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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与埃莉诺之歌 时间交错不同于命星交错

  西蒙是独生子,他的哥哥在出生时就夭折了,他继承了哥哥的名字。他只是一个替代品。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穿着别人的鞋,顶着别人的名字,占用了别人的人生。

  西蒙与舅舅(他已故母亲的兄弟)和舅妈住在一起,他们时刻都在提醒他,他并非他们的亲生儿子。他妈妈的幽灵悬在他的头顶。舅舅只会在喝酒时提起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骂西蒙是私生的杂种),但他经常喝酒。乔斯琳·基廷有各种各样的称呼,有人叫她妓女,有人叫她女巫。西蒙对他妈妈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因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女巫。他曾大胆地提出自己也许并不是私生子,因为没有人确切地了解他的出身,他妈妈和那个可能是他爸爸的男人相处了很长时间,还怀过两个名叫西蒙的孩子,所以他们也许已经秘密地结过婚了。不过这番话只换来了一只朝他脑袋上砸来的玻璃酒杯(没砸到)。事后他舅舅就忘掉了这番对话。摔碎的玻璃也被女仆收拾走了。

  西蒙在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个信封。蜡封上印着一只猫头鹰,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封面上写着:

  致西蒙·乔纳森·基廷

  值此十八周年诞辰纪念日之际

  它被保存在某个银行的保险箱里,他舅舅解释说。那天一大早才寄来的。

  “这不是我的生日。”西蒙说。

  “我们一直不太确定你的出生日期,”他舅舅用一种就事论事的沉闷语气说道,“看来就是今天了。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他留下西蒙独自面对那个信封。

  它有点沉。里面不止一封信。西蒙撕开蜡封,令他惊讶的是舅舅居然没有擅自拆开它。

  他希望妈妈给他写了一封信,能穿越时空和他说说话。

  但这不是一封信。

  信纸上没有问候,也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地址。位于乡下的某个地方。

  还有一把钥匙。

  西蒙把纸翻过来,看到反面还有几个字:

  熟记并焚毁

  他把地址再次读了一遍,看了看那把钥匙,又看了一下信封的正面。

  有人送了他一座乡间别墅。也可能是一个谷仓,或者是野地里一个上锁的盒子。

  西蒙第三次看了看那个地址,然后是第四次。他闭上眼睛对自己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记错,又睁开眼把它读了一遍,这才将那页纸投进壁炉里。

  “信封里是什么?”吃饭时,他舅舅故作随意地问道。

  “只有一把钥匙。”西蒙说。

  “一把钥匙?”

  “是啊,大概是一个纪念品吧。”

  “哼嗯。”舅舅对着酒杯不满地哼了一声。

  “下周末我想去乡下看望同学。”西蒙委婉地表示,这时舅妈聊起了天气,而舅舅又一次干咳了起来。在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周之后,西蒙坐上了火车,口袋里装着那把钥匙,他望着窗外,在心中默念那个地址。

  到站后他去问路,人们给他指示了一条弯曲的小道,从空旷的田野里穿过。

  他走到门前的台阶上时才发现这里有一座石头小屋。它隐藏在常春藤和荆棘之后,坐落在荒废的花园中,快要被这座自生自灭的园子吞没了。一排低矮的石墙将它与道路隔开,生锈的大门紧闭着。

  西蒙翻过墙,荆棘拽着他的裤子。为了靠近小屋的门,他扯下一大把常春藤。

  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中。转动门锁很容易,但进门却并非易事。他在门上连推带撞,又扯掉了一些藤蔓,这才终于把门打开了。

  西蒙进屋时打了个喷嚏。每走一步就扬起更多的灰尘。尘埃穿过斜照的阳光,在树影斑驳的地板上浮动。

  一根残存的常春藤卷须从窗缝里爬了进来,盘绕在一只桌腿上。西蒙打开窗,让空气变得更清新,屋里也变得更亮堂了。

  敞开的碗橱里堆放着茶杯。火炉边挂着一个茶壶。家具(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壁炉边还有两把扶手椅,一张生锈的铜床)上到处都是书籍和纸张。

  西蒙翻开一本书,看到封面里头写着他妈妈的名字:乔斯琳·西蒙娜·基廷。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她的中间名是什么。现在他明白自己的名字起源于何处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小屋,不过如今它已经归他所属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由他说了算。

  西蒙又敞开了一扇窗户,尽量避开了藤蔓的阻挡。他从角落里找来一把扫帚,开始清扫灰尘,他想尽量打扫得干净一些,因为光线正在逐渐变暗。

  他没做任何计划,现在看来这很不明智。

  西蒙本以为会有人住在这里。或许是他妈妈。她并没有去世,要给他一个惊喜。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故事里都说女巫是很难被杀死的。而这里就很像一座女巫的小屋,住着一位爱读书的女巫,还喜欢喝茶。

