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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大海已被抛在他们身后,面前是一条从山坡蜿蜒而下、直通沙滩的羊肠小道,小道末端就是他们的战船停泊的地方。桑吉奥城矗立在他们北方两英里之外,从这个高度,黛娜拉看得到神庙闪闪发光的穹顶,还有城堡的外墟。太阳正从东方的松树林后面升起,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出微微的黄褐色。虽然天刚亮没多久,但气温已经不低了;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一定会很热。
那个时候,战斗就会开始。
布兰汀正和戴蒙、拉曼纳斯以及所有高级军官,其中有三位高级军官最近刚得到任命的,他们分别来自寇尔帖、阿索利和奇亚拉。当然,不会有来自下寇尔帖的军官,但山谷的士兵中仍有一部分人来自那个行省。某天晚上,她待在停泊于法拉索湾的旗舰里,突然想!到拜尔德是否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布兰汀有不可动摇的原则,她的弟弟同样有。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他们的这一原则都不会改变,直到所有还记得提嘉娜的人全部死去。
那么,她呢?投海寻戒并从海底浮上来之后,她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只是跟随这些由她而起事件动。接受布兰汀对她的爱,接受这场不能确定结果的可怕战争。她的心灵之眼不能再看到海姬为她指出的道路。
两名士兵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在小山的顶峰向前移步,俯瞰那条东西向的宽阔山谷。山谷的另一边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南方比较陡峭的山壁上则满是橄榄树。桑吉奥城矗立在北方,与这条山谷之间隔着一片种植园。
在这条山谷里,两支军队刚刚开始忙碌起来。人们从帐篷里钻出,或从铺上爬起,开始为马匹套上鞍子和挽具,擦拭刀剑,上紧弓弦。初升的太阳斜斜照着这条山谷,到处都映出金属的寒光。士兵们的叫喊声传到她的耳朵里。山谷里吹拂着徐徐的微风,刚巧可以让旗帜飘拂起来。他们这一方的旗帜上是一个全新的图案:用金线绣出掌玙半岛的形状,背景是代表大海的蓝色。布兰汀所选择的这个图案含义简单明确:他们虽然是以西掌玙王国的名义作战,但他的希望是获取整个掌屿,组成一个联合王国,赶走巴巴迪尔帝国的势力。
除了来自西部四行省的人之外,布兰汀的军队里甚至还有桑吉奥人。两天前他们在海湾的南部地区登陆后 数百名桑吉奥人从城里出来,加入了他们的军队。总督死后,一些家伙在城堡里争夺那毫无实际意义的权力,所以桑吉奥的中立政策事实上已经无效了。艾伯利可决定烧毁沿途的村庄与农田,显然是对巴巴迪尔人在城中被杀一事的报复。如果巴巴迪尔军队的进军速度更快一些的话,拉曼纳斯就得指挥舰队打上一场登陆战,但由于风向刚好合适。所以他们到达城市的时间比巴巴迪尔方面足足早了一整天。布兰汀选择了这座小山作为宿营地,他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战场的形势,及时指挥自己的部下。这是一个优势,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不过,第二天早上到来时,巴巴迪尔的三个联队从南方的浓烟中走了出来,这个优势似乎被抵消了不少。他们有两种旗帜,而不是一种:其中一种是白色背景上的红色山脉,加上金色的皇冠,它代表的是帝国的皇帝;另一种则是艾伯利可本人的旗帜,黄色背景上的红色野猪。两面旗帜上的红色部分就像沾上了鲜血一般。在其中指引下,骑士和步兵从山谷东部进入,从队形来看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巴巴迪尔帝国的军队已经征服了已知世界东部的大部分地区。
他们到来的时候,黛娜拉在山上观看着。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她曾数次返回他们的帐篷,然后又回到这里。太阳开始下落。等艾伯利可的军队全部进入山谷时,它已经沉向了西方的海面。
“兵力对比大约是三比一,也许比那稍好一点。”那时,布兰汀来到她身边。他没有戴帽子,短短的灰发在傍晚的轻风中随风舞动。
“他们的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她的声音很轻,免得被其他人听见。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抓住她的手。他现在经常这样做,好像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这样做就会无法忍受一样。
巴巴迪尔人到来的那一天,布兰汀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他说:“也许他们的人数是比较多,但双方实力的对比仍然很难判断。我的魔力比艾伯利可的强。我认为,占据这个制高点以后,我的力量应该可以弥补人数上的差别。”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只是审慎地陈述事实。没有丝毫傲慢自大,只有那种一直存在的自豪。
这场谈话是昨天的事。在那之后,她转过身,看着落入大海的太阳。这是个辉煌壮丽的夜晚,威多尼正处于上弦,而伊拉伦则是满月。蓝色的月光显得如此神秘,它是代表幻想、代表魔法的月亮。她思索着,不知道今晚有没有独处的时间。布兰汀几乎整夜都在下面那些士兵的帐篷里度过,在那之后又要和他的将领们交谈。她知道戴蒙明天会和他一起待在山上。至于拉曼纳斯,与其说他是将领,倒不如说他是个水手。明天他也会在山上,负责指挥国王的卫队,这也是最后的一支预备队了。
布兰汀回到山上的帐篷里时,两个月亮都已经落山了。她躺在床上,但并没有睡着。她看得出他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些地图,打算最后再复核一次,但她让他把那些东西放下了。
他和衣躺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布兰汀抬起头,看着她。
“我憎恶山谷里的那个人。”他平静地说,“我憎恶他象征的一切。在他的胸中没有激情,没有爱,没有骄傲。只有野心。除了野心,什么都不重要。对于他而言,所有东西都仅仅是工具。他想得到帝国的皇冠,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当上皇帝之后他想干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就是想得到皇位。我想,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其他人都有的感受……爱,失落,或是任何东西。”
他停了下来。他只是在疲惫中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她用手指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低头看着他转过来的脸。在她的抚摩下,他紧闭着的双眼和微皱的眉头逐渐松弛下来。最后,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平稳。她知道他睡着了,但她仍然十分清醒。她知道早晨的时候战争就会开始,她更知道,比起整个世界,她更爱这个男人。
她一定是睡着了,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黎明前的灰白色,布兰汀也已经走了。她身边的枕头上放着一朵红色的银莲花。
她站了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塞尔托捧着一大杯咖啡走进帐篷。他穿着信使常穿的那种硬皮胸甲,它的好处是轻便,但它在箭矢面前则无能为力。他自愿加入了在山上和山下之间传递命令和信息的二十人小队,但他还是第一个来到她身旁,如同后宫中十二年来的每一天一样。黛娜拉不愿去想这件事,她尽力露出微笑,告诉他应该到更需要他的国王那里去。
他离开之后,她慢慢喝着咖啡,聆听着外面逐渐响起的喧嚣。然后她梳洗一番,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的朝阳之下。
两名卫兵正在门外等着她。不管她走到哪里,他们都紧跟在她身后不超过两步远的地方。她知道今天自己身边都会有卫兵守护。她四处寻找布兰汀,但她首先看到的却是鲁恩。他们两个站在山顶平坦的台地边缘,望着下面的形势。两人都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盔甲,只是象征性地佩带了一柄长剑。布兰汀今天选择的是普通的棕色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士兵。
不久之后,他们看到他单独向前跨了一步,将一只手举过头顶。两支军队的所有士兵全部看到了他。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发出任何警告,他那只高举的手上冲出一道如火焰般血红的闪光,直刺碧蓝的苍穹。下面顿时爆发出一阵吼声,布兰汀的士兵虽然人数远少于对方,但却狂呼着国王的名字,冲向巴巴迪尔人的队伍。等待了二十年的战斗终于开始了。
“时候还没到。”亚列桑坚定地说,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不下五遍,“我们已经等了许多年,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戴文觉得王子这番话不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倒像是提醒自己要谨慎。亚列桑说话的时候,他们只是观看着巴巴迪尔人、雅嘉斯人还有掌屿各个行省的人在桑吉奥的骄阳下互相厮杀,除此之外他们无事可做。
现在是正午时分,也许稍过了一点。天气非常炎热。他们选择的制高点位于布兰汀所在那块山顶平地的南边约半英里处,没有布兰汀的落脚点那么宽阔。这个位置是亚列桑在一周前选择的,他当时便确定两位巫师君王一定会在这里激战。他们两人的行动与他的预期丝毫不差。戴文静静地俯瞰着山谷,在那里,两支军队激战着,将无数灵魂送到莱理安身边。
“那个雅嘉斯人选的位置不错。”今天早晨人喊马嘶的声音刚刚响起时,桑德烈以一种超然物外的赞赏语气说道,“那块平地上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军队机动,但如果巴巴迪尔的军队想从侧翼包抄,就要先爬出山谷,再沿着暴露的山坡走一段 ,最后再下去。”
“还有,仔细看看你就会发现,”翠吉亚的杜卡斯补充道,“布兰汀把大部分弓箭手安排在自己的右翼,面对南方,以防对方真的采用包抄战术。如果那种情况发生的话,巴巴迪尔人穿越橄榄树林的时候就会被射杀。”
一小时之前,有一小队巴巴迪尔士兵果然做出了这样的尝试。西掌玙王国的弓箭手射出一阵箭雨,巴巴迪尔人丢下几具尸体,剩下的仓皇逃跑。戴文感到一阵兴奋,但这兴奋在他心里迅速转化成一阵迷惑的混乱。巴巴迪尔人确实暴虐专横,这没错,但他又怎能为雅嘉斯的布兰汀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鼓舞呢?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希望掌玙的居民死在艾伯利可的佣兵手下?他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想法,怎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从躯壳里粗暴地拉了出来,暴晒在桑吉奥的烈日下。
