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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星星的密语

  从书里取下的一页纸被折成了一颗纸星星

  雪中站着一只牡鹿。

  眨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他是一只牡鹿,还是别的东西?

  他是一段说不出口的柔情,一条无人踏足的路,还是一扇没有打开的门?

  或者说,他只是一只鹿,在林间留下匆匆一瞥就走了,他的离去没有打扰一根树枝?

  这只牡鹿是被放弃的尝试,是已失去的机会。

  像一个吻,被偷走了。

  在这些漫不经心的新时代,世道不断变化,有时牡鹿会多停留一会儿。

  他在等待,虽然他以前从不等待,也从没梦想过要去等待,更不会为梦想而等待。

  现在他等待着。

  等待有人去试一试,等待有人刺穿他的心脏。

  等待有人知道他会被铭记和怀念。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沿着雕像下方一段窄窄的楼梯往下走,波斯猫紧随其后。他脚下的台阶坑坑洼洼、参差不齐,其中一级台阶在他踩上去时崩裂了,他往下滑了三级,才伸手扶住两边让自己站稳了。

  猫在他身后叫了几声,优雅地从那一级残破的台阶上迈过,到他身边停了下来。

  “你在炫耀。”扎卡里对猫说。猫没有回答。

  炫耀,一个声音从下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回音,扎卡里想。一个清晰而延迟的回音。仅此而已。

  他几乎就要相信了,可是猫的耳朵向后竖了起来,它朝暗处发出嘶嘶的声音,于是扎卡里又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完剩下的台阶,那只猫还陪在他身边,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台阶尽头的窗台上有一盏灯,就是那种里面可能住过一位精灵的带把手的灯,不过现在灯里只有燃烧的灯油。绳索和滑轮垂挂在灯的四周,火苗附近还有一个装置,看上去很像是一块打火石。这盏灯一定是在门打开的时候自动点亮的。

  这盏灯是这个地方的唯一光源,于是扎卡里握住它弧形的把手,将它拿起来。他举着灯,下面的金色圆盘升了起来,绳索和滑轮开始移动。沉闷的叮当声从墙里传来,接着黑暗中闪现出一丝火光。在一条漆黑走廊的遥远尽头,另一盏灯被点燃了,明亮的光点仿佛一只萤火虫,指引着前进的路。

  扎卡里捧着灯,沿这条走廊往前走,那只猫还跟着他。

  在走廊里走到半路时,光线落在了一把钥匙上,钥匙环挂在墙上的挂钩里。

  扎卡里伸手取下了钥匙。

  “喵呜。”猫叫唤了起来,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或者是满不在乎。

  扎卡里拿着钥匙和灯,往走廊更深处前行,他身后跟着那只猫,还有一片黑暗。

  快到走廊尽头的地方有一个壁龛,里面放着一盏灯,和他手中的灯很像。

  灯的后方是一扇拱门,门上是光滑的石板,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个钥匙孔。

  扎卡里把钥匙环上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发出了咔嚓一声,门锁转动了。扎卡里推了推石板,门开了。

  他手中的灯和墙里的灯同时闪烁了一下。

  猫对着门后的房间发出了嘶嘶声,向后逃进了走廊。

  扎卡里听着那只猫飞奔回楼梯,然后他听见残破的台阶上被踩碎的石头又崩坏了一些,接下来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进了这个房间。

  这里闻起来是尘土和糖的味道,就和米拉贝尔的香水一样。

  灯光落在石柱和雕刻的墙面上。

  他面前有一个底座,如同诵经台,上面有一个金色的圆盘。

  扎卡里把灯放在圆盘上,压得它往下沉了一点。紧接着是一阵叮当声。

  房间四周悬挂在石柱上的灯绽放出光芒。但有些柱子没被点亮,它们的灯不见了,又或许是灯油用光了。

  石柱后面有很多长形壁龛横向排列在房间两侧。扎卡里正在纳闷,为什么这个地方看上去这么眼熟,这时他看见一处阴影的边缘露出了一只骷髅般的手。

  这是一个地下墓室。

  有那么一瞬间,扎卡里想逃跑,想跟着那只猫回到台阶上。

  但他没有这么做。

  有人想让他看到这一切。

  某个人——或者某种东西——认为他应该到这里来。

  扎卡里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在房间里探查了一番。

  他先从那些死去的人查起。

  一开始他以为他们被做成了木乃伊,但当他走近一点就发现那些布条只是松散地裹在尸体上,布条上还写满了文字。大部分布条已经和尸体一起干枯腐烂了,但有些布条上面的文字还可以辨识。

  她会在自以为无人听见的时候对自己唱歌

  把同一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对每一页都了如指掌

  光着脚从走廊走过,像猫一样安静

  笑点很低,经常被逗乐,就好像全世界都能让他开心

  他们被包裹在记忆里。这些记忆讲述了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

  扎卡里阅读这些文字时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的安息。那些揭开生平秘密的句子,那些情思和愁绪,都笼罩在灯光里。

  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它绕在一只仅剩白骨的手腕上,扎卡里不知道它的意思是不是和自己所猜想的一样。

  其中一个壁龛里摆着一个骨灰盒。它上面没有任何记忆。

  其他的壁龛都是空的。

  扎卡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房间的其他地方。一些石柱上有刻出来的凹槽,倾斜的表面就如同灯下的底座。

  其中一个底座上架着一本书。看上去非常旧。它没有封面,只剩下装订松散的纸张。

  扎卡里小心翼翼地把书拿起来。

  那些羊皮纸在他手中裂成碎片,破碎的纸片落到了底座上。

  扎卡里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把更多的碎片从底座上吹落到他脚下的石头上。

  他尽量不让自己对此感到太过伤心。也许这本书和它周围那些人一样,早就消逝了。

  他低头望着这本书的残骸落在他的脚边,他尝试去读它,可它只剩一地零碎的纸片。

  他认出了一个词:

  你好

  扎卡里眨了眨眼,又瞥见了一张碎纸片,上面写着:

  预言

  他朝另一张碎片伸出手,这片纸还算大,能被拾起来。

  家的

  纸片在他的指间化成了灰,但那些字却留在了他眼中。

  扎卡里望着古老书页化成的又一张碎片,他还没有读,就已经猜到上面写着什么了。

  儿子

  扎卡里闭上了眼睛,想听他脑袋里的声音说“这不是真的”,可它却始终沉默着。那个声音知道这是真的,他也知道。

  扎卡里睁开眼。他弯下腰,查看地上那本破碎的书。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找到的第一张有文字的纸片上,然后一张又一张地看下去。

  有三件

  东西丢失

  在时间里

  扎卡里继续寻找,而那本书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能看清楚的只有仅剩单个字的碎片了。

  剑

  书

  人

  这些字几乎刚被认出来就立刻消失了,一堆碎纸屑里只剩下两个字:

  找

  人

  扎卡里想从碎纸堆中获得更多的解释,然而对书占卜的环节已经结束。这本书失去了书的形态,就无法再提供任何线索了。

  扎卡里掸去手中会预言的书页所留下的粉末。找人。他想起了《甜蜜的忧伤》中迷失在时间里的人。他想知道该如何听从书的亡魂所发出的命令,去寻找某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人。他朝那些尸体望去,他们没有回应他的注视,他们睁眼凝望的日子早已远去。

  扎卡里把那盏灯从底座上挪开,其他的灯便自动熄灭了。

  他走出那扇门,停下来把钥匙从钥匙孔里拔下来。

  门关上了。

  外面的走廊感觉变长了。

  扎卡里把钥匙挂在钩子上,又将灯放回灯架。它沉入原来的位置,走廊另一头的灯光熄灭了。

  扎卡里看了一眼走廊。它消失在黑暗中,不过在灯光所照之处的尽头,一道影子立在暗处,有人站在走廊的中央盯着他。

  扎卡里眨了眨眼睛,那个人影就不见了。

  他跑上了残破的台阶,不敢回头看,差点被那只波斯猫给绊倒,它一直在台阶的最上面耐心地等着他。

  一颗纸星星的一角被压弯了

  第113号噩梦:

