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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音形

“他们在变化,甚至在和我们战斗的同时变化。他们就像影子、就像跃动的火焰般改变形态。切勿因第一印象而低估他们。”
——据称为塔拉廷所收集,塔拉廷是一名护地骑士团的光辉骑士。此文献来源——辜伏罗所著《化道》——一般被视为可靠资料,但这一段来自“第七晨之诗”的复本残篇,其原本已失佚。
有时,沙兰踏进帕拉奈图书馆——这座环绕着作为阅读区的浣纱厅,存放书籍、手稿和卷轴的恢宏楼宇——会被它的宏大和华美深深吸引,脑子里再没有其他念头。
帕拉奈图书馆的造型就像颠倒的金字塔,尖端嵌入岩石,四面墙壁从最底部的中心向外发散,带有斜度,构成极其壮观的四方棱锥。空中有不少栈道式走道依墙而建,还有一座巨大的阶梯直指柔刹的地心。一台台升降台为读者上下各层提供了更快捷的方式。
倚着护栏、立于顶层走道,沙兰只能看到建筑的半腰。这地方实在太大、太宏伟,简直非人力所能为。墙面上梯台状的分层结构是如何建造得如此精确的?建筑内部的空间是不是塑魂者从岩石中生生变出来的?究竟为此耗费了多少宝石?
这里光线昏暗,没有全局照明,只有小小的绿宝石灯盏,仅能照亮走道的地面。洞彻会的虔诚者定时巡查各层,更换照明润石。这里的绿宝石一定有成千上万,显然,它们是卡哈巴兰斯王室财产的一部分。与固若金汤的帕拉奈相比,这世上还有更好的存放之处吗?在这里,宝石既能得到保护,又能给这座浩瀚无垠的图书馆带来光明。
沙兰继续前进。她的仆族仆役提着一盏润石提灯,里头放着三块蓝宝石马克。石墙反射着柔柔的蓝光,其中一部分墙体以塑魂术转化成了石英,纯粹是为了装饰。扶手先以木头雕成,然后转化成大理石。她用手指抚摸护栏,还能感受出原先的木纹,同时也有石头冰冷而光滑的触感。奇特的糅杂,仿佛存心迷惑人的感官。
她的仆役还提着一小篮子书——全是著名自然科学家的画集。迦熙娜已允许沙兰利用一部分学习时间钻研她自己选择的课题。一天只有一小时,但那是极为珍贵的一小时。最近,她在深入研读麦亚末德的《西海航行》。
这个世界充满神奇。她如饥似渴,想要了解更多,想要观察世上每一种生物,把它们统统画在自己的素描本上,用一张张定格的图画勾勒出柔刹的全貌。她所读的这些书尽管都很精彩,但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每位著者或擅于文字、或长于绘画,但很少有人精通两者。就算有,他们对科学的把握也总嫌不足。
他们的认知中有很多缺漏,沙兰可以填补的缺漏。
不,她一边走,一边坚决地告诫自己,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如沙兰所望,迦熙娜洗澡时开始让她在一旁伺候,但要把心思集中到偷盗一事变得越来越难。她想要的机会很快就会出现。然而,她学得越久,就越是对知识感到饥渴。
她领着仆族走进一座升降台。里头的另两个仆族转动绞盘,把梯台往下放。沙兰看了看那篮子书。她可以在升降台上看书、打发时间,也许能看完《西海航行》中未看完的那一章……
她把视线从篮子上移开。保持专注。下了五层后,她走出升降台,踏进一条较窄的走道,这条走道通往直接在墙体上开凿的坡道。到达墙后,她向右一拐,又往下走了一小段,这面墙上布满门洞。找到想找的那扇门,她推门而入,进入一间宽敞的石室,里头堆满高高的书架。“等在这儿。”她一面吩咐仆族,一边从篮子底下搜摸出绘画用具夹在腋下,接过提灯,匆匆忙忙扎进书海。
你可以接连几小时隐没在帕拉奈的茫茫书海中,见不到哪怕一个活物。为迦熙娜寻找无人问津的晦涩书本时,沙兰几乎碰不到人。当然,馆里有虔诚者和侍从为读者取书,可迦熙娜觉得让沙兰亲手找是一种重要的锻炼。显然,卡哈巴兰斯的文档归案系统如今已是柔刹众多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标准。