卡翠安娜站在他面前,身边就是王子。戴文发现,自从埃尔雷恩把她从城堡的花园里救回来之后,她和亚列桑似乎再也没分开过,某种光明耀眼的东西显然占据了他们两人的心。亚列桑的样子看起来和他演奏音乐的时候一样,仿佛他刚刚找到了整个世界的基石一般。每当戴文将目光转向阿莱丝,就会发现她正看着他,脸上挂着神秘的亲密微笑。他也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些事,因为桑吉奥即将发生重大的事件。
接下来的两天中,两支军队分别从南方和北方抵达这里。这件事让他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似乎在诸神的天平中,两边的力量已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戴文回过头来,看到阿莱丝正将清水递给躲避在一株歪歪斜斜的橄榄树下面的里纳尔多。这位医者拒绝了其他人让他待在索林奇旅馆的提议,坚持要跟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地方。如果你们会遭遇危险,我就必须到那里去,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他拿着他的拐杖,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在日落之前爬到了这座小山顶部。
戴文的目光飘过他俩,投向罗维戈和拜尔德所在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应该到他们那里去。他在这里所要担负的责任和他们一样:如果那两位巫师君王中的一个或两个派出一个小队来攻击他们,他就要负责防守这座小山头。他们总共有六十个人:杜卡斯的盗伙,罗维戈带来的勇敢水手,还有那些接到消息并从各个行省赶到桑吉奥的志愿者。能够来到这里的人都经过精挑细选。六十个人。应该足够了。
“桑德烈!杜卡斯!”亚列桑的声音打断了戴文的幻想,“去看看,把现在的形势告诉我。”
“我正打算这么做呢。”桑德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和我们猜测的一样:布兰汀的出现弥补了人数上的劣势。他的魔力比艾的利可强太多了,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上几分。我想说的是,雅嘉斯人现在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会在一小时之内形成中路突破。”
“不会用那么长时间。”这是杜卡斯的低沉嗓音,“俗话说,兵败如山倒。”
戴文向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山谷的中心部分仍然和之前一样,充斥着人喊马嘶的声音,以及许多尸体。但他看到山谷中的旗帜正在移动,尽管他对此并无经验,他也能看得出来:虽然巴巴迪尔人从数目上看仍然占据优势,但布兰汀的人正在缓缓地将战线向前挤压。
“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
“他用巫术削弱了对方。”他右侧有个人回答道。他回头看去,原来是埃尔雷恩。“多年前,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征服了我们。我能感觉到艾伯利可正在竭力抵挡,但桑德烈说得对:巴巴迪尔人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为虚弱。”
原本也在关注下面情况的拜尔德和罗维戈迅速走了过来。
“亚列桑?”拜尔德说。除了这个名字,他什么都没说。
王子转过身来看着他。“我知道。”他说,“我们的想法相同。我想时机已经到了。”他和拜尔德对视着,没有人说话。然后,亚列桑的眼神从他一生的挚友身上转开,看着那三名巫师。
“埃尔雷恩,”他柔声说,“你知道你们该怎么做。”
“我知道。”桑吉奥人说,他犹豫了一下,“愿三神保佑我们三个人。我们所有人。”
“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你们都最好快一点。”杜卡斯直率地说,“巴巴迪尔人的中军马上就要被击溃了。”
“我们的目标和生命全部掌握在你们手里。”亚列桑对埃尔雷恩、桑德烈和塞尔迪诺说道。其他人都向后退了几步,让他们三个单独待在一起。
“联结!”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说。
整个上午,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一直待在军队后方的平原上,但他离部队的距离很近,甚至是被军队簇拥着,这是因为距离会影响魔法的效果。他不由得开始怀疑,帝国的众神似乎终于抛弃了他。那个雅嘉斯人带给他的、几乎从不停止的精神冲击使他难以形成连贯的思维。
曾经,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他所需要的就是计划、耐心和毅力,而这正是他拥有的能力。二十年来,这些能力一直辅佐着他,让他一步步靠近自己的远期目标。
但现在,酷烈的太阳到达了顶点,又缓缓地向西方的大海落去,艾伯利可知道大局已定。他最开始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最后的结果却是错误的。赢得整个掌屿从来没有任何用处,但输掉这场战争却意味着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不可能逃跑,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
那个雅嘉斯人太强了,强到他无法相信的程度,但他知道这一点,从很早之前就一直知道。他惧怕那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懦夫,而是因为他对他所知道的事有着非常良好的判断力。
黎明时分,看到西边一座山上的布兰汀从手心射出的血红色闪光之后,艾伯利可的心中还有着一些希望。他只需要护住己方士兵就可以了。他的军队数量是对方的三倍左右,而他们面前的敌人只有一少部分是经过良好训练的雅嘉斯士兵。西掌屿部队中的大多数人只不过是一群工匠、商人、渔夫和农夫,甚至还有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男孩。
他只需要抗拒布兰汀的巫术攻击,其他的任务可以让士兵们自行完成。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魔力浪费在对方士兵身上。他只需要防御。
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上午逐渐过去,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艾伯利可感到自己的意志之墙开始崩漏、倒塌,这一切都是因为布兰汀那一波强过一波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冲击。那个雅嘉斯人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使巴巴迪尔的军队变得疲惫虚弱。魔力如同大海的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涌过来。
而艾伯利可不得不挡住这些魔力,吸收、屏蔽这些魔力的浪潮。这样一来,他的士兵们就可以继续战斗,他们的勇气和力量不会受到魔力的影响。当然,太阳的热量还是会使他们丧失体力和意志力,但对方的军队也在享受着同样的考验。
但还没等到中午,那个雅嘉斯人的魔法就开始发挥效力了。艾伯利可无法完全阻止它。它连续不断地涌过来,就像一场大暴雨或是海浪一般,其频率和力度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很快,巴巴迪尔士兵开始感到自己是在向山上的敌人发起攻击,尽管敌人所在的地势其实和他们完全一样。他们开始觉得头上的太阳似乎比对方头上的更为炽烈,而他们的勇气和信心则跟着汗水一起流出了他们的身体。
整个早晨,维持着战线的力量只不过是巴巴迪尔一方的数量优势。艾伯利可紧闭双眼,坐在他们为他抬来的轿子里,不断用已经湿透了的手帕擦拭着脸颊和头发。他正在将自己所有的魔力和勇气投入与雅嘉斯的布兰汀的这场大战之中。
中午过去之后不久,他开始咒骂自己,诅咒艾斯提拔的斯卡维亚的灵魂——就是这个人在九个月前差点杀死了他,让他丧失了部分力量。被咒骂的对象还包括那个一直活到现在的帝国皇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如此苍老衰弱的人竟然还能活这么久。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突然想到,也许他所信仰的诸神真的将他抛弃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了。前面的军队叫喊着开始逐渐败退,他开始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式准备迎接死亡。
然后,奇迹发生了。
一开始,他的思想还没能及时做出反应,他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山上倾泻而下的魔力浪潮突然间神秘地减弱了,它现在的力度还不到之前的一半。艾伯利可能够抵抗它。这很容易!这样的力量是比不上他的,尽管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力量。他甚至可以将多余的魔力施放在对方身上,而非单纯的防守。他可以进攻!如果布兰汀真的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力量,如果那个雅嘉斯人突然用完了他所有的魔力……
艾伯利可疯狂地用魔力遍寻山谷和附近的群山,希望能找到一个证据。这时,他突然发现了魔力的第三个源头。一个念头如灿烂的花朵般从他心底的灰烬中生长出来:神毕竟没有抛弃他。
出现了来自掌屿的巫师,他们在帮助他!他们和他一样憎恨那个雅嘉斯人!尽管这个理由十分牵强,但他们的确站在他这一边,和他一起对抗雅嘉斯的国王,不管那个人现在的称谓究竟是什么。
“我要赢了!”他朝信使大喊道,“告诉前线的指挥官打起精神,告诉他们我正在击退那个雅嘉斯人的魔力!”
顿时,他的耳边响起了欢呼声。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信使正全速冲向山谷的中心部分。他继续用自己的魔力试探着那些巫师。根据他们的力量,他判断那里可能有四五个,甚至六个巫师。他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也加入到他们当中去。
但他没有成功。他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甚至连他的肉眼都可以看到他们所在的地方——那个雅嘉斯人南方的另一座小山——但他们没有允许他加入他们的合力,也不打算让他了解到他们的身份。他们一定是害怕一旦被发现,他会按照以前对待巫师的那种处置方法来对付他们。
他们不肯向他敞开心扉,这无关紧要!确实如此。只要他们能在那里坚持下去,将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帮助他进行防守就可以了,并不一定需要融合。他们几个的合力应当足以和布兰汀的力量相匹敌。他们也只需要做这么多:艾伯利可知道自己手上的士兵仍然是对方的两倍以上。
但就在他的灵魂深处升起这些充满希望的想法时,也感到对方的压力又开始增大了。那个雅嘉斯人竟然还能进一步加强自己的魔力,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惊慌失措地再次试探了一下,山上的巫师仍然站在他这一边。然而布兰汀却能继续加大压力。他太强了!如此法力实在是超乎人们的想象。就算是对抗他们所有人,他仍然能从他的魔力之泉中汲出新的魔力,那眼魔力之泉究竟有多深?他还拥有多少力量?