  我坐在一个巨大的椅子里,没法从中挣脱。我的双臂被绑在椅子的扶手上,但我的手不见了。一群没有面孔的人围在我身边站着,往我嘴里喂纸片。他们在那些纸上写下了本该属于我的所有身份,但他们从未问过我是什么人。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朝电梯走去,他要回佛特蒙,回学校继续写论文,回归他的正常生活,他要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或许他可以带上那只猫;总有一天他会说服自己,这个地下图书馆般的奇幻之地只是为了说明这只猫的来历而精心编造的幻想故事。他会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这个说法,直到他也开始相信,这只猫不过是一只扁脸的流浪猫,跟着他回到了家,无论那个家在哪里。

  这时他想起来,上次他来这里所穿过的那扇门位于收藏家俱乐部的地下室,而如今它被烧了,很可能已经无法使用。

  于是扎卡里在去电梯的半路上转过身,往回朝他的房间走去,那只猫还跟着他。

  他的房门中央有一张便利贴。贴纸是柔和的蓝色,而不是传统的黄色。

  上面用整齐的一行小字写着: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

  扎卡里从门上取下字条。他读了四遍,还把它翻了过来,发现反面什么都没有。他进屋时又读了一遍,还是不太相信字条上的话。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很旺,等候他的到来。

  那只猫也跟着他进了屋。扎卡里等猫进来后就锁上了门。

  他把这张便利贴粘在了那幅兔子海盗画的画框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他试着回想自己最后一次和猫之外的人说话是什么时候。几个小时之前他是不是在听喝醉的多里安讲故事?这件事发生过吗?他也不知道。

  他大概是累了。疲劳和困倦之间有什么区别?他穿上睡衣,坐在壁炉前。那只波斯猫蜷缩在床脚,不声不响地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一切都很舒适,本不该引起任何不适的感觉。

  扎卡里望着火苗,回想起走廊暗处的那道身影,在那个只有尸体的地方盯着自己。

  大概是你的理智在和你开玩笑吧,他脑袋里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你就是我的理智呢。”扎卡里大声地说。这句话惊动了床上的猫,它伸了个懒腰,又趴了下去。

  脑袋里的声音没再吱声。

  扎卡里忽然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又不愿离开房间。他想到了给凯特发短信,因为凯特随时都能联系到,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嘿,小凯,我被困在了一个像地下图书馆一样的地牢里,雪下得怎么样了?

  他找出手机,里面已经有一些电了,虽然按充电的时间来算,并没有达到该有的电量,但用来开机是足够的。

  他保存的那张照片还在手机里,拍摄于阿尔冈昆酒店的那场派对,现在看来照片上戴面具的女人显然就是米拉贝尔,而对他来说更为清楚的是,和她说话的那个男人是多里安。他不知道一年前他们在低声说些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这谈话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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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没有未接来电,但有三条短信:一条是凯特发来的照片,上面是已经为他织好的围巾;一条来自他妈妈,提醒他“水逆” 很快就要到来了;还有一条是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几个字:

  小心行事,罗林斯先生。

  扎卡里把手机关了机。反正地下也没有信号。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卡片上写下了四个字:

  你好,厨房。

  他将卡片放进自动升降机,把它送了下去。他几乎快要说服自己了,厨房和布满故事的尸体,这个地方本身,米拉贝尔和多里安,还有他所处的房间和身上的睡衣,全都是他想象出来的。这时铃响了。

  你好,罗林斯先生,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

  扎卡里想了很久,然后写下了回复:

  这是真的吗?

  他这么写道。这话听起来太含糊了,但他还是把它送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自动升降机发出叮的一声,里面放了另一张卡片和一只杯子,杯子上方升起一缕水汽,还有一个托盘,上面罩了一个银制的圆顶盖。

  扎卡里读着那张字条:

  当然是真的,罗林斯先生。我们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杯子里装满了温热的椰奶,还配有姜黄、黑胡椒和蜂蜜。

  银盖下面有六个小小的纸杯蛋糕,上面撒满了糖霜。

  谢谢你,厨房。

  扎卡里写道。

  他端起杯子和蛋糕,又回到壁炉前坐了下来。

  那只猫伸了一个懒腰,走过来和他坐在一起,它闻了闻纸杯蛋糕,又舔了舔他指尖的糖霜。

  扎卡里不记得他是何时睡着的。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熄灭的炉火旁,躺在一堆枕头中间,波斯猫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时间究竟是什么?”扎卡里问那只猫。

  猫打了个哈欠。

  自动升降机响了。墙上的灯开始闪烁,扎卡里不记得以前它自己会响。

  早上好,罗林斯先生。

  里面的字条写道。

  但愿你睡了个好觉。

  这次送来的是一壶咖啡、一个煎蛋卷和两片烤好的酸面包,还有一份装在陶瓷罐里的黄油,上面滴了蜂蜜,还撒了盐,以及满满一篮子柑橘。

  扎卡里想写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但写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情绪:

  我爱你,厨房。

  他没指望会收到回复,可铃声又响了起来。

  谢谢你,罗林斯先生。我们也非常喜欢你。

  扎卡里吃完早饭(他和猫一起吃完了煎蛋卷,把那条不许喂猫的规定抛到了脑后,而且前一天晚上他让猫舔黄油糖霜的时候就已经破坏了规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比之前清醒了一些。

  “如果你是一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人,你会去哪里?”扎卡里问那只猫。

  猫瞪着他。

  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

  “噢,对了。”扎卡里说,他想起了这句话。他在壁炉旁那些书里找了找,发现了莱姆给他的那本书,将它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他把书拿到桌上,又移过来一盏灯,这样他能看清楚一些。猫坐在他的膝盖上,发出了惬意的咕噜声。扎卡里一边看书,一边剥开一个柑橘,掰成瓣儿吃了下去。

  他读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又接着往下读。然后他翻到一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剩下的书页全是空的。这个故事,或者说这段历史,不管它是什么,就这样在书中间戛然而止了。

  扎卡里记得在《甜蜜的忧伤》中,那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人曾经游荡在蜂蜜和白骨之城,他还记得《命运和寓言》提到过无星之海,于是他怀疑所有这些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会不会都是同一个故事。他不知道西蒙此时会在哪里,该如何去找他。他想起了那个被烧毁的地方和馆长办公室里的扫帚。他还想知道预言家的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桌角有一颗纸折的星星,曾经被他装进了口袋。他把它拾起来,凑近看了看。上面写了字。

  扎卡里把星星拆开。它伸展成了一张长长的纸条。

  上面的字非常小,仿佛是有人在低语:

  第83号噩梦:

  我行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某个又大又滑的东西在黑暗中爬行,它离我如此之近,我伸手就能摸到它,可是如果我摸到了这个滑溜溜的东西,它就会知道我在这里,它就会慢慢把我吃下去。

  扎卡里让这个噩梦飘落到了桌上,然后重新拾起了那本书。他翻到有文字的最后一页,把它又读了一遍,在最后一个字上停了下来,这就是这本没写完的书的最终结局。

  扎卡里轻轻地把那只猫从自己的膝盖上挪开。他将猫放在地上,把书和一个打火机一起装进了包里,这样他就不会被困在黑暗中了,然后他穿上了鞋。他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绛紫色毛衣,出门去寻找米拉贝尔。

  几颗纸星星上的故事合在了一起(其中有一颗被猫咬掉了一部分)

  每过很长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位侍从决定,在宣誓的时候,留下自己的舌头,而放弃某样别的东西。

  这样的侍从很少见。人们不记得上一次的例外是何时发生的。他们侍奉的时间不够长,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画家迷路了。

  她以为(她想错了)选择这条路(其中一条路,任意一条路)会让她离自己曾经热爱的地方更近一些,而这个地方却在她眼前发生了变化,因为时间改变了一切。

  她希望将早已熄灭的火焰重新点燃。

  她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虽然她叫不出名字,却能感觉到失去之后体内有如饥饿般的空虚。

  画家没有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任何人。只有她唯一的学生发现她不见了,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学生很久以前就知道人们有时会消失,像兔子消失在帽子里一样,他们有时会回来,有时不会。

  侍从们偶尔会对这种事情做出妥协,因为他们的人数一直在减少。

  画家把时间都用来独处和沉思,她将损失和遗憾进行分类,想确定自己原本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去阻止它们发生,还是说它们就像海浪拍打在岸上一样,只是从她的人生中路过又离去。