  要是他把灰尘从后门扫出去,大扫除就会变得更容易,于是他拉开门闩,将门打开,却发现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屋后的田野,而是一段盘旋向下的石阶。

  西蒙从门右边爬满藤蔓的窗户向外望去,夕阳正在消逝。

  他又回头看了看门里面。这个空间的宽度已经超过了墙的范围,而且肯定与窗户的位置重叠了。

  台阶的底部有一束光。

  西蒙手握扫帚,走下台阶,来到了一排铁栅前,栅栏两侧各有一盏发光的灯笼,仿佛一个嵌在石头中的笼子。

  西蒙打开笼子走进去。那里有一个铜制的操纵杆。他拉动了操纵杆。

  那扇门关上了。西蒙抬头看了一眼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灯笼,笼子开始下沉。

  西蒙提着扫帚,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在下降,然后笼子震动着停了下来。门开了。

  西蒙走进一个明亮的房间。那里有两个底座和一扇大门。

  底座上各放了一个杯子。杯子上都有指令。

  西蒙喝掉了其中一个杯子里的液体,味道像是蓝莓、丁香和夜晚的空气。

  他把另一个杯子里的骰子投掷在底座上,看着它们停下来,然后两个底座都沉入了石头中。

  那扇大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六边形房间,正中央挂着一个钟摆。走廊两侧的灯发出摇摆的光芒,将它照亮,而这些曲折的走廊都通往看不见的地方。

  到处都是书。

  “需要我帮助吗,先生?”

  西蒙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有一头花白的长发。他还听见远处传来了欢笑声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

  “这是什么地方?”西蒙问。

  男人看着西蒙,又低头打量了一眼他手里的扫帚。

  “请跟我来,先生。”这个男人说,示意他往前走。

  “这是一个图书馆吗?”西蒙看着周围的书问道。

  “算是吧。”

  西蒙跟着男人来到了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上堆放着纸和书。墙边是一排带金属拉环的小抽屉,上面有很多手写的标牌。他走过去时,一只猫从桌上抬头看了看。

  “初到这里是会迷路的。”男人说着,翻开了一本记事簿,并将羽毛笔在墨汁里蘸了蘸,“你从什么门进来的?”

  “门?”

  男人点了点头。

  “它……它在一个小屋里,离牛津不远。有人留给我一把钥匙。”

  男人在记事簿上写了一会儿,这时他停了下来,抬起头。

  “你是乔斯琳·基廷的儿子吗?”他问。

  “是啊,”西蒙满怀热情地回答,“你认识她吗?”

  “是的,我确实与她相识。”男人回答。“你失去了她,我很遗憾。”他又说。

  “她是女巫吗?”西蒙问,他看着桌子上那只猫。

  “如果她是女巫的话,那她并没有把这个身份告诉我。”男人回答,“你的全名是什么,基廷先生?”

  “西蒙·乔纳森·基廷。”

  男人把它写在记事簿上。

  “你可以叫我馆长。”男人说,“你掷出来的是什么?”

  “什么?”

  “你的骰子,在前厅。”

  “噢,它们全都是小小的王冠。”西蒙想起底座上的骰子,解释道。当时他还想看看其他图案,但只能看清楚有一颗心和一片羽毛。

  “全部都是?”馆长问。

  西蒙点头。

  馆长皱起了眉,在记事簿上标记了一下,羽毛笔从纸面划过。桌上的猫提起爪子,朝羽毛笔拍了过去。

  馆长搁下笔,那只猫有点失望。他朝房间另一边的一个储物柜走过去。

  “初来此地,最好不要久留,不过欢迎你随时回来。”馆长递给西蒙一条项链,末端系了一个挂坠盒。“如果你迷路了,这个会指引你回到入口。电梯会把你送回你的小屋。”

  西蒙看着手中的指南针。指针在正中间旋转。我的小屋,他想。

  “谢谢。”他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务必告知。”

  “我能把这个留在这里吗?”西蒙举起扫帚。

  “当然可以,基廷先生。”馆长说,指了指门边的那面墙。西蒙把扫帚靠在了墙上。

  馆长回到了书桌前。猫打起了哈欠。

  西蒙离开了办公室,望着那个钟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正在做梦。

  他从墙边的一堆书里抽出了一本,又把它放下了。他在一条走廊里逛了逛,走廊的两边是弧形的书架,书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就像置身于隧道中。他不明白头顶上的那些书是如何做到掉不下来的。

  他试着去打开那些门。有的门被锁住了,有的门则可以打开,门里的房间堆放着更多的书,还有椅子、书桌以及摆着一瓶瓶墨水、红酒和白兰地的桌子。书的惊人数量让他望而却步。他不知道该如何从中挑选要读的书。