艾伯利可意识到,他对此毫无办法。这个念头就像浇在这午后骄阳下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上的一盆冰水。他毫无办法。这也意味着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和刚刚开始战斗时一样。
他再次闭上眼睛以便更好地集中精神,他拿出所有魔力,再次抵御对方的攻击。他坚持着,维持自己意志之墙的完整。
“父神的七姐妹在上!”拉曼纳斯咒骂道,“他们正在夺回失去的战线!”
“出事了。”与此同时,布兰汀嘶声说。他们建起了一座华盖,用来遮挡阳光,还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在上面。但他没有坐下,只是时不时地扶住椅背。他站在那里,以便更好地观察下面的战斗过程。
黛娜拉站在他身边,因为他有时会需要她递来的清水,或寻求她的慰藉,以及所有她能够提供的东西。但她不想往下看,她不想再看到别人的死亡。至于山谷中回荡的惨叫声,她无能为力。每当那种声音响起,它就会像一把尖刀一样飞上天空,插入她的身体。
黛莎河畔那场夺走她父亲性命的战斗也是这样的吗?当他看到自己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流出,染红河水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惨叫?他是否也曾在布兰汀的士兵的刀下经受过这样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她不该来这里。她本应知道战争的景象会让她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因为高温、噪音和空气中的血腥味,她感到烦恶欲呕。
“出事了。”布兰汀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十分清晰。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他。黛娜拉太了解他了,虽然本人没听出来,但她却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变化:他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她迅速走开,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杯清水和沾湿的毛巾。
他接过杯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襟。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将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然后,他再度睁开眼睛,指着一个方向。“那边,拉曼纳斯。”黛娜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们南边的一道山脊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那里有一些巫师。”布兰汀平淡地说,“拉曼纳斯,你带卫队去把他们解决掉。他们在协助艾伯利可攻击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个家伙看起来像卡德伦人,但实际上不是,他用的并不是卡德伦的魔法。这件事相当古怪。”
他的眼睛是深邃阴沉的灰色。
“你敌得过他们吗,陛下?”这是戴蒙,有意掩饰着他的关切情绪。
“我可以试试。”布兰汀说,“但我的魔力差不多已经发挥到极限了。再说我也不能将魔力全部用在他们身上,艾伯利可才是最重要的敌人。拉曼纳斯,你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为我处理掉那些巫师。带上这里的全部人马吧。”
拉曼纳斯的红脸膛一脸严肃,“我会用我的生命阻止他们,陛下。我发誓。”
黛娜拉看着他走出华盖的遮蔽,将国王卫队的所有士兵全部召集起来。士兵们排成两列,跟着他踏上那条通向南方的羊肠小道。鲁恩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一脸迷惑。
布兰汀碰了碰她,她转过身来。国王抓住她的手。“相信我,爱人。”他低声道,“也要相信拉曼纳斯。”过了一秒钟,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补充道:“是他将你带到我身边的。”
他放开手,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平原上。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得出来,他就要再次发起魔法攻击了。
“他们来了。”拜尔德一边手搭凉棚朝北方眺望一边说道。
自从巫师们联结在一起之后,他们一直等待着这件事。但预期毕竟不是事实。看到布兰汀的精锐卫兵沿着小路迅速下山,开始穿越两座山头之间的空地,戴文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整个上午,战斗只发生在下面的山谷里;而现在,它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了。
“有多少人?”罗维戈问道。戴文听出了这位商人声音中的紧张情绪,不由得暗自感激:感到紧张的不止他一个人。
“如果他把他们全部派来的话,应该是四十九个。亚列桑说他会全部派来的。”拜尔德回答的时候没有转过身,“雅嘉斯的国王卫队永远是四十九人。对他来说,这是个神圣的数字。”
罗维戈什么都没说。戴文朝他右边看了一眼,三个巫师仍然站在一起,挨得很近。埃尔雷恩和塞尔迪诺闭着眼睛,但桑德烈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巴巴迪尔军队后面、艾伯利可所在的地方。亚列桑之前一直和巫师们待在一起,但现在他走了过来,加入到拜尔德身后的三十多个人当中。
“杜卡斯呢?”他平静地问道。
“我看不到他们,”拜尔德说着,迅速地瞥了王子一眼。最后一名雅嘉斯卫兵已经下了山,其前锋正在两座山头之间崎岖不平的土地上迅速前进。“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那么做。”
“我带我的人到下面等他们。”巫师们刚刚完成联结的时候,杜卡斯就急迫地对亚列桑说。,“我们知道他会派人攻击我们。”
“我们当然知道,”亚列桑当时是这么说的,“但我们的装备不够精良,又没受过什么训练。我们需要这个高处带来的优势。”
“这是借口。”翠吉亚的杜卡斯吼道。
“下面没有任何遮蔽。你们要隐蔽在哪儿呢?”
“你要教我怎么遮蔽吗?”杜卡斯装出气愤的样子,脸上又现出了那种饿狼般的微笑,“亚列桑,你还不如介绍你的手指头给你的手认识呢!我在这样的地方开始打游击、设埋伏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奎蕾亚数橡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呢。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亚列桑没有笑。不过,沉思一段时间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不等他再度开口,那位红胡子杜卡斯已经带着二十五个人从山头上消失了。雅嘉斯人的卫兵出发时,这伙强盗早到了山下,分别隐藏在金雀花、石楠花后面,也有的藏在较深的草丛里,还有人藏在稀稀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上。
戴文眨巴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其中一个人,但又不敢确定。
“莱理安啊!”站在台地东缘的埃尔雷恩突然叫道,“他又把我们推回来了!”
“坚持住!”桑德烈咆哮道,“攻击他!使出全力!”
“我已经使出全力了!”塞尔提诺喘息着说。
蹲在地上观察形势的拜尔德突然跳了起来,紧紧盯住他们三个。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怀疑的情绪一度占据上风,但他终于还是大步走向三位巫师。
“桑德烈,埃尔雷恩?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吗?”
“当然能。”桑德烈那张古铜色的脸现在淌满了汗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东边,但已经没什么神采了。
“那就做吧!做我们之前谈过的那件事。如果他能把你们所有人都击退,我们就必须试一下,否则这整件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拜尔德,他们可能会……”埃尔雷恩的语语就像是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似的。
“不,他说得对!”塞尔提诺喘息着插了进来,“我们必须试一试。那个人……太强了。我会跟着你们两个……你们知道应该怎样联系。快做吧!”
“那么。跟上我。”埃尔雷恩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跟上我,你们两个。”
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和尖叫声,但不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是北面那块空地。除了巫师之外,所有人都转向那个方向。
杜卡斯发动了他设下的埋伏。强盗们从伏击处向雅嘉斯人射出二十多支箭矢,接着很快又射出了同样数目的箭。六个士兵倒下了,然后是八个、十个。但是,虽然阳光异常炽烈,雅嘉斯的国王卫队士兵仍然穿着足以抵御箭矢的重型盔甲,他们的速度也似乎并未受到重甲的影响,大部分没有受伤的卫兵迅速冲向杜卡斯手下的人。
戴文看到倒下的人中有三个又爬了起来。其中一个拔下自己手臂上的箭,坚定地继续向他们所在的山头冲来。
“他们中肯定有人带着弓箭。我们必须保护巫师。”亚列桑厉声说,“带着任何种类盾牌的人,都站出来!”
仍留在山上的人当中有六个人跑了过来。其中五个人手上拿着粗糙的木盾或皮盾,第六个人是个约有五十岁的男性,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跟在其他人后面。他手中没有盾牌,只有一柄破旧的长剑。
“王子殿下,”他说,“我的身体足以充当他们的盾牌。当年你父亲没有允许我到黛莎河前线去,现在,请不要再一次拒绝我。为了提嘉娜的名字,我愿意站在他们前面,为他们挡住箭矢。”
戴文看到许多人脸上露出茫然而恐惧的神情,这是因为那个他们无法听到的名字。
“里卡索,”亚列桑扫视着四周,道,“里卡索,你不需要……你不该来到这里。你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王子停了下来,似乎想像他的父亲一样拒绝这位老人,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瘸腿老人和另外五个人立刻围在巫师们身旁,形成一个保护圈。
“展开队形!”亚列桑向其他人下达了命令,“保护山顶的北部与西部。卡翠安娜,阿莱丝,注意观察南面的形势,他们可能会采用包抄战术。如果你们看到任何情况,大声喊!”
戴文拔剑在芋,快步冲向山顶的西北边缘。其他人呈扇形散布在他周围。他一边跑,一边朝山下张望,这一眼望去,他不禁惊慌地喘息起来。杜卡斯的人正在崎岖的地面上与雅嘉斯人激战。尽管他们一直在勉力坚持,但还是接连不断地有人倒下。这些雅嘉斯人反应敏锐,受过良好的训练,更拥有超强的意志。戴文看到了他们的领头人,那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他一个转身,用手中的盾牌将一个强盗打倒在地。
“纳多!小心!”
