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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怀润迎风

“我从阿坝马坝一路走到乌有斯麓。”
——引自《王者之路》第八篇,似乎与佤热拉和欣比娅的叙述相矛盾,两人都声称此城无法徒步前往。也许此前曾修筑了一条道路,抑或诺哈东的描述只是一种比喻。
没人指望冲桥手活命……
卡拉丁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受了伤,仅此而已。他失去了体重,脑袋仿佛脱离了躯体,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弹来弹去。
“卡拉丁!”耳边传来一声关切的轻语,“卡拉丁,拜托,拜托别再让自己受伤。”
没人指望冲桥手活命。为什么这句话令他如此不安?他记得之前的事情,以桥做盾,打乱了军队部署,导致了战斗失败。飓风之父,他心想,我是个蠢货!
“卡拉丁?”
茜尔的声音。他拼命睁开眼,看到一个上下颠倒的世界,天空在脚下延伸,熟悉的堆木场悬在头顶。
不,是他被倒挂了,倒挂在第四冲桥队营房墙外。这是一栋塑魂术造出的建筑,最高点离地十五尺,屋顶略带斜度。卡拉丁的脚踝上绑着一根绳索,另一头应系于固定在屋顶上方的铁环上。他见过其他冲桥手遭此厄运:一个在营地里杀了人,另一个偷东西被抓了五次现行。
他背对墙壁,面朝东方。他的两臂能自由活动,从身侧垂下,差不多能摸到地面。他再次呻吟起来,浑身上下到处都疼。
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他触摸两肋,检查肋骨是否折断。有几根摸起来生疼,疼得他脸上一阵抽搐,也许折了,至少也是骨裂。他又摸摸肩膀,锁骨恐怕是断了。一只眼睛肿了。时间会揭示他是否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揉揉脸,一片片血痂被揉碎,散落到地面。头上有道大口子,鼻子里全是血,嘴唇也裂开了。茜尔落在他胸口,两脚定在胸骨上,小手拍个不停:“卡拉丁?”
“我还活着,”他口齿不清地说,肿胀的嘴唇令发音变得扭曲,“怎么回事?”
“你被那些士兵打了。”她似乎比以前小一些,“我找他们算过账了。今天,我让其中一个跌了三跤。”她的神情很是关切。
他不禁笑了起来。像这么倒悬着、血液全冲到头顶,一个人能支持多久?
“当时吵吵嚷嚷的,”茜尔柔声道,“我记得有几个人被降级了。那个军官,拉马利尔他……”
“怎么了?”
“他被处决了。”茜尔的声音变得更轻,“军队刚返回营地,轩亲王撒迪亚斯就亲自行刑。他说了一通,什么责任最终得由光眼种承担之类的。拉马利尔嚷个没完,说你保证会为他撇清责任,还有该受罚的是盖兹。”
卡拉丁不无惆怅地报以冷笑“他不该把我打昏过去。盖兹呢?”
“什么事也没有,也没降级。我不明白为什么。”
“这是他们的责任观。发生这种灾难,光眼种应该承担大部分惩罚。他们乐于用合乎自己心意的方式做做秀,表明多么遵循古老的传统。我为什么没死?”
“用来吓唬别人,”茜尔用半透明的小胳膊紧紧抱着自己,“卡拉丁,我好冷。”
“你应该不知冷热啊?”卡拉丁一边咳嗽一边说。
“过去没感觉,现在有了。我不明白,我……我不喜欢。”
“没事的。”
“你不该骗人。”
“有时撒个谎也没关系,茜尔。”
“就像现在?”
他眨眨眼,试图忘掉伤痛,忘掉颅内的压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全都办不到。“对。”他小声说。
“我想我明白了。”
“看来,”卡拉丁脑袋后仰顶着墙,“我要接受飓风的裁决。他们会让风暴杀了我。”
挂在这儿,卡拉丁会直面狂风,还有风裹挟的一切。如果足够小心,采取适当的行动,在户外熬过一场飓风是可能的,但那种经历相当糟糕。卡拉丁以前做过几次,只要能伏低身子,在岩架背风处躲好。可挂在墙上、直面风吹来的方向?他会被风撕得只剩骨架,然后被石头砸烂。
“我马上回来。”茜尔从他胸前跳下,化作一块落石,接近地面时,又变成风舞轻扬的树叶,飘然而去。堆木场空无一人。卡拉丁能闻到清爽阴寒的空气,大地蜷缩起来,准备迎接飓风。这一刻被称做飓寂,即飓风将临时气温下降、气压降低、湿度上升、万里无风的时刻。
几秒后,石头从墙后探出头来,茜尔在他肩上。他偷偷摸摸靠近卡拉丁,泰夫特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莫阿什也加入进来,虽然他宣称并不信任卡拉丁,但表情与另外两人几乎同样关切。
“大贵人?”莫阿什说,“你醒了?”
“我醒着,”卡拉丁喉咙嘶哑,“大家都没事儿吧?”