  他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但看到的人并不多。脚步声和说话声都近在咫尺,却不见人影。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袍的身影在点蜡烛,还有一个正在看书的女人,她完全沉浸其中,在他经过时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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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过了一个摆满油画的走廊,画中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建筑物。飘浮的城堡。与船融为一体的楼宇。建造在悬崖峭壁上的城市。它们周围的书似乎都是与建筑相关。他沿着一条过道来到了一个圆形剧场,演员们好像正在排练莎士比亚的戏剧。他认出这一幕演的是《李尔王》 ,不过其中的角色是反串的,台上是三个儿子,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扮演他们的母亲,她正逐渐陷入疯狂中。西蒙观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

  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音乐,是钢琴声。他循声而行,却找不到它的来源。

  这时一扇门映入他的眼帘。它被前面一个装满书的衣橱挡住了一部分,半隐半现地立在那里。

  门上有一个黄铜图案——一颗燃烧的心。

  西蒙试了试门把手,很容易就拧开了。

  房间中央被一张长长的木桌占据了,纸张、书籍和墨水瓶散落了一桌,但这场景不像是工作到一半被打断,而更像是在等待新的工作。地板上和躺椅里到处都是枕头。躺椅上还有一只黑猫。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跳下椅子,钻过西蒙打开的那扇门,离开了房间。

  “乐意为你效劳。”他在猫身后喊道,但那只猫没有理他。于是西蒙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这个没有猫的房间里。

  墙边还有另外五扇门。每扇门上各有一个不同的标志。西蒙关上自己身后的门,看见上面有一颗心,和它反面那个图案一模一样。其他的门上分别是一把钥匙、一顶王冠、一柄剑、一只蜜蜂和一片羽毛。

  门与门之间是圆形立柱,还有一些单薄的书架像秋千一样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书籍平整地堆放在上面。西蒙一开始想不通怎么才能够到最高处的书架,后来他发现它们都被绑在滑轮装置上,可升可降。

  每扇门前都点了灯,灯火明亮。唯独钥匙之门的灯已经完全熄灭,而羽毛之门的灯光也很微弱。

  一张纸从羽毛之门的下面被塞了进来。

  西蒙把它捡起来。纸的表面落了煤灰,把他的手指弄黑了。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是小孩子的笔迹:

  你好。

  门后面有人吗?

  或许你是一只猫?

  纸下方画了一只兔子。

  西蒙转了转门把手。它被卡住了。他检查了一下门锁,发现了一个门闩,他转动门闩后又试了一次。这一回门开了。

  打开门出现的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和裸露的墙壁。什么人都没有。他朝门后打量了一番,所见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西蒙感到很困惑,他再次关上了门。

  他把那张字条翻了过来。

  他从桌上拿起一只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然后写下了一句回答:

  我不是猫。

  他把纸折起来,将它从门下面递了过去。他等了等,再次把门打开。

  字条不见了。

  西蒙又关上了门。

  他把注意力转到一个书柜上。

  在他身后,门开了。西蒙惊讶地叫了一声。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棕色的头发打着卷,盘成了发辫,绕在一对银丝镶边的兔子耳朵上。她穿着一件古怪的针织衫和一条短得不像话的裙子,裙子下面还套着蓝色的裤子和高筒靴。她的眼神明亮而炽热。

  “你是谁?”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孩问。她的手里攥着那张纸条。

  “我是西蒙。”他说,“你是谁?”

  女孩用了较长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她歪着脑袋,兔子耳朵轻快地偏向那扇剑之门。

  “我是莉诺。”埃莉诺回答,没有完全说实话。她曾经从一首诗里读到了这个名字,觉得比埃莉诺更好听,虽然两者的发音有点相似。而且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叫什么,所以她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试一试新名字。

  “你从哪里来?”西蒙问。

  “我来自那个被烧毁的地方。”她说,仿佛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这是你写的吗?”她伸出那张字条。

  西蒙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写的?”

  “刚写的。纸反面的话是你写的吗?”他问,虽然他觉得那字迹看上去很幼稚,不太像是她写的,但这对兔子耳朵又让他有点困惑。

  埃莉诺把字条翻过来,看着这些笨拙的字母,还有那只傻乎乎的兔子。

  “这是我八年前写的。”她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把这张旧字条从门下面递过来?”