  她觉得如果自己在闭关期间的任何时候有了新画作的灵感,那她就会拒绝这条路,回归她的绘画生涯,让蜜蜂找其他人去侍奉它们。

  然而新的灵感并没有出现。只有陈旧的构思,在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那些稳妥而熟悉的感觉,被她的画笔捕捉过一次又一次,而如今她从中只能找到一片空虚,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考虑过从事写作,但总觉得自己对形象的运用比文字更加自如。

  这扇门向她打开的时间比她预料的早很多,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蜜蜂。

  侍从和画家走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一扇没有标记的门前。这一刻只有一只猫注意到了他们。虽然那只猫发现这是一个错误,但他却没有干涉。猫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影响命运的。

  画家以为要把双眼都献祭出来,但只有一只眼睛被取走了。

  一只眼睛就足够了。

  一大堆形象涌到画家的眼前,如此多的画卷纷纷展开,让她应接不暇,栩栩如生的细节相互映衬,难以分割。即使她的手指非常渴望拿起画笔,她也无法想象自己能用颜料在帆布上把它们画出来,哪怕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她意识到这条路不是她该走的。

  然而要想选择其他的路已经来不及了。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在港口的走廊里穿行,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米拉贝尔的房间在哪里,而且从没想过去问她。他从空旷的舞场绕到了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地方,但酒窖里没有人。那幅画像赫然耸立在酒架间,画上的女人被蜜蜂遮住了脸。扎卡里在离开之前挑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趣的瓶子,装着叫不上名字的红色液体,上面标记了一盏灯和一对交叉的钥匙,他将它放进了包里。

  扎卡里从舞场沿另一段楼梯向上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又一次从熟悉的地方逛到了陌生的环境。

  他停下来,想弄明白自己的方位。他的旁边是一个摆满了书的阅读角,还放着一把扶手椅和一张用断裂的石柱做成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杯,里面装的不是茶,而是一支燃烧的蜡烛。

  在书架之间有一个小铜牌,上面是一个按钮,很像那种旧式的电灯开关。扎卡里按了一下。

  书架缓缓地向后移动,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房间。

  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发现这里的所有秘密,他脑袋里的声音表示。才能解决众多谜题中的一小部分。扎卡里没有和它争辩。

  书架后的房间仿佛来自一座古老的庄园别墅,或者来自某个古代谋杀案的现场。这里有黑色的木镶板和绿色的玻璃台灯,有皮革沙发和层层叠叠的东方地毯,还有被书架挡住的墙,其中一个书架是敞开的,允许扎卡里走进去。书架之间挂着带框的油画,被画廊里的灯光照亮。还有一扇正门,打开后通往一条走廊。

  正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画中的场景是夜晚的森林,透过树枝可以看见一弯新月,但树林里有一个巨大的鸟笼,笼子里原本供鸟儿落脚的栖木上有一个男人,他背对看画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他的牢笼中。

  鸟笼周围的树木上挂满了钥匙和星星,它们拴着丝带,从枝头垂下来,有的落进鸟巢里,有的掉在下面的地上。这让扎卡里想起了他房间里的兔子海盗。可能是出自同一个画家之手。这么看来,酒窖里的蜜蜂夫人大概也是这个人画的。

  多里安站在这幅画的面前,凝视着它。他穿着一件长款的羊毛毡外套,这件深蓝色的外套没有领子,完全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锃亮的纽扣可能是用木头或骨头打磨出来的,形状像星星一样,让他和这幅画同框时显得非常般配。这件外套还搭配了裤子,不过他脚上没有穿鞋。

  他转过身,书架在扎卡里的身后合上了。

  “你在这里。”多里安说,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对这个地方的笼统评价,而不是对扎卡里从书架后面冒出来的特别感想。

  “是啊,我来了。”

  “我想我梦见你了。”

  扎卡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当多里安把注意力放回到那幅画上时,他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把自己醉酒讲故事的一幕也当成了一场梦,或许这样最好。扎卡里走过去,站在多里安身边,两人肩并肩打量着笼子里的人。

  “我觉得以前看过这幅画。”多里安说。

  “它让我想起了收集钥匙的人的花园,你那本书里写的。”扎卡里说。多里安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我读过它了,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道了歉,虽然他其实并没有感到愧疚。

  “没关系。”多里安说。他又转向那幅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扎卡里问。

  “感觉自己正在失去理智,不过非常缓慢,痛苦而美妙。”

  “好吧,我明白了。那就是好多了。”

  多里安笑了起来,扎卡里想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想念一个人的笑容,明明之前只见他笑过一次。

  “是的,好多了。谢谢你。”

  “你没穿鞋。”

  “我憎恨穿鞋。”

  “对于鞋子来说,憎恨这种情绪太强烈了吧。”扎卡里表示。

  “我的大多数情绪都很强烈。”多里安回答。扎卡里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而多里安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多里安朝扎卡里迈了一步,忽然离他很近,让他感到意外,然后多里安伸出手,按在扎卡里的胸膛上,就在心脏的上方。扎卡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确认他的存在。他不知道隔着毛衣是不是能很容易地感受到一个人的心跳。

  “你真的在这里,”多里安轻轻地说,“我们确实都在这里。”

  扎卡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他们望着彼此。多里安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这是扎卡里之前没有见过的。他左边的眉毛上方有一道伤疤。一个人有很多面。有太多琐碎的故事,而读故事的机会却少之又少。“我想看看你”似乎成了一个如此尴尬的请求。

  扎卡里看见多里安也用同样的眼神在他的皮肤上游走,他有点好奇,不知他们的想法有多少相似之处。

  多里安低头看着他的手,叹了口气。

  “你穿的是睡衣吗?”多里安问。

  “是的。”扎卡里说。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还穿着那件蓝色条纹睡衣,便笑了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多里安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他笑了。

  某种东西在这笑声中发生了变化,他们失去了某样东西,却找到了别的东西,虽然扎卡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之前没有过的轻松感。

  “你从书架进来是要做什么?”多里安问。

  “我想弄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办。”扎卡里说,“我在寻找米拉贝尔,但没能找到她,后来我迷路了,于是我开始找自己所熟悉的东西,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我算熟悉的吗?”多里安问。扎卡里很想说,是的,你是我最熟悉的那个人,而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还不该把实话全都说出来,所以他只是问道:“如果你迷失在时间里,你会去哪个地方?”

  “你怎么不问我会去哪段时间?”

  “那个也要问的。”扎卡里说,虽然他意识到“寻找迷失在时间里的人”这项任务可能比他设想的更加困难,但还是笑了一下。他回头望着那幅画。

  “你怎么了?”多里安见他脸上露出了某种不悦和沮丧的表情,就这样问道。

  “我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没了,失去理智后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谜题。”扎卡里看着那个笼中人。笼子看上去很逼真,沉重的锁绕过栏杆,拴在一条链子上。它太像真的了,简直可以伸手摸到。它能骗过人们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男孩,站在一扇画出来的门前,不敢将它打开。一扇门和一个笼子有什么不同?“尚未找到”和“为时已晚”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什么样的谜题?”多里安问。

  “自从我来到这里,总是遇到一堆字条、线索和谜语。先是那位蜜蜂女王,她把我带到了一个隐藏的墓室中,里面躺满了裹着记忆纸条的死人,我的猫在那里抛弃了我,然后一本书告诉我有三样东西遗失在了时间里。不要这样看着我。”

  “一本书告诉你?”

  “它散架了,变成了很小的碎片,上面有一些启示性的文字,但我不明白其中的寓意,而我周围都是尸体,所以我压根儿不想待在那里把它想明白。总之那本书已经消失了。后来我在走廊里还遇到了一个鬼魂。我觉得,可能是吧。”

  “你确定这不是你想象——”

  扎卡里在他能把话说完之前打断了他。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编出来的?”扎卡里问,“我们在一个地下图书馆里,你见过那些画出来的门从实实在在的墙上打开,你觉得我会想象出对书占卜和那些像鬼魂一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多里安说,“我不知道现在该相信什么。”

  他们两人在沉默中瞪着对方,各种紧张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扎卡里再也忍受不住了。

  “坐吧。”他说,指了指其中一个皮革沙发。一盏带着绿色玻璃灯罩的阅读灯静静地立在它旁边。他以为多里安会与他争辩,但他没有,他在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非常顺从,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太高兴。“把这本书读完。”扎卡里说着,从包里拿出《甜蜜的忧伤》,递给多里安。“等你读完它,再读这一本。”他把《西蒙与埃莉诺之歌》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你把你的书带来了吗?”

