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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 插曲三

  两周前,佛特蒙州

  酒吧里灯光昏暗,复古灯泡将如同蜡烛一般的微光投射在酒杯和客人身上。虽然天色已晚,更多的光线却从窗外照进来,街灯给雪地带来了宛如白昼的光明。

  一个男人背靠着墙,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桌子边,他的名字不叫多里安。墙上挂着一对鹿角、一个野鸡标本和一幅画像,画中的年轻人因为战事中的通敌行为被处以绞刑,而现在还活着的人都不记得那场战争了。画前方这个还活着的男人朝外望向酒吧里的其他人,这个姿势表明他所观察的是整个房间,而非某张桌子。

  而非某个人。

  他喝的酒是女招待推荐的,他提出要一款苏格兰威士忌,但他忘记它的全称了,只记得名字里有枫树。

  他手头有一本摊开的书,但他并没有在读(他已经读过了)。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他能将目光一直锁定在过道对面的三人桌上,他的视线只会被偶尔徘徊在吧台附近的客人挡住一部分,吧台的顶部是一大块大理石,看上去像是从某个更久远的建筑上取下来的。

  那里坐着两个年轻女人(有一个他见过,在早上的大雪中)和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男人。他一开始就对三人的关系有一些猜测,后来他听得越多,观察得越多,看到得也越多,于是就越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两个女人是一对情侣,如果他对她们的肢体语言和眼神交流分析正确的话。他看到一个人把手放在了另一个人的大腿上,于是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不过这种事他以前在很多酒吧都做过,次数不少,所以他早就不需要为自己娴熟的技巧而感到自豪了。他很擅长这个。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看人就如同看书,他一直都很擅长。

  他能看懂那些女人。其中一个头发很短,语速很快,会用手势来强调自己的观点,还常常环顾酒吧里的其他地方。另一个女人话少一些,感觉更加惬意和放松,她在桌子底下偷偷把脚从靴子里脱出来,多里安一时觉得十分羡慕。她在这里和这些人相处得非常自在,不过她听对方说话的时候格外专注。她与其他两位很熟悉,但还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程度。

  然后是那个男人。

  他几乎没有朝向这一边,他端起鸡尾酒杯,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转过去时多里安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被雪打湿的鬈发留下的阴影。

  多里安原本以为他还是个男孩。一个学生。是学校里常见的那一类不太听话的人物。但这是一个男人。虽然年轻,却是成年人。一个令人着迷的男人,他的研究领域是电子游戏。

  此刻多里安看着他,却什么也看不出。他无法读出面前这个男人的基本情况。他之前想过“社交焦虑症”和“隐士”这类词,但他所看到的人并不适合用这样的词形容。羞怯的性格给他带来了一些微弱的不适感,不过在喝第一轮酒的时候就消失了。他听得多,说得少,可说话时的举止没有丝毫令人尴尬的地方。他偶尔会把酒杯举到鼻梁附近,喝的似乎是边车鸡尾酒,但肯定要的是不加糖边的那一种。

  一个让他无法看透的男人。这就好比拿到了一本无法触碰的书那样令人苦恼。一种很熟悉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这本书怎么样?”

  多里安抬起头,发现那个女招待站在他身边,正在给他续杯。她忽然冒出来,大概是为了查看他杯中的酒还剩多少:有半杯是满的,或者有半杯是空的,怎么看待取决于你是否是乐观主义者。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校园秘史》。他曾经暗自希望能拥有和书中一样紧张而热烈的情感关系,哪怕充满疯狂的杀意,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今到了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永远也遇不到了。这本书他已经读过七遍了,不过他没有告诉女招待。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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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小鸟书 我看了个开头,不过一直没看进去。”