“我们的人都没事,”泰夫特抓抓胡子,“可那一仗是输了,输得很惨,死了两百多个冲桥手。活下来的只够扛十一座桥回来。”
两百人,卡拉丁想,都是我的错。我以其他人的性命为代价保护了自己人,我太急躁冒进了。
没人指望冲桥手活命。这句话蕴含着某种深意。可他问不了拉马利尔,那人已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如果卡拉丁有权选择,这就是所有光眼种的下场,包括国王在内。
“我们有话要说”,石头说,“代表所有队员。飓风快来了,不能出来太多人,而且——”
“没关系。”卡拉丁低语。
泰夫特用胳膊挤挤石头,让他接着讲。
“好,是这样。我们不会忘记你。第四冲桥队的大家,不会变回从前的样子。也许我们都得死,但我们会让新人看到这种精神。夜里的篝火、欢笑、生活。为你,我们会把它变成传统。”石头和泰夫特知道陀灵草的事,他们能继续赚取外快,购买各类物品。
“你为我们做了这一切,”莫阿什插话,“我们本来会死在战场上,也许和其他冲桥队一样死伤惨重。但现在,我们只损失了一个。”
“我得说,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泰夫特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商量过是不是该把你放下……”
“别,”卡拉丁说,“那只会让你们也遭受同样的惩罚。”
三人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也认同。
“对于我,撒迪亚斯是怎么说的?”卡拉丁问。
“他说,他理解冲桥手想保命,”泰夫特道,“就算以牺牲别人为代价。他称你为自私的儒夫,又说这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说要让飓风之父来审判你,”莫阿什补充,“就是令使之王杰泽雷泽。他说,如果你不该死,就……”他嗫嚅而止。和其他人一样,他知道仅凭肉身无法在飓风中幸存,这绝对行不通。
“我想请你们三人帮我个忙。”卡拉丁闭上眼,以免嘴角淌下的血流入眼眶,因为说话,他的嘴角又裂开了。
“什么都行,卡拉丁。”石头说。
“返回营房后,告诉大家在飓风平息后出来。叫他们来看我,来看被吊在这儿的我。告诉他们,我会睁开眼,回应他们的视线,他们会知道,我还活着。”
三个冲桥手陷入沉默。
“好,没问题,卡拉丁,”泰夫特开口,“我们会照你说的做。”
“告诉他们,”卡拉丁以更加坚定的语调续道,“不会就这样结束。告诉他们,我选择活下去,所以我以诅咒之地起誓,绝不会把这条命交给撒迪亚斯。”
石头又发出标志性的豪迈大笑:“‘乌里特卡纳奇’在上,卡拉丁,我几乎相信你能做到。”
“拿着,”泰夫特把某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能带来好运。”
卡拉丁用无力的、鲜血淋漓的手接过。那是一颗润石,一个天马克,已散尽了飓光,暗淡无华。怀润迎风,庶可有明。这是一句古话。
“我们只保住这一颗,”泰夫特说,“你口袋里剩下的球币都被盖兹和拉马利尔抢走了。我们抗议过,但又有什么办法?”
“多谢。”卡拉丁说。
莫阿什和石头退到安全的营房内,茜尔离开石头的肩头,留在卡拉丁身边。泰夫特犹豫着不走,似乎想陪卡拉丁一同面对飓风。最后,他还是摇摇头,随其他人一道回了房,嘴里念念有词。卡拉丁好像听见他在骂自己胆小。
营房门关上了。卡拉丁用指头揉摸润石光滑的表面。天空愈发昏暗,这不仅是太阳西沉的关系。黑暗凝聚起来,飓风将至。
茜尔踏着墙面走了一会儿,一屁股坐下,看着他,小脸蛋无比严肃:“你告诉他们你能活下来,要是死了怎么办?”
脉动的血流在卡拉丁的脑袋里突突直跳:“如果知道我在军队里学会赌钱的速度有多快,我妈会气晕过去。在亚马兰军的第一夜,他们让我拿润石做赌注。”
“卡拉丁?”茜尔说。
“抱歉。”卡拉丁甩甩头,“你的话让我回想起那一晚。赌徒有个切口,叫‘孤注’,也就是一次把所有的钱都押上。”
“我听不懂。”
“我正要把一切都押上,来一场漫长的赌局。”卡拉丁轻声说,“如果我死了,他们走出营房,会纷纷摇头,心说早就料到。但如果我活着,他们就会记住,我的幸存会带给他们希望,被他们视作奇迹。”
茜尔沉默片刻:“你想成为奇迹?”
“不,”卡拉丁轻语,“但为了他们,我会的。”
这是一份走投无路的愚蠢希望。上下颠倒的东方地平线越来越暗沉。从这种视角看去,飓风像是某种巨兽,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朝他走来。他觉得头晕得难受,这是头部遭重击后的症状,称为脑震荡。他觉得思考越来越费力,但不想失去意识。他想睁大眼睛看着飓风一步步逼近,尽管这令他恐惧。这份惊恐和他直视黑暗深渊时感受到的一样,他当时差点儿跳崖自尽。这是一种因为看不见的黑暗和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飓幕越来越近,它有几百尺高,作为飓风的前哨,它是风雨交织成的幕布,是水、尘埃和石块翻卷成的巨浪。成千上万只风灵在幕前穿梭往复。
在战场上,他能凭手中长矛杀出重围;在悬崖边,他还有后退的道路。而这一次,他一无所有。面对这头溷黑的巨兽,他无法反抗,也无法逃避,那片暗影裹住整条地平线,把世界早早拖入黑夜。黑影从东方侵入,将环绕营地的火山口状岩壁撕出一个个缺口。第四冲桥队的营房位于最外侧,他和平原之间一片开阔,他和飓风之间无凭无遮。
狂怒的风卷携着漫天水雾和飞沙走石,好似巨浪。卡拉丁直勾勾地瞪着这片狂野混沌的风浪,觉得仿佛是目睹世界的终结向他扑来。
他深吸一口气,忘了肋部的疼痛。
飓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堆木场,向他狠狠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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