  多里安把《命运和寓言》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你读不了……”扎卡里从他手里拿过书时,他停顿了一下,“你刚才说你已经读过它了?”

  “是的。”扎卡里说。“我觉得再读一遍可能会有帮助。怎么了?”他问道,他看见多里安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据我所知,你只会说英语和法语。”

  “我那点水平还算不上会说法语。”扎卡里澄清道,他想看看自己有多生气,却发现他的怒火已经消散了。他坐在另一个沙发里,小心地翻开《命运和寓言》。“这里的书会自动翻译。我觉得人们说话时也会,不过我只用英语或手势和别人交流过。这么想的话,馆长很可能没有对我说英语,真是不礼貌。”

  “这怎么可能?”多里安问。

  “这一切有哪件事是合理的?我连那些书架的物理构造都不明白。”

  “我刚才是用汉语问的。”

  “你会说汉语?”

  “我会说很多种语言。”多里安说。扎卡里仔细观察他的嘴唇。它们做出的口型和他听到的话不一致,就像书上翻译出来的文字一样,先是模糊的,然后才变得清楚。扎卡里觉得自己如果没有盯着看的话,就不会发现这其中的不同之处。

  “这句话也是用汉语说的?”他问。

  “这句是乌尔都语。”

  “你确实会说很多语言。”

  多里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笼中人,然后回头看向扎卡里。

  “你看起来像是要走了。”扎卡里说。多里安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无处可去。”他说。他和扎卡里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那本《甜蜜的忧伤》。

  扎卡里一边读着《命运和寓言》,一边猜测猫头鹰之王也许不止一个,这时多里安忽然抬头看着他。

  “这个……这个图书馆里的男孩,还有一个戴着绿围巾的女人。他就是我。”他说。

  “你对于自己出现在书里的反应可比我淡定多了。”

  “怎么会……”多里安刚开口,却没说下去,他还在往下读。一分钟后,他又说:“这只是最开始的那个环节,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其他任何考验。”

  “可你是一名守卫。”

  “不,我是收藏家俱乐部高层中的一员。”多里安纠正道,他还在低头看书,“不过我认为俱乐部是它的进化版。它们之间有……相似之处。”多里安从书中抬起头,环顾房间,望向书架、那幅画和通往走廊的那扇门。一只猫从门口经过,甚至都没往里面看一眼。“阿勒格拉总是说我们必须等待,等到稳妥和安全时再说。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相信了她。可‘稳妥而安全’是一个不断变动的目标。要关闭的门越来越多,要清除的问题人士也越来越多。永远都在期待,从来没有实现。”

  “收藏家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相信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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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阿勒格拉所说的去做,只要时间足够长,就能在那片乐土上获得一席之地,而那片乐土就是——类似博尔赫斯 所写的——一种图书馆。没错,他们确实相信这个。”

  “听起来像某种邪教。”扎卡里评价道。

  令他惊讶的是,多里安竟然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他承认道。

  “你相信这些吗?”扎卡里问。

  “是啊,我相信过。我曾经对此坚信不疑。我在信仰方面接受了很多东西,后来又在一夜之间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于是我就逃走了。我隐姓埋名,但这样做并不顺利。他们冻结了我所有化名之下的银行卡,让我的多个身份就此消失,又把我剩下的身份放到了监控名单、禁飞名单以及各种各样的名单上。不过我带着大量现金到了曼哈顿。藏身于曼哈顿并非难事。我可以穿着西装、拎着手提箱在闹市区行走,然后消失在人群中。不过我通常都待在图书馆。”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扎卡里问。

  “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米拉贝尔改变了我的想法。”多里安说。扎卡里还没来得及再问,多里安就把注意力移回了那本书上,刻意而明确地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书。扎卡里偶尔会偷看几眼多里安,想根据他眉毛的动作来猜测他读到了书中的哪个地方。

  终于,多里安合上了《甜蜜的忧伤》,把它放在桌上。他皱着眉,伸出一只手,扎卡里一言不发地把《西蒙与埃莉诺之歌》递给他,然后他们继续读了起来。

  当多里安把这本书合上时,扎卡里正沉浸在一个童话里(他很好奇那个雕刻故事的人把那件东西装进了什么样的盒子里,他猜那就是命运的心脏)。

  他们试着对成百上千的问题慢慢进行梳理。每当他们在这本书与另一本书之间找到了一种联系,就会出现更多种并不相称的情况。有的故事似乎与他们都出现过的那个故事毫不相干、相去甚远,而其他故事却明显与那个故事密切相关。

  “有……”多里安刚开口又停了下来,然后对着墙上的人(而不是坐在他对面的人)说道,“有一个名叫基廷基金会的组织。这个名字从未对外公布,只是一个内部称号。我不知道它的起源,从来没有人叫基廷,但这肯定不是巧合。”

  “图书馆把这本书标为来自基廷基金会的赠书。”扎卡里拿起《甜蜜的忧伤》,“他们与收藏家俱乐部有什么联系?”

  “他们所做的事情正好相反。他们是……要被清除的目标。”多里安停顿了一下。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扎卡里忽然觉得画中的鸟笼似乎不止局限于墙上。

  “地下墓室里的那本书上写了什么?”多里安问。他停下来,拿起那本《西蒙与埃莉诺之歌》,一边踱步一边翻看。

  “有三样东西迷失在时间里:一本书、一把剑和一个人。《甜蜜的忧伤》一定就是那本书,自从埃莉诺把它交给了西蒙,它已经在地面之上辗转一百年了吧?那些指示说的是‘找人’而不是‘找人和剑’,所以可能那把剑也已经被归还了。馆长办公室里就有一把剑,挂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西蒙就是迷失在时间里的人。”多里安说。

  “肯定是他。《甜蜜的忧伤》里所说的那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人还穿着带纽扣的外套。”

  多里安又拿起了《甜蜜的忧伤》,在两本书之间来回翻阅。

  “你觉得那个海盗是谁?”他问。

  “我想海盗只是一个比喻。”

  “什么比喻?”

  “不知道。”扎卡里说。他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那个笼中人,他在被画出来的笼子里,周围有很多钥匙。

  “你觉得谁是画家?”多里安问。与此同时,扎卡里脑袋里的声音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扎卡里说,“我看过很多画,可能都是出自同一个画家。我房间里就有一幅,画着一群兔子海盗。”

  “我能去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扎卡里把《甜蜜的忧伤》和《西蒙与埃莉诺之歌》一起装进自己的包里,多里安把《命运和寓言》放回他的口袋中,然后他们沿着一条走廊出发了。扎卡里觉得它似曾相识,这条像隧道一样的走廊在每个转弯处都有弧形的书架。

  “你看过多少地方?”扎卡里边走边问。他看见多里安放慢了脚步,环顾四周。

  “只去过一些房间。”他回答,越过自己赤裸的双脚往下看去。这条走廊里的地板是玻璃做的,它的下方有一个房间,里面摆满了可移动的屏风,屏风上印着很多故事。从他的角度看到的故事讲的是迷宫里的一只猫。“我见过的人只有你和一个头发蓬松的姑娘,她像天使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袍,不会说话。”

  “那是莱姆,”扎卡里说,“她是一名侍从。”

  “她的舌头还在吗?”

