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望入镜中
“你是把失衡的武器。”阿提密斯·恩崔立自言自语着。他坐在小屋中的床边，望向房间另
一端那把镶满珠宝的匕首，他的标志性兵刃。不久前他刚在失望挫败中将它狠狠掷出，钉上对
面墙壁落地镜上方一寸之处。剑柄早已停止颤动，但其末端所镶嵌的红榴石中浮跃闪耀着的烛
光令这把武器看上去仿佛仍在悸动着，如同具有了生命一般。
伤害并不能满足你，恩崔立暗忖着，甚至杀戮亦不足够。不，那些都远远不够。
这把匕首已经陪伴了恩崔立二十余年的时光。从他还不过是个小男孩时开始，就在卡林港
规则严苛的街巷间摸爬滚打着，翻过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终于取得了一席之地。无数谋杀者
环绕在他身边，而最终却是他赢了他们的游戏。那把悬于墙上的珠宝匕首正是其中至关重要的
棋子。它不仅仅令恩崔立可以伤害和屠杀对手，更令他得以凭借匕首的吸血能力将受害者的生
命力吸得一干二净。
但失衡的是，他想，你必须夺走你的受害者的一切——生命，以及所有的灵魂。你所带来
的这种空虚，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想到这问题显而易见的答案，恩崔立不禁无奈地轻哼一声。他沿着床缘挪动了一点，看见
自己的映像出现在那面华丽的长镜中。
当他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他本想将匕首掷向镜面，把那块总是提醒着他自身存在的玻
璃砸得粉碎。然而就在脱手时，匕首最终转改变了方向，转而钉上墙面。
恩崔立痛恨那面镜子。那是贾拉索的珍爱之物，但对他来说则不然。卓尔在这块玻璃面前
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他自我欣赏着，调整着他的帽子，令宽阔的帽檐恰到好处地扫过眉梢。对
卓尔而言姿态可以决定一切，而最会欣赏贾拉索的美的人莫过于他自己。他会将斗篷折过一侧
肩头，侧过身来细细审视着;然后再翻回斗篷，摆出和之前完全相反的姿势。同样地，他会把
他的眼罩从左眼调到右眼，又调回原位，以搭配上他的斗篷。外表呈现出的每个细节都无法逃
过贾拉索敏锐的目光。
但当阿提密斯·恩崔立望入镜中之时，他所见的却是为自身所憎恶的映像。他看来一点也
不像已经经历过近乎四十个春秋。他纤细而干练，有着二十岁的男子才拥有的精练肌肉和矫健
身手，大多数见到他的人会以为他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在贾拉索纠缠不休的坚持下，他一头黑
发经过整齐的修剪，从左到右分线;除了最近开始喜欢蓄留的短髭之外，他的脸颊上剃得一干
二净。他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绸制衣服——贾拉索可绝不答应他穿成别的样。
然而，对于恩崔立的外观，有一点却连这个对外貌斤斤计较的卓尔都无能为力。他打量着
自己的皮肤，那喑哑晦暗的颜色让他觉得自己本应被陈列在一具棺材里。恩崔立的目光又情不
自禁地回到他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上。这把武器将一个来自位面类人生物——亦被称为阴影—
—的生命力吸进了恩崔立的人类之躯中，令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6
“屠戮永远不能满足你，不是吗?”恩崔立大声询问，然而在他发问时，目光却从匕首转
向了映在镜中的自己，游走在二者之间。
“才不是呢。”身旁传来一个欢快悦耳的声音，“我一向以自己不到情非得已时绝不杀戮而
自豪，而这又总能令我抑制住本来使得我想要大开杀戒的欲望。”
6 详见短篇《奇异之剑》。除了外貌变年轻、肤色变暗以及寿命延长之外，截至 2011 年出版的 Neverwinter，
恩崔立并未表现出任何其他属于阴魂或半阴魂生物的能力。但这个事件与他之后的遭遇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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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崔立转过头来，看着贾拉索走进屋中。他黑色的长靴踏在木制地板上铿然作响。但就在
不久前这同一双靴子却阒然无声。恩崔立知道，贾拉索能随心所欲地令它们寂静下来或是发出
声响。
“你看上去可真够乱的。
”卓尔发话。他打开一旁的乌木矮橱，将恩崔立的白色衬衫从中扯
出来，扔到坐在床沿的杀手身上。
“我才刚刚睡醒。”
“哈，这么说昨天我带给你的母老虎逼得你筋疲力尽了?”
“或她无聊得让我无精打采。”
“你太令我担心了。
”
——若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的话——恩崔立正暗忖着，却看见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浮上
贾拉索的面容。他知道贾拉索正在用什么奇怪的魔法物品细细读取他的内心，就算不然，至少
也是在揣测着他的想法。
“那红发少女哪儿去了?”
