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5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到家,发现她正坐在我家门口等着,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我猜那是她的小说。她一见到我就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我跟你说过了,把它放在信箱里。”我说。
伊莎员拉点了点头,又耸了耸肩。
“为了表示谢意,我从父母的店里带来了一些咖啡,是哥伦比亚咖啡,味道特别好。可咖啡没法塞进信箱里,我想最好还是等您回来。”
这种借口只有初出茅庐的小说家才能杜撰出来。我叹息一声,打开大
“进来。”
我登上楼梯,伊莎贝拉隔着几道台阶跟在我身后,像只宠物狗。
“您吃早餐总是花这么长的时间吗？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刻钟,后来我开始担忧:他不会是吃什么东西噎住了吧？我可是第一次碰见一位活生生的作家。不过,我的运气不怎么样。他很可能出去吃早餐,吞下一颗橄榄,一不小心噎住了,我的文学生涯就断送了。”
那姑娘喋喋不休,讲个没完。
我在楼梯上站住,盯着她,想办法摆出一副最凶狠的表情。
“伊莎贝拉,如果咱们打算继续相处,那得定几条规矩。第一条,只能由我来提问,你只能回答。我没有提出问题,你就用不着答话,也不允许你一个人滔滔不绝。第二条,当我吃早晨、吃午后甜点或者发呆时,我愿意花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这不构成讨论的话题。”
“我没想冒犯您。我理解,慢慢消化有助于激发灵感。”
“第三条规矩,每天中午前,我不容许你讲什么讽刺挖苦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就是永远不许叫我马丁先生,就连我下葬那一天也不行。也许在你看来,我已经老得像块化石,但我乐意相信自己还年轻。何况我就是很年轻。”
“那我怎么称呼您？
“直接叫我的名字:大卫。”
那姑娘表示同意。我打开公寓的门,示意她进去。伊莎贝拉迟疑片刻，轻轻一跃就进了门。
“鉴于您的年龄,您外表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大卫。”
我诧异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有多大岁数？”
伊莎贝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要做一番评估。
“差不多三十？但看起来其实不到,是吧？”
“拜托你闭嘴吧,拿着你带来的药渣去煮一壶咖啡。”
“厨房在哪儿？”
“自己找。”
我们坐到凉台上,分享浓郁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她带来的那二十页稿纸,伊莎贝拉举着杯子,偷偷用余光看我。我翻过一页,抬起视线,总能碰上她期待的目光。
“要是你一直待在这儿,像个猫头鷹似的看着我,那可要等上很长段时间。”
“那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你不是要当我的助手吗？就做点助手该做的事情,比方说,看看什么地方需要整理。”
伊莎贝拉环视四周。
“所有的地方都需要整理。”
“那不正是你表现的机会吗？”
伊莎贝拉点点头,抱着战斗的决心,起身应对我寓所中的混乱与无序。我听着走廊里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埋头继续阅读。她给我带来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线索,记述了一个女孩头脑中闪现的感想与游离的思绪。她被关在里维拉区一间冰冷的阁楼上,从那里眺望城市,注视着人们在阴暗狭窄的街巷中走来走去。作者的感受异常敏锐,文笔也很传神。她笔下的意象与韵律流露出一种行走在绝望边缘的孤独。故事里的小女孩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她坐在镜了前,用一片碎玻璃划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在身上留下道道伤疤,就像伊莎贝拉袖管下隐约可见的疤痕一样。
差不多读完的时候,我注意到那女孩就站在凉台门口望着我。
“什么事？”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装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
“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潮湿发霉吧。”
“要是您同意,我可以清扫一下,而且……”
“不需要。那间屋子没人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仆,不需要打扫任何地方。”
“我只想帮帮忙。”
“那你再帮我煮一杯咖啡吧。”
“为什么？那篇小说让你昏昏欲睡吗？”
“现在几点,伊莎贝拉？”
“应该是上午十点吧。”
“这意味着什么呢？”
“中午前不允许讽刺挖苦。”伊莎贝拉回答道。
我得意扬扬地微笑,把空杯子递给她。她接过,转身跑去厨房。
等她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我也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坐在我面前。我冲她微微一笑,悠然啜饮着美妙的咖啡。那姑娘搓弄着两只手,咬紧牙关,时不时偷看一眼我倒扣在桌子上的手稿。她忍耐了几分钟,没有开口。
“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妙极了。”
剎那间,她的脸庞神采飞扬。“我的小说？”
“你的咖啡。”
她看着我,深受伤害,接着站起来收拾自己的稿子。
“把它放在那儿。”我命令道。
“为什么啊？您显然不喜欢它,您肯定把我当成可怜的傻瓜了。”
“我可没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那更糟。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想投身写作,或者至少写出希望别人读的东西,就必须习惯这一点:有时,你会被别人忽视,受到侮辱,遭到贬低,而大多数情况下没人会在意你。这就是写作这门行当的优越之处。”
伊莎贝拉垂下目光,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分。我只是喜欢写作,或者说我需要写作。”
“你撒谎。”
她抬起眼光,倔犟地盯着我.
