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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们悄无声息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我麻木地盯着自己的脚,看着靴子在雪中移动,想着牡鹿和我的软弱所带来的后果。终于,我发现树木之间有闪烁的火光。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一片空地,那里是一个小营地,营地中间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几顶小帐篷和栓在树林中的马匹进入了我的视线。两个奥布里奇尼克正坐在火旁吃着晚餐。
玛尔的守卫将他带到了一个帐篷前,推他入内,自己也跟了进去。我想和他对视一眼,可他消失得太快了。
伊凡拖着我穿过营地,来到另一个帐篷前,他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入帐篷。我看到几个铺盖卷放在帐篷里。他将我往前推,指了指帐篷中央的杆子。“坐下。”他命令道。我背对着杆子坐下,他将我栓在杆子上,双手绑在背后,脚踝也绑住了。
“不太难受吧?”
“你知道他计划做什么,伊凡。”
“他计划给我们带来和平。”
“以什么为代价呢?”我绝望地说,“你知道这简直是疯了。”
“你知道我有两个兄弟吗?”伊凡突兀地问,熟悉的得意笑容从他英俊的脸上隐去了,“你当然不知道。他们不是天生的格里莎。他们都是士兵,他们也都在为国王打仗的过程中死了。我父亲也是这样,我叔叔也是这样。”
“我很抱歉。”
“是啊,每个人都很抱歉。国王很抱歉,王后很抱歉,你也很抱歉。但只有暗主会做点儿什么来进行改变。”
“不一定要用这个方法的,伊凡。我的能力可以用来摧毁黑幕。”
伊凡摇了摇头:“暗主知道哪些事情是必须要完成的。”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你知道的!他一旦尝过了这种权力的滋味,他就不会停下了。现在我是那个戴着项圈的人。但最终,会是你们所有人。将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强大到能够阻挡他。”
伊凡下巴上的一道肌肉抽搐起来。“继续说谋逆的话,我就要塞住你的嘴了。”他说,接着他就大步走出了帐篷,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一名召唤者和一名摄心者低着头走了进来。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回避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把头缩在毛皮领子里,吹灭了灯。
我清醒地坐在黑暗中,看着营火闪闪烁烁的光亮印在帐篷的帆布上。我可以感觉到脖子上项圈的重量,我被绑住的手发痒,想去抓。我想到了玛尔,他在另一个帐篷里,离我只有几英尺远而已。
我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境地。如果我取了牡鹿的性命,那他的力量已经成为我的了。我知道仁慈会让我们付出什么代价:我的自由、玛尔的性命、无数其他人的性命。可当我要去做必须完成的事情时,我依然太过软弱。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牡鹿。我看到暗主一遍又一遍地割开它的喉咙。我看到生命从它黑色的眼睛中逝去。可我低头看去,将雪染红的其实却是我的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被营地渐渐苏醒的声音弄醒了。帐篷门帘扬起,一名摄心者出现了。她割断绳子,将我从杆子上松开,拖着我站了起来。因为以扭曲的姿势坐了一夜,我的身体十分僵硬,嘎吱作响,抗议不休。
那个摄心者领着我走到了已经放上马鞍的马匹旁边。暗主站在那里,正对伊凡和其他格里莎轻声说话。我环顾四周寻找玛尔,没有找到,我猛地感到一阵恐慌,不过接着我就看到一个奥布里奇尼克从另一个帐篷中把他拉了出来。
“我们怎么处置他?”那个守卫问伊凡。
“让叛徒走路,”伊凡回答道,“等他累得不行了,让马拖着他走。”
我张嘴想反对,但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暗主就开了口。
“不行。”他一边说,一边优雅地骑上了马,“我们到达黑幕的时候,我要他还活着。”
守卫耸了耸肩,帮助玛尔上了马,接着把他戴着铁链的手系在了马鞍上。我先是感到一阵轻松,随后又被一阵强烈的恐惧刺痛。暗主是想让玛尔受审吗?或者他想好了要对他做什么更加糟糕的事情?他还活着,我对自己说,那也就意味着还有一线机会可以救他。
“去和她骑一匹马。”暗主对伊凡说,“确保她不能做出任何傻事。”他踢了踢马让它小跑起来,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们在森林中骑行了几个小时,经过了我和玛尔等待过兽群的那片台地。我只是看不见那些巨石,我们在它们旁边度过了那一晚。我想知道,是不是让我们在暴雪中存活下来的光亮让暗主发现了我们。
我知道他要带我们回克里比斯克,但我讨厌去想在那里等着我的是什么。暗主会选择第一个对谁动手呢?他会派一队沙艇向北前往菲尔顿吗?还是准备向南将黑幕延伸到书翰?我的手上会沾上谁的血?