  “这一本更好看。”多里安肯定地对她说,他的语气非常冷淡,没有给对方调情的机会。她笑容里的暖意消失了一些。

  “那就好。”她说,“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

  多里安点了点头,把目光收回到这本书的上方。他认为自己正在观察的三个人之间并没有书中角色那么深厚的情谊,但还是惺惺相惜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独立面对除了谋杀之外的那种惊险刺激,但他们不是合适的搭档。差远了。他望着他们那一桌,观察他们的手势和送来的食物,注视着他们因为某件事情同时哈哈大笑,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不过他把笑容藏在了他的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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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过几分钟,他都会匆匆打量一眼这间酒吧。客人相当多,大概是因为镇上只有几家酒吧。他瞥见吧台上方有一幅坦尼尔 。

  招牌之下站了一群客人,其中一个女孩看上去有点面熟,她举起手做出召唤酒保的姿势,她的手臂从一个放着酒杯的托盘上方移了过去,托盘马上就要被送上桌了,这时多里安发现了她这个动作的意图所在。一些几乎看不出来的粉末被洒进了下方一杯不加糖的边车鸡尾酒里,溶解在液体中。

  女孩离开了,并没有引起酒保的注意。她先是悄悄混入一群不知名的酒徒中,然后就出了门。不得留下来观察。他知道这一条。当然,他以前偶尔会打破这条规定。可那些新来的人不会花时间对行动指南进行甄别。留下来确认很重要,为此打破规定也是值得的。

  他可以放手不管。

  他也曾执行过类似的任务,次数不少,而且情况更糟。他想起了最后一次任务——最后那次——他的手开始颤抖。有一瞬间,他置身于另一个城市,在一间黑暗的酒店客房里,一切都没有按计划发展,所有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事情全都出了错,他的世界倾斜了。接着他又恢复了镇定。他放下了书。

  他不知道那杯酒里下的药粉是一种低度的失忆药,还是某种药效强劲的东西。任何一种都很难被发现,会让喝下药的人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感到头晕眼花,然后失去知觉,醒来时还会产生可怕的宿醉感,或者根本不会再醒过来。

  一位女招待端起托盘,这时多里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托盘跟前时,他确定它很有可能是药效更强的那一种,但这没关系。

  他只需撞上那位女招待,让托盘和上面的酒杯全都摔到地板上,再为自己装出来的笨手笨脚道歉,提出帮忙打扫又被拒绝,然后回到自己的桌前,假装自己原本打算走回座位,而不是从这里动身。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一本书,一个人。多年来生活神秘而沉闷,而现在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他的兴趣已经超出了限度。他很清楚这一点。

  这个人为什么会引起他的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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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令他意外地很感兴趣的年轻人从桌边站起来,离开了还在聊天的两个女人。他转过身,朝酒吧后面走去。他一走出那张桌子的视线范围,脸上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那神态不是喝醉了酒的样子,而是一种如梦似幻、心不在焉的状态,他笼罩在神思恍惚的迷雾中,可能还揣着一点心事。怪之又怪 。

  多里安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桌子,其中一个女人正盯着他。她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聊天,还在一张鸡尾酒的纸巾上写了些什么。但她刚才看见了他,她看到他在看谁了。

  该走了。

  他把书放到一边,拿出了现金,这笔钱用来买那杯鸡尾酒绰绰有余,还有一份大方的小费,他把它们都压在空酒杯下面。他来到外面的雪地里,避开街灯落下的一圈圈光斑,这时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回到了他的桌子旁。

  多里安从这里还能看见那张桌子,透过结冰的玻璃窗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和房间里其他移动的影子相比,它是不一样的。

  他心里很清楚。他不该在这里。一年前他就应该一走了之,在那天晚上,在另一个城市里,当一切都没有按计划展开的时候。

  此时此刻,有多少故事在我们身边展开?

  他的手又一次颤抖了起来,他把它们放进外衣口袋里。

  那时有一些东西破碎了,而如今他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他可以离开。他可以逃跑。一直跑下去。继续东躲西藏。他可以把这些都忘记。这本书,他的书,无星之海,一切的一切。

  他可以这么做。

  但他不愿意。

  多里安站在雪地里,快要冻僵的手指不停地颤抖,苏格兰威士忌温暖了他的思绪。他透过窗户看着扎卡里,他没有去想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他在想,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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