“好吧。我很有天赋。如果您觉得我天赋很差,我也不在乎。”
我笑了。
“这就好多了。你的话,我非常赞同。
她迷惑地望着我。
“您赞同什么？您觉得我很有天赋还是觉得我天赋很差？”
“你以为呢？”
“那么,您相信我有潜力？”
“我相信你不仅有天赋,而且有热情,伊莎贝拉。你的天赋,比你估量的要多,比你期许的要少。但是很多人都具备天赋和热情,其中大多数都一事无成。想在生活中有所成就,这只是第一步。自然赋予的天赋就像运动员的体魄。一个人生下来就可能具备或多或少的禀赋,可是仅仅依靠天生的身高、力量、速度,谁也不能成为运动员。只有勤奋、熟巧与技艺才可能成就一个运动员或艺术家。天生的智慧仅仅是个军火库,想动用这批军火做一番事业,你需要把自己的头脑打造成一件精密武器。”
“您用的比喻怎么都杀气腾腾的？”
“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每一位艺术家的生命都是一场战争,规模或大或小,第一个要挑战的就是艺术家自己的内心和生命极限。想有所成就,你首先得具备野心,接下来才是天赋与智慧,最后再等待机遇。”
伊莎贝拉将我的话琢磨一番。
“您是到处拿这番话数落别人,还是刚刚想出来的？”
“这番话不是我的。它也是别人‘数落’我的,就像你用的这个词。今天你问我的这些问题,当年我也问过别人。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每一天我都发现,这番话实在太正确了。”
“那么,我可以当你的助手了？”
“我会考虑一下。”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在桌角边坐下。桌上摆着克里斯蒂娜留下的相册。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正瞧见新任维达尔夫人的一张肖像。那是两三年前,克里斯蒂娜在埃利乌斯别墅大门前拍的。我咽了口唾沫。伊莎贝拉合上相册,悠闲地打量整个凉台,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不耐烦地看着她。她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仿佛我撞见了她随意翻看不该看的东西。
“您的女朋友真漂亮。”她说道。
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扫去了她脸上的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再次开口前,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想,第五条规矩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最好不要打听,对吧？”
我没搭理她。伊莎贝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那么,我最好让您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今天就不再打扰您了。要是您愿意,我明天再来,开始我们的计划。”
她收起自己的手稿,羞怯地朝我笑了笑。我点点头表示默许。
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消失在走廊上。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听见大门关闭的声响。她不在这里了,我才第一次觉察到沉寂统摄了整栋房子,那仿佛是一道魔咒。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跟你说过了,把它放在信箱里。”我说。
伊莎员拉点了点头,又耸了耸肩。
“为了表示谢意,我从父母的店里带来了一些咖啡,是哥伦比亚咖啡,味道特别好。可咖啡没法塞进信箱里,我想最好还是等您回来。”
这种借口只有初出茅庐的小说家才能杜撰出来。我叹息一声,打开大
“进来。”
我登上楼梯,伊莎贝拉隔着几道台阶跟在我身后,像只宠物狗。
“您吃早餐总是花这么长的时间吗？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刻钟,后来我开始担忧:他不会是吃什么东西噎住了吧？我可是第一次碰见一位活生生的作家。不过,我的运气不怎么样。他很可能出去吃早餐,吞下一颗橄榄,一不小心噎住了,我的文学生涯就断送了。”
那姑娘喋喋不休,讲个没完。
我在楼梯上站住,盯着她,想办法摆出一副最凶狠的表情。
“伊莎贝拉,如果咱们打算继续相处,那得定几条规矩。第一条,只能由我来提问,你只能回答。我没有提出问题,你就用不着答话,也不允许你一个人滔滔不绝。第二条,当我吃早晨、吃午后甜点或者发呆时,我愿意花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这不构成讨论的话题。”
“我没想冒犯您。我理解,慢慢消化有助于激发灵感。”
“第三条规矩,每天中午前,我不容许你讲什么讽刺挖苦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就是永远不许叫我马丁先生,就连我下葬那一天也不行。也许在你看来,我已经老得像块化石,但我乐意相信自己还年轻。何况我就是很年轻。”
“那我怎么称呼您？
“直接叫我的名字:大卫。”
那姑娘表示同意。我打开公寓的门,示意她进去。伊莎贝拉迟疑片刻，轻轻一跃就进了门。
“鉴于您的年龄,您外表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大卫。”
我诧异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有多大岁数？”
伊莎贝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要做一番评估。
“差不多三十？但看起来其实不到,是吧？”
“拜托你闭嘴吧,拿着你带来的药渣去煮一壶咖啡。”
“厨房在哪儿？”
“自己找。”
我们坐到凉台上,分享浓郁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她带来的那二十页稿纸,伊莎贝拉举着杯子,偷偷用余光看我。我翻过一页,抬起视线,总能碰上她期待的目光。
“要是你一直待在这儿,像个猫头鷹似的看着我,那可要等上很长段时间。”
“那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你不是要当我的助手吗？就做点助手该做的事情,比方说,看看什么地方需要整理。”
伊莎贝拉环视四周。
“所有的地方都需要整理。”
“那不正是你表现的机会吗？”
