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飓光志第一卷:王者之路(全三册)> 18 轩战王

18 轩战王

亚提生前是个友善慷慨的人,却也落得那样的下场;雷瑟恶劣得多,他是我见过的最可鄙、最狡诈、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没错,是割痕。”矮胖的皮匠在阿多林的注视下拿起肚带检视,“易斯,你看呢?”
另一个皮匠点点头。易斯是个黄眼的伊里族人,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不是黄色,而是金色的,甚至还有金属般的光泽。他一直留短发,还戴着帽子,显然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很多人相信,一绺伊里人的头发能带来好运。
他的胖搭档叫阿瓦兰,是阿勒斯卡的暗眼种,此人穿着背心,外套罩裙。如果他们遵照传统的工作方式,那就有一个人专做大件——例如马鞍——另一个人负责细节加工。一群学徒在他们身后忙个不停,切割野猪皮或给皮子缝线。
“割过。”易斯从阿瓦兰手中接过皮带,“我也这么觉得。”
“送我下诅咒之地吧。”阿多林小声嘟哝,“莫非艾尔霍卡真说中了?”
“阿多林,”女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说好一起散步的。”
“我们正在散步。”他回过头,挤出一个微笑。嘉娜拉站在那儿,双手抱胸,一袭黄裙丝滑亮泽,两侧各有一排扣子,顶端是一截绣满红色提花的硬领,式样无可挑剔。
“在我的想象中,”她说,“散步不光是走路。”
“噢,”他说,“对,我们马上就去。我们可以走个尽兴,走个神采奕奕、走个无忧无虑、走个……呃……”
“走个逍遥快活?”皮匠易斯替他接了一句。
“那不是形容喝酒吗?”阿多林问。
“呃,不是,光明贵人。我很肯定,那是另一种形容走路的说法。”
“很好,”阿多林道,“我们还会尽情地走个……逍遥快活。我向来喜欢散步。”他摸摸下巴,拿回皮带,“你们有多大把握?”
“不能打包票,光明贵人,”阿瓦兰说,“但单单撕裂造成的口子绝不是这样。您应该更小心一些才是。”
“小心?”
“没错,”阿瓦兰说,“这根皮带像是马鞍上的部件。平日保管时得留神,不能让硬物与皮革摩擦,造成磨损。有时,人们晚上收纳马鞍时没有好好整理,就这么让肚带垂下来,被下面的其他物件压住。我猜这道割痕是这么来的。”
“噢,”阿多林道,“你觉得这不是有意造成的?”
“也不好说,”阿瓦兰道,“可谁会莫名其妙割这种东西?”
确实是莫名其妙,阿多林心想。他向两位皮匠作别,将肚带塞进兜里,向嘉娜拉奉上臂弯。她用闲手一把挽住,显然为终于能离开皮匠铺而感到高兴。这里有一股隐约的气味,虽然远不如皮革厂那么糟糕,但他看到她数度摸出手绢,似乎很想捂鼻子。
他们步入正午的阳光下。提波恩和马克斯——两名光眼种的深蓝卫士——和嘉娜拉的贴身女仆法克丝在门外候着。她是亚泽许暗眼种少女。阿多林和嘉娜拉踏上营道,其他三人跟上他们的脚步。法克丝带着家乡口音,小声埋怨附近找不到适合女主人身份的轿子。
嘉娜拉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尽情呼吸着户外空气,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她很美,只是总喜欢谈论自己。一般而言,健谈的女性比较讨阿多林欢心,可今天,当嘉娜拉谈起最近一场宴会上的闲言碎语,他却听不进去。
皮带被割过,但两名皮匠都认为这是意外。换言之,他们见过类似的割痕,没固定好的扣环或其他杂物不巧割伤了皮面。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意外令国王在激战中落马。其中是否有蹊跷?
“……你说呢,阿多林?”嘉娜拉问。
“当然。”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那你会和他商量咯?”
“嗯?”
“你会请求令尊,让部下偶尔也脱掉那身老土得要命的制服?”
“他对此相当坚持,”阿多林说,“何况,不至于那么老土啦。”
嘉娜拉使劲瞪了他一眼。
“好吧,”他坦承,“是有点儿缺乏个性。”和达力拿军中所有光眼种高级军官一样,阿多林的上衣是一件朴实无华的蓝色军装,外套一件没有提花的正蓝色大衣,腿裹一条笔挺的裤子,可这个时代流行的是马甲、丝绸和披肩。他的后背和胸口上相当突兀地绣着父亲寇林家族的纹章对铭,两侧各有一排银扣,把前襟卡得死死的。简单、一目了然,但无趣得紧。
“令尊的部下都敬爱令尊,阿多林,”嘉娜拉说,“但他那些要求越来越惹人烦了。”
“相信我,这点我明白,但恐怕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该怎么向她解释呢?战争已经持续六年,达力拿对法典的坚持却丝毫没有放松。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执着比过去更变本加厉了。
阿多林现在多少能理解,那是达力拿敬爱的兄长活着时提出的最后要求:奉行法典。没错,那本是针对那晚的要求,可阿多林的父亲向来以走极端出名。
阿多林只希望他别把这种要求强加到所有人头上。法典中的每一条都只造成些微的不便——公共场合必须穿制服、绝不醉酒、回避决斗。可加在一起让人难以承受。
他忽然被一组响彻军营的号角声打断。阿多林精神一振,转向东方,望着破碎平原。第二组号声响起,他默默记下,读出其中含义:一四七号高地发现石蛹,就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
他凝神屏息,等待第三组号子吹响、集结达力拿的军队去战斗。那必须出自父亲的命令。
他多少能料到这组号子不会来。一四七号高地距撒迪亚斯的营地很近,那个轩亲王肯定会去试一把。
快啊,父亲,阿多林心想,我们可以和他比比速度!