恩崔立环视了一下这间小屋，耸耸双肩。
“我猜她已经走了。
”
“就算被睡意遮蔽了双眼，你依然保有敏锐的观察力。
”
恩崔立轻叹一声，回头望向匕首，望向镜中自身的映像。两者并列于前，给他以相同的感
受。他将脸沉入双手之中，揉着惺忪的睡眼。
一阵砰砰作响的声音令他抬起头来，看见贾拉索正在用一把匕首的剑柄将一个小装饰钉到
门框上缘。
“伊娜扎拉的礼物。”卓尔解释道。他抬手退后一步，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饰物：一个端坐
的银龙雕像，双翼伸展，血口怒张。
恩崔立并未感到惊诧。伊娜扎拉和她的妹妹塔蜜珂拉是他们的资助者、雇主、同伴，或是
任何两姊妹所愿意同他们保持的任何关系。反正在他们的关系之间这两姊妹占尽上风，因为她
们毕竟是一双巨龙。
近来总是碰上龙。
在遇到贾拉索之前，恩崔立不曾见过任何一条龙。但在那之后，他已经见过太多这种生物
了。
“蔚蓝之闪电。”贾拉索对着雕像轻声说道。一道明亮的冰蓝色光芒倏然闪过雕像的双眼，
又立即熄灭了。
“你干了什么?”
贾拉索转向恩崔立，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样解释好了——除非事先辨别出龙的种类，没人
能穿过这扇门。”
“蓝龙?”
“不过是当前如此而已。”卓尔戏谑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你走后改变它的颜色来对付你?”恩崔立问道，决定对这个自信满
满的黑暗精灵反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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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拉索摸摸眼罩。“只因我能看穿房门。”他说，“我能从龙的双眼上看出它的种类。”然后
他敛起笑容，转身再次环视着整个房间。
“你确定那女孩已经走了?”他问道。
“不然就是她变得非常，非常之小。”
贾拉索向恩崔立露出一个酸溜溜的表情：
“她正躲在你的床下?”
“你不是带着眼罩么。自己看穿它吧。”
“哦，你再次伤到我了。”卓尔说道，“告诉我，吾友，若我望进你的胸膛，是否会发现你
的心窝里空空如也呢?”
恩崔立站起身来穿上衬衫。“若当真如此请务必相告。”他说着走向他的匕首，将它从墙上
拔下来，“这样我就能剜取贾拉索的心脏填进我的胸腔。”
“那恐怕不是恩崔立这种人的心窝能装得下的吧?”
恩崔立想要回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心反驳了。
“两天之内将会有个商队离开此地。”贾拉索告诉他，“我们不仅可以随同前往北地，还能
顺便获取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你看，他们总是需要保镖的。
”
恩崔立好奇地细细打量着他，不明白贾拉索究竟为何突然如此不懈地提议前往达马拉之门
——那两堵高墙矗立在横越方铅山脉的血石之径两端，截断了这条通往瓦萨边郊荒野的道路。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差点横死于最近一次的冒险中;即使是现在，恩崔立回忆起那幢古怪的高
塔依然心有余悸。但尘埃尚未落定，贾拉索又开始提议新的北上之旅。
“为了表现我们的诚意啊，吾友。”听卓尔如此说道，恩崔立不禁更加好奇了，“有多少英
雄曾在瓦萨出人头地。”贾拉索解释道，
“很少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去赢取财富，名声和荣誉了。
”
“我还以为我们的目标是在海里奥巴加鲁斯的街巷间闯出一番名声，”恩崔立回答道，“—
—在潜在的雇主中间。”
“以及现任的雇主之中。”贾拉索表示赞同，“而我们终将如此。但想想看，一个英雄般的
名头能让我们得到多少利益和援手：令我们免遭怀疑，甚至让我们不必为自己的不慎之举担受
惩罚。在瓦萨之门，只需短短几月，我们就能获得在海里奥巴加鲁斯花上几年也难以取得的名
誉。”
恩崔立眯起双眼。原因绝不仅止于此，他暗忖。
他们来到达马拉已有数月之久，自第一天起就听说了瓦萨荒野中有英雄们的“成名良机”
——海里奥加巴鲁斯大街小巷的每间酒馆和半数街角都张贴着这样的告示，想对此一无所知简
直没有可能。然而就在最近，就在他们经历过高塔中的那场死里逃生的遭遇之后，贾拉索才突
然冒出了北上的念头。在恩崔立看来，这可真不像是贾拉索能干出来的事——瓦萨的工作艰苦
绝伦，奢侈享乐却近乎绝迹。而恩崔立再了解不过，贾拉索的行动总是以享乐为优先的。
“所以，关于瓦萨伊娜扎拉究竟告诉了你什么，令你如此向往?”恩崔立问道。
贾拉索勉强一笑，并未否认恩崔立的怀疑。
“你可否知道那一战的事情?”卓尔问道。
“知之甚少。”恩崔立直言，“我曾听闻有关国王盖洛斯·龙魇的伟大事迹。在这所作为他
和他英勇同伴的圣地而建的城市里，又有谁能对此一无所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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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和巫王征异作战，
