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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三天后的日出时分,一行人在两座要塞的南面穿过边境。自从戴文的父亲在他年幼时带他离开这里之后,戴文第一次回到了提嘉娜。
只有运气不佳、处境窘迫的艺人才会进入下寇尔帖,这些人对于任何合约都来者不拒,不管对方出多少钱,也不管听众的表情多么阴郁,他们都会欣然前往。即使是在巫师君王的征服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的现在,掌玙的所有巡回演出者都知道,下寇尔帖这个名字代表的是糟糕的运气和更为糟糕的报酬。不仅如此,它更代表着相当程度的风险:只要在这片土地上,或者穿越它的边境,他们随时可能遭到雅嘉斯士兵的纠缠。
对于戴文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几个小时之前,他看到了北方的奇纳维要塞之下的阴影。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期待穿越边界的那一刻。
而现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抵达了那条分界线。这条由界石标出的界线从那两座要塞中间的位置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出来,一直伸向远方。他注视着离他最近的那块界石,看着那古老、陈旧而光滑的石柱,然后,他们骑马跨越边境,进入了提嘉娜。
他惊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的脑海一片迷惘,意识完全无法集中。几个小时之前,看到北方奇纳维要塞的灯火时,他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很快就要回到我的故乡了,他这样告诉自己,回到那块生我的故土。
他摇摇头,试图赶走不安的情绪。身边的埃尔雷恩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嘲讽的冷笑,让戴文更不自在了。亚列桑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在他们俩前面。自从穿越边境以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有记忆,戴文知道。对此,他十分嫉妒。他也知道这种嫉妒不对,甚至十分怪异。这种记忆会深深扎根于心底,将这个地方真正地变成自己的故乡。
戴文看着前方马背上王子挺直的后背,心想:他有资格独处,有资格得到必需的享受。他承担着的是整个民族的梦想,他们的大多数同胞甚至对这个梦想一无所知。
他发现自己不再觉得不自在,不用再尽力调整自己的心绪了。只要想到亚列桑,他就再次找回了激情,对这里曾经发生过、现在仍在继续的残酷镇压感到无比愤怒。
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整整一个漫长冬天的思考终于结出了果实。思考,还有默默聆听,正如那些更年长、更睿智的人们所说的那样。戴文明白了,爱一个抽象的名字、一个梦想很困难,有了亚列桑,这个名字和梦想才变得真实起来。对他来说,亚列桑就代表着提嘉娜。
戴文环视着周围的绿地和碧蓝的天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拨动了,像被拨动的琴弦。他催马飞驰,追赶前面的亚列桑;马蹄声仿佛应和着他铮铮的心弦。
他看到埃尔雷恩再次瞥向他,这一次,戴文向他报以微笑,一个坚定而热烈的微笑。巫师瘦削的脸上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嘲讽神情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怀疑。戴文几乎为这个人感到遗憾了。
伊安娜的祭坛坐落在一处地势颇高的山谷里,周围的丘陵将它掩得严严实实;它的东北方是斯派利昂河,还有那座曾被称为阿瓦列的城市。祭坛附近有一条古道,从前,提嘉娜和奎蕾亚之间的贸易尚未断绝时,曾有许多商队从这条路向上走向斯法罗尼山口,或从那座高耸的鞍状山峰上走下来。
在所有九个行省里,伊安娜和茉理安的牧师、以及亚当恩的女祭司都有类似这样的隐蔽居所。它们散布于整个半岛,其特点便是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它们是新晋神职人员的学习中心,这里储藏着三神的教义以及前辈圣人的言行记录,同时也是隐居的所在。有些牧师和女祭司厌倦了外界的生活和负担,便会来这里隐居一段日子,甚至终生不再踏足外界。
这样做的人并非只有圣职者。俗世中人有时也会来此隐居,前提条件是他们负得起一定的“捐献”,其额度根据居留的时间以及当时的具体情况,由双方商谈决定。