又过了一天一夜,我们来到了往南通向威大道的宽阔道路上。在十字路口,我们遇到了一队武装起来的人。他们人数众多,大多穿着奥布里奇尼克的灰色衣服。他们带来了新的马匹和暗主的马车。伊凡几乎没有做任何礼节性的动作就把我扔到了天鹅绒垫子上,然后自己也跟在我后面上了车。随后,缰绳一甩,我们又上路了。
伊凡坚持要求拉上窗帘,但我还是偷偷向外瞥了一眼。我看到我们由全副武装的骑手护卫。我很难不回想起在同一辆车中和伊凡同行的那一次旅程。
夜晚,士兵们扎营,不过我被隔离开来,禁足在暗主的马车之中。伊凡会把我的饭菜拿来,他显然对于不得不担任保姆的角色深恶痛绝。路上,他拒绝和我说话,他威胁说如果我继续不停问起玛尔的情况,他就要减缓我的脉搏直到让我失去意识。但我依然每天问,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窗帘和马车之间的窗缝,希望能看上玛尔一眼。
我睡得很不好。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被大雪覆盖的那片空地,以及牡鹿的黑色眼睛,它在一片静止中凝视着我。这些每晚提醒着我,我的失败和我的仁慈所带来的伤痛。牡鹿还是死了,现在玛尔和我也在劫难逃。每天早上,我都带着新的负罪感和耻辱感醒来,同时我也感到挫败,因为我忘记了某些东西,某些在梦中清楚明显的信息,可是当我醒来,这些东西就变得无法理解了。
直到我们到达克里比斯克城郊,我才再次见到了暗主,马车门猛然打开,他敏捷地坐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伊凡一个字也没有说就消失了。
“玛尔在哪里?”门刚关上我就问道。
我看见他戴着手套的手攥了起来,可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沉稳。“我们已经进入克里比斯克了,”他说,“等其他格里莎来问候我们的时候,你一个字也不要提你小小的远足之旅。”
我非常吃惊地问:“他们不知道吗?”
“他们只知道你闭关了,通过祷告和休息来为穿越黑幕做准备。”
我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大笑:“我看起来确实休息得很好。”
“我会说你一直在禁食。”
“所以瑞耶沃斯特的士兵才都没有再找我。”我说道,渐渐明白了过来,“你从来就没有告诉国王这件事。”
“如果你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你在几天之内就会被菲尔顿刺客抓住并杀死的。”
“而你将不得不为失去王国中唯一的太阳召唤者负责。”
暗主审视了我半晌:“你觉得你跟他在一起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呢,阿丽娜?他是奥特卡扎泽亚。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你的能力,如果他理解了,那他只会害怕你。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过平凡的日子的。”
“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断然说道。
他抿着嘴,苦笑起来。“当然不一样。”他彬彬有礼地说。接着他敲了敲马车顶,车子停了下来。
“等我们到了,你会跟人们问好,然后借口说太累了,接着就回到你的帐篷里去。如果你有任何放肆,我会折磨那个追踪手,直到他乞求我,要我取他的性命。”
然后他就离开了。
我独自一个人走完了进入克里比斯克余下的路程,努力让自己停止发抖。玛尔还活着,我告诉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另一个念头闪现出来。也许暗主是在让你相信玛尔还活着,只为了让你听话。我用双臂抱住自己,祈祷这不是真的。
当我们经过克里比斯克的时候,我拉开窗帘,想起许多个月前走过这条相同的路,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那时候我差点儿被我正乘着的这辆马车踩扁。玛尔救了我,而佐娅却从召唤者马车的窗户里看着他。我曾希望能像她一样,成为一个穿着蓝色凯夫塔的漂亮女孩。
我们终于在巨大的黑色丝绸帐篷前停了下来,一大堆格里莎拥到了车边。玛丽、伊沃、谢里盖冲过来问候我。再次看到他们让我很高兴,这令我有点惊讶。
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他们的兴奋烟消云散,变成了担心和忧虑。他们期待的应是一个志得意满的太阳召唤者,而且她戴着已知的最伟大的加乘器,因力量和暗主的宠爱而容光焕发。可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苍白疲惫的女孩,正被痛苦折磨得衰弱不堪。
“你还好吗?”玛丽在拥抱我的时候小声说。
“还好。”我保证道,“只是长途旅行把我累坏了。”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露出令人信服的微笑,让他们消除疑虑。当他们对莫洛佐瓦的项圈表示惊叹,伸手去触摸它的时候,我也努力假装出满怀热情的样子。
暗主从来没有走远,他的眼睛中包含着警告,我就这样一路穿过人群,咧嘴笑着直到脸颊酸痛。
当我们经过格里莎馆阁的时候,我瞥见佐娅正在一堆靠垫上生闷气。我走过时,她贪婪地盯着项圈看。欢迎你来拿,我满心凄苦地想着,加快了脚步。
伊凡领着我来到了靠近暗主住处的一个私密帐篷。干净的衣服在我的行军床上等着我,床边还有一盆热水和我的蓝色凯夫塔。只过去了几个星期而已,再次穿上召唤者的颜色让我感觉很奇怪。