在这间屋子后方,她发现一张玉穗木做的小桌。她把提灯放到桌子一角,坐在凳上,取出画具。屋子又黑又静,提灯光芒照亮了右侧书架的末端,以及左侧一面光滑的石墙。空气中有故纸和尘埃的气味,但并不潮湿。帕拉奈图书馆从不潮湿。也许,保持干燥的秘密与每个房间尽头的长条状沟槽里堆放的白色粉末有关。
她解开系住画具包的皮绳。放在最上层的是空白画纸,接下来几张画的是帕拉奈的馆员。她的收藏里又多了几张脸。
但藏在中间的那组画重要得多——那是迦熙娜施展塑魂术的素描。
王女使用塑魂术的次数不多,也许不愿当沙兰的面多用,不过沙兰还是亲眼目睹了好几次,大多是在迦熙娜心有旁骛时——她显然忘了身边还有人。
沙兰拿起一张画。画中的迦熙娜坐在壁台上,一手放在身旁,触摸一团揉皱的记事纸,塑魂器上的一颗宝石发出闪光。沙兰拿起下一张,画上描绘了几秒钟后的场景。纸团成了一颗火球。不,它并没有燃烧,而是变成了火焰。火舌蜷曲,空气突然变得灼热。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令迦熙娜想要隐藏的东西?
另一张画上,迦熙娜将她杯中的酒化成一大块镇纸用的水晶,高脚杯本身则被用来压另一叠纸。那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她们在大岩宫外一座露台上用餐和学习。还有一张,迦熙娜耗完了墨水,便在纸上直接烧灼文字。沙兰看着她把一个个字母烧在纸上,为塑魂术的精准赞叹不已。
看来,这件塑魂器特别适用于三种元素:水烟、火花和光晶。但应该也能创造出十元素——从天风到地骨——中的任何一种。对沙兰来说,地骨最为重要,因为岩石和大地属于这一类。她可以造出新的矿床,供家族开采,这是行得通的。塑魂者在雅克维德非常稀有,而采出的大理石、翡翠和蛋白石都可卖高价。塑魂器不能直接造出宝石——据说这完全不可能,但可以创造价值相近的矿脉。
等新造出的矿藏开采殆尽,他们不得不改做收入较低的生意。那也没关系。到那时,他们的债务应该都已还清,因父亲的死而无法履行的承诺也应能得到补偿。达瓦家族会再次籍籍无名,但将免于垮台。
沙兰再次揣摩这组画像。阿勒斯卡王女似乎对塑魂术很不当回事。她拥有全柔刹最强大的魂器之一,却用来造镇纸?当沙兰不在身边时,她还会用塑魂器做些什么?与一开始相比,迦熙娜当着沙兰的面使用塑魂术的次数似乎变少了。
沙兰在袖子的禁袋里摸索,找出父亲的塑魂器。塑魂器碎成了两半,裂缝穿过一条链子,还把其中一块宝石的卡槽一分为二。她拿到光亮处,再次细看那个损伤的痕迹。链条的锁环已经更换过,修复得天衣无缝,卡槽也以同样完美的工艺重新铸好。就算知道裂痕在哪里,她也看不出任何瑕疵。不幸的是,仅仅修复外观上的缺陷并不能恢复它的功效。
她把这坨沉甸甸的金属和链条在手里掂了掂,随后戴上,用链条缠绕拇指、小指和中指。眼下魂器上没有装宝石。她拿这件损坏的塑魂器和画中那件相比较,从各个角度观察。没错,看起来一模一样,她打消了原先的顾虑。
沙兰看着坏掉的魂器,心颤个不停。当迦熙娜只是个遥远、未知的人物时,从这位王女手中盗走塑魂器似乎还是可以接受的做法。毕竟,她是个异端,据说脾气很坏,很苛刻。可真正的迦熙娜是怎样的呢?一位严谨的学者,严厉但公正,智慧和见地高得惊人。沙兰当真下得去手?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早在孩提时代,她就总是这样。她还记得为父母的争吵所掉的眼泪,她不擅长直面问题。
但她勇敢地站出来了,为了长子巴拉特、次子维吉姆和三子尤术。她的哥哥们都指望着她。她用双手紧紧按住大腿,不让自己发抖,反复吸气、吸气。过了几分钟,神经总算恢复控制,她解下坏掉的魂器放回禁袋,并收好画纸。为找出使用魂器的方法,这些画也许能派大用场。她该怎么办?有没有办法从迦熙娜嘴里套出魂器的用法,又不引起怀疑?