  “我一写完就把它放到门底下了。我不太明白。”

  她皱着眉头关上了这扇羽毛之门。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在这段时间里,西蒙注意到,虽然这身打扮非常古怪,但她其实长得很漂亮。她的双眸颜色很深,几乎是乌黑的。她的皮肤是浅棕色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异域风情。有时他舅妈会给他介绍一些女孩子,但她似乎和她们都不一样。他想象着她穿上长裙会是什么模样,又想象了一下她脱下长裙的样子,然后他咳嗽了一声,心里有点慌乱。

  她轮流打量着每一扇门。

  “我不明白。”她自言自语道。她转过身,又看向西蒙。不,是盯着他,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这里有蜜蜂吗?”她问。她开始检查书架后面和枕头下面。

  “我没见过。”西蒙告诉她,条件反射似的趴到桌子底下看了看,“刚才这里有一只猫,不过它走了。”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从桌子底下的另一头望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指的是来到这下面,这个地方,不是这个房间。”

  “我穿过了一扇门,在一个小屋里——”

  “你有一扇门?”埃莉诺问。她盘腿坐到地板上,在一堆椅子中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确切地说,它不是我的。”西蒙解释道。不过他猜想如果这个小屋属于他,那这扇门也算吧。一件奇怪的遗产。他推开一把挡道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于是他们面对面坐在一片林立的椅子腿中,头顶上罩着一张桌子。

  “我以为大部分的门都不见了。”埃莉诺透露道。

  西蒙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了她,还讲到了那封信、那把钥匙和那个小屋。她认真地听着,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细节都说了。信封上的蜡封。小屋上的藤蔓。当他描述起那个像笼子一样的电梯时,她的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不过她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妈妈来过这里?”埃莉诺问,这时他讲到了自己穿过门,来到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里。

  “应该来过。”西蒙觉得见到她住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书,或许比收到她的信更好。

  “她长什么样?”埃莉诺问。

  “我不记得了。”西蒙回答,他忽然想换个话题。“我以前从没见过穿长裤的女孩。”他说,希望这话没有冒犯到她。

  “穿裙子就不能爬高了。”埃莉诺解释道,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女孩子是不可以爬高的。”

  “女孩子什么事都可以做。”

  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于是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说法。它推翻了他舅舅关于女孩子的一切观点,但他觉得或许舅舅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了解女孩子,而他的舅妈对于怎样才称得上淑女有着非常挑剔的眼光。

  他猜想或许在自己闯进来的这个地方,女孩子不玩过家家的游戏,也不用遵守那些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期望她们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没有监护人常伴她们身边。他想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不是这样的女孩,还想知道女人怎样才会成为女巫。

  他们继续你来我往地提问和回答,有时候问题太多,就像抛接游戏,一次抛出一大串,回答了一个又来一个,其间还有更多的问题在等着。西蒙把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都告诉了她。他坦白了自己的恐惧和担忧,从他口中吐露的那些想法是他以前从来不敢大声说出来的,但面对她却不一样了。

  她把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讲给他听。她说起了那些书、那些房间和那些猫。她的书包里有一小罐蜂蜜,她给他尝了一点。他以为只有甜味,但不仅如此,它很浓郁,如黄金,似烟熏。

  西蒙舔着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无从表达自己的想法,即使能说出口,也肯定是词不达意的。

  埃莉诺从这个男孩的褶边衬衣和系扣外套上看不出什么。他算是男孩还是男人?她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不同。他发“r”音有些奇怪。她不知道他算不算好看,她对此没有参照,但她喜欢他的长相。他的脸上有一种率真的气质。她觉得他没有秘密。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却有着一头金发,她读过的很多书上都写着金头发配蓝眼睛,她觉得这不太协调。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他的容貌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地方。她不明白为什么书里从不描述鼻子的弧度或者睫毛的长度。她还仔细观察了他嘴唇的形状。大概人的面容过于复杂,难以用言语表达。

  埃莉诺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他看上去非常惊讶,于是她把手收了回去。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西蒙伸出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指很温暖,上面沾了黏黏的蜂蜜。她的心跳得飞快。她试着去回忆书里那些穿褶边衬衣的男孩子,推测自己该如何举止得体。她能想起来的只有跳舞,这似乎不太合适;还有刺绣,但她不知道怎么绣。或许她不该这么盯着他,可他也一直在注视她,于是她没有收回目光。

  他们坐在那里,手握着手,继续聊天。埃莉诺用指尖在他的掌心画着小圈,他们聊着那个港口,那些走廊和房间,还有那些猫。

  那些书。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书?”西蒙问。

  埃莉诺想了想。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不过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本书。

  “有的。我……我有。是……”埃莉诺停顿了一下。“你想读吗?”她这样问,却没有介绍书的内容。书往往只有亲自读过才更觉得好,而不是由别人来诠释。

  “想读,非常想。”西蒙回答。

  “我去把书取来,你读过之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看看你喜不喜欢它,如果不喜欢,我想知道确切的原因。它就在我的房间里,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

  埃莉诺打开了那扇羽毛之门。

  “很抱歉屋里这么黑。”她说。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金属棒,按下了某个开关,它发出了明亮而稳定的白光。她把亮光投向那片黑暗,西蒙看见房间里只剩一堆破碎的残骸,都是被烧焦的书籍。这里弥漫着一股烟味。