”卓尔解释道，“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妖。”
“还有漫天飞舞的巨龙伴其左右。”恩崔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是的，是的，那些我
都听说过。”
“征异的无数宝藏被发掘出来，易主之后被带来至达玛拉。”贾拉索说道，“但他们所发现
的只是冰山一隅而已。征异拥有神器，他囤积的宝藏足以吸引龙族们听其号令，为他而战。何
况，他是个巫妖，知道如何获得不死的秘密。”
“你竟有如此渴望?”恩崔立毫不掩饰厌恶的语气。
贾拉索对此不屑地一笑。
“我是个卓尔。尽管已经经历过了几个世纪的岁月，我还是能再活
上几百年。在魔索布莱就有一只力量惊人的巫妖。”
“卓尔巫妖狄尔——那个我知道。
”恩崔立提醒道。7
“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看，他都称得上是全城最可悲的生物了。我曾时常和他打交道，知
道他几乎已经全部精力投入在永生之道上。他已经获取了不死的生命，唯恐会再次失去它。那
扭曲的生命就如同他的皮肤一般冰冷，将他置于绝对的孤独之中。他将自身逼到了一个连他自
己都无法轻易理解的境地之上，因而不得不筑起无穷无尽的高墙才能略感安心。不，巫妖之途
绝非我所渴求之物，我向你保证。
”
“亦非我所渴求的。
”
“但你是否知道，征异对不死秘密的了解能带来怎样的力量的吗?”卓尔问道，
“你可曾发
觉，日渐年迈的国王们面对行将降临的死亡愿付出如何巨大的代价吗?”
恩崔立只是瞪着面前的卓尔。
“而又有谁能说清征异还拥有什么其他珍宝?”贾拉索继续说道，
“附有强大魔法的宝藏，
抑或是规模堪比龙穴宝藏的成堆宝石?巫王的武器又是否会令你那把查戎之爪的力量也相形见
绌呢?”
“你的人生除了追财逐利之外就毫无目标了吗?”
这话令贾拉索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恩崔立只有那么很少几次见过贾拉索阵脚大乱的样子。
当然，他很快就重整旗鼓振作了起来。
“若说那就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你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卓尔终于反驳道，“你不是也横
跨了整个费伦追逐着瑞吉斯，只为夺回帕夏普克的红宝石链坠吗?”
“那是工作。
”
“你本可拒绝的。”
“我享受冒险。”
“那就让我们出发吧!”卓尔说道，对着玄关夸张地一挥手，“冒险正等待着我们!可能还
有我们前所未闻的经历呢。你又怎能抗拒那份诱惑?”
“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瓦萨不过是块荒凉的冻土，而在剩下的时间中又只是一潭泥泞
的沼泽。”
“而在那之下呢?”卓尔调侃道。
“超乎想象的宝藏。
”
7 魔索布莱狄尔家族几百年以来的幕后主宰，化为巫妖已有千年之久。在《蛛后之战》系列有较多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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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成百上千的冒险者追逐着这些宝藏。”
“显而易见。
”卓尔承认道，“但又有谁像我这般有眼光呢?”
“这话我可以理解成两种意思。”8
贾拉索一手扶在胯间，微微侧转身体摆出个姿势来。“两种理解都没错。”他对他的朋友说
道。卓尔将手探进腰带上的一个小囊中，取出一枚精心覆满白色和粉色糖霜的玉米蛋糕来。他
把糕点举至面前，一个灿烂的微笑出现在面容上。“我是如此了解该如何发掘，以及保有，珍宝
啊。”他说着，将那珍馐抛给了恩崔立，
“来自皮特的馈赠。
”
恩崔立望向蛋糕;但他对此毫无胃口——应该说他根本没有食欲。
“皮特，”他轻声说道。
他知道，贾拉索所说的珍宝指的是这个男人本身，绝非他手中的糕点。恩崔立和贾拉索将
这名胖胖的糕点师，皮特·麦克拉格，从一伙愚蠢的响马手下解救出来;之后贾拉索帮他在海
里奥巴加鲁斯安家落户，开了个光鲜体面的店铺。卓尔绝不会错过任何人才，而皮特的才能正
是毋庸置疑的。糕点师的生意蒸蒸日上，在填满贾拉索的腰包的同时，也不断向他提供着各路
情报信息。9
而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看来，他自己也很可能已经被贾拉索归为“已发掘并保有的珍宝”
之一了。二人之间，究竟是谁在领头谁在跟随，已经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
“好了，我说过两天之内将会有个商队北上么?”贾拉索露出他那个令人难以抗拒的笑容。
恩崔立刚要反驳，已到嘴边的话却难以出口。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日之后，他和贾拉索跨上坚韧的矮种马，护卫着一队由六辆马车组成的商队左翼，离开
了海里奥加巴鲁斯的北门。
8 But none of them know how to look good as well as I. 贾拉索使用了双关语，另一个意思是“谁又能像我这
样会打扮呢?”
9 关于此人可参见短篇《空虚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