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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6

或许因为血管中流淌着太多咖啡因,或许仅仅由于神志渐渐恢复,仿佛电流重新涌流到房间各处,整个早晨余下的时间,我一直盘算着一件伤神的事: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在火灾中丧生;柯莱利向我发出了聘约,而火灾之后,我还没有收到他发来的任何消息,这不禁让我心存疑虑;还有我从遗忘书之墓中取回的那部奇异的手稿,我怀疑它就是在我书房的四壁间写成的。很难想象这三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突然想不等有人邀请,便再次造访安德烈阿斯•柯莱利的公馆,当面质问他,我们约在那一晚见面,几乎在同时发生了火灾,这到底是不是巧合?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我的直觉告诉我,出版人决定再次见我时,自然会约见我,下一次会面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大可不必心浮气躁。火灾调查的相关事宜已经交到了维克多•格兰德斯调查员和他的两只斗牛犬——马科斯和卡斯德洛的手中。在这两位仁兄的嫌疑人名单上,我肯定备受青睐。应该和他们保持距离,越远越好。现在,我只能研究一下那部手稿与这座塔楼的微妙关联。多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最终居住在这儿绝非偶然。此时,这个想法开始呈现出别样的涵义。
我决定先检查那个房间——原先的房客留下的大部分物品都锁在那里。我把走廊尽头那间屋子的钥匙翻出来,多年来它一直待在厨房抽屉里。自从电力公司的工人们给整栋房子铺设了电缆,我再没踏进过那个房间。
把钥匙插进锁眼时,我感到一股冷风从锁孔中窜出来,拂过指尖。我这时才明白伊莎贝拉说得没错:这个房间发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让我联想起凋零的花瓣和新翻的泥土。
我打开门,用手掩住口鼻。臭气十分浓烈。昏暗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电源开关,然而那只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光秃秃的灯泡毫无反应。光亮从走廊中映进来。我依稀辨出一摞纸盒、几册书本和几只行李箱,那些都是我几年前堆放的。我用嫌恶的眼光打量每一样东西。里侧的墙边排满了巨大的橡木衣橱。我在一个纸箱前蹲下,发现里面装满了老照片、眼镜片、怀表和各种私人的小物件。我开始翻找,也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没几分钟,我放弃了这项工程,叹了口气。如果想找出些线索,我得定个计划才行。
我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身后衣橱的门一点点地开了。一股冰冷的潮气擦过我的脖颈。我慢慢转过身。衣橱的门半开半合,能看见里面的衣架上挂着几件长外套和连衣裙,日久天长已经蛀坏了。气流浮动,衣裳就像水中的海藻一样飘荡。发臭的冷风就是从那里送出来的。我站起来,慢慢走近衣橱,一把拉开门,拨开悬挂在横杆上的衣物。内侧的木板早已朽坏开始碎裂。后面能瞧见一段灰泥墙,上面开了个小洞,约莫有几厘米宽。我弯下身,想看清洞那头有什么,然而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走廊中的微弱光亮渗进孔洞,细若游丝的光束射向墙壁另一头。我只能看见一片浓稠的昏暗。我把眼睛贴上去,想辨识出墙那头某样东西的轮廓,这时,一只黑蜘蛛从洞口冒出头来。我急忙退回来,蜘蛛飞快地爬进衣橱,消失在暗处。我关上衣橱的门,从那间房子里退出来,又把门锁上,拔出钥匙,收在走廊上那只橱柜的第一个抽屉里。原先被困在密室中的恶臭,此刻像毒气样在走廊中扩散。当时我何必打开那扇房门!真该诅咒那个时刻!我决定出门走走,忘却在塔楼中悸动的黑暗,哪怕遗忘几个小时也好。
 
糟糕的念头总是成双成对。为了庆祝在居所中发现了一间密室,我来到森贝雷父子书店,打算邀请店老板到多蕾之家共进午餐。森贝雷老爹正在读一本精装版的波托茨基的《萨拉戈萨手稿》[1],我的想法,他连听听的兴致都没有。
“我可不想花钱去看那些附庸风雅的傻瓜相互庆贺,马丁。”“别发脾气嘛。我请客。”
森贝雷回绝了我的邀请。森贝雷的儿子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他正站在里间门口看着我,显得迟疑不决。
“请您儿子跟我出去走走,没问题吧?您是不是以后就不理我了?”
“你们打算怎么浪费时间,怎么花钱,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还要待在这儿读书呢。人生太短暂了。”
小森贝雷称得上羞怯与谨慎的范例。虽说自孩提时代起,我们便认识,但在印象中只有过三四次对话,每次不超过五分钟。我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恶习或缺点,不过据我所知,附近的姑娘都把他看成英俊的黄金单身汉。不止一位姑娘寻借口跑到书店里闲逛,或者站在橱窗外叹息。然而,森贝雷的儿子即使注意到了她们,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兑换那些投怀送抱的支票,猎取那一对对微启的朱唇。换作另一个人,即便只有他十分之一的本钱,也早就在猎艳的征途上创下辉煌业绩了。人们时常思量,除了森贝雷的儿子,谁还当得起圣徒的称号呢?
