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15
回家路上,我在金店街的一家文具店门口停住脚步。橱窗里铺着一匹呢绒,摆了一只锃亮的盒子,装着一套钢笔尖、一柄象牙笔管,还有一只配套的墨水瓶,瓶壁上雕饰着一组图案,仿佛是缪斯,又像是一群小仙子。这套文具似乎带着一种传奇剧式的风致,好像是从某位俄国大文豪的书桌上偷来的——不消说,那必定是一位耗费了毕生心血、留下了等身著作的文学泰斗。伊莎贝拉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我看得好不嫉妒。她的字纯净齐整,恰如执笔者的心灵。想到此处,我突然觉得这套钢笔简直是为她度身定制的,于是走进去请店员拿出来瞧瞧。每一支笔尖上都镶金,价格不菲,但我决定买下来,以回报我那位年轻助手的友谊与耐心。我请店员用鲜亮的紫色包装纸将笔盒裹起来,又扎了一条丝带,现在,礼盒就像一架华丽的马车。
进门前,我准备好了享受那种带着私心的满足感——手中提着礼物,满足感便油然而生。我打算一开门就把伊莎贝拉召唤过来,仿佛她是一只忠诚的宠物,每天都满怀憧憬地等待主人归来,除此以外无所事事。然而,等我打开门,顿时哑口无言了。走廊里一片昏暗,有如一条黑黢黢的隧道。通道尽头的那扇房门敞开着,一圈颤动的昏黄光晕投在地上。
“伊莎贝拉？”我喊了一声,觉得嗓子里很干。
“我在这儿呢。”
声音是从房间深处传出来的。我把礼盒放在门厅桌子上,朝那个房间走去。走到门口,我停住了,欠身向内张望。伊莎贝拉坐在地板上,身旁的高脚玻璃杯托着一根蜡烛。看来我的小助手暂时忘记了文学这个本行,此刻她正兴致勃勃地操持着第二职业:拾掇、整理别人的东西。
“你是怎么跑进去的？”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耸了耸肩。
“我本来待在凉台上,后来听见一声响,还以为是您回来了。我跑到走廊上一看,发现这个房间的门打开了。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这扇门是锁着的。”
你快出来吧。我不想让你待在这儿。这屋子很潮湿。
“别说傻话了。这儿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快过来瞧瞧。我发现了好多东西！”
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进来啊,快点。”
我走进房间,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伊莎贝拉把那些物品与纸箱分门别类地摊放在地上:书籍、玩具、照片、衣物、鞋、眼镜。我望着满地的杂物,感到忧心忡忡。伊莎贝拉倒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发现了所罗门王的宝藏。
“这些都是您的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来的。”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搬进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儿好多年了。”
伊莎贝拉拿起一摞信札,举到我眼前,好像那是法庭上的证物。
“那么我认为,我发现了原来那位房主的名字。”
“我不信。”
伊莎贝拉抿嘴一笑。显而易见,她的侦破工作小有成绩,这会儿正自鸣得意。
“马拉斯卡,”她朗声宣布道,“他的名字是迭戈•马拉斯卡。您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古怪吗？”
“有什么古怪的？”
“他的姓名首字母是‘D.M.’,跟您的一模一样。”
“这只是个巧合。在这座城市里,姓名首字母一样的人恐怕有好几万呢。”
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睛。她那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您瞧我还发现什么了。”
伊莎贝拉把所有的画片都收拢在一只黄铜盒子里。这会儿,盒子已经被老照片撑得满满的。照片上显露出另一个时代的影像,仿佛是逝去的巴塞罗那向着今日寄出的明信片:有几张照片记录了一八八八年城堡公园里的各大展厅,当年的世界博览会结束以后,那些建筑物就被纷纷拆毁了；还有几幅照片拍摄了几处宅邸的残垣断壁,人流煕攘的街道,身着礼服的行人——这样的服饰在当年曾风行一时。那些画面全都浸染着童年时代的色彩,四轮马车穿梭往来,我的记忆之图也随之铺展。隔着三十年的光阴,照片中的人物用迷离的眼神注视着我。有一副面孔在好几张照片上出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当年的一位女演员。我年少时,她曾一度走红，后来就被人们遗忘,销声匿迹了。伊莎贝拉站在旁边,默默地观察我。
“您认识她吗？”伊莎贝拉突然问道。
“我记得,她好像叫伊琳娜•萨薇诺。那个时候,她常在平行线大街的剧院里演出,可以说红极一时。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那您再看这一张。”
伊莎贝拉把另一幅照片放到我手中:画面上,伊琳娜•萨薇诺斜倚窗棂。不到一分钟,我就认出来了,照片中的窗口便是塔楼顶上我的书房中的扇窗。
“非丰常有趣,对吗？”伊莎贝拉追问道,“您认为她是不是曾经住在这儿？”
我耸了耸肩。
说不定她是迭戈•马拉斯卡的情人。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和咱们们没关系。”
“有时候,您这个人可真无趣。”
伊莎贝拉把照片收回盒子里,其中一张从她的手中滑了出来,飞落在我脚边。我轻轻拾起,仔细看了一会儿:伊琳娜•萨薇诺身穿风姿绰约的黑色长裙,摆好姿势站在众人之间。从人物穿着来看,那似乎是一场社交晚会,而在我看来,拍摄背景很像是骑术俱乐部的中央大厅。倘若未察觉到某种异样,这张社交晚会的合影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在背景深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位白发绅士站在楼梯髙处——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您为什么脸色惨白？”伊莎贝拉急切地问。
她把照片从我手上夺过去,仔细端详,一句话也不说。我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伊莎贝拉离开这里。
“我不希望你再进这个房间。”我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等着伊莎贝拉走出了这间屋子,我就把|门锁上了。伊莎贝拉瞪着我,好像我的神志不大正常。
“明天早上,你打电话通知慈善姊妹会,叫她们过来把那堆杂物收走。”
“所有的东西她们都可以拿。要是哪样她们不要,就扔掉好了。”
“可是……”
“别跟我争辩。”