一片光晕在附近书架上闪动,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收拢画集,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个披长袍的虔诚会老妇,提着灯,身后还跟了一名仆族。到了书架尽头,她掉头走进另一排书架,没看沙兰一眼,提灯光芒顺着书架间的过道渐渐远去。不见其人,唯有光从狭小的缝隙中涌出——就仿佛有一位令使在书架间行走。
沙兰的心再次猛跳,她把禁手按在胸口。我太不适合做贼了,她苦笑着想。于是她收好东西、擎起提灯,沿书架夹道往回走。每排架子的起始处都刻着符号,表明书籍的入库日期,那便是图书馆归档整理的方法。顶层放着数不清的橱柜,塞满书目索引。
迦熙娜让沙兰来取的是名为《对话集》的书——一本论述政治理论的历史名著,并让她读一读。然而,《勿忘暗影》——就是国王驾临时迦熙娜在看的那本书——也存放在这间书库。沙兰查过索引,现在应已重新上架了。
沙兰突然好奇心起,数着编号往书架深处走去。就在书架中间靠近底部的地方,她找到了那本红色的薄册子,还有红色的猪皮外封——《勿忘暗影》。沙兰把提灯放到地上,抽出书来,一页页翻看,感到一股偷偷摸摸的兴奋感。
她被自己看到的内容搞糊涂了。没想到,这是一本儿童故事集,也没什么评注,就是纯粹的故事书。沙兰坐到地上,读起第一篇。故事讲述一个孩子在夜里走出家门,被一群虚渡追赶,最后躲进湖边的洞穴。他把一块木头大致削成人形,放进湖,让它随波逐流。怪物上了当,结果把木头人吞下肚。
沙兰的时间不多——若在底下逗留太久,迦熙娜会产生怀疑——但还是草草浏览了其余故事。类型都差不多,是一些关于幽灵鬼怪或虚渡的小故事。唯一的说明性文字位于封底,声称作者一直对寻常暗眼种讲述的民俗故事感兴趣,并用了多年时间收集和记录。
什么“勿忘暗影”,沙兰心想,还不如被人遗忘。
迦熙娜读的就这个?沙兰本以为《勿忘暗影》是深刻的哲学探讨,事关被掩藏在历史长河中的谋杀。迦熙娜是求真学会的会员,致力于重构过去的真相。在这些吓唬不听话的暗眼种小孩的故事里,她能找到什么真相?
沙兰把小册子放回原位,匆匆走了。
不久后,沙兰回到壁台,发现压根儿没必要如此匆忙。迦熙娜并不在。卡波萨倒是在。
这名年轻的虔诚者坐在长桌前,翻看一本沙兰借来的绘画书籍,没发现沙兰已经回来了。尽管有那么多烦恼,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她顿了顿,两手抱胸,扮出一副疑惑的样子,开口问道:“又是你?”
卡波萨一骨碌站起来,急忙合上书页。“沙兰,”他的仆族仆从提着一盏灯,灯光被他的光头反射,“我是来找——”
“找迦熙娜的,”沙兰说,“每次都一样。可你来时,她每次都不在。”
“不幸的巧合,”他一手按住额头,“我实在太不会挑时间了,对不对?”