  埃莉诺离开这个房间,一脚迈进那个房间。

  西蒙跟着她,却径直撞在了墙上。等他从满眼金星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面前还是刚才见到的那片黑暗,而那个被烧毁的房间和那个女孩都不见了。

  西蒙在黑暗中使劲推了推,但它坚不可摧。

  他又敲了敲,仿佛这黑暗是一扇门。

  “莉诺?”他喊道。

  她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她取了书就会回来。既然他不能跟过去,他可以在这里等。

  他关上门,揉了揉脑门。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书架上。他认出了济慈和但丁的文集,但其他名字都是陌生的。他的思绪不断地回到那个女孩身上。

  他的手指从躺椅里的那堆天鹅绒枕头上划过。

  羽毛之门开了,埃莉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的衣着变了:她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衫,从肩头披下来,脖子上则围着一条长长的粉色围巾。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吓了一跳,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睁大眼睛盯着他。

  “发生什么了?”西蒙问。

  “我离开了多久?”她问。

  “一小会儿?”西蒙在自己的心事里走了神,没想到去计算时间,“肯定没超过十分钟。”

  埃莉诺扔下了书。它下落时书页纷纷翻开,然后它掉在了她脚边的地板上,又合了起来。她把手放到脸上,捂住了嘴,而西蒙不知所措地捡起了书,好奇地打量着它镀金的封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他忍住了翻开书看一看的冲动,虽然这个诱惑就在眼前。

  “六个月。”埃莉诺说。西蒙没听懂。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埃莉诺气恼地看着他,一脸沮丧。“六个月。”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还抬高了声音,“在这六个月里,每次我打开门,这个房间都是空的,而今天你却又出现在了这里。”

  尽管她一脸严肃,西蒙却笑了起来。

  “这太可笑了。”他说。

  “这是真的。”

  “怎么可能。”西蒙断言道,“你是在玩什么游戏吧。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一小会儿,还自称失踪了整整六个月。看,我给你演示一下。”

  西蒙转身走向心之门,手里拿着书,踏进了走廊。

  “你过来看。”说着,他转过身面朝房间,然而屋里是空的,“莉诺?”

  西蒙踏进房间,屋里依然没有人。他看看手里的书,关上门,又把门打开。

  他不可能凭空想象出了一个女孩。

  而且,如果这个女孩并不存在,那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他在手中翻动着这本书。

  他开始读了起来,因为阅读能安抚他紧张的神经。

  他等待着那扇门再次打开,但它没有。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果然在多里安所说的地方找到了《甜蜜的忧伤》,它就在那件洒上了颜料的外套口袋里,他来到这里之后,就把外套扔在了他房间里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他完全没有察觉。这本书体积很小,把它悄悄地塞进外套口袋,穿衣服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特别是当这个人身上发冷,脑子里乱成一团,还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扎卡里觉得自己应该把它回想起来。他为错过了这次亲密接触而感到恼火。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回自己房间看一看。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照看多里安,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多里安说了那句话之后就再没开过口,而扎卡里则坐在一旁读着他那本童话书,书里提到了无星之海,而且似乎有好几个不同的猫头鹰之王,这些都让他越读越困惑。莱姆接替了他的看护工作,她还解释了米拉贝尔的去向,可他没听明白。他觉得应该让她写下来,不知道他们是否允许这样做。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感到舒适又熟悉,炉火又欢快地燃烧了起来。他觉得床铺大概已经被整理过了,不过床上一片蓬松柔软,让人看不出来。厨房把他的衣服送回来了,包括他的西装,全都叠好了,一尘不染。

  他把那件被遗忘的脏外套送了下去,看他们能否把它也处理一下,然后他决定自己大概需要吃点东西。

  过了一会儿,铃声响起,他发现厨房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他的要求的,他写了“各种饺子”,于是送来的饺子种类多得惊人,但各式各样的饺子都非常美味。在数不清的样式中,每种饺子各有一个,分别放在带盖子的餐盘里,有些还配了蘸料。每个陶瓷做的盖子上都画了一幅场景:一个人在旅途上,同一个身影反复出现在不同的风景中。有的是鸟儿栖息的森林,有的是高高的山巅,有的是夜晚的城市。

  扎卡里连一半饺子都吃不完,只好把剩下的饺子留在盖子下面,希望这样能让它们保温。

  他开始从一个搁板上搜罗装苏打水的蓝色玻璃瓶。也许他可以找一些蜡烛放在里面。他从来不反对把自己安排得舒舒服服的。他已经相当舒服了。这种舒服就包括偶尔躺在浴室瓷砖上提醒自己要呼吸。

  他取回了自己的包,也拿到了自己原来的衣物,但它们不如房间里配备的衣服好看。就连他那副普通的眼镜和借来的新眼镜相比也稍逊一筹,所以扎卡里还是继续戴着新眼镜。

  他在一盏灯旁边找到了一个电插座,把他的手机插了上去,不过感觉并没有用。

  他坐在炉火边,再次翻开了《甜蜜的忧伤》,令他安心的是它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书页的缺失比记忆中更多了。也许他应该把书给米拉贝尔看一看。他停在了关于预言家儿子的那部分内容上。尚未找到。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他来到了这个港口,虽然还没找到无星之海。现在该怎么办呢?

