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消失
「它没开着啊!」
有人用力拍打我的脸颊，带来阵阵刺痛。我的眼皮颤动后张开一条缝，老妈的微笑被亚莉.布雷克那张烧黑、脱皮的脸所取代。「什么?」我呻吟。
「手电筒，杰克，」她说，「它没开着。光线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我的眼睛眨动后大睁，她说的对。光线在隧道前方远处，微风就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
微风?透过疼痛的墙壁，一点一滴的现实从裂缝窥伺进来。微风意味着空气，空气则意味着和外界的连结。
「扶我起来。」我说，将凯斯从我大腿上扶起来。
「嗯……」他稍微动了一下，重新苏醒。
亚莉帮着我扶他站起来。我站好，再次将凯斯的手臂放在我肩膀上。
我们摇摇晃晃地朝微弱的光线走去，隧道似乎愈来愈宽。我刚小睡了一会儿对我很有帮助，我现在有点力气了。
我可以看见亚莉的侧影，她的眼睛肿胀得很严重。「妳还好吧?」我问。
「我看起来很惨，对吧?」她说。
我试着用手电筒照亮她的脸，但它终于没电了。即使如此，在一片漆黑中，我还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几乎是闭起来的，嘴唇龟裂、满是结疤，皮肤覆盖着鲜红的斑点。「妳看起来还好啦。」我扯谎。
「杰克，你看!」她指指右边墙壁里一道窄小的拱廊，它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看起来很不祥。
微风现在变得更强、更温暖。我可以听到远处一个低沉的轰隆声响。那道光芒和微风显然是来自拱廊后方。
「那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
亚莉凝止不动。「杰克……」她说。她的声音气若游丝、非常尖细。「这股气流……温暖和光线，我想我们正走回大火。我们在绕圈圈。」
她的眼睛变成细长的一条缝，红斑点点的脸形成恐怖的面具。恐慌攫住我，凯斯的手臂差点从我的肩膀滑下。
我知道我看起来和她一样惨。我自己的皮肤也在剥落，视野萎缩，我们都急需要医生的救助。我们刚才都是靠肾上腺素的刺激，以及G7W带给我们的优势──如果有的话──才能一鼓作气往前冲。凯斯因此去掉半条命，但冲回燃烧的火焰是疯狂之举，不啻是自杀行为。
「让我……试着扛他一会儿。」亚莉说，在凯斯身旁跪下。「关掉……我们会找到另一条路径的……」
「亚莉，不行。」我说，「我们会迷路──」
「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杰克?」
亚莉的狂吼在石墙里低沉地回响。然后它似乎又开始发出回音，从拱廊后方。
一阵温暖的风包围住我们，在我鼻子上形成一小滴水珠。
水珠。
亚莉颓然倒下，但还是试图扶起凯斯。「帮我扶起他……」
「亚莉，那边的东西不是火，」我惊呼，「看看我的鼻子!」
她靠近过来看。「你的鼻子被烧伤了，杰克──」
「它是湿的!」我说，「我的脸也是，还有妳的脸。火焰会让空气干燥，亚莉。火本身会吸收氧气，但不会送出潮湿的微风!」
凯斯现在动了起来，喃喃低语。他被热气弄得肿胀的眼睛眨了眨。「我觉得自己像个……卷蛋炒。」
我在他身旁蹲下。「什么，凯斯?我听不懂你的话。」
「炒蛋卷。」他说，「抱歉。自我叮咛：停止颠倒说话。」
亚莉和我面面相觑。这似乎不可能。
她跪了下来，泪水潺潺滑下，在她的脸颊上形成灰色的小河。「欢迎回来，凯斯。」她温柔地说。
「妳说起来好像这很容易似的。」凯斯回答。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正挣扎着要站起来。
「凯斯，别急!」亚莉说，伸手想帮他。
他抓住她的手，将它放在他肩膀上。「让我……靠着妳……」
他摇摇晃晃地慢慢站起身，我将他的另一只手臂放在我肩膀上。隧道刚好够宽，能让我们三个人并肩通过。我们转身朝微弱的光芒走去，那也是湿气的来源。
刚开始时，凯斯的双腿几乎不管用，但转进右边隧道后，情况便有所改善。他开始可以将重量移回自己身上，我的足踝因而变得比较没那么痛。
我们加快脚步，光线愈来愈明亮，风儿变得更强。它们抚慰人心，又让人发痒，似乎能冲洗掉部分的疼痛。我原本粗浅的呼吸变得深沉，甚至连眼睛都能看到更多。
有个轰隆声愈变愈大，像机器一样持续不断地响着。
「我们就快到了。」凯斯说。他的眼睛现在全张开，脸上绽放着痛苦的微笑。「你成功了。」
