅，随即放回桌上。“太难闻了！这是果酱？”味道像是烂泥拌醋。
“什么？”卡波萨警觉起来。他拿起罐子，闻了闻立即放下，看起来恶心欲呕。
“你似乎拿到一罐坏掉的。”迦熙娜说，“草莓的气味不是这样的吧？”
“完全不是。”卡波萨说。他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指伸进罐子，捞起一大坨就往嘴里塞。
“卡波萨！”沙兰说，“这太恶心了！”
他咳嗽起来，但强忍着咽了下去。“其实没那么糟。你应该尝尝。”
“什么？”
“真的。”他把罐子硬塞过去。“我是说，这本是我给你的特别礼物，没想到不够可口。”
“我可不会尝这个，卡波萨。”
他顿了顿，仿佛在盘算要不要硬把果酱往她嘴里灌。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古怪？只见他一手按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病床边离开。
随后，他开始朝屋外飞奔，可跑到一半就重重摔倒，身子在洁白无瑕的石地板上滑了一小段距离。
“卡波萨！”沙兰跳下床，匆忙赶到他边上，身上只穿了件白袍。他在发抖，而且……而且……
她也在发抖。屋子开始旋转。她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疲惫，尽管想站住，可还是两脚发软，头晕目眩，几乎毫无感觉地摔倒在地。
有人跪在她身旁，咒骂着。
是迦熙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她被下毒了。我要一块石榴石，给我一块石榴石！”
我口袋里有一块，沙兰心想。她好不容易摸到石榴石，设法解开禁手的袖口。为……为什么她要……
不，不行！不能给她看到魂器！
她的思绪一片模糊。
“沙兰。”是迦熙娜的声音，语气焦急，但很轻，“为净化毒素，我需要对你的身体使用塑魂术。这有危险，极其危险。我对血肉的元素并不擅长，这不是我的天赋。”
她需要魂器，为了救我。她用虚弱的闲手伸进袖子，往外拉禁袋。“你……你不能……”
“嘘，孩子，放轻松。石榴石呢！”
“你没法用塑魂术。”沙兰气息奄奄地说。她拉开禁袋的系绳，往下一倒，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金色物体滑落到地板上，一旁是卡波萨给她的石榴石。
飓风之父！为何屋子旋转得如此厉害？
她听见迦熙娜倒吸一口凉气，来自很远的地方。
而且越来越远……
怪事发生了。一股暖意灌注沙兰全身，在她体内燃烧，她觉得仿佛被抛进一口沸腾的大锅。她尖叫起来，背脊弓起，浑身痉挛。
一切陷入黑暗。
 

推荐阅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