  也许他可以去追寻这本书的来源。之前它在哪里?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图书馆查到的线索。它来自私人收藏……某个人的。他闭上眼睛,试图去回想那张纸上的内容,那是艾琳娜在凯特的讨论课后交给他的,捐献者是……某个基金会……见鬼。有一个字母“J”,他想。好像是的。

  基廷。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却不记得那几个首字母缩写了。他居然忘了把那张纸随身带来。

  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除非他接下来的打算是睡一觉。

  扎卡里把《甜蜜的忧伤》塞进了包里,把餐盘送回厨房,还要了一个苹果(厨房送来了一个银色的碗,里面装满了黄色的苹果,黄中透着点淡淡的粉红色),然后他就出发了,又踏入了港口的未知之域中。

  他尽量不用指南针,但这样一来他就无法随时了解自己正在朝哪个方向移动了。他发现一个房间里全都是桌子和扶手椅,有的桌椅被放在房间四周的单人凹室里,更多的椅子被摆在了一个面积很大的空地上,中间有一个瀑布喷泉。

  喷泉的底部有很多硬币,有些他能认出来,而有些则不太熟悉,许下的愿望堆积在轻轻冒着气泡的水底。他想起了多里安那本书中盛满钥匙的喷泉和收集钥匙的人,不知道后来他怎么样了。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寻找他的下落。大概不会有人吧。

  喷泉后面有一条走廊,它的天花板比较低,入口处被一个书架和一把扶手椅挡住了。他挪开了椅子,继续前行。走廊里灯光昏暗,有几扇紧闭的门。扎卡里走着走着,就意识到了它的古怪之处。这里的书本相对较少,猫也不多,但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走廊里的门都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门柄。只有门锁。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推了推,可它一动不动。他凑近查看了一下,发现门周围的木头边沿出现了黑色的焦炭状纹路。空气中还有一丝烟味,像是很久以前扑灭了一场大火。门上留下了一个斑点,那是原来门把手所在的位置,空出来的地方塞进了一块没被烧过的新木头。走廊另一头的阴影中又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比猫的个头更大,可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扎卡里沿原路返回,来到喷泉前,然后选择了另一条走廊。那里的灯光更加明亮,不过“明亮”也只是相对而言。每个地方的光线都只够阅读用,不会更亮了。

  他漫无目的地到处晃荡,为的是不让自己回去查看多里安的情况,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这个人),因此感到有些心烦。

  他路过了一幅画,画中有一根蜡烛,他发誓在自己经过的时候,它绝对闪烁了一下,于是他研究了一番,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书架周围的墙壁上悬挂的画框,蜡烛就插在框里的银色烛台中,烛光摇曳。他想知道是谁点亮了这支蜡烛。

  一声猫叫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扎卡里转过身,看到一只波斯猫正盯着他。它怀疑地瞪了他一眼,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了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

  “你有什么意见吗?”他问那只猫。

  “喵嗷嗷——”那只猫用一种混合着叫声和吼声的语言回答了他,表示自己的意见可不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知道啦。”扎卡里说。他回头看了看那支蜡烛,它还在画框里跳着舞。

  他把它吹灭了。

  画框立刻震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挪动。整面墙都移动了起来,画框以下的部分沉入了地板。当画框的底部与瓷砖地面平行时,下沉结束了,熄灭的蜡烛正好与猫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画框原来所在的位置空出来后,墙上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扎卡里低头看了看那只猫,它似乎对蜡烛更感兴趣,正在朝冒出来的一缕烟挥动爪子。

  这个洞口很大,扎卡里可以在里面行走,但那里的光线不足。大部分亮光都来自走廊对面桌上的一盏流苏台灯。扎卡里把台灯挪了过来,在电线长度能达到的范围内,尽量让它靠近墙上新发现的洞口。他不知道这里是如何通电的,也不知道如果停电了会发生什么。

  台灯可以移到洞口附近,但是无法继续深入。扎卡里把它倚靠在地板上——垂下的流苏让那只猫很开心——于是它就朝洞口方向倾斜了过去。他跨过那个没有画的画框,钻进了洞里。

  他的鞋子嘎吱一声踩到了地板上的某些东西,只有黑暗才知道那是什么,扎卡里觉得也许这样更好。台灯的照明效果非常出色,但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他把借来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他发现这个房间不太亮的原因是里面全都被烧毁了。他以为那里落了一层灰,结果发现是燃烧后的灰烬,覆盖在那些残存之物上,扎卡里准确地认出了它们原本是什么,在他到来之前它们已经度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房间中央的书桌和桌上的玩具屋被烧焦了,成了一堆废墟。