“照这样下去,他怎么可能嫁得出去呢?”森贝雷时常抱怨。
“您有没有试过在他的汤里放点辣椒,刺激一下关键部位的血液循环?”我问道。
“你就嘲笑我吧,你这坏蛋。我都快七十岁了,还没抱上孙子呢。”
还是同一个领班接待了我们。上次我造访多蕾之家就是此人接待,今天还有些印象。然而与上次不同,领班没有露出谦卑的笑容,也没有做出欢迎的手势。我们告诉他,我们并没有预订桌位,他就点点头,露出鄙夷的神色,打个响指唤来一个侍者。侍者又将我们随便引到一张餐桌旁,我猜那是大堂里最糟糕的位置,靠近厨房的门,挤在昏暗嘈杂的角落里。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没人来招呼我们,没人递上菜单,没人为我们倒杯水。侍者们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出出进进,用力撞门,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我们不断朝侍者打手势,想引起他们注意,但那些人视而不见。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最终,森贝雷的儿子忍不住说,“我呢,随便找个地方,买个三明治就挺不错……”
他话音未落,我就看见两个人走了进来。维达尔和他的夫人在领班和两位侍者的簇拥下走向餐桌。侍者们不停地向他们道贺。维达尔夫妇入座,不到几分钟,觐见仪式就开始了。一批接着一批,大堂中的就餐者来到餐桌边向他道喜。维达尔风度俊雅,应对自如,与每一批宾客寒暄一番,很快将他们送走。森贝雷的儿子已经觉出此时的状况,他端详着我的脸。
“马丁,你还好吧?我们为什么不走?”
我慢慢地点点头。我们起身,沿着餐厅的边缘朝大门走去,刻意远离维达尔的餐桌。我们从领班跟前经过,那人甚至没费心瞧上一眼。行至门前,我看见门框上悬着一面镜子,镜中的映像令我心悸:维达尔正俯身亲吻克里斯蒂娜的嘴唇。来到街上,森贝雷的儿子望着我,看得岀他心里备受折磨。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马丁。”
“别担心。错误的选择罢了,不该到这儿来。没别的。要是你不介意,跟你父亲……”
“……个字都不会说。”他向我保证。
“谢谢。”
“别这么说。要是我请客,找个更大众点的餐馆,你觉得怎么样?卡门街有个餐厅就很不错。”
此时,我巳经没了胃口,但还是饶有兴味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那就走吧。”
那个地方离图书馆不远,专做家常风味,价钱也不贵,食客都是本街区的住户。盘子里的东西我几乎没碰,虽说这里的饭菜味道颇佳,比起那些年我在多蕾之家闻见的任何一道菜都好上千万倍。甜品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微醺了。一瓶半的红酒全被我灌下去,脑中开始天旋地转。
“森贝雷,有一件事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反对人种的进步呢?你是位年轻健康的公民,至高无上的主赐给你完美的体形,这些明明是市场上最紧俏的商品,你却没有利用这些优势。”
书店老板的儿子笑了。
“你为什么认为我没利用这些优势呢?”
我用食指碰了碰鼻尖,又朝他眨了眨眼睛。森贝雷的儿子只得点点头。
“我不怕你把我当成刻板拘谨的人。可我更乐意相信,我是在等待。”
“等什么呢?等你的设备生锈吗?”
“你说话的方式真像我爸。”
“智者惺惺相惜嘛,说起话来自然很像。”
“我觉得智者身上还有一个共同的美德,不是吗?”他问道。
“共同的美德?”
小森贝雷点点头。
“这个美德我知道吗?”我说道。
“你肯定知道。”
“看来这个美德对我没什么用。”
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小森贝雷赶紧拦住我。
“智者懂得节制。”他轻声说道。
“你看,还说你不是个刻板拘谨的人?
“本性难移嘛。”
“谁说本性不能改?你和我找个地方喝个痛快,怎么样?”
小森贝雷同情地望着我。
“马丁,我觉得你最好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你不会告诉你爸我喝多了,是吧?”