“你脚边的篮子里放的是面包吗?”
“是送给光明女士迦熙娜的礼物,”他说,“以洞彻会的名义。”
“一篮子面包就想说服她放弃异端?我很怀疑,”沙兰说,“果酱倒还有可能。”
虔诚者笑笑,提起篮子,取出一小罐红色辛莓酱。
“我告诉过你,迦熙娜讨厌果酱,”沙兰说,“可你知道果酱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所以还是带来了。这几个月,你带了……噢,有十几次了吧?”
“我有点儿太直白了,是不是?”
“一点点。”她笑道,“其实你是为了拯救我的灵魂,对不对?你担心我,因为我在异端门下学艺。”
“呃……好吧,恐怕是没错。”
“我应该生气的,”沙兰说,“可谁叫你带了果酱呢?”她笑笑,挥手让自己的仆族仆役把书放好,到走廊里等着。当真有仆族在破碎平原上战斗?简直难以置信。她连大声说话的仆族都没见过,他们看起来笨得只会服从命令。
当然,她了解了一些报道——包括在研究迦维拉尔暗杀事件过程中迦熙娜让她阅读的报道——指出仆族智者和其他仆族不一样。他们更高大,会从皮肤里长出奇特的盔甲,使用语言也更频繁。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仆族,而是某种远亲,属于完全不同的种族。
她坐到桌旁,卡波萨取出面包,她的仆役已到门外候着。一般而言,淑女不能和男士单独相处,仆族当不了称职的陪护,但卡波萨是个虔诚者,所以按规矩,她无需陪护。
这些面包是从一家泰勒拿人开的面包店里买的,自然被烤成了棕色,口感松软。而因为他是虔诚者,也就无须介怀果酱是一种女性食品——他们可以一块儿品尝。她瞥了一眼切面包的卡波萨。父亲属下的虔诚者都垂垂老矣,不论男女,个个皮肤枯皱、眼神严厉、对孩子缺乏耐心。她从未想过虔诚会也能吸引到像卡波萨这样的年轻人。
过去几周,她发觉自己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些念想,一些最好还是打消掉的念想。
“你有没有想过,”他道,“你声称喜欢辛莓酱,就等于表明了自己属于哪一类人?”
“我没想到,果酱的口味也有如此重大的含义。”
“有人研究过这一课题。”卡波萨在一片面包上抹了厚厚一层果酱,递给她,“你既然在帕拉奈图书馆做学问,一定见过一些非常奇怪的书籍。不难推断,也许世上的一切都被人研究过,这只是时间问题。”
“嗯,”沙兰说,“那么辛莓酱代表什么?”
“根据《人格的味蕾》一书——对了,在你反对之前,我声明这本书确实存在——喜欢辛莓酱代表一种具有主动性的冲动人格,还表示此类人偏好——”一张垫面包的衬纸飞将过来,拍在他的天灵盖上,他眨眨眼,中断了话头。
“真对不起,”沙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地,一定是我那具有主动性的冲动人格捣的鬼。”
他笑笑:“你不同意?”
“不知道,”她耸耸肩,“有人说,能从我的出生日期看出我的个性,又有人说,可以按照我七岁生日时塔恩之疤的位置来判断,或是采用第十种铭文变格的命理推演法。可我觉得,人没那么简单。”
“难道人比第十种铭文变格的命理推演法更复杂?”卡波萨给自己也抹了一片,“怪不得我很难理解女人。”
“真幽默。我的意思是,我比一堆人格形容词的堆砌更复杂。我主动吗?有时候是的。你可以如此形容我一路追寻迦熙娜到此地、最终成为其学徒的过程。但之前那十七年的人生,一个人能有多不主动,我就有多不主动。很多情况下——如果得到鼓励——我的口舌相当主动,但我的行为很少如此。我们全都一样,有时主动、有时保守。”
“看来,你承认那本书说得对。它说你具有主动性,你有时主动,有鉴于此,它没说错。”
“照这么说,这个结论对所有人都适用。”
“百分之百正确!”