号声没有来。
阿多林看着嘉娜拉。她选择音乐作为自己的感召,尽管她父亲是达力拿麾下的一名骑兵指挥官,她却对战争不怎么关心。但从她的表情来看,阿多林知道连她也明白第三组号声不响意味着什么。
达力拿·寇林又一次选择不战。
“走吧,”阿多林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嘉娜拉完全是被他拽着走的,“我有些事要办。”
***
达力拿站在那里,两手交握身后,望着破碎平原。他在一片山坡上,高高耸立的国王行宫就在不远处。艾尔霍卡不住军营,十座军营都不住,而是住在这座造在山上的小庭院。达力拿本想沿山道前往行宫,但他的脚步被号声打断。
他伫立良久,看到撒迪亚斯的军队在营地里集结。达力拿本可派一名士兵去传令,让部下准备行动。这次的猎物离他很近。
“光明贵人?”有人在身旁问,“您还去吗?”
你按你的方式保护他,撒迪亚斯,达力拿心想,我有我的方式。
“走吧,忒夏芙。”他转过身,继续沿之字形山路攀登。
忒夏芙跟了上来,那一头夹杂着几缕金丝的阿勒斯卡式黑发,被她编成了复杂的麻花结。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眼睛,神情肃穆,似有不安。那是常事,她总是有事要操心。
忒夏芙等一干随同文书员都是达力拿麾下军官的妻子。达力拿信任她们,至少基本上信任。你很难完全信任任何人。别这样,他想,你快像国王一样神经质了。
不管怎么说,要是迦熙娜能回来就太好了,如果她真打算回来的话……他手下的几名高级军官频频暗示他应该续弦,就算只为了找一位女性当首席文书也好。他们以为,他因对前妻爱意未消才拒绝这一提议,可实际上,她已经去了,从他头脑中消失,在记忆中留下一片迷雾。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他的军官没猜错。他不肯结婚,就是不想找人取代她,也讨厌取代她的念头。有关妻子的一切都被夺走,只留下一个空洞,为得到一个文书员而填上它、抹掉前妻唯一的印记,似乎太过无情。
达力拿继续前行。除两位女性外,随行还有雷纳林和三名深蓝卫士。卫士戴着深蓝色毡帽,银色胸甲外披深蓝斗篷,下半身是深蓝色裤子。他们是低级别的光眼种,已有资格佩剑进行近战。
“对了,光明贵人。”忒夏芙说,“光明贵人阿多林让我报告鞍带一事的调查进展,他此刻应该正和皮匠沟通,但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结论。没人目击到马鞍或陛下的坐骑被人擅动。眼线称,其他军营没有传出任何人近期突然暴富的传言,我们营地里也没有人突发横财,迄今的调查结果就是这些。”
“马夫呢?”
“他们都说检查过马鞍,”她说,“但追问之下,他们承认记不真切,不能完全肯定。”她摇摇头,“碎瑛武士对马匹和马鞍都是极大的负担,如果有办法驯服更多雷沙迪乌马……”
“我相信你很快就能驯服飓风,光明女士。好吧,我觉得这算是好消息。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肚带一事,没有任何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查。”
“很荣幸为您效劳,光明贵人。”
“轩亲王亚拉达最近放出口风,说想暂回阿勒斯卡。我想知道他是否当真。”
“遵命,光明贵人。”忒夏芙点点头,“那有什么问题吗?”
“说实话,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不信任那些轩亲王,但至少他们留在这里,他能盯上一眼。返回阿勒斯卡后,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谋划一切。当然另一方面,轩亲王回国,即便是短期回国,也有助于稳定家园的局势。
孰轻孰重?稳定还是监视的便利?先祖之血啊,他想,我天生不擅长这种政治把戏和阴谋诡计。我生来就是骑马挥剑冲锋陷阵的料。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忒夏芙,我记得你说有关于国王账目的情况要报告?”
“确实。”众人继续这段不长的旅程,“您让我去查分类账是个英明的决定,我发现,有三位轩亲王——萨纳达尔、哈萨姆和瓦马尔——欠缴的金额很大。除您以外,只有轩亲王撒迪亚斯不仅缴清了战时要求的份额,还预付了一部分。”
达力拿点点头:“这场战争拖得越久,诸位轩亲王就过得越懒惰。他们已经发出质疑,为什么要为塑魂术支付高昂的战时使用费?为什么不把农民迁到这里、让每支军队自给自足?”
“抱歉,光明贵人,请容我一言,”转过一个之字形拐角时,忒夏芙说,“他们的做法真的不能提倡吗?多一条物资来源可备不时之需。”她的随行文书员落在后面,背着公文包,里面放着一些夹着账目的板子。
“商人已经可以应付意外情况下的需求,”达力拿道,“这也是我没把他们驱走的原因之一。多一种选择没什么不好,可塑魂者是我们唯一能控制众轩亲王的手段。他们忠于迦维拉尔,但对他的儿子没多少好感。”达力拿眯起眼,“现在是关键时期,忒夏芙,你读过我推荐的那几本史书了吗?”