促使俗世中人来到祭坛的原因有很多。很早以前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亚当恩的女祭司们是全掌屿最好的助产士。所以,许多有钱有势家庭的女儿如果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状况,都会来到父神的隐居处过上一阵子。当然,这些女孩回家的时候,她们付出的钱财足够让许多圣职者过上舒服的日子。产下的女婴留在亚当恩神庙,男婴则送到茉理安的祭坛。至于身着自袍的伊安娜牧师,他们声称自己决不会与这种事扯上关系,但民间的传说却并非如此。
巫师君王到来之后,这种事并没有太大变化。布兰汀和艾伯利可都十分谨慎,或是听从了谨慎的建议,不去干涉三神牧师们的事。牧师和女祭司都可以按从前的老规矩做事。尽管在来自海外的统治者们看来,这种宗教显得既古怪又原始,但他们并没有剥夺掌玙人民的宗教信仰。
两位巫师君王不约而同地采取同样的政策——有时很成功,有时则不那么成功:那就是尽量挑拨这三个本来就是对头的教派。他们毫不意外地看到,三者之间的怒气和敌意日甚一日。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每一代、每一位公爵、大公或是王于都会依据自己的需要来控制这种三角摩擦。时光流转,很多事都会不同程度地改变,有时甚至变得让后来者完全认不出来;也有些古老传统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散失。但这个小花招却并非如此。这个如此有效地让政治与宗教彼此呼应的精巧游戏永远不会失传。
因此,神庙依然矗立,那些最为重要的神庙依然可以收到大笔金钱。神像上贴着金箔,牧师们更是身穿华丽的金缕衣。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下寇尔帖。在这里,雕像都被损毁,黄金全被掠走,连藏书的馆阁也都被拆毁、焚烧。但是,这种暴行与宗教无关。即使是在这个像夜晚一样黑暗的行省里,圣职者们仍然可以和从前一样,在城市、小镇或者祭坛中度日。
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不断来到祭坛,不仅是那些发现自己必须前往这样的隐居处、从而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消灾免祸的、生殖能力过于旺盛的年轻男女。在这样一个精神世界和外部世界都充满争斗的时代,全掌屿的居民都知道祭坛就在他们身边,或是隐蔽于白雪覆盖的群峰之中,或是躲藏在山谷迷雾的笼罩之下。
全掌屿的人都知道,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就可以在类似这座山谷中的伊安娜祭坛这样的地方度过一段时间,从而逃避外界的政权交替,甚至在此度过余生。在这里,时间完全属于他们自己,无论在山外的城市里,他们曾经是什么人。
无论他们曾经拥有怎样的身份。
一段时间,或是一生的时间。老妇人从她房间的窗子向外眺望,望着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群山,同时思索着这句话。她向来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绪飘向过去。“过去”有着那么多值得流连忘返的东西,“现在”却几乎一无所有。自从来到这里,时间的流逝慢得让人恼火。在属于她的这唯一的生命里,代表四季的星座 一次又一次升上天空,然后坠落下来,像被羽箭射中胸膛的鸟儿。
她的余生是在回忆中度过的。晨祷时鹬鸟的鸣叫、薄暮时燃起的烛光、缓缓没入冬日苍白天幕的炊烟、早春的雨点落在屋顶和窗沿上的雨声、夜里身下的床铺发出的吱嘎声、牧师们低沉的祈祷声、划过夏日夜空的流星、余烬节的阴冷与黑暗……一切的一切,都会引起她的回忆。这一切都永远失去了,她被带到了这样一个充斥着白袍牧师以及他们无尽仪式的地方。更令她愤怒的是,这些牧师竟然接受了天幕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几年,她几乎被这种愤怒所吞没,几乎死于这种愤怒。而现在,让她奄奄一息的也是这种愤怒——不管牧师和医生们对她胸口增生的异物有什么看法,她就是这么对达诺利昂说的。
秋天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位医者,那是个瘦削邋遢的家伙,脸色发红,动作有些神经质。但当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注视着她的时候,她意识到他的确有那种天赋。他变得十分镇定,像换了一个人。他触摸着她的身体,他的手结实有力,他摸到的地方不再疼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感觉。
但到最后,他还是摇摇头。出乎她的意料,她在那双淡色眸子里读到了一种悲哀。他不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的悲哀只是因为失落和挫折。不管将死的人是谁,他都会这样。