“行了,不是百分之百。”沙兰又把一口甜美松软的面包咽下肚,“我才说过,迦熙娜讨厌一切果酱。”
“啊,对,”卡波萨说,“她在果酱方面也是个异端呢。没想到她的灵魂如此岌岌可危。”他神色凝重地咬了口面包。
“可不是。”沙兰说,“关于我——还有其他喜欢糖分过多的食物的人类,那本书还说了什么?我们占了全世界半数人口呢。”
“哦,喜欢辛莓酱也表示热爱户外生活。”
“啊,户外,”沙兰说,“那个神秘的地方,我去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快忘了。告诉我,太阳是否还在闪耀?又或者,压根儿没有什么太阳,那只是我梦中的回忆?”
“你的学习环境肯定没这么糟糕吧。”
“迦熙娜对灰尘的喜爱超乎寻常。”沙兰说,“我相信,她拿灰尘当滋补品,就像红甲蟹大嚼石壳木。”
“你呢,沙兰?是什么为你带来滋养?”
“石炭。”
他起先面露困惑之色,后来敲了敲她的画具包:“啊,对,你的名气和画作在大岩宫里传播的速度令我吃惊。”
沙兰吃完最后一点面包,在卡波萨带来的一块湿布上擦擦手。“这话说的,仿佛我是什么传染病。”她用一根手指捋了捋红发,一脸坏笑地说,“我大概确实带有荨麻疹的颜色,是吗?”
“胡说八道,”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该说这种话,光明女士,太不敬了。”
“对我自己?”
“不,是对全能之主,他创造了你。”
“他还创造飓虫呢,更别提荨麻疹和传染病了。所以,能和其中之一相提并论,其实算得上光荣。”
“我有点儿跟不上你的逻辑,光明女士。他创造一切,相互类比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你那本叫什么什么味蕾的书所作的结论一样?嗯?”
“呃,辩得好。”
“有些东西比传染病更糟。”她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地说,“得了病,你知道自己还活着,你会为所拥有的一切抗争。在病症一步步恶化的过程中,普普通通的健康也显得如此美妙。”
“可你不觉得成为愉悦之源会更好吗?给被你感染的人带来愉快和欣喜。”
“愉悦会消逝,往往转瞬即逝,所以我们用更多时间来渴望愉悦,而非享受愉悦。”她叹道,“瞧我们都说了些什么,现在的我情绪低落,相比之下,连继续埋头做学问都比较刺激了。”
他冲那些书本皱眉:“我以为你挺享受学习的?”
“本来是。直到迦熙娜·寇林闯进我的生活,向我证明,愉快的事情也能变得乏味。”
“我明白了,她是一位严厉的导师?”
“其实不是,”沙兰说,“是我言过其实。”
“我不一样,”他说,“我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冷酷无情的混蛋。”
“卡波萨!”
“抱歉,”他翻了翻白眼,“抱歉。”
“天花板一定会原谅你的。为了让全能之主听到,你也许该焚符祷告。”
“反正我已经欠他几回了,”卡波萨说,“你刚才说什么?”
“光明女士迦熙娜不是坏脾气的导师。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秀外慧中、神秘莫测。能到她门下,我很幸运。”
卡波萨点点头:“都说她是位卓越的女性,只有一点除外。”
“异端信仰?”
他点点头。
“对我来说,这没你想的那么糟。”她说,“她很少谈论自己的信仰,除非被人挑起。”
“那是羞于启齿咯。”
“我不这么看,她只是体谅他人。”
他看了看她。
“你不用为我操心,”沙兰说,“迦熙娜没让我退出虔诚会,她也没这个打算。”
卡波萨往前探了探身,表情更加严肃。他比沙兰年长,在二十五岁上下,自信、自知、为人诚恳。他也许是唯一在没有父亲监护的情况下与她交谈过,且年纪相仿的男子。
但他是一名虔诚者。所以,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怎可能有结果?