“读过,光明贵人。”
“那你就能明白,对于王国的存续而言,最脆弱的时期就是开国者的子嗣在位时。在迦维拉尔的统治下,人们敬重他,所以会保持忠诚;经过两代以上的国王统治后,人们开始将自己视为王国的一部分,国家会依靠传统的力量统一为整体。
“但第二代国王的统治期……是一段危机四伏的旅程。迦维拉尔不在,众人失去了能把他们捏合在一起的主心骨,同时,阿勒斯卡作为大一统王国也没有传承。我们必须坚持足够长的时间,让轩亲王们逐渐把自己看作一个更宏大的整体的组成部分。”
“您说得对,光明贵人。”
她并不追问缘由。和他的大部分文武官员一样,忒夏芙对他非常忠诚,他们不会询问缘由——为什么让十个公国产生国家归属感对他是如此重要。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出于迦维拉尔的缘故。确实,他兄长的梦想——统一阿勒斯卡——是一部分原因,但还有些别的因素。
灭世风暴将临。终极灭世将临。悲惨之夜将临。
他强压住颤抖的冲动。根据那些幻象,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以国王的名义起草一份公函,”达力拿道,“按时足额缴费的轩亲王可以得到塑魂费的折扣。这应该能给其他人提个醒。把公函草案交给艾尔霍卡的文书员,让他们向国王禀报,希望他能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
“遵命,光明贵人。”忒夏芙说,“恕我多言,您建议我读那几本史书,这使我相当意外。过去,您对这类东西并不太感兴趣。”
“近来,我做了很多自己本来不感兴趣或不擅长的事。”达力拿苦笑,“王国需要我这么做,不管我有没有那些才能,这份需要不会改变。对了,盗匪情况的报告整理好了吗?”
“好了,光明贵人。”她顿了顿,“结果不容乐观。”
“告诉你丈夫,我把第四大队交给他指挥,”达力拿道,“我希望你们二人在无主山岭一带设计一套更好的巡逻体制。只要阿勒斯卡君威尚在,这里就不能成为无法无天的地方。”
“遵命,光明贵人。”忒夏芙的语气有些犹豫,“您确定?这样就有两个大队去执行巡逻任务了。”
“没错。”达力拿曾请求其他轩亲王出力协助,他们有的觉得震惊,有的忍俊不禁,没人肯出一兵一卒。
“您已安排一个大队负责军营和外围市场之间的治安工作,”忒夏芙补充,“加上这个大队,已超过您在破碎平原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光明贵人。”
“命令就是命令,忒夏芙,”他说,“不得有误。但首先,我要和你详细谈谈账目的事情。你先到记账房去等,我们随后就来。”
她恭敬地点点头:“遵命,光明贵人。”说罢,她带着自己的学徒离开了。
雷纳林走到达力拿身边:“她不太高兴,父亲。”
“她希望让她丈夫去战斗,”达力拿说,“他们都希望我能再夺取一把碎瑛刃,然后赐给他们。”仆族智者有一些碎瑛刃,数量不多,但能拿到一把也够了。没有人能解释他们为何会拥有这些东西。到达破碎平原的第一年,达力拿从一名仆族智者手中夺取了一把碎瑛刃和一套碎瑛甲,并交给艾尔霍卡,让他赐给他心目中最出色的勇士——对阿勒斯卡王国功劳最大、最有助于赢得战争的勇士。
达力拿转身,踏进国王的庭院。门廊的卫兵向他和雷纳林致敬。年轻的雷纳林两眼直视前方,焦点没对准任何东西。有些人觉得他冷漠,可达力拿明白,他只是心事多。
“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吾儿,”达力拿说,“关于上周的狩猎。”
雷纳林羞愧地垂下眼,痛苦地咬着唇。没错,他是有感情的,只是表现得比其他人少。
“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就那样冲进战斗区域,”达力拿厉声说,“那头深渊恶魔会杀了你。”
“如果是我身处险境,您会怎么做,父亲?”
“我责怪的不是你的勇气,而是头脑。如果你在那时发病怎么办?”
“那样野兽就会把我打落深渊,”雷纳林郁郁地说,“我就不会再一无是处地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不许这么说!开玩笑也不行!”
“这是玩笑吗?父亲,我无法战斗。”
“战斗并非男人可做的唯一有价值的事。”虔诚者非常强调这点。不错,男子最崇高的感召是死后投身战场、夺回宁静园。但全能之主接纳每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杰出之处,无论他们做什么。
你只需选择一份职业去竭尽所能,选择全能之主的某一品格尽力模仿。这就是所谓的感召和荣耀。你要努力从事工作,并毕一生来践行那一品格。全能之主会接纳这些,他特别对光眼种青眼有加——而且,作为光眼种的血统越优秀,你与生俱来的荣耀就越多。
达力拿的感召是成为领袖,他选择的荣耀是决心。两者都是年轻时选的,不过现在,领袖和决心的意义在他眼里与年轻时截然不同了。
“当然,您说得对,父亲。”雷纳林说,“作为英雄的后代,却没有任何军事才能,我不是第一个。其他人能熬下来,我也可以。如果没有遁入虔诚会,也许我会在某个小镇当城主,就此终老一生。”
我还把他当孩子看待,达力拿心想,可他已经二十岁了。知策说得对,达力拿小看了雷纳林,如果我生来就被剥夺战斗的能力,我会有什么反应?成天与女人及商人厮混?
达力拿会痛苦、嫉妒、心态失衡,尤其对阿多林。事实上,少年时的达力拿经常嫉妒迦维拉尔。然而,雷纳林却是阿多林最有力的支持者,对兄长崇敬有加。他也有足够的勇气,当噩梦般的生物将矛手拍成肉泥、把碎瑛武士扫倒在地时,还敢于不顾一切地冲到战场中央。
达力拿清清嗓子:“也许是时候再教教你剑术了。”
“我的血气太弱——”
“给你一套碎瑛甲、一把碎瑛刃,这就完全不是问题。”达力拿说,“碎瑛甲使人强壮,碎瑛刃轻巧得和空气一样。”
“父亲,”雷纳林无动于衷地说,“我永远也成不了碎瑛武士。您自己说过,从仆族智者那里夺来的碎瑛刃和碎瑛甲必须交给最善战的勇士。”
“其他轩亲王没一个把战利品上缴国王。”达力拿说,“我只破一次例,给儿子送件礼物,谁能说我的不是?”
雷纳林在门廊里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神色充满渴望,显出少有的强烈情感波动,“您说真的吗?”