这不是普通的呼喊声,这是一声尖叫。是拜尔德的声音。戴文迅速转过身,看到了使拜尔德发出尖叫的那一幕。
在另一边的山坡上,纳多刚刚打退了一个雅嘉斯人,转过身来冲向一丛灌木,准备协助在那里与敌人缠斗的阿尔金和另外两个人,但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迁回到东边远处的敌人正在他身后向他冲来。
那个正在奔跑的雅嘉斯人没有发现射向他的那支箭。这支箭的主人正是山坡上的拜尔德,他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以及多年磨练的技巧。尽管距离远得让人难以置信,那个雅嘉斯人还是倒了下来,呻吟着试图拔出大腿上的箭。听到声音的纳多一个急转身,看到了那个人,一剑刺出,夺走了那个人的生命。
他抬头望着山顶,看到了拜尔德。他朝山上挥舞双手表示感谢,手举得高高的,向他少年时分手的朋友致敬。就在这时,一支雅嘉斯人的箭矢洞穿了他的胸膛。
“不!”戴文大喊道,悲伤似乎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看向拜尔德,后者震惊得睁大双眼。戴文朝拜尔德的方向跨出一步,突然昕见草丛被拨开的声音。在他身后,阿莱丝尖叫道:“小心!”
他猛一转身,刚巧看到六名雅嘉斯士兵中的第一个冲上了山坡。他想不出他们的行动怎么这么快。戴文一声狂吼,警告其他人,冲上前去截击第一个出现的雅嘉斯人,试图阻止对方爬到山顶。
来不及了。那个雅嘉斯人已经爬了上来,站稳了脚跟,左手还拿着一面盾牌。戴文向他发起了冲锋,猛力挥舞着手中的剑,力图将对方赶下山去。长剑砍在对方的金属盾上,震得他的整条胳膊一阵发麻。雅嘉斯人借着戴文前冲的势头刺出手中的长剑。戴文见势不好,连忙朝一侧闪躲,只觉得体侧一痛——对方的剑划破了他的侧腹。
他倒了下来。没时间理会伤势,向前跌扑的过程中,他的长剑向对方膝盖后面砍了下去。他感到长剑深深地撕裂了对方的血肉。那个人惨叫起来,无助地向前面倒了下去,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极力用手中剑刺杀戴文。戴文发疯似的向一边翻滚,疼痛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爬了起来,捂住身上的伤口。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俯卧于地的雅嘉斯人被罗维戈之女阿莱丝一剑刺中后颈正中。
在戴文看来,虽然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但这一刻却有如幻觉一般地静止不动。他看着阿莱丝,看着那双清澈柔和的蓝眼睛。他想说话,但喉咙却异常干涩。他们对视了大约一秒钟。阿莱丝手里提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剑,这个景象对戴文来说实在太难于理解了。
他的目光越过她身边,幻觉中的静止立刻消失无踪。约有十五到二十个左右的雅嘉斯人已经登上了山峰,更多的人还在向山顶进发。没错,其中有些人拿着弓箭。他看到箭矢在他面前到处乱飞,大多被保护着巫师的盾牌挡住。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正在从他左侧的山坡向山顶攀爬。就算能说得出话,他也没有时间去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死在这里。他们来到这里是有原因的:有一个梦想,一个祈祷,一个父亲在他幼时教给他的歌曲。他用左手紧紧接住伤口,转过身来,背对着阿莱丝,迎击另一个从山坡F吐来的雅嘉斯人。
天气十分温暖,微风和煦,太阳不断在天上的云彩中穿梭。这天早上,她们在城堡北方的牧场中散步,采摘了大量的鲜花:鸢尾、银莲花、风信子。在如此偏远的南方,直到现在,赛卓亚树才刚刚进入花期,所以她们没有采摘,将花蕾留了下来,以期待更美丽的花朵。
后来,她们回到了博尔索城堡。正在喝茶的时候,爱莲娜突然发出低低的惊呼。她站了起来,背脊挺得很直,而双手则抱住了头。她的茶杯倒了下来,漫湿了来自奎蕾亚的地毯,但她却毫无察觉。
埃琳娜迅速放下自己的茶杯。“它来了么?”她说,“是召唤吗?爱莲娜,我能做些什么?”
爱莲娜摇摇头。她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在她的脑海里,有一个更消晰、更有力,也更有说服力的声音正在回响。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就连余烬节之夜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是,那位在黑暗中来到他们面前、帮助他们打赢了余烬夜之战的陌生人说过的话果然成为现实了。
在那场战斗的第二天,接近黄昏的时候,他再次返回村子。那个时候,他的朋友们已经离开了山口,骑马向西方奔去。他与多纳尔、马特奥、卡伦娜和爱莲娜谈了很久。他说夜行者所拥有的东西尽管与巫术并不相同,但也是一种魔法。他们的身体会在余烬节之夜发生变化;他们会在绿色的月光下行走,见到一些永远不会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地方;他们拿起地上的玉米杆时,它会立刻变成长剑。他说,他们是以自己的方式与掌屿的魔力结合在一起了。
多纳尔赞同他的看法。然后,拜尔德谨慎地将他本人以及他朋友们的目标告诉了大家,并请求爱莲娜去博尔索城堡,一直住到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说,他们的魔力可能会对实现这一目标有所帮助。
他们愿意这么做吗?这样是有危险的。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显得十分踌躇。但爱莲娜望着他的双眼,没有丝毫犹豫就应承下来。其他人也是一样。他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他们身边。答应这个要求还不足以偿还他们欠他的情。而且,他们也同样生活在这片充满暴政的土地上。他在白天的目标与他们的目标并不抵触。
塞坦多的爱莲娜?你在那里吗?你在城堡吗?
她听不出脑海里的这个声音是谁,但清晰的声音中还有一些杂音,她由此判断,这个说话人身边的形势十分混乱。
是的。是的,我在,我在这儿。我……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真不敢相信!另一个声音加了进来,更为低沉,但同样具有说服力。埃尔雷恩,你真的联络到她了!
拜尔德在那里么?她对自己的问题感到有些失望。突然的联结让她头晕,周围似乎一片嘈杂;她摇晃了两下,差点跌倒在地。她伸出手来,双手扶着一张椅背。博尔索城堡中的这个房间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了。如果埃琳娜对她说话,她根本听不到。
他在这里。第一个人立即回答,他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这儿有大麻烦了,需要帮助。我们正在战斗!你能联结到你的朋友那里吗?其他那些人?我们会帮助你的。拜托!请你联系他们!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余烬节之夜的绿色月光下都没有。她甚至从没听说过任何类似于这种巫师之间的联结的事情,但她能感到他们的力量停留在她的体内,而且她知道马特奥和多纳尔在什么地方,卡伦娜则肯定是在家里照顾她最近生下的婴儿。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他们三个人所在的地方,并极力将自己的思维锁定在铁匠铺、磨坊还育卡伦娜的房子上。首先是集中精神,然后是呼唤。召唤。
爱莲娜,怎么……这是马特奥。她与他联结了。
加入我!她迅速发送了这样的消息。巫师们来了。他们在战斗。
他没有提出别的问题。巫师们帮助她将自己的脑海向他开放,她能感到他的思维进入了她的脑海,她也感到了当他发现另外两个男人时的震惊情绪。那边显然有三个人,但只有两个人说过话。
爱莲娜,时候到了吗?他们发来消息了吗?这是多纳尔,他像拿起武器一样一把攫住了要点。
我来了,亲爱的!这是卡伦娜,声音既敏锐又轻快,和现实中的她一模一样。爱莲娜,我们要做什么?
你们要互相信任,并向我们敞开心扉!第二位巫师开始说话。我们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不会欺骗你们,这是有危险的,但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为整个半岛而战,我们仍然有机会取胜!来吧,加入我们,我们必须将我们的意志凝结在一起,进行抵御。我是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我并没有死。加入我们吧!
爱莲娜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思维,并将思绪尽力伸展出去。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不复存在,仿佛她不过是一条管道。这种感觉与余烬节之夜相似,但又有显著的不同。这种完全未知的感觉让她的心底升起了一种又阴又冷的恐惧,她极力将之压下。她的朋友们和她在一起,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和她在一起的还有艾斯提拔的公爵;拜尔德虽然远在桑吉奥,但他也是和她在一起的,他们将合力对抗巫师君王。
他曾经来到他们的身边,来到她的身边,加入他们的战争。她听到过他的哭泣,也曾在绿色的月亮落山之后,和他一起躺在那片开满鲜花的土地上。她不会让他失望的,她会让卡洛兹尼的信徒通过她的思维与灵魂,到他的身边去帮助他。
没有任何预兆,他们穿过了她的灵魂。联结完成了。她的头上是一轮炽热的太阳,她现在到了桑吉奥的一座小山的顶峰,正用艾斯提拔公爵的眼睛观察周围的形势。这样的幻象让她的胃里一阵翻腾。等这种感觉过去之后,爱莲娜看到下面的山谷里有很多人正在互相厮杀。高温之下,两支军队就像野兽一样用各种手段收割着对方的生命。她听到了巨大的惨叫声,这让她的灵魂感到一阵阵痛苦。然后,她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巫术。在他们北方的一座山上,雅嘉斯的布兰汀。这个时候,爱莲娜和另外三个夜行者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受到召唤:他们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正在压迫他们的精神,而他们则必须抵御。
博尔索城堡里,埃琳娜站在爱莲娜身边,感到无助而慌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理解。她看到爱莲娜抬起双手,捂住脸庞。
“哦,不。”她听到那个女孩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这么强!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强大?”
埃琳娜双手交握,指节处失去了血色。她等待着,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个线索,来推测他们所有人遭遇到了什么事,但他们在那么遥远的北方,她无法到达那里。
她没有、也不可能听到桑德烈公爵回答爱莲娜的话。他是很强,没错,但有了你们的帮助,我们会比他更强!哦,孩子,我们可以做到!以掌屿半岛之名,只要合作,我们一定会变得无比强大!