  “我没问过。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多里安停在一个华丽的望远镜前,旁边有一把扶手椅。它正对着附近石墙上的一扇窗户。他拉开窗闩,把窗打开。外面几乎是黑洞洞的一片,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

  多里安回到望远镜旁,透过它向窗外望去。扎卡里看见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过了一会儿,他站到一边,示意扎卡里过去看。

  扎卡里的眼睛适应了眼镜和望远镜的叠加效果后,透过一个幽深的空间看到了远处的情景。那边有一些窗户连着其他房间,它们位于港口的某个地方,被凿刻在一块岩石形成的墙面上,这块高低不平的岩石向下伸进黑暗中,而在一大片被照亮的岩石上停放着一艘大船的残骸。它的船体裂成了两半,船身之下的海水已经干涸。一面破烂的旗帜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倾斜的甲板上还堆了几摞书。

  “你觉得这片海上有过塞壬女妖吗?”多里安问,他的声音紧贴在扎卡里的耳边,“她们对水手唱歌,让船沉没。”

  扎卡里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这艘船在海上行驶的样子。

  他从望远镜前转过身,以为多里安就站在他旁边,可多里安已经沿走廊往前走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扎卡里追上他,问道。

  “当然。”

  “当初在纽约,你为什么要帮我?”这是扎卡里一直没想通的事情,他觉得除了拿回他自己的那本书,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我想帮你,”多里安说,“我这一生中有很多时间都在按别人的意愿行事,那都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在努力做出改变。比如那些冲动之下所做的决定,比如不穿鞋子,感觉实在太爽了。”

  他们转过几个弯,又经过了一条走廊,那里镶嵌着写满故事的彩色玻璃,然后他们来到了扎卡里房间的门前。扎卡里去开门,但门是锁着的。他忘记自己已经把门锁上了,于是从毛衣下面找出了钥匙。

  “你还戴着它。”多里安看着那把银剑挂饰说。扎卡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对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表示肯定:是啊,他一直戴着它,而且很少取下来。不过他一打开门,就立刻被那只波斯猫愤怒的叫声吸引了注意力,他不小心把它锁在了里面。

  “噢,对不起。”扎卡里对猫说。那只猫没有理他,只是从他双腿间穿过,跑到走廊里去了。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多里安问。

  “几个小时吧?”扎卡里猜。

  “至少这段时间他过得挺舒服。”多里安一边环顾房间一边说。他注意到了壁炉架上方的那幅画。它看上去像一幅经典的高桅帆船海景画,配上不祥的乌云和汹涌的海浪,完全是现实主义的风格,除了那群兔子模样的海盗。“你觉得这是巧合吗?”他问,“一个假装是兔子的女孩认识一位画家,还有这些画里的兔子。”

  “你认为画家画下这些兔子是为了埃莉诺?”

  “我想有这种可能。”多里安说,“我认为这其中有故事。”

  “我觉得这里面故事不少。”扎卡里说。他放下包,里面的酒瓶碰到石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扎卡里将它取出来,又给酒瓶上灯和钥匙的图案擦了擦灰。他不知道是谁将酒装进了瓶中,也不知道它在地窖里存放了多久才等来了能把它打开的人。何不现在就尝一尝呢?

  扎卡里看着带木塞的酒瓶,皱了皱眉。

  “不要笑话我。”他对多里安说,从桌上拿起一支笔,用它把木塞推进了酒瓶里。这个办法他用过很多次,因为读本科的时候没有合适的开瓶工具。

  “我们本来可以找个开瓶器的。”多里安目睹了这不太优雅的一幕,如此说道。

  “你以前还对我的临场发挥能力颇为欣赏呢。”扎卡里回答,举起了被成功打开的酒瓶。

  扎卡里喝了一大口酒,多里安笑了起来。大概是得益于醒酒的过程,也可能是因为装在玻璃瓶里,这酒有一种醇厚、浓郁而欢快的味道。不知怎么还散发着光芒,就像瓶子上的那盏灯一样。令他庆幸的是,它没有在他的唇齿间和脑海里轻声念诗或者讲故事,不过它的味道比故事还要绵长,尝起来就像远古的神话。

  扎卡里把酒瓶递给多里安,他接了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靠在了扎卡里的手指上。

  “你回去救我了,对吗?”多里安忽然问道,“抱歉我没有早点提到这件事,因为一切都还没弄清楚。”

  “主要是米拉贝尔,”扎卡里说,“我只是协助她,后来我就被绑在了椅子上,还被下了毒。”虽然这件事就发生在最近,但现在扎卡里却感觉像是过去了很久。“我已经好多了。”他补充道。

  “谢谢你。”多里安说,“你其实不必做这些。你不欠我什么,我……谢谢你。我以为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醒来却到了这里。”

  “不用谢。”扎卡里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多说一点。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多里安问,“四天?五天?还是一星期?感觉更久一点。”

  扎卡里沉默地看着他,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他心想,可能是一星期,可能是一生,也可能是一瞬。他又想,我感觉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但他没有说出口,于是他们只是注视着对方,无需多言。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多里安对着瓶子喝了一口后问道。

  “从酒窖里。它在舞场的另一头,要路过无星之海曾经存在的地方。”

  多里安看着他,眼中仿佛有很多问题,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瓶还给扎卡里。

  “在那个时候,那片海一定非同寻常。”他说。

  “你觉得人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扎卡里说。他又喝了一口浸染着神话味道的酒,然后把酒瓶递给多里安。他的大脑里涌起一阵兴奋,脉搏也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酒的作用,还是因为多里安的手指从他手指上移开的动作。

  “我觉得他们来这里的原因和我们是一样的,”多里安说,“都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即使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还有更多的东西。令人惊叹的东西。某个归属之地。我们到这里来,在别人的故事中徘徊,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事。为寻找而干杯。”多里安说着,朝扎卡里举起了酒瓶。

  “为找到而干杯。”扎卡里回答。多里安把酒瓶递给他后,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很高兴你已经读过我的那本书了。”多里安说,“再次谢谢你帮我把它找了回来。”

  “不用谢。”

  “很奇怪是不是?爱上一本书。当书页中的文字变得格外珍贵时,它们就好像成了你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我很欣慰终于有人来读这些故事了,我对它们再熟悉不过了。你最喜欢其中哪一个?”

  扎卡里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也思考着他用的“熟悉”这个词。他把那些故事回想了一遍,一幕幕画面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他将它们只当作故事,没有试图去把它们一一拆开,寻找其中的秘密。他看着手中的酒瓶,上面有钥匙和灯的图案,他想起了酒馆里的先知,还有大雪覆盖的旅店中被分享的美酒。

  “我不知道。我喜欢那个和剑相关的故事。很多故事都有点伤感。我觉得旅店主人和月亮的故事本来是我最喜欢的,不过我想要……”扎卡里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想从故事中要什么。也许是更多。他又把酒瓶递给多里安。

  “你想要一个更美满的结局?”

  “不……不一定是更美满。我想要更多的故事。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希望月亮能想办法回到那里,哪怕她不能久留。那些故事全都是这样,它们仿佛是一个个片段,属于更宏大的故事,似乎在书页之外还发生了更多事情。”

  多里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衣柜吗?”他问,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件家具。

  “是的。”扎卡里说。他放下刚才的话题,给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你检查过吗?”

  “干吗?”扎卡里问,可这时他发现多里安扬起了一边的眉毛,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噢,没有,我还没检查过。”

  他想,这是他目前遇到的唯一一个像模像样的衣柜。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从象征意义上看,他在柜子里待的时间都已经相当长了。他不相信自己居然没有检查一下这个衣柜中是不是藏了一扇通往纳尼亚的门。

  多里安把酒瓶递给扎卡里,朝衣柜走过去。

  “我对纳尼亚倒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多里安说着,用手指摩挲雕花的木门,“对我来说,这个故事中的讽喻太直接了。不过它确实很浪漫,有冰天雪地,还有温文尔雅的森林之神。”

  他打开衣柜的门,露出了笑容,但扎卡里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把一排排挂起来的亚麻和山羊绒衣服拨开,动作缓慢而小心。他没有立刻去碰衣柜的后面,而是在故意拖延这个举动。不慌不忙。

  他不需要文字就能讲故事,一个声音在扎卡里脑袋里的某个地方响起。多里安的手放在了一件毛衣上,他忽然非常希望自己此时正穿着这件衣服,这个想法让他分心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多里安已经踏进衣柜,消失不见了。

  一颗纸星星在环境和时间的蹂躏下变得面目全非而只能依稀认出星星的形状

  一个男人在时间中短暂现身,他冲进一条走廊,却发现自己再次消失在时间之外。

  一个枝形烛台倒下了,这种事经常发生。侍从们对此早有准备,他们知道何时燃烧的烛台会滚落。他们有很多办法避免意外的到来。

  但侍从们无法预测迷失在时间里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出现。当他出现的时候,他们并不在场。

