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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3

那些日子是在阅读和争吵中度过的。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像其他的单身汉一样,维持着井然有序又别无奢求的无政府状态。一个女人接连几天住在我家里,即便她只是个乖张任性的少女,也会干扰我的日常作息与生活惯例。这种干扰虽说仅仅体现在细枝末节上,影响力却是全方位的。我相信,家务事可以有个总体打算,却不必刻意经营,而伊莎贝拉不信;我相信,任凭房间里乱作一团,各样物品依旧乱中有序,而伊莎贝拉不信;我相信,人应该孤独而宁静,而伊莎贝拉不信。仅仅过了几天,我就发现,在自己家里我居然什么东西都找不着了。倘若我想找一把裁纸刀、一只玻璃杯、一双鞋,就不得不向伊莎贝拉请教,问问她到底接受了哪门子天意的指引,把我的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什么也没藏啊,只是把那些东西放回原处了。这完全是两码事。”
我心里常常涌起一股冲动,想把她勒死,有时一整天想五六次。我时常躲在书房里,想让心绪安定下来,继续思考,可用不了几分钟,伊莎贝拉就会出现在楼梯口,笑靥如花地给我端来一杯茶或一碟点心。她会在书房里打转,趴在窗口向外张望,整理我放在书桌上的每一样物品,然后问我正在做些什么,为什么如此安静、如此神秘。我发现十七岁的女孩都有极强的表达欲,她们的大脑高速运转,让她们每二十秒就要施展一下语言天赋。到了第三天,我下定决心给她找个男朋友,那男孩最好是个聋子。
“伊莎贝拉,你这么有魅力的姑娘怎么没有追求者呢?”
“谁告诉您我没有追求者?”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儿都太无聊了。他们连话都不会说,大多数看起来像十足的白痴。”
我本想告诉她,即便年龄增长,他们也不会有丝毫长进,但是没出口,我不愿打消她的幻想。
“那你喜欢多大岁数的?”
“老男人。像您这样的。”
“你觉得我像老男人吗?”
“嗯,不管怎么说,您也不算是毛头小伙子吧。”
虽然我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更愿相信她是在哄我上当呢。我当下决定步步紧逼,话里带点挖苦。
“年轻姑娘喜欢老男人,这倒是个好消息,但是还有个坏消息:老男人,尤其是那些老朽不堪、流着哈喇子的老头儿,都挺喜欢年轻小姑娘的。”
“我早就知道了。您以为我是个婴儿啊?”
伊莎贝拉望着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她肯定在琢磨什么鬼点子马上就要说了
“那您也喜欢年轻小姑娘吗?”
其实,她向我发问之前,我嘴角的神情就已泄露了答案。我即刻用权威而公允的口气作答,那腔调活像是一位地理学教授。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迷恋过小姑娘。而现在呢,一般情况下,与我年纪相伤的女孩更让我心动。”
“到了您这个年纪,她们就不算是女孩了,应该叫女土,更准确地说,是少妇。”
“咱们别再争下去了。你在楼下没事可做吗?”
“没有。
“那就开始写作吧。你到我家来,不是为了刷盘子,不是为了把我的东西藏起来,是因为你曾经告诉我,你想学习写作。而我呢,是你认识的唯一一个可以在这件事上帮助你的傻瓜。”
“您也用不着生气吧。我没有写,是因为我没有灵感。”
“等你把胳膊肘粘在桌子上,屁股贴在椅子上,冥思苦想、汗如兩下的时候,灵感自然就来了。首先,选定一个主题、一种构思,然后绞尽脑汁使劲琢磨,直到脑袋生疼。这就叫灵感。”
”我已经选好题目了。”
“哈利路亚。”
”我打算写您。”
我们四目相对,半晌无语,就像是两个对手隔着棋盘相互打量。
“为什么?”
“因为您特别有意思,很古怪。”
“而且是个老男人。
“而且多愁善感。跟我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差不多。”
不管心里多么不情愿,每天有伊莎贝拉陪在我身边,遭受她的冷嘲热讽,享受她给这幢阴郁老宅带来的几缕阳光,这一切我越来越习惯了。这样下去,最让我担忧的事就要成为现实了:我们最终会变成好朋友。
“那您自己呢?查阅了那么多大部头,您的题目定下来了吗?”
我早就下定决心,关于柯莱利的委托,伊莎贝拉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还在收集资料。”
“怎么收集?”