埃琳娜看到,爱莲娜的手放了下来,脸色仍旧苍白,但已经冷静下来。
“是的。”埃琳娜听到了她的低语,“是的。”
然后,在布拉西奥山口下的博尔索城堡中,这个房间陷入了彻底的安静。高地的凉风轻轻吹拂着白云,太阳在这些云朵之间穿行,不断变幻的光影投射在山峰之上。
事实上,接下来那个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坡的人是翠吉亚的杜卡斯。戴文挥舞着长剑迎了上去,走到很近的时候才认出他来。
杜卡斯又跨出两大步,爬上顶峰,站在他的身边。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怕,脸上沾满血,鲜血从他的胡子上滴落下来。不仅仅是脸上,他的身上和宝剑上也都是血。但他却在微笑,那是可怕的、充满了战斗欲望和愤怒的笑容。
“你受伤了!”他严肃地对戴文说。
“我可没空聊天。”戴文咕哝着,左手按住受伤的那一侧。“来吧!”
他们迅速转向东边。山上仍然有大约十五个雅嘉斯人,正对亚列桑留在山上保护巫师的那十多个未经训练的人发起攻击。双方的数目差不多相等,但那些雅嘉斯人却是从整个国家中精选出的最优秀的武士。
但他们仍旧通不过这条防线。戴文意识到,心中的痛苦与悲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反而形成了狂喜的浪潮。
他们不可能穿过这条防线,因为所有这些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共同挥舞着武器。参与到这场渴望已久的战斗中的所有人,是由亚列桑、提嘉娜的王子所指挥的。当然,还有萨埃瓦之子拜尔德,王子的最亲密的战友。他们两个人坚定而可怕,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美感一一如果说杀戮也可以充满美感的话。
戴文和杜卡斯冲了过去。但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个雅嘉斯人了。然后是三个,两个。其中一个似乎想要放下武器,但没等他这么做,一个跛脚男人从后面保护巫师的圈子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了出来。里卡索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奔到了那个雅嘉斯人面前,在其他人制止之前,他便抡起了那柄破旧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切断了对方甲胃的系带,深深地砍进那个人的胸膛。
然后,他在那个被他杀死的士兵身边跪了下来。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着,似乎连他的灵魂也随着眼泪离开了身体。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而这最后一个人正是他们的领头人,那个戴文之前看到过的魁梧男人。此人的头发紧紧贴在他的头皮上,脸庞因为高温和疲劳变成了红色。他的呼吸十分困难,但他始终怒视着亚列桑。
“你们都是傻瓜吗?”他喘息着说,“为什么要为巴巴迪尔人而战,而不是那个已经将性命交给掌玙的人?你们想成为奴隶吗?”
亚列桑缓缓地摇着头,“就算布兰汀二十年前就加入掌屿,也还是太晚了。他不应该带着一支侵略军来到这片土地。你是个勇敢的人,我不想杀你。你是否愿意向我们发下一个誓言,并以你的名字为担保,然后放下你的武器投降?”
戴文身边的杜卡斯发出愤怒的咆哮声,但没等翠吉亚人开口,那个雅嘉斯人就说道:“我的名字叫拉曼纳斯。我可以骄傲地将它告诉你们,因为这个名字从未与任何有损荣誉的事情结缘。”
他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亚列桑。戴文后来想到,他并不真的奢望能够夺走亚列桑的生命。王子甚至没有做出防御的动作。拜尔德的长剑伸了过来,向下一劈,砍在那个雅嘉斯人的脖子上,后者跌倒在地。
“哦,我的国王,”他们听到那个嘴角流出鲜血的人含混地说,“哦,布兰汀。我很抱歉。”
黛娜拉看到对面山头上有一个男人举起了手中的剑,她转过头去,因为她不想目睹拉曼纳斯的死。
“他们失败了,陆下。”戴蒙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悲伤,“所有的卫兵,还有拉曼纳斯,都被杀死了。那些巫师还在那里。”
布兰汀坐在华盖之下的椅子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凝视着下面的山谷,并没有转开目光。黛娜拉看到,尽管天气如此炎热,他的脸却像石灰一样苍白。他只有一个人,却要与这么多人战斗。
事实上,对方的人数比她已经知道的还要多。那些巫师已经联络到了塞坦多的夜行者。他们所有人都联结在一起,将所有的力量聚集起来,投入艾伯利可的防御阵线。
下面的平原上传来一声吼叫,压过了战斗中发出的其他声音,这是巴巴迪尔人的欢呼。黛娜拉看到他们那些身着白衣的信使从后方艾伯利可所在的地方向前跑去。她看到西掌屿的军队已经无法再向前推进一步。他们的人数仍然远远少于对手,如果布兰汀不能再帮助他们,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她望着南方的那个山头,巫师们所在的地方,拉曼纳斯死去的那个地方。她想诅咒他们所有人,但却做不到。
他们是掌屿人。他们是她的同胞。但在下面的山谷里,被巴巴迪尔帝国的重剑砍杀的人也的她的同胞。头上的太阳仿佛一块巨大的烙铁,天空中万里无云,形成一个没有丝毫怜悯之心的穹顶。
她看着戴蒙。没有人说话。他们听到山坡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塞尔托冲了上来。
“陛下,”他喘息着在布兰汀的椅子旁边跪下,“我们的中路和右翼……受到重压。左左翼还能坚持……但也快不行了。我收到命令……来此询问你是否想撤退。”
这个消息终于来了。
我憎恶那个人。昨晚,他在疲惫中沉沉睡去之前曾这样对她说,我憎恶他所象征的一切。
山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开口。黛娜拉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声音几乎超过了下面的所有噪声。
布兰汀站了起来。
“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能撤退。我们没有撤退的道路,更不能在巴巴迪尔人面前撤退。永远不能。”他阴冷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塞尔托,似乎他的视线可以穿越这么遥远的距离,直刺艾伯利可的心脏。
但除了愤怒、冷酷和永恒不变的自豪之外,他身上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黛娜拉能感觉到,但却无法理解。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她,她发现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得异常深邃,里面是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痛苦。她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抖动。
“我的爱人。”布兰汀说。他的声音十分含糊。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它遮住了他的眼睛和心灵。“哦,我的爱人。”他又说了一次,“他们做了些什么?看看他们逼我做的事情。哦,看着他们逼我做的事情!”
“布兰汀!”她惊恐地叫了起来,她完全不理解这一切。她将自己的手伸向他,但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只是转过身,面向东方,走向山顶台地的边缘以及其下的山谷。
“好了。”医者里纳尔多说着,将手收了回去。戴文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已经合拢,流血也止住了。这样超自然的治愈速度让他感到一阵不安,他意识里似乎仍然认为自己会看到一条新鲜的伤口。“你会有一道伤疤,这样女人们在黑暗中也能轻易地认出你。”里纳尔多冷淡地补充道。杜卡斯狂笑起来。
戴文退后一步,小心地避免与阿莱丝相对视。她就在他身边,正用一卷亚麻布包扎他的身体。他看着杜卡斯,此人额头上的一道伤口也被里纳尔多用同样的丁段治愈了。在下面那场战斗同样得以幸存的阿尔金正在为他裹伤。杜卡斯的红胡子被鲜血粘在一起,样子就像从小孩子的梦魇中逃出来的怪兽。
“是不是扎得太紧了?”阿莱丝柔声问。
戴文深吸一口气,感觉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伤口仍然很痛,但他应该会没事的。
“你救了我的命。”他对她低声道。她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正在为绷带打结。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但很快又恢复过来。
“不,我没有。”她低声回答道,“他已经倒下了。他不可能伤到你。我只是把他杀死了。”站在他们附近的卡翠安娜朝这边瞥了一眼。“我……我真希望我没有那么做。”阿莱丝哭了起来。
戴文咽了下口水,试图转身安慰她,但卡翠安娜的动作比他更快,她已经抱住了阿莱丝。他看着她们两个,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苦涩的念头:在这个战场里,这个光秃秃的小山上,究竟是否有人能真正获得安慰。
“埃尔雷恩!时候到了!布兰汀站起来了!”亚列桑的叫声如同匕首一般撕裂了其他的声音。戴文的心脏又开始沉重地跳动起来。他转过身,走向王子和巫师们所在的地方。
“终于来了。”埃尔雷恩用沉重而干脆的声音对其他两人说,“我现在必须从联结中撤出来去跟踪他。等我的信号,到时候就行动!”
“我们会的。”塞尔提诺喘息着说,“愿三神保佑我们大家。”汗水从这位矮胖巫师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手因紧张而颤抖着。
“埃尔雷恩,”亚列桑焦急地说,“他一定已经使出全力了,你知道你:……”
“安静!我完全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亚列桑,你已经将一切运转起来了,你将我们所有人带到了桑吉奥,包括生者与死者。现在轮到我们表现了。不要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除了祈祷。”
戴文向北方布兰汀所在的那座山望去,他看到那位国王从华盖之下走了出来。
“哦,三神。”他听到亚列桑以一种奇异的高亢音调说,“亚当恩,记住我们。记住你的孩子们吧!”亚列桑双膝跪地。“请,”他说,“请证明我是正确的!”