  侍从的人数没有当年那么多了,而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在处理别的事情。

  火势一开始只是悄悄地蔓延,后来越烧越烈,它把书从书架上拽下来,变成卷曲的废纸,又将蜡烛熔化成一摊摊蜡油。

  它在走廊间横行肆虐,像海水那样汹涌而来,吞没沿途的一切。

  它找到了玩具屋所在的房间,并将它占为己有,整个世界都消失在火海中。

  那些玩偶只看见了一片火光,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盯着衣柜里一大堆毛衣、亚麻衬衫和裤子,又一次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还清醒。

  “多里安?”他喊道。他肯定藏在那些阴影里,蜷缩在挂着的衣物之下。以前扎卡里自己也经常这样坐在衣柜里,那个世界中只有他一个人,在窄仄的角落里被人遗忘。

  扎卡里把手伸进那些毛衣和衬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以为这些阴影只是阴影,在这个地方很多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的手指原本应该碰到结实的木头,可是它们什么都没碰到。

  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卡在了嗓子里。他钻进衣柜,往深处走去。衣柜原本有后背板的地方是空的,再往后他的手指没有摸到墙。

  他迈出一步,随后又迈了一步,羊绒衣物摩擦着他的后背。房间里的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把手伸向身体的一侧,碰到了略带弧度的坚硬石块。这里大概是一个隧道。

  扎卡里往前走去。他朝前方的黑暗伸出手,这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我们去看看这会通向什么地方,好吗?”多里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扎卡里抓住了多里安的手,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在隧道里前行,这时它转了个弯,将他们带进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放在一面镜子前,所以有两团烛火。

  “我觉得这里不是纳尼亚。”多里安说。

  扎卡里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烛光。多里安说得没错,这里不是纳尼亚。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门。

  每扇门上都雕刻着图案。扎卡里向最近的那扇门走去,这时他和多里安牵着的手松开了,他有点后悔,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门上刻着一个女孩,她将一盏灯高高举起,照亮了黑色的天空,空中遍布着一种带翅膀的怪物,它们一边尖叫,一边朝她挥舞着爪子,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们还是别打开这扇门了。”扎卡里说。

  “同意。”多里安说完,回头看了看。

  他们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有的门上刻了一座城市,弯曲的塔楼高高耸立在城中。有的门上刻了一座小岛,小岛上方是洒满月光的天空。

  有一扇门上描绘了牢门后的一个人影朝一只笼子里的另一个人影伸出了手,这让扎卡里想起了地下室中的那个海盗。他正准备打开这扇门,多里安却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另一扇门上。

  那扇门上刻着一场庆典。几十个没有面孔的身影在飘带和灯笼下跳着舞。其中一条飘带上镂刻着一串月亮,一轮满月被上弦月和下弦月围绕在中间。

  多里安将这扇门打开。门后是一片黑暗。他走了进去。

  扎卡里紧随其后,可他刚一进房间,多里安就不见了。

  “多里安?”扎卡里喊道。他转过身,想回到那个有很多门的房间,但它也消失了。

  他又转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走廊里,两边都是书。

  一对穿长袍的女人挨着他走过,她们的心思显然都在彼此身上,对他并不在意,她们经过的时候还发出了一阵笑声。

  “你们好?”扎卡里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句,但她们没有转身。

  他回头看看身后。那里没有门,只有书。高高的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这些书被经常翻看,有的书页还是敞开的。和他相隔几个书架的地方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在翻看其中一册书,他姜黄色的头发非常耀眼,几乎快接近红色了。

  “打扰了。”扎卡里说,但那人并没有从书中抬起头来。扎卡里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手指下的衣料摸起来有点奇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他知道自己隔着西服外套摸到了一个人的肩膀,却没有真实的触感,就像观看了一场配音与画面不搭的电影。扎卡里惊讶地收回了手。

  姜黄色头发的男人抬起了头,却并没有看他。

  “你是来参加派对的吗?”他问。

  “什么派对?”扎卡里问道。那个人还没回答,他们的对话就被打断了。

  “温斯顿!”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走廊的下一个拐角处传来,穿长袍的姑娘们刚才就在往那个方向走。姜黄色头发的男人放下书,朝扎卡里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就朝那个声音追了过去。

  “我想我看见了一个鬼魂。”扎卡里听见他对同伴随口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走廊里。

  扎卡里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们看上去和平时一样。他把那个人放回书架的书拿了起来,感觉它是固体的,但在他手中似乎不是固态,就好像他的大脑告诉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而实际上那本书却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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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本书就在眼前。他打开书,惊讶地认出了书页中一首诗的片段。萨福 的诗作。

  有人会记得我们

  我说

  哪怕在另一时空

  扎卡里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书的重量并没有随着这个动作从手中转移,而他发现自己原本一直在期待手感上会有所变化。

  阵阵欢笑从另一条走廊里传来。音乐声在远处响起。毫无疑问,扎卡里所在的地方正是无星之海上他所熟悉的那座港口,但一切都生机勃勃,活泼热闹。而且这里的人也不少。

  他以为自己路过了一尊金色的裸体女人雕像,直到她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那是把金色颜料细致地涂在了一个真的裸体女人身上。他经过的时候,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臂膀,在他的袖子上留下了几道金粉的印迹。

  他继续往前走,没有人再向他致意了,但大家似乎都知道他的存在。他们会在他经过时给他让路。越往前走,他遇到的人就越多,这时他意识到人们在往什么地方走了。

  他又经过一个拐角,来到了通往舞场的一段宽阔楼梯。楼梯上装饰着灯笼和花环,是用蘸了金色颜料的纸做成的。彩色的纸屑如瀑布般翻滚着金色的浪花,铺满了石阶。它们紧贴在裙摆上和裤脚边,随着向下移动的人群飞舞旋转。

  扎卡里跟了上去,混在参加派对的人群中。他们来到舞场,这是他熟悉的地方,却和他意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印象中那个空旷的地方现在挤满了人。所有的枝形吊灯都被点亮,在大厅里投下了舞会的灯光。天花板上点缀着金属色的气球,微微发光的长飘带从气球上垂落下来,扎卡里走近一看,发现它们都缀满了珍珠。一切都在摇摆起伏,到处都金光闪闪。这里弥漫着蜂蜜和熏香的气味,还有麝香味、汗味和酒味。

  如果不带任何气味,虚拟现实就没有那么真实,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说。

  气球形成的帷幔就像迷宫一样,偌大的地方被这些几乎透明的墙分成了很多小块。一个空间变成了多个空间:临时形成的房间;墙边的壁龛;椅子上的装饰小画;铺在石头地面上,透着珠光宝气的地毯;铺着丝绸桌布的餐桌,那深蓝色的桌布有如幽暗的夜空,上面还缀着繁星点点;桌上堆满铜制碗碟和瓶瓶罐罐,还有美酒、水果和奶酪。

  他身边有一个女人用头巾将头发扎了起来,她穿着侍从的长袍,端着一个大碗,里面盛满了金色的液体。他看到来宾们都把手浸在碗里,再拿出来时手上沾满了闪烁的金色。那颜料顺着他们的胳膊滴在了衣袖上。扎卡里发现人们的耳朵和脖子后面有金色的指纹,领口之上和腰部之下也留下了引人遐想的痕迹。

  在离舞场中心更近一点的地方,那些飘带形成的帷幕被掀开了,房间的范围得到了充分扩展。一个舞池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直延伸到另一边的走廊上。

  扎卡里沿着舞池的边缘移动。跳舞的人离他很近,礼服摩擦着他的双腿。他朝那个赫然出现的壁炉走去,发现它周围全是蜡烛,堆放在炉膛里,排列在壁炉架上,滴下的烛泪一摊摊地聚在石头上。蜡烛之间摆着一些瓶子,里面装满了金色的沙子和水,水中有白色的小鱼,长着扇形的尾巴,在亮光中如火焰般闪烁。在火苗和鱼的上方有一些画上去的符号。一轮满月的两侧全是月牙,它们盈虚消长,各不相同。

  扎卡里的手边有些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一看,发现有人往他的手掌里塞了一张折好的纸条。他扫了一眼周围参加派对的人,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打开纸条。上面用金色的墨水潦草地写满了字:

  月亮从未向死亡或时间乞求过任何恩赐,但她心中有所期望,她想要,她渴求,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任何东西。