“我发誓,吾儿,若我能再缴获一套碎瑛刃和碎瑛甲,那就归你。”他笑了,“坦白说,让你成为刀甲俱全的碎瑛武士,就算只为了欣赏撒迪亚斯的表情,我也愿意做。更何况,只要力量不输他人,你所具备的天赋会让你发光出彩。”
雷纳林笑了。碎瑛甲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雷纳林将得到属于自己的机会。达力拿会想办法的。我知道当次子的滋味,达力拿一边想,一边和众人朝国王的房间走去,被一个自己又爱又嫉的兄长的光芒掩盖。飓风之父啊,这就是我的感受。
而且我依然有这种感受。
***
“啊,光明贵人阿多林,我的好小伙。”一名虔诚者张开双臂朝他走来。卡达什已迈入暮年,个头高大,按其感召的要求把胡须打理得方方正正,一头烦恼丝剃得精光,顶心周围还有道歪斜的伤疤,那是早年担任军官时留下的印记。
像他这样的人——曾经身为士兵的光眼种——遁入虔诚会,并不常见。实际上,改变感召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稀罕事。但教规并不禁止,而且就一个改召人会的后进者而言,卡达什在虔诚会里已经擢升到很高的位置。达力拿说,这显示了他的信念或毅力,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随军神殿起初是一栋塑魂术变出的圆顶大屋,后来达力拿拨了一笔款子,安排一些石匠来把它改造成适合敬拜的场所。现在,内墙上刻着令使的雕像画,下风面的墙上凿出宽大的窗户,安上了玻璃,好让光线照人。高渺的穹顶悬着一捆捆光芒灿灿的钻石润石。屋内被分成一块块隔间,用于各类技艺的指导、练习和考核。
此刻,殿内有很多女子在接受虔诚者的教诲。男性的数量较少,战争时期,战场才是磨炼男性技艺的好去处。
嘉娜拉两手抱胸,站在阿多林身旁打量殿内格局,明显表露出不满的神情:“先是臭烘烘的皮匠铺,现在又是神殿?我以为我们散步的地方总该有一点儿浪漫气氛。”
“宗教挺浪漫的,”阿多林挠挠头,“永恒的爱什么的,对吧?”
她瞟了他一眼。“我去外头走走。”她转过身,和贴身侍女一块儿走了,“还有,给我找台风劈的轿子来。”
阿多林皱眉看她离去:“看来我得下血本送个礼才能哄她开心。”
“我不知道您哪里说错了,”卡达什道,“我觉得宗教确实很浪漫。”
“你是虔诚者,”阿多林面无表情地说,“此外,那道伤疤就我的审美而言也不太雅观。”他叹口气,“把她气走的主要原因不是神殿,而是我心不在焉的态度。今天的我算不上很好的玩伴。”
“有什么心事困扰着您的灵魂,光明之子?”卡达什问,“这和您的感召有关吗?您最近没有取得太多进展。”
阿多林挤出一个苦笑。他选择的感召是决斗。在虔诚者协助下确定目标并努力实现,这是向全能之主证明自己的途径。不幸的是,在战争期间,法典要求阿多林克制决斗的冲动,因为毫无意义的争斗会让军官们受伤,而战场上需要他们的力量。
但阿多林的父亲避战的次数越来越多,那避免决斗还有什么意义?“神圣之子,”阿多林说,“我们要找个隔墙无耳的地方详谈。”
卡达什扬了扬眉毛,领阿多林绕过殿中央的制高点。沃林神殿总是建成圆形,以圆心为制高点,向外围缓缓倾斜,按照习俗,从中心到外沿的落差为十尺。神殿供奉的对象是全能之主,由达力拿及其名下的虔诚者打理维护。虔诚会的各个分支都能随意使用这里,但大多数分会在某个军营设有自己的殿堂。
“您想问我什么,光明之子?”来到巨大的殿堂中某个隐秘的位置后,虔诚者开口问。卡达什是阿多林小时候的导师和教官,但依旧显得毕恭毕敬。
“我父亲是不是在一步步陷入疯狂?”阿多林问,“又或者,正如他坚信的那样,他真的在那些幻象中看到了全能之主送来的讯息?”
“这真是一个过于直白的问题。”
“您认识他的时间比大部分人要久,卡达什,而且我知道您忠诚不贰。我还知道您总是消息灵通,关注外界事态,所以您一定听过传言。”阿多林耸耸肩,“如果直白可以成为美德,就是现在了。”
“我懂了,看来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很不幸,那些话是真的,每当飓风来临,他都会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等到清醒过来,便声称看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是很清楚,”阿多林一脸凝重,“其中一些与光辉骑士有关,还有一些……可能关于某种将临的命运。”
卡达什显出不安的神情。“这是危险的禁忌,光明之子。您所提的问题让我面临背弃誓言的风险。我是虔诚者,属于您父亲名下,也忠诚于他。”
“可他对您的信仰没有管辖权。”
“对,但他是全能之主在人间的守护者,他在这里关照着我,好让我不僭越身份。”卡达什抿了抿嘴唇,“我们并肩而行,守着一份微妙的平衡。光明之子,您对神权统治、对失落战争有多少了解?”