我不想面对她的眼神,径直登上通向书房的楼梯。伊莎贝拉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马丁先生,那个男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我嗫嚅道,“我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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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前,我准备好了享受那种带着私心的满足感——手中提着礼物,满足感便油然而生。我打算一开门就把伊莎贝拉召唤过来,仿佛她是一只忠诚的宠物,每天都满怀憧憬地等待主人归来,除此以外无所事事。然而,等我打开门,顿时哑口无言了。走廊里一片昏暗,有如一条黑黢黢的隧道。通道尽头的那扇房门敞开着,一圈颤动的昏黄光晕投在地上。
“伊莎贝拉？”我喊了一声,觉得嗓子里很干。
“我在这儿呢。”
声音是从房间深处传出来的。我把礼盒放在门厅桌子上,朝那个房间走去。走到门口,我停住了,欠身向内张望。伊莎贝拉坐在地板上,身旁的高脚玻璃杯托着一根蜡烛。看来我的小助手暂时忘记了文学这个本行,此刻她正兴致勃勃地操持着第二职业:拾掇、整理别人的东西。
“你是怎么跑进去的？”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耸了耸肩。
“我本来待在凉台上,后来听见一声响,还以为是您回来了。我跑到走廊上一看,发现这个房间的门打开了。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这扇门是锁着的。”
你快出来吧。我不想让你待在这儿。这屋子很潮湿。
“别说傻话了。这儿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快过来瞧瞧。我发现了好多东西！”
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进来啊,快点。”
我走进房间,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伊莎贝拉把那些物品与纸箱分门别类地摊放在地上:书籍、玩具、照片、衣物、鞋、眼镜。我望着满地的杂物,感到忧心忡忡。伊莎贝拉倒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发现了所罗门王的宝藏。
“这些都是您的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来的。”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搬进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儿好多年了。”
伊莎贝拉拿起一摞信札,举到我眼前,好像那是法庭上的证物。
“那么我认为,我发现了原来那位房主的名字。”
“我不信。”
伊莎贝拉抿嘴一笑。显而易见,她的侦破工作小有成绩,这会儿正自鸣得意。
“马拉斯卡,”她朗声宣布道,“他的名字是迭戈•马拉斯卡。您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古怪吗？”
“有什么古怪的？”
“他的姓名首字母是‘D.M.’,跟您的一模一样。”
“这只是个巧合。在这座城市里,姓名首字母一样的人恐怕有好几万呢。”
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睛。她那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您瞧我还发现什么了。”
伊莎贝拉把所有的画片都收拢在一只黄铜盒子里。这会儿,盒子已经被老照片撑得满满的。照片上显露出另一个时代的影像,仿佛是逝去的巴塞罗那向着今日寄出的明信片:有几张照片记录了一八八八年城堡公园里的各大展厅,当年的世界博览会结束以后,那些建筑物就被纷纷拆毁了；还有几幅照片拍摄了几处宅邸的残垣断壁,人流煕攘的街道,身着礼服的行人——这样的服饰在当年曾风行一时。那些画面全都浸染着童年时代的色彩,四轮马车穿梭往来,我的记忆之图也随之铺展。隔着三十年的光阴,照片中的人物用迷离的眼神注视着我。有一副面孔在好几张照片上出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当年的一位女演员。我年少时,她曾一度走红，后来就被人们遗忘,销声匿迹了。伊莎贝拉站在旁边,默默地观察我。
“您认识她吗？”伊莎贝拉突然问道。
“我记得,她好像叫伊琳娜•萨薇诺。那个时候,她常在平行线大街的剧院里演出,可以说红极一时。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那您再看这一张。”
伊莎贝拉把另一幅照片放到我手中:画面上,伊琳娜•萨薇诺斜倚窗棂。不到一分钟,我就认出来了,照片中的窗口便是塔楼顶上我的书房中的扇窗。
“非丰常有趣,对吗？”伊莎贝拉追问道,“您认为她是不是曾经住在这儿？”
我耸了耸肩。
说不定她是迭戈•马拉斯卡的情人。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和咱们们没关系。”
“有时候,您这个人可真无趣。”
伊莎贝拉把照片收回盒子里,其中一张从她的手中滑了出来,飞落在我脚边。我轻轻拾起,仔细看了一会儿:伊琳娜•萨薇诺身穿风姿绰约的黑色长裙,摆好姿势站在众人之间。从人物穿着来看,那似乎是一场社交晚会,而在我看来,拍摄背景很像是骑术俱乐部的中央大厅。倘若未察觉到某种异样,这张社交晚会的合影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在背景深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位白发绅士站在楼梯髙处——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您为什么脸色惨白？”伊莎贝拉急切地问。
她把照片从我手上夺过去,仔细端详,一句话也不说。我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伊莎贝拉离开这里。
“我不希望你再进这个房间。”我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等着伊莎贝拉走出了这间屋子,我就把|门锁上了。伊莎贝拉瞪着我,好像我的神志不大正常。
“明天早上,你打电话通知慈善姊妹会,叫她们过来把那堆杂物收走。”
“所有的东西她们都可以拿。要是哪样她们不要,就扔掉好了。”
“可是……”
“别跟我争辩。”
我不想面对她的眼神,径直登上通向书房的楼梯。伊莎贝拉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马丁先生,那个男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我嗫嚅道,“我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