“简单地说,你要阅读好几千页的文章,了解有用的知识,把握问题的主旨,体察情感上的真实。接着,你要把这些知识全部抛开,返回起点,从零开始。”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什么叫情感上的真实?”
“就是虚构中的真诚。”
“这么说,小说作家必须是个诚实善良的人喽?”
“不一定。但他必须训练有素。情感上的真实不是一种道德评判,而是一项技术要求。”
“您说起话来就像个科学家。”伊莎贝拉抗议道。
“文学,至少是好的文学,绝对是一门流淌着艺术血液的科学。建筑和音乐也是这个道理。”
“我原本以为,文学是从体内自然生长出来的,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从体内自然生长出来的东西只有体毛和赘瘤。”
这几句点拨的话,伊莎贝拉思忖了一会儿,但看上去并不怎么热心。
“您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打击我的信心,把我赶回家去。”
“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呢?”
“您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老师。”
“有什么样的学生,就有什么样的老师,反之不成立。”
“我没法和您争吵,因为您掌握了所有的修辞技巧。这不公平。”
“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我们最多只能企盼事情合乎逻辑。如果说这个世界健康强壮得像一株栎树,公平就是一种罕见的疾病。”
“阿门。一个人上了年纪就是这个样子吗?像您似的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
“你说得不对。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多数人依然相信某些蠢话,而且会越老越糟糕。我这个人就愿意逆潮流而动,因为我喜欢惹别人生气。”
“我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哼,就算我上了年纪,也绝不会放弃信念。”伊莎贝拉威胁似的说道。
“祝你走运。”
“还有,我认为您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定睛瞧着她,而她并没有将目光移开。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您自以为是这样。其实,您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神秘莫测。”
“我没有故作神秘啊。”
“我没说您‘令人讨厌’,而是说‘神秘莫测',不过是想找一个温和的代名词。瞧,我也懂得一点点修辞技巧。”
“这算什么修辞,纯粹是讥讽。两者是有差别的。”
“每次拌嘴,您都要争个高下吗?”
“如果都像这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我当然要争……”
“呃,那个人,您的出版商……”
“柯莱利?”
“对,柯莱利。跟他谈话的时候,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驳倒吗?”
“我做不到。柯莱利掌握的修辞技巧比我多。”
“我猜就是这样。您信任他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您信任他吗?”
“我不该信任他吗?”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
“他委托给您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啊?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邀请我给他的出版社写一本书。”
“一本小说?”
“还算不上小说,更像一部童话、一个传奇故事。”
“一本儿童读物?”
“差不多吧。”
“您准备写这本书吗?”
“报酬丰厚啊。”
伊莎贝拉紧锁眉头。
“您是为了这个才写作的吗?因为报酬丰厚?”
“有时候是。”
“那这次呢?”
“这一次,我要写这本书,因为我不得不写。”
“因为您欠他的,是这样吗?”
“你可以这么说。
伊莎贝拉把这事儿放在心里掂了掂。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思虑良久,一直咬住嘴唇没有张口。最后,她向我投来纯真无邪的笑容,用天使般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只要眨一下眼睛,便可以让人改变心意。
“我也希望靠写作挣钱。”她说。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希望有这么一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能做到。”
“那您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你得跑到楼下凉台去,拿出一张纸……”
“……把胳膊肘钉在桌子上,绞尽脑汁,直到脑袋生疼。我明白啦。”
她望着我的眼睛,神色迷惑。她在我家里住了一个半星期,我依旧没有赶她回家的意思。我猜她一定在想,我会什么时候把她赶走,又为什么拖到现在。我心里也在问这个问题,却没找到答案。
“做您的助手,我觉得非常高兴,虽说您总是独断专行……”最后,她开口了。
那姑娘凝视着我,仿佛她的生命只要一个温柔的词儿就能延续。在诱惑面前,我终于妥协了。几句动听的话只能代表轻浮的善意,而且并不需任何付出,但是它获得的感激与回报却远胜货真价实的善行。
“伊莎贝拉,有你做我的助手,我也非常高兴,就算我这个人总是独断专行。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不需要做我的助手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我会更加快乐。”
“您认为我有潜力吗?”
“这一点我亳不怀疑。十年之后,你是大师,我是学徒。”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有一种遭背叛的痛楚。
“你骗人。”她说完就在我脸上甜蜜蜜地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奔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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