暗主的护卫团团围住了我的帐篷。只有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既是保护我,也是监控我。尽管帐篷里装饰得很豪华,有一堆堆的毛皮,一张彩绘的桌子和几把漂亮的椅子,还有一面物料能力者制作的镜子,它清亮如水,镶嵌着金子。可我愿意用这所有的东西来换取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在破烂的毯子上,在玛尔身边发抖。
没有访客,我每天就是踱来踱去,无所事事,只能担心,想象最坏的情况。我不知道为什么暗主还在等候着,还不进入黑幕,也不知道他在谋划着什么,我的护卫们也当然不会有兴致来讨论这些。
第四天晚上,当我帐篷的门帘掀开时,我几乎从行军床上跌了下来。是珍娅,她端着我的晚餐盘,看起来美丽得不可思议。我坐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进了帐篷,放下餐盘,在桌旁徘徊。“我不该在这里的。”她说。
“也许是不应该。”我承认道,“因为我不确定我可不可以有访客。”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来这里。这里脏死了。”
我大笑起来,忽然觉得见到她非常高兴。她微微一笑,优雅地坐在了彩绘椅子的边缘。
“他们说你闭关了,为你的考验做准备。”她说道。
我审视着珍娅的面孔,试图收集信息,看她知道了多少。“我没有机会说再见,我就得……离开了。”我小心地说。
“如果你说了,我那时就会阻止你。”
所以她知道我是逃走的了,我松了一口气。
“巴格拉怎么样了?”
“你走了以后,没有人再看到过她。她似乎也闭关了。”
我打了个寒战。我希望巴格拉已经逃走,但我知道那不太可能。暗主会要她为她的背叛付出什么代价呢?
我咬住了嘴唇,犹豫着,之后我决定要抓住也许是唯一的机会:“珍娅,要是我能给国王带个消息的话。我确信他不知道暗主在谋划什么。他——”
“阿丽娜,”珍娅打断了我,“国王突然生病了,大教长在代替他掌权。”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起了暗主在我见到大教长的那天所说的话:他有他的用处。
那个牧师说过要推翻国王,也要推翻暗主。他是不是曾经试图警告我?要是我不那么怕他就好了,要是我愿意听他说的话就好了。让人后悔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我不知道大教长是否真的忠于暗主,或者他是否在下一盘更大的棋。现在都没有办法知道了。
国王也许有欲望或者有意志去反抗暗主,这本就是很渺茫的希望,但是它在这过去的几天中给了我一线让我支撑下去的希望。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王后呢?”我怀着些许乐观精神问道。
珍娅的唇上掠过一丝凶狠的笑容:“王后被要求只能待在她的住处。当然了,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你知道的,是传染病。”
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珍娅穿着什么。我因为看到她而大吃一惊,而且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以至于我没有真正注意她的服色。珍娅穿着红色,科波拉尔基的红色。但她的袖口却是蓝色的刺绣,这个组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珍娅在国王的突然发病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她是用什么换得了全套格里莎服的呢?
“我懂了。”我轻轻地说,“我试过警告你。”她有些忧伤地说道。
“那你也知道暗主在谋划什么了?”
“有一些传言。”她不自在地说。
“传言都是真的。”
“那么那些事情就必须要完成。”
我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她的手指捏起凯夫塔又松开。“大卫感觉糟透了,”她小声说,“他觉得他毁了整个拉夫卡。”
“不是他的错。”我说道,发出空洞的笑声,“在带来世界末日这件事上,我们都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珍娅抬起头,眼光锐利:“你并不真的相信是这样。”烦恼写在了她的脸上。这也包含着警告吗?
我想起了玛尔,还有暗主的威胁。“是不相信,”我言不由衷地说,“当然不了。”
我知道她并不相信我,但她眉头舒展,向我露出了她温柔美丽的微笑。她看起来像画出来的圣像,头上仿佛顶着锃亮的古铜色光环。她站起身,当我和她一起走到帐篷门帘时,牡鹿的黑眼睛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那个我每晚都在梦中见到的眼睛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无论如何,”我说,“告诉大卫我原谅他。”我也原谅你,我无声地补充道。我是认真的。我知道想要获得归属感是什么感觉。
“我会的。”她轻轻地说。她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但我已经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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