北方的那座山上,雅嘉斯的布兰汀在炽热的阳光下向前伸出一只手,然后是另外一只。
黛娜拉看着布兰汀步出华盖的遮蔽,在炽热的阳光下走向山顶的边缘。塞尔托跌跌撞撞地走开了。在下面的山谷里,西掌屿的军队已经开始全线溃退,中路、左翼和右翼都是如此。巴巴迪尔人胜利的欢呼像充满恶意的攻击一样,打在所有人的心里。
布兰汀举起右手,平指向前。然后他又同样举起了左手,双掌并拢,十指都指向前方。他所指的那个方向正是对方军队的后部,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所在之处。
然后,前任的雅嘉斯国王,西掌屿的布兰汀高喊起来,声音似乎要将这充满血腥的空气切开、撕裂:
“哦,我的儿子!史蒂凡,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黛娜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自己似乎要摔倒了。她伸出一只手,希望得到支持。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扶住她的人是戴蒙。
这时,布兰汀又开始说话了,她以前从未听过他使用如此冷酷的声音,而他所说的单词她全部无法理解。
她看到布兰汀两腿跨立,似乎想更好地支撑自己的身体。然后,她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动手!”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尖叫道,“你们两个!让其他人离开!马上切断联结!”
“他们已经脱出了!”赛尔提诺高呼道,“我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样子似乎永远都不想再起来了。
另一座山上发生了一些事。尽管天还没黑,阳光也依旧耀眼,但布兰汀所站的那个地方上空的蓝天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暗。某种东西——既不是烟雾,也不是光芒,似乎就是空气的性质被完全改变后形成的一种东西——它从布兰汀的手里冲了出来,一直涌向东边的山谷。人们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它就像一条急速流动的厄运之河。
埃尔雷恩突然转过头,眼睛因恐惧而瞪大了。
“桑德烈,你在做什么?”他发疯地抓住公爵胳膊,尖叫起来,“快出来,你这个笨蛋!伊安娜在上,出来啊!”
“还没到……时候。”艾斯提拔的桑德烈说,那声音似乎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来帮助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又有四个人加入了他们。这一次的四个人不是巫师,他们的魔力与掌玙的自然力量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者体验过这样的力量。不过这无关紧要。尽管他们没有向他开放心扉,但他们在这里,站在他这一边。有了他们的帮助,他可以不必将魔力集中于防守方面,他甚至可以将魔力施放得更远一些,用它影响他的敌人。
那些敌人已经开始露出败象了。胜利与成功在他面前的这道山谷前展开,他将用敌人的鲜血铺平通向皇位的道路。他将会渡海返回自己的故乡,从诸神的手中接过帝国的皇冠。
他将把荣耀和祝福带给这些巫师!他将给他们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力量。艾伯利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感受着自己的魔力如同美酒般在血管里流动。他用这些魔力来削弱雅嘉斯人,还有来自西掌屿的士兵。他的部下们则兴奋地狂笑起来,发觉手上的剑简直像夏日的草叶一样轻巧。
他听到士兵们唱起歌来,那是一首古老的帝国军团战歌,自从数百年前征服远方的土地时流传开来,至今未曾消亡。确实如此!他们又征服了一块土地。这些士兵并不仅仅是雇佣兵,他们就是帝国的军团,因为他是,或者说将会是,帝国的皇帝。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前景。光辉灿烂的前景就在面前。
这个时候,雅嘉斯的布兰汀站了起来,走到了山顶的边缘,在明亮的阳光下,那个遥远的身影却显得如此清晰。过了一小会儿,艾伯利可突然听到了一些绝不可能出现却异常真实的声音——那是布兰汀正在念诵的黑暗禁咒。
“他不能。”他喘息着,大声说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不可能成功!”
但那个雅嘉斯人正在这么做。他聚集了所有的魔力,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曾经,因为他要进行的复仇,他被困在了这个半岛上;但现在,就连维持那个复仇行动的魔力也被抽了出来。他要抽空自己的魔力,用于施放一个从来没有人能够掌握的魔法。
艾伯利可绝望了,但他心底的一部分仍然不肯相信这一切,所以他利用魔力去联系那些巫师。他告诉他们,一定要振作精神,做好准备。他告诉他们,这里总共有八九个人在一起,是完全可以对抗这个魔法的。只要他们活过这一刻,布兰汀就再也不成其为问题了。他只会是一个空壳,很可能一生一世都无法恢复原有的魔力。
他们的思绪仍然是封闭着的。但毕竟,他们仍然在那里,抵抗着对方的法力。哦,只要魔法之神和夜之女王还和他在一起的话!只要他们还和他在一起,他仍有可能……。
他们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们抛弃了他。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艾伯利可感到来自掌玙的巫师们切断了相互之间的联结,没有向他发出任何警告就消失了。他现在是孤单一人。而在那座山顶上,布兰汀已经举起了双手,从他的手中发射出灰蓝色的死亡,那个东西现在已经冲下了山谷,直冲向艾伯利可的位置。
而那些巫师却不见了!他只能独立承担。
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全部离开,还有一个人保持着和他的联结!然后,这个人向艾伯利可开放了自己的思绪。对于艾伯利可而言,这就像地牢的囚室门被打开、光明射到囚室中的景象一般。
光明揭示了真相。就在这个时候,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高声惨呼起来,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被杀死的,是被谁彻底毁灭的,虽然现在为时已晚。
以我儿子的名义,我诅咒你。这是桑德烈,艾斯提拔的公爵。他那张冷酷的面庞在艾伯利可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阴间恐怖的幽灵一般。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活着。而且,他就在桑吉奥的这座小山上。他的双眼无可逃避,充满了残忍。他露出一个狞笑,以我孩子们的名义,以艾斯提拔的名义,去死吧,愿你永远遭受我的诅咒。
然后,他脱离了联络,也同样离开了他。这个时候,那蓝灰色的死亡已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了艾伯利可面前,而艾伯利可还未能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他只来得及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被击中。他被那蓝灰色的死亡吞噬了,就像一株被大海的怒涛卷走的小树。
它撕裂了他的身体,他仍然尖叫着,然后,他死了。
艾伯利可的士兵听见了这最后的惨叫,他们的欢呼也变成了惊慌失措的恐惧。在这个魔法的威力之下,巴巴迪尔人认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战胜这样的一个人。他们无法再握住自己的剑,也没有力气逃跑,甚至无法站住脚跟。他们在敌人面前倒了下来,而对方的士兵则如同斩瓜切菜一般地向前推进,夺走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一切。雅嘉斯的布兰汀,西掌玙的布兰汀这样想到。他低头看着下面的山谷,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他不得不这样做。他使用了一切魔力来完成这最终的目标,事实证明,这是足够的。但如果用的魔力再少一点,这个魔法就不会成功,对抗他的魔力太多了,而他的人民正在遭受死亡。
他知道自己被迫做了什么样的事,也知道用完所有魔力的代价。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一笔他永远无法偿还的代价:他将失去一切魔力,直到他的生命结束。在召唤这样的力量之前,他曾高呼过史蒂凡的名字,那声音至今仍然在他的灵魂中回响。为那个过早凋谢的生命所作的复仇已经延续了二十年,但今天,它在这黄铜色的太阳下终止了。他用尽了所有的魔力,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之前那个时候,那些在他旗帜之下以他的名义战斗着的人正在死去,而且他们没有任何的退路。他自己同样没有。他不能撤退。他的处境就如同一只被一群狼追赶到悬崖边上的熊。那群狼现在付出了代价。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山谷中不断有人死去,巴巴迪尔人遭到了屠杀。在他的心底里,他正在哭泣。他是个可怜、悲惨的人,关于热爱、关于一位父亲的悲伤的记忆席卷了他,就如同大海的另一股怒涛。史蒂凡。
他的眼泪肆意地流淌着,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失落的大洋之上。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黛娜拉就在他身边,用她的双手握住他的手。但他已经迷失在他的痛苦之中了——他失去了魔力,他存在的意义变成了碎片。
然后,另外一件事发生了。因为,他忘记了一件事。如果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本来是会记得这件事的。
时间的长河永远不曾停息,不会因为悲伤、遗憾和热爱而稍作止歇。它继续奔流,将所有人带向任何巫师君王、任何巫师以及另一座山岭上的吹笛人都从未想到的那一刻。
一直压在他思维上的巨石像一座大山那样沉重。但这重量经过精心设计,让他的思想中仍然保留着自我意识的微弱火苗——这才是真正的折磨。他始终十分清楚自己曾经的身份,以及现在的身份,还有他现在被迫所做的一切,但他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被那如同大山一样沉重的负担彻底压住了。
但现在,这副重担消失了。在自我意识的命令之下,他挺直了自己的脊梁。他转向东方,同样是出于他自己的意识。他尝试着将自己的头抬起来,却没能成功。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二十多年来,这颗头颅一直这样歪斜着。他们曾经数次打断他的肩胛骨和锁骨,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他的死亡。他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知道他们在多年前的黑暗中将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这些年来,他曾许多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不仅仅是铜镜,还有人们眼中的那面镜子。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被弄成了什么形状,因为身体的折磨早在意识遭到损害之前就完成了。
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那座大山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一边锻炼自己的双眼,一边搜索脑海中保有的记忆。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说话,说出自己所想的事情,用自己的声音。当然,那声音也遭到了全然的改变。
但鲁恩只是拨出了自己的剑。
他当然有一柄剑。他身上带着的东西和布兰汀所带的完全一样,穿的衣服也跟国王的衣服一致:他是国王情绪的窗口与渠道,他是国王替身——小丑。
但他不仅仅是这样一些东西,他很清楚自己除此以外的身份。布兰汀精确地将这一点点自我意识留在他的心底,置于层层叠叠的大山之下。这就是所有事情的本质:关于保留自我意识以及将他变为小丑的过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而且永远都只会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那些折磨他、使他变得残疾而丑陋的人都是瞎子。他们在自己的黑暗中工作,他们用手摸索着他的肉体,并在伤口处直接将手指探向他的骨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模样,因此,他们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只有布兰汀,还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特别留下的自我意识的火苗将在他的心底长存,以此报复他的所作所为给布兰汀带来的悲伤和愤怒。这就是复仇。
