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预见者

卡拉丁在时空中飘游。
高烧不退，伴有冷汗和幻视幻听。可能是伤口感染所致。以消毒剂清洗，隔绝腐灵。保证患者的水分补充。
他回到了赫斯通，和家人在一起。只是他长大了，成为一名士兵，像个外人。父亲问个不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过要当手术师的，手术师……
肋骨骨折，因肋部遭受殴打所致。固定胸部，避免患者从事激烈活动。
他偶尔会睁开眼，看到一间黑屋子。屋里冷冷的，墙壁是石头，天花板很高。身旁躺着一排排的人，盖着毯子。尸体，都是尸体。这是一间仓库，他们被码得整整齐齐，等待买主。谁会来买尸体？
轩亲王撒迪亚斯。他会买下尸体。成交后，他们依然能走动，但已是行尸走肉。那些傻瓜会拒绝接受事实，假装自己依然活着。
面部、手臂和胸部割伤，有几处脱皮。因长时间暴露在飓风下所致。包扎伤处，敷以德诺士药膏，促进新皮生长。
时间在流逝，很久很久。他应该已经死了。为什么没死呢？他想躺着等死。
但不行。不。他辜负了提安，辜负了戈舍尔，辜负了亲生父母，辜负了戴立特。亲爱的戴立特。
他不能再辜负第四冲桥队，不能！
体温过低，由极度寒冷所致。为患者供暖，强迫其坐起，不能让他入睡。如果能挺过几小时，可能不会有持续的后遗症。
如果能挺过几小时……
没人指望冲桥手活着。
为什么拉马利尔会说那种话？哪有军队会布置人故意去送死？
不，他过去的思路太狭隘、太短视。他需要理解军队的目标。他惊恐地旁观着那场战斗的进程。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他必须回去，改变一切。不，他受了伤，不是吗？他的血流了一地，他是倒下的矛兵。他是第二冲桥队的冲桥手，被第四队的蠢货活活害死，因为他们转移了敌方所有弓箭手的注意力。
他们竟敢如此妄为？他们竟敢如此妄为？
他们竟敢为了自保而把我害死！
肌腱扭伤、肌肉撕裂、骨头挫伤、骨裂及全身疼痛。由极端恶劣的环境所致。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强迫患者卧床休养。注意是否存在大面积和持续不愈的挫伤，或脸色苍白的状况。这可能由内出血导致，会构成生命危险。随时准备手术。
他见到了死灵。它们是黑色的，有拳头大小，长着很多腿，深红色眼睛会发光，划出一道道灼目的光迹。它们聚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发出类似撕纸声的窃窃私语。他被吓到了，但他逃不了，因为现在几乎一动都不能动。
只有垂死之人才能见到死灵。见了它们，你就等死吧。只有极少数非常非常走运的人能够死里逃生。死灵嗅得到死亡临近的味道。
手指和脚趾起泡，因冻结伤导致。务必给所有破裂的水泡敷上消毒剂。促进肢体的自然恢复。留下持续性损伤的可能性不高。
有个闪着光的小小人形站在死灵面前，那是她，不似平常那样是半透明的，而是放出纯粹的白光。那张妩媚的女性脸庞显得更加高贵、更有棱角，就像从被遗忘的时空中穿越而来的勇士，没有半点孩子气。她守在卡拉丁胸前，握着一把光剑。
这团光芒如此纯净、如此甘美，仿佛是生命之光。只要有死灵靠近，她就会挥舞着夺目的光剑冲上去。
这束光把它们打退了。
但死灵数量众多。每当他神志清醒一点、可以睁眼时，所看到的数量都比上一次更多。
头部受重击，导致严重幻觉。继续观察患者，禁止摄入酒精，强迫休养。给患者服用深树皮以控制颅内压。极端情况下可使用火藓，但必须谨慎，以免患者成瘾。
如药物无效，可能需要给头骨钻孔以释放颅内屋。
该手术死亡率极高。 正午时分，泰夫特走进营房。钻进阴暗的房内，就像走进一座洞穴。他朝左边看看，其他伤员一般都睡那儿。此时，他们出去晒太阳了。五个伤患都恢复得不错，包括雷滕。
泰夫特穿过屋子两侧一排排叠好的被褥，走向屋子后面，卡拉丁躺的地方。
可怜的人，泰夫特心想，不知是奄奄一息更惨，还是成天待在这儿不见天日更惨。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第四冲桥队在走钢丝，没人阻止他们放卡拉丁下来，目前也没人试图阻止他们照料卡拉丁。全军每个人都听到了撒迪亚斯的原话：让飓风之父来裁定卡拉丁的命运。
盖兹来过，见了卡拉丁的状况，哧哧偷笑了几声。他也许会告诉上级，卡拉丁必死无疑。带着那样的伤势活不长。