“沙兰,”卡波萨柔声道,“我们怎么——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光明女士迦熙娜是一位非常强势、也非常迷人的女性。可以想见,她的思想具有传染性。”
“传染?我以为你说我才是传染源。”
“我可没说过!”
“是没有。但我说你说过,你就说过。”
他皱皱眉头:“光明女士沙兰,虔诚者们都很担心你。我们要为全能之主的孩子的灵魂负责。迦熙娜会令和她接触过的人堕落,这是有前科的。”
“真的吗?”沙兰确实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是其他学徒?”
“我没有立场谈论此事。”
“那你可以‘坐’着来谈论此事。”
“这没得商量,光明女士,我不能说出来。”
“那就写下来。”
“光明女士……”他用抓狂的语调说。
“唉,算了,”她叹口气,“请你放心,我的灵魂安泰得很,一点也没被污染。”
他把身子往回挪了挪,又切了一片面包。她发现自己又在打量他,不由得对这种愚蠢的少女行径感到恼火。她很快就要返回家人身边,而他前来造访的唯一原因只是他的感召。但她的确喜欢有他做伴。在卡哈巴兰斯,她觉得只有他是真正能交流的对象,而且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朴素的衣着和剃得干干净净的脑袋无损于形象,只会凸显他的身材和五官。和很多年轻的虔诚者一样,他没有留长胡子,且把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他说话温文尔雅,又饱读书籍。
“好吧,如果你对自己的灵魂如此有把握,”他背过身去,“也许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虔诚会。”
“我已经加入了纯洁会。”
“但纯洁会不适合学者,该会所倡导的荣耀与你的学术研究或艺术创作都没有关系。”
“你所加入的虔诚会未必要和你的感召直接相关。”
“但两者一致总是好的。”
沙兰按捺住做鬼脸的冲动。纯洁会主要教诲成员以全能之主的诚实和身心完善为榜样,不难想象,会员们不知该拿她的艺术痴迷如何是好。他们总是想让她临摹一些令使的雕像、双瞳眼的图画——总之就是他们觉得“纯洁”的东西。
这个选择当然是父亲替她做的。
“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把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了解清楚,再做选择。”卡波萨说,“毕竟,转投他会也不是不允许的。”
“嗯,你真的要跟别的虔诚会争夺会员?这不会遭人鄙视吗?”
“确实遭人鄙视,算是一点可悲的坏习惯。”
“可你还是要做?”
“我偶尔也为这毛病骂娘。”
“我还真没发现,你是个非常特别的虔诚者,卡波萨。”
“你会大吃一惊的。虽然表面上看,我们都是那种拗不弯的蠢木头,其实完全不然。好罢,哈布桑兄弟除外,他成天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们。”他顿了顿,“其实,现在一想,也许他真有关节病。我好像从未见他动弹过……”
“我们跑题了。你不是想拉我入会吗?”
“对对,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有虔诚会都干过。互相鄙视是我们的日常活动之一,鄙视我们那极度缺乏道德的灵魂。”他又凑近身子,表情更加严肃,“我们会的成员相对较少,因为我们不像其他虔诚会那样抛头露面。所以只要有人来帕拉奈图书馆探求知识,我们就要上门介绍一番。”
“自我推销一番。”
“他们迟早会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咬了一口蘸果酱的面包,“纯洁会为你讲过全能之主的本质吗?还有神圣之棱,共有十面,代表十位令使?”
“提到过。”她说,“会里的话题主要是如何帮助我们实现目标,也就是……纯洁。我承认,这是有点儿无聊,因为我就算想‘不纯洁’也没什么机会。”
卡波萨摇摇头:“全能之主赐予所有人才能,我们选择能充分发挥这些才能的感召,这就是最最基本的崇拜方式。虔诚会——及其所有成员——应尽力促成这一目标,鼓励你设下雄心大志并实现它。”他朝桌上的书堆挥挥手,“这些才是虔诚会应该帮助你追求的东西,沙兰。历史、逻辑、科学、艺术。诚实和身心完善当然重要,但我们应当努力激发人们天生的才能,而非强迫别人屈就于我们自以为最重要的荣耀和感召。”
“我想,这番宏论是有点道理。”
卡波萨点点头,显得若有所思。“很多虔诚会提倡让女性放下艰涩的神学研究,留给虔诚者去搞。迦熙娜·寇林那样的女子会拒绝这种自以为是的要求,难道这令人奇怪吗?我真希望她有机会了解一下我们的教义,还有其中蕴含的真正美感。”他笑了笑,从面包篮里掏出一本大部头,“起初,我还真指望有办法向她传达我的观点。”
“看来她的回应不算积极。”
“也许吧,”他漫不经心地拿起厚重的书本,“但我要成为最终使她皈依的那个人!”