除了雅嘉斯的布兰汀之外,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正名字;而在那些大山的压迫之下,他无法用自己的嘴巴说出那个名字,只能在心底为自己的遭遇悲泣。这就是那个设计得十分精巧、堪称完美的复仇。
但现在,将他压住的大山不见了。
这个念头使得提嘉娜的瓦伦廷王子在这座桑吉奥的小山上举起了他的剑。
他的思维属于他自己。他的记忆涌上心头:一个如同地狱般漆黑无光的房间,雅嘉斯之王一边哭泣,一边告诉他提嘉娜将遭到怎样的命运,以及他本人在未来的岁月中将被变成什么样的人。
就在那一周,一具已被毁坏的尸体挂在了奇亚拉的轮式刑车上,其特征在巫术的影响下变得与他本人相似。布兰汀对外宣称,这就是瓦伦廷的尸体。后来,那具尸体被烧成了骨灰,最后不知所踪。
而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那些盲人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他记得自己最初坚持着不愿发出一声惨叫;他也记得自己发出的惨叫。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布兰汀来了,他谨慎而耐心地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工作。那是另一种不同方式的折磨:事实上,比肉体的折磨可怕得多——压迫在自我意识上的那座大山。
那一年晚些时候,在他们最近占据的奇亚拉宫殿中发生了一起不幸事件:原来那个来自雅嘉斯的小丑死了。在那之后不久,一位新的小丑出现了,他无神的双眼不停眨着,双肩畸形,歪斜嘴角不时流出涎水,走路一瘸一拐。他的新名字叫做鲁恩,他从那间黑暗的房屋进入了持续二十年的暗夜。
不过,现在这个地方非常明亮,阳光几乎快把人晃瞎了。布兰汀就在他面前,那个女孩握着他的手。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是萨埃瓦的女儿。
从她第一次被带到国王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出了她。五年时光使她发生了很大变化,而在那之后的这些年中,她的变化甚至更加明显;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变,和她父亲的眼睛一模一样。而且,瓦伦廷是看着黛娜拉长大的。就在那一天,当他得知她自称来自塞坦多时时,被压迫的意识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因为他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
然后,随着时光的流逝,最初的几个月过去了,接下来是一年年的时间。他只能无助地待在那座大山下面,用他湿湿漉漉的眼睛关注着各种事件的交织,看着爱情的诞生。他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与布兰汀束缚在一起的,因此他能看到所发生的一切。由于雅嘉斯之王和他的小丑之间的特殊关系,所以,更准确地说,他是这些事件中的一部分。
因为,正是他用自己的表情来表达国王的心中所想,这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以前,布兰汀拒绝承认这份爱情,不相信他被复仇和失落所把持的心中也能产生爱情 ,但是鲁恩——瓦伦廷——却发现自己正盯着黛娜拉,盯着萨埃瓦的那个黑发女儿,他的眼睛代表的是另一个男人的灵魂。
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长夜已经过去,柬缚着他的巫术已经不复存在,它结束了。他站在阳光里,如果他希望的话,他可以大声说出自己的真正名字。他笨拙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又迈出一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从来不注意他。他是国王的小丑。鲁恩,就连这个名字都是国王为他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字。这个名字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为了骄傲,他必须保留这个私隐。他甚至理解这一切,也许这正是最为恐怖的事:他理解。
他从华盖下走了出来。布兰汀就在他面前,靠近山顶边缘的地方。他一生从未在背后偷袭任何人。他走向一边,脚下仍有些不稳。他来到国王的右侧。没有人看他。他是鲁恩。
但他又不是。
“你应该在河边就把我杀掉。”他的声音十分清晰。布兰汀慢慢转过头来,似乎记起了什么事。瓦伦廷等待着,直到他们的双眼对视时,他才将长剑刺入那个雅嘉斯人的胸膛。这才是一位王子杀死敌人的方式,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尽管他在这些年中受尽种种折磨,但只有这样的方式,才是可以接受的。
黛娜拉娜甚至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她惊呆了,她对这样的事毫无思想准备。她看到布兰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胸口上插着一柄剑。然后,鲁恩——鲁恩!——将剑拔了出来,布兰汀的伤口中喷出大量鲜血。他的眼睛因惊讶和痛苦而瞪得很大,但它们仍旧那么的清澈,那么明亮。他的声音也同样十分清晰,她听到他说:
“我们两个?”他摇晃着,但没有倒下,“父亲和儿子都死在你手上?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提嘉娜的王子。”
听到这个名字,黛娜拉脑海里顿时像爆炸一般充斥着白热的声音。时间似乎变得非常缓慢,缓慢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她看到布兰汀再也坚持不住,跪了下来;似乎这短暂的一刻犹如亘古般漫长。她想走向他,但她的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听到了一种拖得很长、因而畸变得厉害的怒吼声,她看到戴蒙的脸上写满愤怒。首相将自己的剑刺入了鲁恩的侧腹,从另一侧穿了出来。
那不是鲁恩。不是鲁恩。是瓦伦廷王子。
布兰汀的小丑。这些年来他一直是这样的身份。他遭遇到了如此的事情!而她就在他身边,对他的遭遇熟视无睹。这么多年。她想尖叫,但事实上,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都非常困难。
她看到他同样倒了下来,残破的身躯倒在布兰汀身边的地面上。布兰汀仍然双膝跪地,胸口的伤处仍在流血。他正看着她,只看着她一个人。她跪在他身边。终于,她的嘴里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他缓缓地伸出手来,这个最终的愿望耗尽了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但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哦,我的爱人。”她听到他这样说,“我告诉你的话没错。我们实在应当在费纳薇尔相遇。”
她竭力说话,她想做出恰当的回答,但泪水涌了出来,让她的喉咙变得哽咽。她用尽全力握住他手,极力命令自己的生命进入他的体内。他斜倚在她的肩膀上,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双臂抱住他,就和昨晚他睡着后她抱着他的方式一样。她看到他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灰色眼睛慢慢变得昏暗,然后彻底失去了光彩。她紧紧地抱着他。这个时候,他死了。
她抬起头来。提嘉娜的王子倒在他们身边的地面上,他正在看着她,那双刚刚变得清澈的眼睛里显示着那么强烈的同情,让她无法忍受。他经受过那么多的悲惨遭遇,而她的身份和她所做的事情绝不值得受到他的怜悯。如果他知道她是谁的话,他会对她说什么?那双眼中又会有怎样的神情?她无法忍受这些。她看到他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他的目光却飘向了另一边。
一道阴影挡住了太阳。她向上一看,那是戴蒙的长剑,他把它举得很高,正要劈下来。瓦伦廷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挡住长剑的致命一击。
“等等!”她喘息着,用力挤出了这两个字。
尽管戴蒙伤心欲绝,但他还是听从了她的命令,将长剑收了回去。瓦伦廷也放下了手。她看到他剧烈地喘息着,试图抵抗这样的重伤带来的疼痛。然后,他闭上眼睛,不再关注痛苦与炽烈的阳光。她听到了他说的话。不是高声嘶喊,只是用清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这个词就是——哦,它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吗?——他家乡的名字,他将这个闪亮的词语还给了这个世界。
这个时候,黛娜拉发现,雅嘉斯的戴蒙听到了这个词。这也就意味着,所有人现在都可以听到它,咒语已经被打破了。瓦伦廷睁开眼睛看了戴蒙一眼,从后者的脸庞上得知了这个事实,于是,提嘉娜的王子微笑起来了。这个时候,首相的长剑从高处刺了下来,直接插入他的心脏。
王子死了,但那个微笑仍然保留在那张已被毁坏的脸上。而他的最后一句话,那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仍然在黛娜拉的心中回响,她甚至可以感到携带着这个名字的音波从这座小山向四周扩散出去。在下面的山谷中,所有的巴巴迪尔人几乎都已经死了。
她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她抚摸着他的头,还有他花白的头发。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费纳薇尔,他是这样说的,他的最后一句话。另外一个地名,它甚至比梦境还要遥远。
她听到华盖下发出一阵响动,于是转过头去,刚巧看到戴蒙向前倒在布兰汀的椅子里。他的剑柄抵在那张椅子的椅背上,他的剑插进了他自己的胸口。她看到了这一切,她为戴蒙的痛苦感到遗憾,但是她无法感到悲伤——她的心里已经无法再容纳这样的悲伤了,她身边这两个已经死去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为之悲伤的。
这时,她看到了塞尔托。他仍然跪在地上,也是这座山上仅存的仍然活着的人。他同样在流泪。但她知道,比起这些死者,他的眼泪更是为她而流。他的眼泪总是会为她而流。但他看起来十分遥远。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很遥远,除了布兰汀和瓦伦廷。
她看了布兰汀最后一眼,就是这个男人的爱让她背叛了自己的故乡和死去的亲人,还有许久之前她在父亲的房子里对着炉火发下的誓言。她看着雅嘉斯的布兰汀那具已经失去了灵魂的身体,然后缓缓地、柔和地低下头,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代表永诀的吻。“在费纳薇尔相会,”她说,“我的爱人。”然后她将他放在瓦伦廷身边的地上,站了起来。
她看到南边那座巫师们所在的山头上,有三个男人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走了下来,开始穿越两座山之间不平坦的荒地。她转过身来看着塞尔托,后者的眼睛表明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知道他了解她,他爱她。他太了解她了,几乎知道她的所有秘密。只有一件事是他不知道的,她将带着那个秘密离开,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对他说,同时向王子的尸身打了个手势,“如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的话可能会更好些,但我不认为我们能做到。告诉他们,塞尔托。留下来,等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告诉他们。不管他们究竟是谁,他们都应当知道这件事。”
“哦,女士,”他一边流泪,一边低声说道,“一定要这样做么?”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当然知道。她不会再假装不知道了。她看着那些人,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走得很快。那个女人,一个手拿长剑的棕发男人,另一个人的头发较黑,还有第三个,比前两个人的个子都要矮。
“是的,”她看着那些正在接近的人,对塞尔托说道,“是的,我想是这样。”