  玩具屋坍塌了,屋顶陷进了下方的房子里。住在里面的人和周围的摆设都被烧成了灰烬,它们将只存在于记忆中。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烧焦的纸屑和烧得面目全非的物品。

  一颗星孤零零地从天花板垂下来,拴着它的绳子竟然完好无损。扎卡里伸手碰了碰,它便落了下来,掉进一片阴影中不见了。

  “就连微小的王国也会崩塌。”扎卡里说,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在对那只猫讲话。它还在走廊里,越过画框的顶部望着他。

  作为回答,那只猫离开了他的视线。

  扎卡里的鞋子踩在烧焦的木头上,也踩在那个曾经存在的世界所剩下的碎片上。他朝玩具屋走过去。合页还没损坏,它曾经可以将玩具屋打开,就像打开一扇门一样。于是他拔掉插销,然而合页却在这个动作中被折断了,正面的墙体也随之倒在了桌子上,玩具屋的内部露了出来。

  它的损毁程度不如房间的其他部分那么彻底,但也被烧成了一片焦黑。无法分辨卧室、客厅和厨房。阁楼塌了,落到了它下面那一层上,大部分屋顶也随之掉落下来。

  扎卡里看见其中一个被烧坏的小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他将手伸进去,把它从废墟中拾起来。

  一个玩偶。他用自己的毛衣擦去了它身上的煤灰,把它举到亮光下。这是一个玩偶女孩,大概是原先这个玩偶家庭里的女儿,它涂了颜色,是瓷做的,虽然有裂纹,却没有摔破。

  扎卡里把她立在房子的灰烬中。

  他曾经想看到它原来的模样。这座房子和这个小镇,还有海那边的城市。大量的扩建和交叠的叙事。或许,他也会想为它增添点什么。他要在这个故事中留下自己的印迹。直到他面对现实,发现什么都做不了,他才明白原来他曾经是那么渴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难过还是生气,又或是失望。

  时过境迁,星移物换。

  他环顾整个房间,这个更大的空间里装着一个小女孩,而在她脚下,她自己的世界已经成了灰烬。天花板上曾经挂着很多恒星或行星,现在只剩垂下来的细线,如同蛛网一般。这时他发现,虽然大火吞没了房间,但残留下来的物件其实还有很多。曾经是一片海洋的角落躺着一只沉船,桌子边上横着一节火车轨道,一座老式落地钟从主楼的窗户里掉了出来,还有一只鹿,它的蹄子和小小的鹿角都被熏黑了,但身体是完整的,正从一个书架上用一对玻璃似的小眼睛盯着他。

  原来覆盖在墙上的墙纸像桦树皮一样成条地卷了起来。放着小鹿的书架旁有一扇门,门上没有门把手,他怀疑它与自己之前经过的是同一扇门。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房间更像是一座坟墓,烧焦的纸味和烟味更浓了。

  留在走廊里的台灯倒了,要么是它自己倒的,要么就是借助了猫的一爪之力。灯泡裂了,发出了一声破碎的轻响,灯光也随之熄灭。扎卡里独自站在黑暗中,身边是一个微型世界烧焦后的残骸。

  他闭上眼睛,从十开始倒数。

  他内心的某处希望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佛蒙特,然而他还在这里,和十秒钟前的位置分毫不差,不过他现在能看见一线光亮在为他引路。

  他从墙上的洞口钻出来,小心地跨过摔坏的台灯。他把它挪回桌上,又将玻璃碎片尽量拨到了一边。

  书架里放着一些许愿蜡烛,他用其中一支重新点亮了画框中的那根长蜡烛。蜡烛刚被点燃,画框就向上移回了原位,那道墙将这片玩偶世界的遗迹再次尘封。

  “喵。”波斯猫叫了一声,忽然出现在他脚下。

  “嘿。”扎卡里对猫说道。“我要往这边走了。”他告诉那只猫,指了指左边的走廊,这是他开口时才做出的决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不愿意也没关系。随你。”

  那只猫抬头看着他,晃了晃尾巴。

  左边的走廊不算长,却很昏暗,通往一个四周都是圆形石柱的房间,柱子上全是大理石雕像,裸露的躯体三三两两地组合在一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支撑着天花板。不过这些雕塑似乎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彼此身上,对于自己在建筑方面的作用并不在意。

  天花板被涂上了金色,还安装了很多小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耀着它下方这场凝固的石像狂欢。

  扎卡里越过肩膀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猫还跟着他。被他看到时,它停了下来,冷漠地舔了舔爪子,仿佛自己并没有在跟踪他,而只是碰巧和他走了同一个方向。