 
回家路上,我在不止七个酒馆门前停下脚步,品尝酒劲儿最强的存货。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我总是被人家赶出门去。接着,我再走个一两百米,找寻新的避风港。今天这样的酩酊大醉,我还从来没有过。晚些时候,我完全喝昏了头,甚至不记得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回想起来,似乎有两个皇家广场上“双世界旅馆”的侍者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扔在喷泉对面的一张长椅上。我就在那儿陷入了浓郁而阴暗的昏睡。
我梦见自己来到佩德罗•维达尔的葬礼上。血色的天空阴沉地笼罩着十宇架与天使像的迷宫。蒙杰伊克山上,墓碑与雕像环绕着维达尔家族的庞大墓园。寂静的送葬队伍中,每个人都罩着黑纱,围坐在圆形露天剧场里。这个剧场构成墓园柱廊的一部分,搭建它的大理石已经发黑变暗。人们举着长长的白蜡烛。上百簇烛焰的光芒刻画出一座巨大的天使像的轮廓。大理石雕成的天使像矗立在基座上,神情痛苦而迷惘。它脚下是一座敞开的坟墓,摆放着一座水晶棺。维达尔的尸体就躺在棺盖下,身穿白衣,双眼圆睁,黑色的眼泪滑下他的面颊。送葬队伍中现出一个身影,那是他的未亡人克里斯蒂娜。她在灵柩前跪下,沉浸在哀悼中。一个接一个,参加葬礼的人从死者身前走过,将黑玫瑰抛在棺盖上,最后几乎把整个水晶棺都盖住了,只能看见死者的面容。两个看不见面目的掘墓人把棺材降到墓深处。墓穴底部荡漾着浓稠的黑色液体。水晶棺漂浮在血泊中。渐渐地,黑血从棺盖的接缝中渗入。棺材里一点点地变成汪洋,维达尔的尸体浸泡在血中。在脸部完全湮没之前,我的恩人突然转动眼珠,凄苦地看着我。黑色的鸟群骤然惊起,我转身跑开,在无尽的死者之城中飞奔,迷失在一条条小径中。只有远远的哭号指引着我跑向墓园出口。阴暗处时不时闪出黑色的幻影,拦住我的去路,向我哀叹与祈求,恳请我带他们走,逃离这水恒的黑暗……
 
我被两个警察从梦中叫醒。他们用警棍轻轻敲打我的大腿。此时,天已经黑下来。我花了几秒钟,想看清他们究竞是负责公共治安的巡警,还是命运女神那肩负着特殊使命的差役。
“醒醒吧,老兄,回家睡觉去,听明白了吗?”
“遵命,我的上校!”
“赶快走,要不然今晚你就到牢里睡去。到时候就乐不出来了。”
他用不着重复第二遍。我很快站起来,飞快地往家走,希望在抵达之前,双脚不要把我带到另一个肮脏破败的酒馆。通常,这条路只需要走十分钟到十五分钟,那一晚我却花了三倍的时间。最后,奇迹发生了,我终于回到自家门前。然而,就像遭到了诅咒一般,我发现伊莎贝拉坐在那儿。这一回,她在大门内的前庭里等我。
“您喝醉了。”伊莎贝拉说。
“我肯定是喝醉了,不然不会精神错乱到这个地步,居然看到你半夜三更睡在我家门口。”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和爸爸吵架,他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
我闭上眼睛,悲叹一声。酒精和苦楚让我的头脑变得迟钝,回绝和诅咒的话淤塞在唇边,却没法脱口而出。
“你不能住在这儿,伊莎贝拉。”
“您就同意吧,我只住一个晚上。明天我就去找个膳宿公寓。算我求您了,马丁先生。”
“别那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威胁道。
“再说,我无家可归全是您的错。”她又加上一句。
“全是我的错。我听了真高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写作的天赋,但毫无疑问,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请告诉我,你亲爱的爸爸把你从家里踢出来,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您喝醉的时候,说起话来可真奇怪。”
“我没喝醉。我这辈子从来没喝醉过。回答我的问题。”
“我告诉爸爸,您已经聘请我当助手了。从现在起,我就要献身文学了,因此不能在店里干活了。”
“什么?”
“我们能进去说吗?外面真是冷死了。我刚才坐在台阶上睡着了,屁股都快冻成石头了。”
我晕头转向,胃里阵阵恶心。我抬起头,仰望楼梯顶端透入天窗的摇曳的微光。“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好让我为自己的放荡生活后悔?”
伊莎贝拉也顺着我的目光往上看,一脸迷惑。
“您和谁说话呢?”
“没和任何人说话,我在独白。这是醉汉的特权。你听好了,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找你爸谈话,这件荒唐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爸爸发誓说,只要他看到你,就杀了你。他有一支双筒猎枪,藏在柜台底下。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一回,他开枪打死了一头驴。那是在夏天,离阿尔亨多纳不远的地方……”
“闭嘴。一个字都别说了。安静点!”
伊莎贝拉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开始找钥匙。这会儿实在没办法对付这个饶舌少女的把戏,我得马上躺在床上,暂时不省人事——当然,事情最好是按照这个次序发生的。我模索了几分钟,但毫无收获。最后,伊莎贝拉一句话也没说,走上前把手仲进我摸过一百遍的兜里,将钥匙掏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点了点头,感到很挫败。
伊莎贝拉打开家门,扶我站直。她一直把我领到卧室里,好像我是个残疾人,又帮助我躺在床上。把我的脑袋安顿在枕头上,她又脱了我的鞋我惶惑地看着她。
“放心吧,我不会帮你脱裤子的。”
她为我松开领子上的纽扣,然后坐在我身边,端详着我。她忧郁地朝我微笑,那笑容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
“从来没见过您这么伤心,马丁先生。是为了那个女人,对吗?照片上的女人。”
她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慰,好让我平静下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不管如何克制,我眼中还是噙满泪水。我扭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伊莎贝拉熄灭了床头的灯,依旧坐在我身旁,在晦明光影中听一个可怜的酒鬼低声抽泣。她没问什么,也不曾讲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满怀善意地陪伴着我,直到我独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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