伊莎贝拉点点头,抱着战斗的决心,起身应对我寓所中的混乱与无序。我听着走廊里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埋头继续阅读。她给我带来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线索,记述了一个女孩头脑中闪现的感想与游离的思绪。她被关在里维拉区一间冰冷的阁楼上,从那里眺望城市,注视着人们在阴暗狭窄的街巷中走来走去。作者的感受异常敏锐,文笔也很传神。她笔下的意象与韵律流露出一种行走在绝望边缘的孤独。故事里的小女孩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她坐在镜了前,用一片碎玻璃划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在身上留下道道伤疤,就像伊莎贝拉袖管下隐约可见的疤痕一样。
差不多读完的时候,我注意到那女孩就站在凉台门口望着我。
“什么事？”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装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
“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潮湿发霉吧。”
“要是您同意,我可以清扫一下,而且……”
“不需要。那间屋子没人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仆,不需要打扫任何地方。”
“我只想帮帮忙。”
“那你再帮我煮一杯咖啡吧。”
“为什么？那篇小说让你昏昏欲睡吗？”
“现在几点,伊莎贝拉？”
“应该是上午十点吧。”
“这意味着什么呢？”
“中午前不允许讽刺挖苦。”伊莎贝拉回答道。
我得意扬扬地微笑,把空杯子递给她。她接过,转身跑去厨房。
等她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我也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坐在我面前。我冲她微微一笑,悠然啜饮着美妙的咖啡。那姑娘搓弄着两只手,咬紧牙关,时不时偷看一眼我倒扣在桌子上的手稿。她忍耐了几分钟,没有开口。
“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妙极了。”
剎那间,她的脸庞神采飞扬。“我的小说？”
“你的咖啡。”
她看着我,深受伤害,接着站起来收拾自己的稿子。
“把它放在那儿。”我命令道。
“为什么啊？您显然不喜欢它,您肯定把我当成可怜的傻瓜了。”
“我可没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那更糟。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想投身写作,或者至少写出希望别人读的东西,就必须习惯这一点:有时,你会被别人忽视,受到侮辱,遭到贬低,而大多数情况下没人会在意你。这就是写作这门行当的优越之处。”
伊莎贝拉垂下目光,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分。我只是喜欢写作,或者说我需要写作。”
“你撒谎。”
她抬起眼光,倔犟地盯着我.
“好吧。我很有天赋。如果您觉得我天赋很差,我也不在乎。”
我笑了。
“这就好多了。你的话,我非常赞同。
她迷惑地望着我。
“您赞同什么？您觉得我很有天赋还是觉得我天赋很差？”
“你以为呢？”
“那么,您相信我有潜力？”
“我相信你不仅有天赋,而且有热情,伊莎贝拉。你的天赋,比你估量的要多,比你期许的要少。但是很多人都具备天赋和热情,其中大多数都一事无成。想在生活中有所成就,这只是第一步。自然赋予的天赋就像运动员的体魄。一个人生下来就可能具备或多或少的禀赋,可是仅仅依靠天生的身高、力量、速度,谁也不能成为运动员。只有勤奋、熟巧与技艺才可能成就一个运动员或艺术家。天生的智慧仅仅是个军火库,想动用这批军火做一番事业,你需要把自己的头脑打造成一件精密武器。”
“您用的比喻怎么都杀气腾腾的？”
“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每一位艺术家的生命都是一场战争,规模或大或小,第一个要挑战的就是艺术家自己的内心和生命极限。想有所成就,你首先得具备野心,接下来才是天赋与智慧,最后再等待机遇。”
伊莎贝拉将我的话琢磨一番。
“您是到处拿这番话数落别人,还是刚刚想出来的？”
“这番话不是我的。它也是别人‘数落’我的,就像你用的这个词。今天你问我的这些问题,当年我也问过别人。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每一天我都发现,这番话实在太正确了。”
“那么,我可以当你的助手了？”
“我会考虑一下。”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在桌角边坐下。桌上摆着克里斯蒂娜留下的相册。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正瞧见新任维达尔夫人的一张肖像。那是两三年前,克里斯蒂娜在埃利乌斯别墅大门前拍的。我咽了口唾沫。伊莎贝拉合上相册,悠闲地打量整个凉台,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不耐烦地看着她。她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仿佛我撞见了她随意翻看不该看的东西。
“您的女朋友真漂亮。”她说道。
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扫去了她脸上的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再次开口前,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想,第五条规矩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最好不要打听,对吧？”
我没搭理她。伊莎贝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那么,我最好让您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今天就不再打扰您了。要是您愿意,我明天再来,开始我们的计划。”
她收起自己的手稿,羞怯地朝我笑了笑。我点点头表示默许。
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消失在走廊上。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听见大门关闭的声响。她不在这里了,我才第一次觉察到沉寂统摄了整栋房子,那仿佛是一道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