  扎卡里继续沿着另一条走廊往前走,离开了这个石柱房间,在它的门外还立着两尊雕像。其中一个注视着房间里,而另一个则背过身去,捂住了自己大理石做的眼睛。

  那只猫发现了某件东西,朝它拍打了几下,看着它在地板上轻快地跳动。不过那个东西很快就失去了吸引力,猫给了它最后一击,然后继续赶路去了。扎卡里走过去看了看这个东西是什么,发现它是一颗纸折的星星,其中一角被压弯了。他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扎卡里发现自己来到了心之厅,大概是无意中走过来的。馆长办公室开着门,但馆长没有抬头,于是扎卡里敲了敲敞开的门。

  “你好,罗林斯先生。”他说,“你感觉如何?”

  “好多了,谢谢。”扎卡里回答。

  “你的朋友呢?”

  “他还没醒,不过似乎没事了。那个……我打碎了一个台灯,在其中一条走廊里。如果你有扫帚之类的,我可以去打扫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用树枝扎成的老式扫帚上。

  “那倒不必,”馆长说,“我会去处理的。在哪条走廊?”

  “沿这条路往回走,就在附近。”扎卡里说,指了指他过来的方向,“在一个画框旁边,画框里的蜡烛是真的。”

  “我知道了。”馆长一边说,一边写下了点什么。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于是扎卡里决定打听一下,心想按常规来说也许他有点太过客气了。

  “那个玩具屋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他问。

  “发生过一场大火。”馆长回答的时候并没有抬头,对扎卡里找到它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我知道。”扎卡里说,“起因是什么?”

  “一些无法预见的情况凑到了一起。”馆长说,“是一场意外。”他见扎卡里没有立刻回应,于是又补充道:“我无法描述这件事的细节,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它发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人都到哪里去了?”扎卡里问,他声音里的怒气已经很明显了,而馆长依然在埋头写字。

  “你和我在这里,你的朋友在他的房间里,莱姆可能正在照看他,或者在忙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米拉贝尔目前的位置,她的行踪是保密的。”

  “就这些?”扎卡里问,“只有我们五个人和……猫?”

  “没错,罗林斯先生。”馆长说,“你想知道猫的数量吗?可能不准确,它们不太好数。”

  “不用,这就够了。”扎卡里说,“可是……人们都去哪里了呢?”

  馆长停了下来,抬头望着他。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或者说更加忧伤了,扎卡里说不清。也许两者兼有。

  “如果你指的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他们中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其他人在寻找新的安身之处,我希望他们都找到了。而我们之中剩下的人,你已经全都认识了。”

  “你为什么留下来?”扎卡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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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来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罗林斯先生。这是我的使命、我的责任和我‘存在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有一本书说我应该在这里,扎卡里想。因为我不敢回去,因为会遇到穿皮毛大衣、把手掌保存在罐子里的疯女人。因为我还没有解开疑惑,我连那个待解之谜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觉得待在这里比待在上面更加快活。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去无星之海上航行,呼吸那萦绕不散的空气。”他回答。馆长听出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于是露出了微笑。他笑起来时看上去年轻了一些。

  “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他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名叫基廷的人?”扎卡里问。

  馆长的表情变得让扎卡里捉摸不透。

  “这些走廊里曾经有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

  “那……那他们中间有没有人拥有一个藏书室?”扎卡里问,“在地面之上?”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他们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了,罗林斯先生。在你出生前。”

  “哦。”扎卡里说。他想再问一些问题,却不知道要问什么。《甜蜜的忧伤》就在他的背包里,他可以把它拿给馆长看,但有某种东西让他犹豫了起来。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了。馆长的书桌上有一根蜡烛变得忽明忽暗,冒出的烟把他的思绪带回了那个玩具屋,他想起了那个被毁灭的世界,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回去躺一会儿。

  “你还好吗?”馆长问。

  “我没事,”扎卡里说,听起来像是在撒谎,“谢谢。”

  他在那些走廊中绕来绕去,觉得它们似乎变得更暗了,也更空旷了。身处地下的感觉压迫着他。这里与天空之间隔了那么厚的岩层,如此沉的重量悬在他的头顶。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就像是他的避风港。刚跨过门槛,他就踩到了什么东西,是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

  他挪开鞋。鞋底下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扎卡里弯腰拾起它。纸的外侧写着一个字母“Z”,是那种花式字体,在字母的中间位置还多了一横。显然这是给他的。

  纸的内页里写着四行字,他不认识这种手写体。它看上去不像一封信,也不像一张便条。他觉得这大概是从一首诗或一个故事里摘下的片段。

  或者是一个谜语。

  蜜蜂女王为你等候已久

  藏在里面的故事要说出口

  带给她一把从未被锻造的钥匙

  另一把是纯金的她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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