“教会企图独掌大权,”阿多林耸肩道,“祭司想征服世界,还声称是为了世间福祉。”
“那只是一部分真相,”卡达什说,“是我们常提的部分,史实要复杂和深奥得多。那时的教会独占知识,人无法选择自己的信仰之路;祭司把持了教义,只有极少数教会成员获准学习神学。他们被教导、被要求服从祭司——不是全能之主、不是令使,而是祭司。”
他迈开步子,把阿多林带到殿堂最尾部,从五男五女的令使雕像旁经过。说实话,阿多林对卡达什所说的那些知之甚少,除了和领兵打仗直接相关的部分,他对历史向来不太感兴趣。
“光明之子,问题在于,”卡达什说,“他们给宗教披上神秘主义的外衣。祭司宣称,凡人不可能理解宗教或全能之主。本该开道明义之处,他们却笼上迷雾、压低嗓音。祭司开始宣告幻象和预言,但这种行为原是被令使们谴责的。黑暗邪恶的虚魂术,其核心就是企图预卜未来。”
阿多林浑身一僵:“等等,你是说——”
“请稍安毋躁,光明之子,”卡达什让他宽心,转过身去,“祭司们的神权统治被推翻后,造日王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命人拷问祭司、审阅他们之间的往来书信。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先知,也没有来自全能之主的神秘承诺。一切都是祭司捏造的说辞,为了蒙骗和控制民众。”
阿多林蹙眉道:“你到底打算说什么?”
“说到我不敢更接近真相为止,光明之子。”虔诚者说,“因为我无法像您这样直白。”
“那么,你认为我父亲的幻象是捏造的?”
“我永远不会将我的轩亲王斥为骗子,”卡达什道,“甚至不会说他有丝毫动摇,但我不能宽纳任何形式的神秘主义或先知,这么做违背沃林教义。祭司掌权的时代已经过去,那些欺骗民众、不给民众丝毫光明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人人都能选择,虔诚者帮助他们通过自己选择的道路亲近全能之主,不再像过去那样信奉闪烁其辞的预言或所谓少数人拥有的神力。现在我们人人都能理解信仰,清楚自己和神的关系。”
他走近几步,把嗓音压得很低:“您父亲不该遭到嘲笑或贬低。如果他真的看到了那些幻象,那也是他和全能之主之间的事。我知道战争造成的死亡和毁灭会给人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影。从您父亲眼里,我能看到很多自己过去的影子,但他的遭遇比我当时更糟。就我个人的看法,他见到的更可能是往日景象的重现,而非神秘的超验视觉。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也就是说,他确实快疯了。”阿多林低声道。
“我没那么说。”
“按您的意思,全能之主恐怕不会送出那种幻象。”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那些幻象是他头脑中的产物。”
“有可能。”虔诚者举起一根指头,“您瞧,微妙的平衡。令尊是我的轩亲王,和您谈起话来,要维持这份平衡就很困难。”他伸出手,握住阿多林的臂膀,“如果说有谁能帮到他,那一定是您。没有任何人能取代您,连我也不行。”
阿多林缓缓点头:“谢谢。”
“我想,您应该立刻追上那位年轻的女士。”
“是啊,”阿多林叹道,“就算选对了礼物,恐怕她和我也没法长久。雷纳林又要取笑我了。”
卡达什微微一笑:“最好别轻易放弃,光明之子。马上去吧。但请改天再来,我们可以谈谈您的感召、您的目标,您已经很久没晋阶了。”
阿多林点点头,快步走出神殿。
***
和忒夏芙查对了几小时账目后,达力拿与雷纳林来到国王寝宫的门廊下。他们默默无声地走着,只有鞋底敲击大理石地砖的脆响,在一面面石墙间回荡。
这一周,国王的战地行宫变得华丽多了。这条门廊原本只是塑魂术造出的空心石头,艾尔霍卡迁入后下令整缮。背风面凿出窗户,地面铺上大理石砖,墙壁刻满浮雕,转角处有镶嵌装饰。达力拿和雷纳林途经一队石匠,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刻画一幅场景:纳兰艾林将报应之剑高举过头,浑身释放出太阳的光辉。
他们走到空旷的前厅,厅堂很大,由十名身穿蓝金色制服的国王亲卫队员把守。达力拿认得每一张脸,他亲手组建起这支队伍,亲手挑选了每个人。
轩亲王鲁特哈在这里等待觐见。他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一脸黑色络腮短须,上身是一件红色丝绸外套,没系扣子,长不及腰,简直像是加了袖子的马甲,只是象征性地遵循阿勒斯卡传统正装风格。马甲下的白衬衣皱皱巴巴,蓝裤子也松松垮垮,裤脚肥大。
鲁特哈看了达力拿一眼,点点头——聊表敬意,仅此而已——然后转头去和一名随从交谈。但见门廊下的守卫往边上一退,让达力拿入内,鲁特哈停住话头,不满地哼了一声。达力拿总能毫不费力地见到国王,这令其他轩亲王不爽。
国王不在起居室,但通往阳台的大门敞开着。达力拿踏进阳台,他的护卫留在门外守候。雷纳林犹豫了一下,也跟上脚步。黄昏将至,室外光线越来越昏暗。从战术角度而言,将战时行宫设在高处是有利的,但也会因此受到飓风无情的肆虐。这是古往今来战场上不变的难题:究竟选择遮风避雨的地方,还是选择视野开阔的制高点?