“卡波萨兄弟,听起来你很想出人头地啊。”
他脸一红,沙兰意识到自己说了令他尴尬的话。她扮个鬼脸,暗骂自己的烂舌根。
“没错,”他说,“我是想出人头地,我不该如此强烈地渴望成为让她皈依的人。可我的心态确实如此,要是她肯听听我的证明就好了。”
“证明?”
“我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能证明全能之主的存在。”
“我想看看。”话音刚落,她竖起一指,不让他开口,“并非因为我怀疑他的存在,卡波萨,只是好奇。”
他笑道:“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再来一片面包?”
“我应该拒绝,”她说,“按导师的教诲,避免过量饮食。但我说‘要’。”
“因为果酱?”
“那还用说?”她拿起面包,“你那本神谕般的性格占卜书怎么说我来着?具有主动性的冲动人格?若是为了果酱,我可以表现我的性格。”
他给她抹了厚厚一层果酱,往衣服上擦擦手指,然后打开那本书快速翻阅,翻到一张插图处。沙兰凑近了一点,好看得更清楚。那幅图上描绘的不是人物,而是某种有规律的图案,类似于三角形,三个角向三面延伸,中心处隆起。
“你认得出这个吗?”卡波萨问。
看起来有点儿眼熟:“我觉得认识。”
“这是塔冠城,也就是阿勒斯卡的王都。”他说,“它的俯视图。看这些隆起的点和条带,这些城区建在天然的岩石构造上。”他翻到另一页,“这是雅克维德的都城魏德纳。”六边形结构。“亚基纳。”圆形。“泰勒拿城。”带四个角的十字星形。
“这些图有什么意义?”
“这证明全能之主无处不在。在这里、在这些城市中,你都能找到他。看,对称性有多完美。”
“建造这些城市的是人,卡波萨。他们想造得对称,因为对称具有神圣感。”
“对,可每座城都建在现成的岩石构造上。”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沙兰说,“我相信全能之主的存在,但不知道这算不算证据。风雨和水流的侵蚀也能形成对称性,自然界从不缺乏这种现象。人类选中了这些大体对称的区域,然后规划城市,用后期建造来修补其中缺陷。”
他又转到篮子跟前,掏摸了半天,从一大堆杂物里取出一口金属盘子。她刚要开口询问,他竖起一指,把盘子放在高出桌面几寸的小木几上。
卡波萨将细密的白沙撒进金属盘,完全覆盖盘面并抹匀,随后取出一把用来弹奏的琴弓。
“我看出来了,你为这场演示做了精心的准备。”沙兰评价,“你确实很想向迦熙娜证明你的观点。”
他笑笑,把弓弦架在金属盘边沿,以指轻拨。沙粒蹦来蹦去,就像落进热锅的小虫。
“这叫音形,是声音与实体介质互动所产生的图案,有一门学科专门研究这个。”
他再次拨动弓弦,金属盘发出一声鸣响,那是几近纯粹的乐音,甚至还引来一只乐灵,在他头顶转了几转后消失了。做完这一切,卡波萨用力一挥手,让沙兰去看盘子。
“看什么……?”沙兰问。
“塔冠城。”他举起书本让沙兰比照。
沙兰歪歪脑袋。沙粒构成的图案看起来和冠塔城的俯视图完全一致。
他又撒上点沙子,把弓弦放到盘子的另一处并引弦,沙子的图案开始变换。
“魏德纳。”他说。
她又比较一番,同样完全吻合。
他在另一个点位重复这一过程:“泰勒拿城。”随后,他小心翼翼地选定盘子边缘的一点,作最后一次演示,“亚基纳。沙兰,全能之主存在的证明就在我们生活的城市中。看这完美的对称性!”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图案里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这可能只是某种无意义的关联,也许都由同一种因素导致。”