然而卡拉丁一直撑着。时不时有士兵开个小差，想来瞄上一眼。他能活着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军营里的人都在谈论。交给飓风之父审判，然后得到宽恕，这是个奇迹，撒迪亚斯不会喜欢的奇迹。你料不到何时会有个光眼种决定替他们的光明贵人解决掉这个麻烦。撒迪亚斯不能公然采取任何行动——那样会大失人心，但悄悄下毒或把卡拉丁掐死就能缓解尴尬的处境。
所以，第四冲桥队把卡拉丁安顿在尽可能远离耳目的地方，而且始终留一个人陪着，始终。
风杀的汉子。泰夫特跪在高烧不退的病人身旁。他裹着脏兮兮的被褥，双目紧闭，满头是汗，身上的绷带多得吓人，其中大多被染红了。他们没钱给他勤换绷带。
现在的看护人是斯卡。这个五官粗犷的矮个男子坐在卡拉丁脚边。
“他怎么样？”泰夫特问。
斯卡轻声说：“看来是更糟糕了，泰夫特。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什么黑色的形体，一边挥手叫它们退开。他睁着眼，但似乎看不见我，而是看到了别的东西。我敢发誓。”
死灵。泰夫特打着哆嗦，克勒克保佑我们。
“我来守吧，”泰夫特坐下，“你去吃点东西。”
斯卡站起身，脸色苍白。如果卡拉丁熬过了飓风，却因伤重而死，这对所有人都是沉重的精神打击。斯卡拖着步子走出屋子，肩膀沉沉地耷拉着。
泰夫特看着卡拉丁，看了许久，努力理清思路、抚平心绪。“为什么是此刻？”他轻声自问，“为什么是此地？经过那么多人的守望，你一直没出现，为什么现在却出现了？”
当然，泰夫特知道自己结论下得太早。他还不能确定，只是一些假设和希望。不，不是希望，而是恐惧。他曾拒绝加入预见者，现在却发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三枚小号钻石润石。好久好久没存下钱了，但他留下了这三枚。他思索着，忧虑着，手中润石闪烁着飓光。
他真的想知道吗？
泰夫特咬紧牙关，凑到卡拉丁身旁，看着对方无意识的脸庞。“你这混蛋，”他轻声说，“你这风操的混蛋。你托起一串套在绞索上的人，刚让他们喘口气，现在又要放手？听着，我不允许，绝不。”
他把润石塞进卡拉丁掌心，拢起卡拉丁的手指，把那只手放到卡拉丁小腹上，然后屈膝坐下。会发生什么呢？预见者说的都是荒诞不经的故事和传说，泰夫特称之为愚蠢的鬼话。一群闲人发梦而已。
他等待着。什么也没发生，那是必然的。你这个大蠢货，泰夫特自嘲。他抓住卡拉丁的手，那些润石够他喝上几轮了。
卡拉丁突然一喘，短促有力地吸了一口气。
他手中的光芒渐渐暗淡。
泰夫特睁大双眼愣在那儿。卡拉丁体内腾起缕缕光雾，虽然很微弱，但毫无疑问，那些白色飓光来自他的躯体。这些光雾像皮肤上冒出的蒸汽，就仿佛卡拉丁突然洗了个热水澡。
卡拉丁的眼皮突然睁开，光雾同样从眼里溢出，带着浅浅的琥珀色。他再次大声喘息，光雾划着轨迹，在胸前的伤口边盘旋。有几道伤口自行合拢、收口。
随后，一切恢复如常。小齐普中的飓光已被耗尽。卡拉丁闭上眼，放松下来。他的伤势依然严重，高烧还在肆虐，但皮肤略微恢复了一点血色，几道伤口旁的红肿也有所消退。
“神哪，”泰夫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全能之主，被逐出天堂、在我们心中找到归宿的全能之主……这是真的。”他弯下腰，额头触碰石地，双目紧闭，泪水从眼角渗出。
为什么是此刻？他再次思索，为什么是此地？
还有，看在老天分上，为什么是我？
他跪着数了一百下心跳，思索着、忧虑着。最后，他直起身子，从卡拉丁手中取回失去光泽的润石。他得去换一些带飓光的，带回来让卡拉丁吸收。
他必须小心，每天只动用几枚润石，不能多。如果这小子恢复太快，就会引来过多关注。
我还得报告预见者，他想，一定要去……
但预见者们都不在了，都死了，死于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有其他预见者活下来，他也不知该如何寻找。
他该告诉谁？谁会相信他？连卡拉丁自己恐怕都不会信。
最好先别声张，至少等他想明白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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