大部分人会选择前者,他们的军营位于破碎平原边缘,不太可能遭到攻击,所以高地的优势并不重要。但国王总是喜欢高高在上。达力拿也支持艾尔霍卡的选择,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阳台本身是一块厚实的岩板,直接以这座小山的山顶雕凿而成,三面环有铁栏。国王的住所是一栋塑魂术造就的圆顶建筑,立在天成的岩石构造之上,建筑外墙附有斜道和楼梯,通往建在山坡低处的几个楼层,那里住着国王的各类随员:守卫、读风者、虔诚者和一些远亲。达力拿的指挥所在自己的军营里,拒绝设在行宫。
国王斜倚栏杆,两名守卫在门外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达力拿示意雷纳林到守卫那里去,好让他和国王私下谈。
空气凉飕飕的,春季来临已有一段时间,夜晚的气息带着一丝甘甜,其中有盛开的石壳木、潮湿的石头。下方的辽阔营地幻化成十个发光的圆环,环内点缀着无数守夜的篝火、煮饭的柴火、灯盏的油火,以及从不闪烁的宝石飓光。艾尔霍卡凝望着营地,凝望着破碎平原。平原上漆黑一片,只有瞭望哨发出的零星光点。
“他们是不是藏在那片黑暗的某处,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艾尔霍卡招呼达力拿上前。
“据我们所知,他们的游击小队会在夜晚行动,陛下。”达力拿一手扶住栏杆,“我忍不住想,他们也会像这样望着我们。”
国王的装束是传统的长外套,两侧扣起,但质地松垮,领口和袖口都裹着一圈打褶的花边。他的裤子是正蓝色,其剪裁式样就和鲁特哈的一样宽松。在达力拿眼里,这一切都显得太随便了。他们的士兵被一群欠缺紧张感、身穿蕾丝服装、夜夜饮酒作乐的人领导着,而且这种情况正愈演愈烈。
真被迦维拉尔说中了,达力拿心想,所以他才如此执着地奉行法典。
“你看来有心事,叔叔。”艾尔霍卡道。
“只是在回忆过去,陛下。”
“过去无关紧要,我只往前看。”
达力拿不知自己能同意哪半句。
“有时,我觉得自己能看到黑暗中的仆族智者。”艾尔霍卡说,“我感觉,只要死盯着这片平原,终究能找到他们,然后发起挑战,让他们插翅难飞。我希望他们会和我一对一较量,就像注重荣誉的男人那样。”
“如果他们注重荣誉,”达力拿拍拍侄子的后背,“就不会用那种手段杀死您父亲了。”
“依你之见,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达力拿摇摇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就像一块滚下山坡的巨石,反反复复,让我头疼。我们是不是做了一些有损他们荣誉的事?是不是因文化不同造成的误会?”
“他们也得有文化才行。他们只是野蛮的原始人。谁知道马为何踢人、斧狐犬为何咬人?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达力拿没有回答。迦维拉尔遇刺后的数月中,他也感到同样的愤怒、同样的鄙夷。他可以理解,为何艾尔霍卡一心想把这个荒野中的古怪种族贬为畜生一般的存在。
但在那些日子之前,他见过仆族智者,并与他们交流。他们确实原始,但不野蛮,也不愚蠢。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他们,他心想,依我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艾尔霍卡,”他轻声道,“有些不中听的问题,也许是时候提出来了。”
“比如?”
“比如,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
艾尔霍卡浑身一震,转身看着达力拿道:“我们会一直战斗下去,直到复仇誓约兑现,父亲的血债得到偿还为止!”
“崇高的言辞,”达力拿说,“可我们离开阿勒斯卡已有六年了。维持两个相隔千里的政府对王国不是好事。”
“国王长年在外作战是常有的事,叔叔。”
“很少会持续这么久,”达力拿道,“而且很少会带上国内所有的碎瑛武士和轩亲王。我们的资源正在枯竭,国内传来的消息称,雷希人对边境的蚕食越来越大胆。作为一个民族,我们依然不能同心同德,难以彼此信任,而这场战争的性质变了味——没有明确的取胜之道,人人专注于争夺财富而非打击敌人——拖得越久就会越糟。”
艾尔霍卡嗤之以鼻,山顶的大风向二人呼啸吹来。“没有明确的取胜之道?我们一直在打胜仗!仆族智者的袭击频率越来越低,攻击范围也越来越小,成千上万的敌人死在我们手里。”
“但这不够,”达力拿道,“他们还能组织起像样的攻势。这场围困给我们带来的消耗也一样大,甚至可能更大。”
“围困的策略起初不是你提出的吗?”
“那时我满心悲痛和愤怒,现在不同了。”
“你已经感受不到悲痛和愤怒了?”艾尔霍卡一脸的难以置信,“叔叔,我刚才听到了什么?真不敢相信!你建议我放弃战争?不是当真的吧?你想让我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缩在家里?”
“我说过,这些话并不中听,陛下。”达力拿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这很不容易,“但您必须认真考虑。”
艾尔霍卡长出一口气,神情颇为不悦:“看来撒迪亚斯他们私底下说的都是真的。你变了,叔叔。这和你间歇发作的症状有关,是不是?”
“那些事并不重要,艾尔霍卡,听我说!为了复仇,我们究竟可以付出多少?”
“付出一切。”
“包括你父亲打下的基业?为了以他的名义复仇,便让他生前的理想化为泡影,这就是我们告慰他的方式?”
国王一时语塞。
“你不愿放过仆族智者,”达力拿说,“那是值得称赞的。但你不能让灼热的复仇心蒙蔽双眼,看不到王国的需求。复仇誓约让轩亲王们走到了一起,但打赢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四分五裂?我觉得,我们需要把他们拧到一起,把他们团结起来。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就仿佛是十个国家,一起战斗,但没有并肩战斗。”
国王没有立刻回答,这些话看来终究起了效。他是个好小伙,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优秀品质比某些人愿意承认的更多。
他转身走开几步,倚住栏杆。“你觉得我是个差劲的国王,对吗,叔叔?”
“什么?当然不是!”
“你总说我该这么做、该那么做,欠缺这个、欠缺那个。请说实话,叔叔,当你看着我时,是不是希望看见我父亲?”
“我当然希望。”达力拿道。
艾尔霍卡的脸色阴沉下去。
达力拿一手按住侄儿的肩膀。“如果不希望迦维拉尔还活着,我这当弟弟的就太不像话了。我辜负了他——这是我一生中最大、最可怕的失败。”艾尔霍卡转过身,达力拿迎向他的视线,竖起一根指头,“我爱你父亲,但这不代表我看低你,也不代表我不爱你。阿勒斯卡原本可能因迦维拉尔的死而崩溃,但你组织起这场反击,并亲手把它变成现实。你是个优秀的国王。”
国王缓缓点头:“你后来又叫人为你读过那本书,是不是?”