“对,那种因素就是全能之主。”他落坐道,“我们的语言也是对称的。你看铭文,每个词都首尾对称。字母也是,把任意一行文字上下对折,你会发觉完全重合。你一定知道这个传说吧?铭文和字母都是破晓圣灵创造的。”
“嗯。”
“甚至连我们的名字也是。你的名字几近完美,沙兰注释1,只要去掉一个字母,就是光眼种女士理想的名字。不算太神圣,但也够接近了。十个白银王国的名字都是完美的对称,阿勒瑟拉、瓦尔哈瓦、深卡尼什。注释2
他靠上前,握住沙兰的手:“全能之主就在这里,与我们同在。不要忘记这点,沙兰,不管她怎么说。”
“不会的。”她说,意识到对话被他主导了。他说过对她有信心,可还是把证明统统展示了一遍。这既感人、又恼人。她不喜欢被人看低,但谁又能责怪虔诚者布道呢?
卡波萨突然抬起头,松开他的手。“有脚步声。”他站起来。沙兰一转头,正好看到迦熙娜走进壁台,身后是扛着一篮子书的仆族。见有虔诚者在场,迦熙娜没显露出半分惊讶。
“我很抱歉,光明女士迦熙娜。”沙兰起身道,“他——”
“你不是囚犯,孩子,”迦熙娜当头喝断,“你可以接待访客。只是要小心检查皮肤,看看有无齿痕,这种人惯于将猎物一起拖下水。”
卡波萨涨得满脸通红,赶紧去收拾东西。
迦熙娜挥手示意仆族将她的书放到桌上:“这位教士,这个盘子能呈现与乌有斯麓一致的音形吗?难道你只能演示四座城市?”
卡波萨看着她,显然大为震惊,因为她对这盘子的用处一清二楚。他拿起自己那本书:“乌有斯麓只是神话中的地名。”
“怪了,大家都以为你这类人总是相信神话的。”
他脸色更红了。收拾完东西,他朝沙兰略一点头,快步走出屋子。
“不知此话当不当讲,光明女士,”沙兰说,“您平时不会如此无礼。”
“我粗俗的本性时不时便要爆发一下。”迦熙娜说,“他一定对我的脾气有所耳闻,我只是满足一下他的期望。”
“您对帕拉奈图书馆的其他虔诚者不是这样。”
“其他虔诚者没有唆使我的弟子跟我作对。”
“他没有……”沙兰嗫嚅道,“他只是担心我的灵魂。”
“他有没有叫你偷我的塑魂器?”
沙兰顿时惊恐不已,闲手伸向腕下的禁袋。迦熙娜察觉了?不,沙兰告诉自己。不,听清楚问题。“没有。”
“瞧着吧,”迦熙娜翻开一本书,“他迟早会提。我见过这种人。”她看看沙兰,神情一缓,“他感兴趣的不是你,他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说得再具体点儿,他关心的不是你的灵魂,而是我。”
“您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沙兰道,“您不觉得吗?”
“不。除非我错了,孩子。”迦熙娜转过身去继续看书,“而我很少犯错。”
  1. “沙兰”的拼写为“Shallan”。——译者注​​​​​
  2. 白银王国指的是人类的古王国,当时令使的“约誓”仍然有效,那个时代也被称为“令使纪元”。“最后的灭世”之后,令使们离去,白银王国也纷纷衰落乃至消失不存。“阿勒瑟拉”拼写为“Alethela”,“瓦尔哈瓦”拼写为“Valhav”,“深卡尼什”拼写为“Shin Kak Nish”。——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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