然后,她转过身,将他还有那些死者留在山上,等待正在走过来的人。她把那条山谷、那座小山、喧嚣的战斗还有痛苦都留在身后,自己走上了那条最北边的羊肠小道。这条路将带着她走向西方,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小路两旁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朵:苏纳伊花、野百合、鸢尾、黄色和白色的银莲花,还有一朵红色的银莲花。在翠吉亚,人们传说这种花是在亚当恩从山上坠落的时候,被他的鲜血染红的。
在这条小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当然更不会有人来阻止她。没走多远,她便来到了平地,然后是沙滩,最后终于到达了大海的边缘。在那里,海鸥在天空中盘旋着、鸣叫着。
她的衣服上沾上了血迹。她把衣服脱了下来,在白色沙滩上对堆成一堆。她走进海水中,海水十分凉爽,但不像投海寻戒那一天的奇亚拉海水那样冰冷。她慢慢走向深处,水深及腰时,她改用游泳的方式继续前进。她一直游向西方,游向太阳即将降落的方向:这漫长的一天似乎终于要过去了。她游泳的能力很强;从前,在她做了一个噩梦之后,父亲将游泳的技术教给她和她的弟弟。瓦伦廷王子也曾和他们一起到那个小小的避风港里游泳。很久之前。
终于感到疲劳的时候,她已经离岸边很远了。近海的蓝绿色海水变成了深蓝,这表明此处的海水很深。她开始下潜,强迫自己离开金色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迫使自己潜向深海。她似乎看到下面的海水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海底世界的一条道路。
这件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已经发生的事和她做过的事似乎只会让这种情况离她越来越远。但是,这里的确有一条道路,一道光芒照出了它的轮廓。她现在十分疲倦,而且已经潜得很深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黯淡下来。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那道微光旁边的一个身影。但她无法看得清楚,因为她周围似乎围绕着一种类似迷雾的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那个身影可能是海姬,但她没有资格再度见到那种生物;甚至可能是亚当恩,但她又怎能向父神提出如此离谐的要求呢?不过,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瞬间,黛娜拉的心终于变成了一张明镜,迷雾也逐渐散去了。她看到了,等待着她的并不是海姬,也不是父神。来到这里、向她敞开胸怀的是在茉理安,这位女神将带她回家。
作为山上仅剩的幸存者,塞尔托站了起来,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等待着那些即将爬 上这座山的人。
那三个男人和那个高个子女人来到了山顶,开始默默观察周围的形势,借此推断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死神究竟从这座山顶带走了多少条生命。塞尔托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他知道他们也许会杀了他,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介意这一点。
国王的尸体倒在地上,身边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就是杀死了他的鲁恩。这个鲁恩曾经是掌玙的一位王子,提嘉娜的王子,下寇尔帖。塞尔托想到,如果以后能有一些空闲时间的话,他一定会将这些历史的残片拼凑起来,看看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现在可能已经到海边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了。投海寻戒的那天早晨,他就没有期望她能回来。她也曾试图掩饰,但那天她刚刚醒来的时候,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迹象。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知道,她已经准备好要死去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他十分确信这一点。但那天,在水边的时候,某件事情改变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了。
“你是?”
他抬起头来。这是一个瘦削的黑发男人,但他的鬓角却已斑白。此人正低着头,用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盯着他。这双眼睛很像布兰汀。
“我是塞尔托,后宫中的一名仆人,今天充当信使。”
“他们死的时候你在这里?”
塞尔托点点头。这个男人的声音十分冷静,但也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表明他正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他不想要在这混乱的一天中再增添更多混乱。
“你能告诉我是谁杀死了雅嘉斯之王吗?”
“他的小丑。”塞尔托用平静的声音说,尽可能与对方的态度匹配。山谷里的喧嚣似乎终 于开始减弱了。
“为什么?是布兰汀要求他这么做的吗?”这是另外一个黑色眼睛的男人,他留着胡子,神情严肃,手里同样拿着一柄剑。
塞尔托摇摇头。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抵抗的疲倦。她现在一定已经开始游泳了。可能已经游出很远了。“不,那是一次攻击。我想……”他低下头,不敢做任何假定。
“说下去吧,”第一个人柔声说,“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今天已经目睹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远比我需要的更多。”
塞尔托抬起头来,不由得对这番话感到有些好奇,然后他说:“我想,当国王使出最后一道魔法时,他过于专注了,忘记了鲁恩的事。他的那个魔法使用了太多的魔力,所以鲁恩得以脱离了他的束缚。”
“脱离束缚的不仅仅是他。”灰色眼睛的男人温和地说。那位高个子女人来到他的身边。她的头发是红色,眼睛则是深蓝色。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现在肯定已经到了深深的海里。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他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说过。塞尔托忍住一声抽泣。“我能不能,”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能不能知道你们是谁?”
黑头发的男人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丝毫的不情愿。他只是平静地说:“我是亚列桑,瓦伦廷之子,家族血脉的最后传承者。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都被布兰汀杀死了。我是提嘉娜的王子。”
塞尔托闭上了眼睛。
布兰汀的声音再度回响在他的脑海中,那个时候他已经受了致命伤,但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充满了讽刺: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提嘉娜的王子。而当鲁恩死去之前,他同样面对着天穹,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为自己报了仇。
“那个女人在哪儿?”这是第三个男人,个头偏矮,年纪也比较轻,那个参加投海寻戒的女人、塞坦多的黛娜拉在哪里?她没有来这儿吗?"
现在,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她一定已经到达了凉爽、深邃、黑暗的海底。绿色的海藻将会缠住她的头发和四肢。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安宁。
塞尔托抬起头来。他开始流泪,不再试图止住自己的眼泪,或者掩盖这一事实。“她来到这里了。”他说,“她现在已经再度投身大海,在那里寻找她的结局。”
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在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意这件事,但他发现白己错了。他们四个人突然安静下来,连那个棕色头发的严肃家伙也是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望着西方的山坡和大海。太阳即将落入那片大海。
“我感到十分悲伤。”那个名叫亚列桑的男人说,“她在奇亚拉投海寻戒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是那么美丽,而且令人难以置信地勇敢。”
棕色头发的男人走向塞尔托,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犹豫神情。塞尔托意识到他并不像他的第一印象那样严肃,他的年纪也比他预想的要轻。
“告诉我,”那个男人说,“她是不是……她有没有……”他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另一个人、那位王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她是塞坦多人,拜尔德。人人都知道那个故事。”
另一个男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他还是转过身,再度望向西方的大海。塞尔托觉得他们并不像胜利者。他们只是一群非常疲倦的人,仿佛刚刚走完一段漫长的旅途。
“到了最后,那个人仍然不是我,”灰色眼睛的人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尽管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是他自己的小丑杀了他。这件事跟我们并没有任何关系。”
他看着地上并排躺着的两具尸体,又望向塞尔托,“那个小丑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她已经走了,她将自己献给了远方那深沉的大海。她已经得到了安宁,而塞尔托感到非常疲倦。这所有的悲伤、鲜血和痛苦,还有这一环接一环的复仇都让他感到疲倦。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给面前这个人带来什么。
他们应该知道,在她走向大海之前,她是这样说的。她说的没错。她说的当然没错。塞尔托抬起头来,望着这个有着一双灰色眼眸的男人。
“鲁恩?”他说,“他是多年前被国王束缚起来的一个雅嘉斯人。我想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阁下。”
提嘉娜的王子点了点头,那张富于表情的嘴自嘲地向上一翘。“当然,”他说,“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我有什么理由觉得并非如此呢?”
“亚列桑,”站在山]页边缘的年轻人说,“我想那已经结束了。我是说下面。我想……我想那些巴巴迪尔人都死了。”
提嘉娜的王子摇了摇头,塞尔托也一样。下面那条山谷中,来自掌玙的人们和来自雅嘉斯的人们并肩站在一起。
“你准备把我们全部杀死吗?”塞尔托询问道。
提嘉娜的王子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我已经目睹了太多的鲜血。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希望我可以不必再做任何杀戮。”
他走向山顶的南部,举起手来,向他们占据的那座山上的人发出一个信号。那个女人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他用一只手揽住她的双肩。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听到了喇叭的声音,这声音传遍了附近的群山以及其下的山谷:它高亢、清澈而有美好,它表明战争已经结束了。
塞尔托仍然跪在地上,用一只肮脏的手擦拭着眼睛。他抬起头来,看到那个曾经试图询问他一些事情的男人仍然望着西方的大海,他的心中似乎怀有一种塞尔托无法理解的痛苦。不过,似乎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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