“是的。”
“你说话的方式像他,你知道我指谁。”艾尔霍卡转过身去,重新凝视东方,“临终前的一段时期,他的举止开始……反常。”
“我当然没那么严重。”
“也许,但你和他的状况很像。谈论着终结战争,对光辉变节者的历史着迷,命令所有人遵守法典……”
达力拿还记得那些日子——还有他与迦维拉尔的争执。如果我们的人民在挨饿,我们能在战场上找到什么荣耀?国王曾这么质问他,就像一群挤在桶里的鳗鱼,彼此阴谋算计,设法钻到有利的位置,好冲别人的尾巴咬上一口。对我们光眼种来说,这就是荣耀?
对这些话,正如艾尔霍卡刚才一样,达力拿的回答很无力。飓风之父!我开始像他了,是不是?
这让人不安,但不知为何也使人振奋。不管怎样,达力拿明白了阿多林说得对。艾尔霍卡,还有那些轩亲王,都绝不会同意撤兵。达力拿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切入点。感谢全能之主,赐给我一个直言不讳的儿子。
“也许您说得对,陛下。”达力拿道,“结束战争,离开依旧被敌人控制的战场,这会令我们蒙羞。”
艾尔霍卡点头赞同:“你能理智看待此事,我很高兴。”
“但我们必须有所改变,必须以更好的方式去战斗。”
“撒迪亚斯已经有了一种更好的方式。我向你介绍过他的冲桥队,其效用极佳,而他夺到了很多琼心石。”
“琼心石毫无意义,”达力拿说,“如果我们不能设法完成想要的复仇,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不会享受这一切的,眼看着轩亲王们彼此倾轧,他们内心深处已遗忘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告诉我,你不会。”
艾尔霍卡陷入沉默,神情郁郁。
把他们团结起来。那句话,在他脑海中轰响。“艾尔霍卡,”他突然有了主意,“还记得战争刚开始、我们刚到破碎平原的时候,撒迪亚斯和我向你的提议吗?那个让轩亲王分工合作的建议。”
“记得。”艾尔霍卡说。很久以前,阿勒斯卡的十位轩亲王曾各自掌管王国的一项事务。譬如一人是贸易和仲裁的最高权威,他的军队在所有十个公国的通衢中巡逻,另一人则执掌司法和审判等。
迦维拉尔对此设想曾非常热衷,他声称这种制度很高明,迫使轩亲王们彼此合作。过去,这套体制使得他们相互服从对方的权威,但自阿勒斯卡分裂成十个半独立的亲王领后,此举亦不复行,至今已有几百年了。
“艾尔霍卡,任命我为轩战王怎样?”达力拿问。
艾尔霍卡没有笑,那是个好兆头。“我记得你和撒迪亚斯曾断定,如果这么做,其他轩亲王会造反。”
“也许我又错了。”
艾尔霍卡似乎在思考。最终,国王摇摇头:“不行,他们连接受我的领导都很勉强。做出那种事,他们会把我除掉。”
“我会保护你。”
“算了吧,近在眼前的威胁你都不当回事。”
达力拿叹道:“陛下,我确实在很严肃地对待您所面临的人身威胁。我的文书员和随从都在调查此事。”
“他们发现什么了?”
“至今没有定论。没有找到任何企图行刺的嫌犯,哪怕此类谣言也没有。没人目击任何可疑事件。但阿多林正询问皮匠,也许会带来一些更具实质性的结果。”
“那皮带就是被人割的,叔叔。”
“我们会查个清楚。”
“你不相信我,”艾尔霍卡脸色泛红,“你现在应该去设法查明刺客的计划,而非在这里提出一些傲慢无礼的要求,妄想成为全军统帅!”
达力拿紧咬牙关:“我这是为了你,艾尔霍卡。”
艾尔霍卡与他对视,蓝眼眸闪烁出怀疑的眼神,就和一周前一样。
先祖之血啊!达力拿心想,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过了片刻,艾尔霍卡的表情松弛下来,似乎放松了。不管他从达力拿眼中读出了什么,至少结果令他安心。“我知道你是尽力为我好,叔叔,”艾尔霍卡道,“但你也承认,最近你的状况有点反常。你对飓风有些奇怪的反应,还像着了魔般去追查父亲的遗言——”
“我想弄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变懦弱了,”艾尔霍卡说,“这事人人都知道。我不会重复他的错误,你也应该避免,你不该听取那种居然宣称光眼种应该做暗眼种的奴隶的书。”
“那不是书里想表达的含义,”达力拿道,“这本书被人误读了,其实它只是通过一系列故事和寓言,教导领袖该如何对待手下、王者该如何体恤臣民。”
“哼,那是光辉变节者写的!”
“不是他们写的,只是源于他们的启发。作者是一个叫诺哈东的普通人。”
艾尔霍卡瞪着他,眉毛一挑。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居然替这种书说话。“你变得懦弱了,叔叔。我不会趁虚而入,可别人会。”
“我没有变得懦弱。”达力拿再次强迫自己冷静,“而我们也不要岔开话题。轩亲王们需要一名领导者,来迫使他们合作。我发誓,如果你任命我为轩战王,我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就像你保证我父亲的安全那样?”
达力拿完全说不出话。
艾尔霍卡转过身去:“抱歉,我失言了。”
“不,”达力拿道,“不,你说得再正确不过,艾尔霍卡。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也许你是对的。”
艾尔霍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脸诧异:“你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为什么?”