  那是一个对她来说无比珍贵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人,更是让她难以割舍。

  月亮会时常回到那个地方,在借来的时间里偷得片刻欢愉。

  她找到了一段难以实现的爱情。

  她一定要想办法守护它。

  扎卡里抬起头,望着人群在他周围翩翩起舞,开怀畅饮,纵情欢笑。他没有见到多里安的身影,但这张字条绝对是他写的,所以他肯定就在附近。扎卡里把纸条再次折起来,将那一小段故事塞进口袋,然后继续在舞场中穿行。

  壁炉之后的桌子上堆满了酒瓶。一个穿西装的女人站在桌子后面,她一边倒酒一边调酒,然后将它们装在精致的玻璃杯中,分发给来往的人。扎卡里看着她把各种液体混合到一起,它们冒着烟,泛着泡沫,颜色从透明变成了金色,又变成了红色,再变回透明。

  他听见调酒师说了一句阴历新年的祝福,又将一个鸡尾酒杯递给对方,杯面上盖了一层金箔,喝下这杯酒就会破坏这层装饰。扎卡里在那层金色表面被搅乱之前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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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一个男人将沙子倒在地上,用这些黑色、灰色、金色和象牙白色的颗粒勾勒出复杂的图案,曼荼罗 式的圆圈里画着跳舞的人、气球以及巨大的火焰,外面一圈画了很多猫,再外面画着一圈蜜蜂。他用一根羽毛的边缘在沙子上修饰画中的细节。扎卡里凑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这个人一画完就把它抹去了,然后又从头开始画。

  附近有一个女人倚在长沙发上休息,她全身上下都披挂着丝带,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穿。那些丝带上写着诗文,它们缠绕在她的脖子和腰上,弯弯曲曲地垂落在腿间。她身边有很多仰慕者在阅读这些文字,但她让扎卡里想起了地下墓室里的尸体,于是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时一行文字映入他的眼帘:

  月亮先去与死亡商量。

  扎卡里走近一些去读这个故事,它沿着女人的手臂向下一直延伸到她的腰间:

  她问死亡能否饶恕一个灵魂。

  死亡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会满足月亮的任何愿望,因为死亡非常慷慨大方。这份馈赠只是小事一桩,很容易办到。

  那条丝带在这里就到头了,它的末端绕在女人的无名指上。扎卡里把其他丝带也读了一遍,没有更多关于月亮的内容了。

  扎卡里继续走,来到了舞场的另一片区域,那里有成百上千本书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书脊都张开了,在半空中打转。他伸手够到了头顶上的一本书,它的书页随之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所有的书开始自动重新排列,就像一群变换了阵型的大雁。

  他觉得自己看到多里安了,就在舞池的另一边,于是他朝那个方向走去。他随着人群挪动。人实在太多了。人们只是朝他投下匆匆一瞥,虽然他感觉自己不太像鬼魂。他周围的房间和人群似乎变得更加真实了。他几乎能感觉到别人的手指从自己的手指上擦过。

  “原来你在这里。”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那不是多里安,而是先前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他没穿外套,手臂自上而下直到指尖都裹了一层金色。扎卡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也许他正在对别人说话,但这个人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什么时候的人?”这个人问道。

  “什么?”扎卡里问,他还是不确定这个人在对他说话。

  “你不属于现在。”姜黄色头发的人说。他举起一只金色的手,放在扎卡里的脸上,用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扎卡里感觉到了,这一次真的感觉到了,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姜黄色头发的人挪动了一下,想把他拉到舞池里,可拥挤的人群在他们周围来来往往,把他们冲散了,然后这个人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扎卡里想到房间的外沿去,离人群远一点。他原先以为乐队在自己身后,可现在笛手就在他面前,而鼓手则在他左手边的某个地方。灯光变暗了,可能气球正在下沉,这个空间在他向外移动时缩小了。他经过一把扶手椅,一条金色的裙子被遗忘在椅子里,像是一块蜕下的蛇皮。

  扎卡里来到墙边,发现上面写满了文字,金色的字迹落在黑色的石头上。这些字他读起来很吃力,照在金属色颜料上的光线不是太亮就是太暗。故事沿着墙边展开,于是扎卡里跟着它往前走。

  月亮来找时间商量。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月亮请求时间庇护一个地方和一个灵魂。

  时间让月亮等待她的答案。她接受了这个请求,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时间同意帮助月亮,而作为交换,月亮也必须帮助时间找到留住命运的办法。

  月亮答应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被拆散的缘分。

  于是时间答应将那个地方藏起来,远离星星。

  如今在这个地方,日和夜的更替与别处不同,变得奇怪而缓慢。时光是懒洋洋的,也是甜蜜蜜的。

  墙上的字到此为止。扎卡里远远地望着这个派对。他看到气球飘过吊灯,跳舞的人在不停旋转,附近有一个女孩用金色颜料在另一个女孩裸露的皮肤上写下一行行散文,之前墙上的那些字也许正是借用这颜料写的。一个男人端着装满小蛋糕的托盘从旁边经过,蛋糕上的糖霜都是诗句。有人递给扎卡里一杯酒,然后酒杯不见了,而他却不记得它去了哪里。

  扎卡里扫视着人群,一边寻找多里安的身影,一边寻思他是不是让他自己以某种方式迷失在了时间里,此刻时间的流逝变得古怪而缓慢,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不再迷失。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间对面的一个人身上,那个男人也靠墙而站,灰白的头发被编成了精致的辫子,还蘸上了金色,除此以外馆长看上去一点都没变。不曾年轻,也不曾老去。他在盯着人群里的某个人,但扎卡里看不见那是谁。他想找一些线索来推断现在可能是哪一年,但大家的服装五花八门,不太好猜。20年代?30年代?他想知道馆长能不能看见他,想知道馆长究竟有多少岁了,还想知道他在密切注视的人是谁。

  他顺着馆长目光所投向的方向,穿过一道拱门,来到一段楼梯前。台阶上布满了蜡烛和灯笼,它们发出摇曳闪烁、不断变化的金色光芒,映照在海浪上,浪花则涌入一片黑暗中。

  扎卡里停了下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无星之海。他朝它迈出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这时有人把他拉了回来。一只胳膊环抱在他的胸前,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平息了波浪的旋动,也让金色的火光黯淡了下来。

  一个他无论到哪里都能认出来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于是月亮找到了留住爱人的方法。”

  多里安领着他向后退去,回到了舞池。扎卡里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狂欢的人群就在他们身边。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不再有任何感知上的延迟,不过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耳畔那个声音里,以及脖子后面的那片气息中。他任由多里安按自己的意愿把他带到任何地方,把故事引向任何结局。

  “曾经位于一个十字路口的旅店,现在迁到了另一个路口,”多里安继续说,“那里更加偏远,也更加黑暗,很少有人能找到它,它就在无星之海的岸边。”

  这时,多里安把手从扎卡里的眼睛上挪开,将他的身体扳过来,几乎让他转了个圈,于是他们面对面站着,在人群的中央跳起了舞。多里安的几缕头发被染上了金色,那颜料顺着他的脖子滴下来,落在了外套的肩头。

  “它至今还在那里。”他说,然后停顿了很长时间。扎卡里以为这个故事大概结束了,但这时他又靠近了一些。“这里就是月亮从天上消失时所去的地方。”多里安一字一顿地在扎卡里的唇边将这些话慢慢说出来。

  扎卡里凑了上去,想消除两人之间剩下的那点距离,可他还没有得逞,就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断裂声。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多里安失去了平衡,扎卡里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稳,怕他撞到其他跳舞的人,然而其他跳舞的人都不见了。这里空无一人。气球消失了,派对消失了,舞场也消失了。

  他们一起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扇刻着图案的门已经从门轴上脱落了下来,门上所刻画的那场庆典定格在那里,被破坏了。

  扎卡里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第一声巨响之后又传来了一声爆炸,石块如暴雨般从他们头顶落下。

  一颗纸星星被洒上了金色颜料

  无星之海正在上升。

  猫头鹰们在观望潮水的变化,一开始它非常缓慢。

  它们从浪尖飞过,浪花拍碎在荒无人迹的海岸上。

  它们发出警告和兴奋的叫声。

  这一刻已经到来了。它们等待已久。

  它们用尖叫表示庆祝,直到海平面升得很高,就连它们也需要寻找庇护。

  无星之海还在上升。

  它淹没了港口,把书从书架上拽下来,将心之厅据为己有。

  结局已至。

  这时猫头鹰之王来了,他带来了未来,就在他的翅膀上。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从一堆山羊绒和亚麻布里摔了出来,他和多里安从衣柜中跌跌撞撞地被冲回来时,扯落了柜子里好几件毛衣和衬衫,那条隧道在他们身后坍塌了,掀起一团灰尘。