他的手臂从我肩膀上滑下。我放低手臂，瞥见他的胸膛。他的胸部已经停止流血了，原本胸前渗血的条状红肿现在变成干燥的红色伤疤，连脸上的水泡也消退了。
「凯斯──你的胸部，」我说，「它在痊愈!」
亚莉虚弱地微笑。「你看起来不再像钟楼怪人了。」她说。
我对着亚莉微笑，我发现她的眼睛也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妳看起来也不像外星人啦。」
她的微笑消失。「我刚看起来像外星人吗?」
「就快……到了……」凯斯打断我们。
亚莉和我加快脚步。凯斯的双腿变得较强劲有力，可以支撑更多自己的重量。在我们前方，光线随着轰隆作响的声音节奏跳动。我们的脚丫绊到石头和隆起处，但我们设法保持身躯挺直，不要摔跤。
隧道呈九十度角转向左边。我们转弯，剎时停下脚步。
这里的墙壁的岩石很长，像肌腱般垂直排列。岩壁似乎在呼唤我的眼睛往上看，直到一片高得不可思议的天花板，宛如教堂。
轰隆声来自一座远处的瀑布，从上方的阒闇中涌流而出。隧道充满着柔和光线，而光线似乎来自某个我们看不见的领域。
我们开始往前走，但凯斯推开我们的手臂。他迈开摇摇晃晃的双腿，蹒跚朝水走去。「凯斯，小心!」亚莉说，手伸向他。
我坚定地挡住她的手臂。「不，」我说，「让他去。」
凯斯似乎逐渐获得力量。他边走时，边设法将破碎牛仔裤的剩余碎片扯开。他继续往前走，穿着被污垢染黑的辛普森[1]内裤、黑色袜子和匡威运动鞋。
「我不相信这种事。」亚莉说。
「什么?他是个辛普森迷?」我问。
她气得戳戳我的腰侧。那感觉真好。
「别闹了，来吧。」她边说，边往前走向凯斯。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想让我的足踝变得更痛。凯斯现在从脖子以下都泡在水池里，他的头往上抬高，一抹微笑照亮他整张脸。亚莉涉水往他那边走过去时，水涨高到她的腰际，我也跟着走进去。
池水凉爽，不会冷，拥有一种爱抚般的温柔。噢，感觉超棒的。我的足踝、手臂和肩膀的疼痛浪潮都在瞬间燃烧殆尽，开始舒缓。亚莉和凯斯静静站在我右边，亚莉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我留在离水池边缘近处，那里的池水淹到我的胸部。我走近从上奔流而下的水流，站在水流下，抬头往上看，感觉到大水冲在我脸部、胸部、背部和双腿的力量。我任凭水流冲洗掉蝙蝠粪、煤灰、凯斯扯开的衣服碎片和我的衣服碎片，也让水流冲洗掉其他事物。疼痛和担忧、腐坏和软弱，冲洗掉死亡在我心中埋藏的恐惧。死亡曾经舔舐着祂贪婪的嘴唇。
所有的烦忧都在消失，消失……消失不见。
我闭上双眼，举高双臂。我感觉到亚莉和凯斯分别站在我的两侧。他们和我的手指紧扣，我们就站在那，畅饮着流水，感觉到恢复生气。我们对为什么会这样毫无头绪，但我们本能知道，不要问任何问题。
即使我的眼睛紧闭，那道光线仍比以前强烈。我睁开双眼，光线似乎来自于瀑布后方。
我放开我的朋友，慢慢往前走。水流的力量全开，用力冲击着我，我后脑杓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尽可能迅速涉水而过，直到完全走过瀑布。
水池延伸变成一个深邃的岩穴。奔腾的水声几乎马上降低，变成沉闷的怒号。眼前有道惊人的亮光，我不由得遮住眼睛。
泻湖的岩石底部往上如斜坡般隆起，就像户外游泳池的阶梯。我立刻走出水面，走上一座高高的岩石平台。我的眼睛现在适应了光线，我看见一个体育馆似的区域沐浴在光线中。
那是阳光。
「杰克，你在做什么?」
我迅速转身，是亚莉，她正从水中走出来。她的皮肤现在只剩轻微的细纹，身体看起来很强健。
凯斯马上出现在她身后。他的内裤洗干净后似乎比脏兮兮时还可笑，但我几乎没注意到那点。
他的胸膛现在只剩伤疤的痕迹，脸看起来彷佛在很久以前曾经晒伤，但最近才脱过皮，皮肤显得很水嫩。
「大伙……」我说，「你们……变正常了。」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正常呢。」亚莉说。
凯斯瞇起眼睛，凝视着我身后的地域。「我们究竟在哪啊?」他悄声说。
我转身，走得更近，瀑布的水流轻轻拍打我的背。
我进入光线形成的圈圈时，几乎绊倒在一根厚重的树枝上，我没看见它突出在入口处。
不，不是一根树枝。是个脚丫。
我惊慌地往旁一跳，连忙往下看。
我不可能认错那个靠在墙壁边，衣衫褴褛、被水浸透的身影。
「马可?」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