“以前,如果有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召唤碎瑛刃,要求决斗!现在你却承认了。”
“我——”
“临终前,我父亲也拒绝跟人决斗。”艾尔霍卡拍打着栏杆,“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设一名轩战王,也许你的想法确实有道理,可其他人对目前的状况都非常满意。”
“因为他们乐在其中。如果我们想赢,就得让他们不舒服。”达力拿踏前一步,“艾尔霍卡,六年前,任命轩战王或许是个错误。可现在呢?过了这么久,我们彼此不再陌生,我们常年联手和仆族智者战斗。也许迈出下一步的时机已经成熟。”
“也许。”国王道,“你认为他们准备好了?那就证明给我看。如果你能表明他们愿意与你合作,我就考虑任命你为轩战王。怎么样,叔叔?”
这是实实在在的让步。“很好。”
“甚好,”国王起身道,“我们就此别过。天色渐晚,鲁特哈还想见我。”
达力拿点头告辞,经国王的居室退到厅外,雷纳林尾随而出。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正确的做法。阿勒斯卡人是不可能接受撤兵的,尤其是在目前的情绪下。但如果他能给他们足够的刺激和震动,迫使他们采取更加积极进取的战略……
离开国王的行宫,沿斜坡来到坐骑等候的地方时,他依然沉浸于思考中。他翻身跃上加兰特,冲照料雷沙迪乌马的马夫点头致谢。马儿已从狩猎受的跌伤中复元,腿脚健硕、步伐坚实。
达力拿的军营离此不远,他们默不作声地策马而行。我该先找哪一个轩亲王商量?达力拿心想,撒迪亚斯?
不,不行。他和撒迪亚斯联手的次数已经太多,其他人并非都被蒙在鼓里。如果别的轩亲王嗅到一丝苗头,认为他俩会结成更紧密的联盟,那将刺激他们与自己作对。最好先找一名实力较弱的轩亲王谈,看能否让对方接受某种方式的合作。一次袭击高地的联合行动如何?
他明白自己迟早要去找撒迪亚斯,这个想法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心情。如果能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合作,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他——
“父亲。”雷纳林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显得有些紧张。
达力拿坐直身子,环顾四周,一边摸向佩剑,一边准备召唤碎瑛刃。雷纳林指向东方,飓风发源的方位。
东方天际暗沉起来。
“今天会有飓风吗?”达力拿警觉地问。
“艾瑟巴说可能性不大,”雷纳林道,“可他也预测错过。”
飓风的事谁都说不准。你可以预测,但这不是一门精准的技艺。达力拿眯起眼,心跳得咚咚作响。没错,他能感觉到飓风来临的征兆。尘埃漫漫,周围的气味也变了。现在已是黄昏,但不该如此昏暗,而且天色正迅速被黑暗笼罩。空气也仿佛变得更加狂躁。
“我们要不要去亚拉达的营地避一避?”雷纳林向某处一指,问道。轩亲王亚拉达的营地离他们最近,而他们距达力拿的本营大概有十五分钟骑程。
亚拉达的部下不会拒他们于门外,没有人会不准轩亲王躲避风暴。可一想到要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另一个轩亲王随从的环伺下度过飓风,达力拿不禁颤抖起来。他们会亲眼目睹癔症的发作。一旦发生那种事,谣言会像战场上的流矢一般纷扬四散。
“快马加鞭!”他大喊一声,夹紧马腹,催促加兰特赶路。雷纳林和卫士们落在他身后,蹄如奔雷,仿佛是飓风的前奏。达力拿伏低身子,神经紧绷。天色晦暗,尘埃弥漫,无数树叶被飓风的冲击卷起,潮气淤结,空气愈发凝重。天边的云层越来越厚,不断堆积。达力拿一行从亚拉达营地周边的卫兵身旁呼啸而过。他们忙作一团,抓紧外衣或斗篷抵御强风。
“父亲?”雷纳林在后面大喊,“你——”
“我们还有时间!”达力拿吼道。
他们终于来到寇林家族的营地,高低不平的石墙近在眼前。大部分人已退回营内,还有一些身穿蓝白两色制服的士兵留守在外,向他们敬礼。为了通过哨卡,他不得不收慢加兰特的速度。但离自己的营房已经不远,如果纵马狂奔,很快就能赶到。他掉转马头,准备加速。
“父亲!”雷纳林手指东方。
飓幕如黑幕般竖在半空,裹挟着一道银灰色的巨大雨帘朝营地席卷而来。上方云层如纹理密布的黑色玛瑙,偶有耀目的闪电从内部炸亮。刚才朝他敬礼的卫兵急忙跑向最近的一座营房。
“我们赶得及,”达力拿说,“我们——”
“父亲!”雷纳林策马来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我很抱歉。”
狂风如鞭,达力拿紧咬牙关,看着儿子。镜片下,雷纳林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关切。
达力拿又望了一眼,那道飓幕的黑墙只消片刻就会把他们吞没。
他说得对。
他把加兰特的缰绳递给一名焦急的士兵,那名士兵的另一只手还牵着雷纳林的坐骑。两人下马后,士兵飞奔着将两匹马牵到附近一间石质马厩。达力拿差点儿跟过去——在马厩,能看到他发作的人会少一些——但附近一座营房的门开着,里面的人急切地挥手招呼他们过去。那里更安全一些。
达力拿只能听天由命,跟着雷纳林冲向石造营房。房里的士兵为他们腾出一块地方,里面还挤着一群仆从。在达力拿的营地,任何人都不会被迫在风暴来临时待在帐篷或弱不禁风的木棚里,也没有人需要为进入石质建筑躲避风暴支付费用。
房门重重地关上。看到自己的轩亲王和王子走了进来,屋里的人都惊呆了,有几个人紧张得脸色发白。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安在墙上的几块石榴石。有人开始咳嗽,一波波石屑被风卷起,不时泼洒在外墙上。达力拿努力不去在意周围不自在的目光。屋外狂风呼啸。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这次——
风暴从天而降。
开始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