  扎卡里房间中的大部分书都从书架上掉了下来。被他们留下的那个酒瓶也倒了,里面的酒洒在了桌边。兔子海盗的船一头撞到了壁炉旁的地板上。

  又是一阵震动传来,衣柜散了架,扎卡里朝门口跑去,多里安紧跟其后。扎卡里抓起自己的包,把它搭在肩膀上。

  扎卡里朝心之厅跑去,他不知道还能去其他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处地下时遇到地震究竟该往哪里跑。

  震动停止了,它造成的破坏却非常明显。他们被倒下的书架和家具绊住了脚,还停下来从一张塌陷的桌子下面救出了一只斑纹猫。那只猫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就逃走了。

  “我以为她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多里安说。他望着那只猫跳过一盏砸落下来的枝形吊灯,然后消失在阴影中,而吊灯在石头上留下了一摊蜂蜡。

  “做出什么事?”扎卡里问。这时前方传来了巨响,他们只好继续赶路,要去的方向却和那只猫正好相反,扎卡里暗自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就在他们抵达心之厅之前,有人在那里大声喊叫,但扎卡里一个字都没听清,因为这时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巨响,多里安将他向后一拉,用手臂抵在墙上,挡住了扎卡里前方的道路。

  “我有一些事想让你知道。”多里安说。心之厅里又传来一声巨响,扎卡里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但多里安抬起手,把扎卡里的脸转过来,与他面对面,他的手指缠绕在扎卡里的头发里。

  他说得很轻,扎卡里在持续的喧闹声中只能勉强听见他的话。多里安说:“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真的。因为我相信你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失去过很多东西,我不想连它也失去了。”

  “什么?”扎卡里问,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还想听他多说一点,他所指的感觉究竟是哪一种,而且他很想知道多里安为什么要选择在极其不合适的时间里和他谈论这个,其实这连交谈都不算,因为多里安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松开他走了。

  扎卡里还一脸茫然地靠在墙上。更多的书从附近的书架上掉下来,地面再次震动起来。

  “现在是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可是没有人回答他,连他脑袋里的声音也不说话。

  扎卡里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朝多里安追过去。

  他们来到心之厅,一眼就看到了刚才那声巨响从何而来:那个装有发条的小型宇宙坍塌了,自由摆动的钟摆和那些巨大的金属环缠在一起,上方有什么东西想移动它们,但没有成功,它们无规律地上下起落,敲打着地面,将那些已经裂开的瓷砖砸得粉碎。那双金色的手完好无损,但是其中一只指向下方破裂的地砖,而另一只则谴责般地指向一堆石块,那里原来是电梯门所在的位置。

  从馆长办公室传来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在扎卡里身后,多里安抬头盯着崩坏的发条装置,扎卡里意识到多里安从没见过心之厅之前的模样,他觉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很不公平,让他非常生气,有那么一瞬间——只在那一瞬间——他希望他们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扎卡里首先认出来的是馆长的声音。

  “我没有准许过任何事,”他对着扎卡里看不见的某个人说道——不,吼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扎卡里能认出这个声音是因为多里安在他身边僵住了,其实他不太记得阿勒格拉的说话声是什么样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曾见过这样做的后果,我不会让它发生的。”阿勒格拉说,然后她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穿着那件毛皮大衣,站在他们面前,抹了口红的嘴唇摆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馆长跟在她身后,他的长袍上落满了尘土。

  “你还活着,罗林斯先生。”阿勒格拉平静地说。她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她刚才并没有大喊大叫,而他们周围这些支离破碎、叮当作响的金属和离开封面、四处纷飞的书页都不存在。“我知道有人对此非常高兴。”

  “什么?”扎卡里说,不过他想问的其实是“谁”,而这个问题被他身后的喧嚣声盖住了,阿勒格拉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在他和多里安之间徘徊了片刻,她那只蓝色的眼睛比扎卡里印象中的更加明亮了,他觉得自己被盯住了,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被看透了,然后这目光离开了。

  “你一无所知。”她说。扎卡里不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对多里安说话。“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许是对两个人一起说的,扎卡里想。这时她将目光锁定在了多里安身上。“你我之间的事情还没了结。”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多里安告诉她。宇宙模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砸在瓷砖地面上,打断了他的话。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想跟你谈谈?”阿勒格拉问。她朝多里安走去,当他们几乎面对面的时候,扎卡里才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支枪,它之前被她大衣上的毛皮袖口挡住了一部分。

  扎卡里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馆长就反应了过来。他抓住阿勒格拉的手腕,将她的胳膊往后拽,想从她手中夺下那把左轮手枪,然而她已经拉动了枪栓。子弹朝上飞去,偏离了它所瞄准的位置——它原本正对着多里安的心脏。

  这一枪打在了他们头顶的一只金手上,把它撞得晃了一下,猛然向后转过去,砸在传动装置的齿轮上。

  那颗子弹嵌进了瓷砖墙,落在一幅壁画的中央。壁画描绘了一间牢房,铁栅这边有一个女孩,另一边则是一个海盗,但这幅画早已有了裂痕,颜色也褪去了,与时间的摧残相比,小小一枚金属子弹所带来的破坏毫不起眼。

  在他们的头顶,那个推动行星沿弧线运行的机械装置再次启动,这一次瓷砖地面在它的压力下屈服了,瓷砖下方的石头被砸开,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和扎卡里预料的不同,裂缝之下并不是又一条堆满书的走廊,而是一个洞口,敞开的石洞向下延伸,通往更深邃的阴影和黑暗中。

  你忘记了我们正在地下,他脑袋里的声音说。你忘记了这意味着什么,它继续说。扎卡里不再确定这声音究竟是不是在自己的脑袋里了。

  钟摆挣脱了缠绕在一起的金属,骤然坠落下去。

  扎卡里等着听它一落到底的声响,他想起了米拉贝尔的香槟酒瓶,然而并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那个豁口迅速地从一条裂缝变成一段裂谷,又变成一道深渊,将石块、瓷砖、行星模型、破碎的吊灯和书籍一起吞没,又像波浪一样朝他们所站的地方席卷而来。

  扎卡里后退一步,踏进了办公室的门。馆长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扶他站稳,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虽然那其实只是一瞬而已。

  阿勒格拉滑倒了,她脚下的地面裂开了,深渊的边缘抵达了她的脚边,她掉下去的时候伸出了手,拼命要抓住一切她能够到的东西。

  她的手指落在了多里安那件深蓝色的羊毛外套上,它的纽扣像星星一样,她拽着这件外套和衣服里的人向后倒下去,他们一起跌进了深渊中。

  在他们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扎卡里的目光和多里安的目光相遇了,他想起多里安刚才说的话,就在几分钟之前,几秒钟之前,片刻之前。

  我不想连它也失去了。

  然后多里安消失了,当馆长把扎卡里从深渊的边缘拉回来时,他还在冲着下面那一片黑暗大声嘶吼。

  一颗纸星星被拆开又被重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

  独角兽而独角兽还记得它还是一颗星星的

  那段时光也记得在此之前它是一本书的一部分

  有时候它还会梦到在成为一本书之前它是一棵

  树而在那之前更久远的时光里它是另一种星星

  预言家的儿子从雪地上走过。

  他提着一把剑——早在他出生之前,它就由最好的铁匠打造出来了。

  (和这把剑一模一样的另外两把剑都不在了,其中一把熔化在火中,被制成了新的物件,而另一把则沉入海底,被遗忘了。)

  如今这把剑插在一只剑鞘里,一位探险者曾佩戴过它,但她为保护自己的爱人而失去了生命。她的剑和她的爱人都随着她其余的故事而消失了。

  (关于这个探险者的歌谣曾一度广为传唱,但字里行间并没有多少真实性可言。)

  预言家的儿子披着一身历史和传说,朝远方的一束光望去。

  他觉得自己快到了,但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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