“它会杀了我的。”他低声说道,“已经太晚了。我会死,却同样救不了你。我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多久?”她问。她仅仅说了这几个字。
他给她的答案是半年,也许更久一点,要看她的身体的强壮程度。
强壮程度?她非常强壮。她的身体好得让人难以想象,也许只有认识她时间最长的达诺利昂才知道。除了达诺利昂,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史蒂凡尼安城北面某个庄园主的孀妇。
假身份是个必要措施。这是达诺利昂的建议,在差不多十九年以前。高阶牧师说敌人肯定会寻找她,还有她的儿子。他已经把孩子送走了,孩子会很安全,他的生命就是他们的希望。那时候她本人也是金发。这些事情发生在如此久远的过去,从那以后,她成了托纳罗之女梅琳娜,来到了山谷中这座俯瞰阿瓦列的伊安娜祭坛。
俯瞰史蒂凡尼安。
她来到这里,她等待着。在等待中度过一成不变的四季,一成不变的年头。她等待着那个男孩成长为一个像他父兄那样的男子汉,然后做出父神和米切拉的直系后裔理应做出的丰功伟绩。
她等待着。流年运转,一个个季节像鸟儿一样从空中坠下。
直到去年秋天,医者将那个冷酷的消息告诉了她。在此之前,她自己已经猜到了。半年,他说,如果她足够强壮的话。
她躺在自己的铁床上,开始进行精确的计算。计算每一天、每一个月,还有每一年。她算了两次,接着又算了第三次,用来核实之前的计算。当时,她并没有对达诺利昂提起——时机还没有到。
她等待著,直到树叶落尽、屋檐上的冰柱开始融化,冬天就要过去。直到这时,她才将高阶牧师请到自己的房间,命令他写一封信,送到那个他们两人都知道但所有的牧师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她的儿子将会在那里度过余烬节。她计算过这一切,不止一次。
达诺利昂答应寄出信件。她对他表示感谢。他离开后,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感到疲惫极了,痛苦极了,但她必须挺住。从医者到来的那一天到春天的余烬节,恰巧是半年多一点。她早就计算过了。如果他真的会回来看她,那个时侯,她还会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看她。
外面很冷,但她还是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山谷里和山坡上的积雪快融化了,景色十分漂亮。她看着窗外的积雪,思绪突然飘向了海滨。她的眼眶干涩,自从一切毁灭之后,她再没有流过一滴泪。她行走于记忆之中的宫殿,看着海浪一次次冲上白色沙滩,留下贝壳、珍珠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礼物。
她是提嘉娜的帕丝蒂娅,塞拉奇之女。她曾是居住于海滨宫殿中的一位公主;她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活着。冬天缓缓离去,春天即将降临;她等待着。
“有两件事要注意。第一,我们是音乐家。”亚列桑说,“一个新组建的乐队、第二,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在这里不行。”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酷。戴文记得,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在桑德里尼家族的树林里,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说话的。
“那你叫什么?”埃尔雷恩轻声问道,很顺从的样子。戴文不知道这是因为亚列桑的语气,还是因为巫师本人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阿德里诺。”王子稍稍想了想后答道,“在这次令人欢欣鼓舞的归乡期间,我就是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这个乐队里的诗人。”
戴文记得这个名字:去年冬天,那位年轻的诗人因为桑德里尼挽歌一事的牵连而被艾伯利可送上了轮式刑车。
在他们南边,斯法罗尼山脉的主峰隐约可见,看上去比博尔索城堡南面的那些山还要高。不仅山顶有积雪,从半山腰处就有了。南方的冬天通常都离开得很晚,高山上更是如此,但这条东西向的山谷位于山麓小丘以北,这里的树木已经泛出嫩绿的颜色。一只灰鹰静静地悬浮在一股上升气流里,几乎一动不动。过了一小会儿,它转向南方,越飞越远,逐渐从戴文的视野中消失。伊安娜的祭坛静静地坐落在山谷里,坚固的墙壁像一个和平宁静的承诺,给人以能够驱除一切邪恶的感觉。
戴文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骑着马慢吞吞地走进山谷。三个在白天旅行的音乐家,走得过于焦急显然不合情理。戴文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心里十分不安。走在前面的这个人是最后一位有资格继承提嘉娜的人。这么多年以后,如果亚列桑终于遭到背叛,落入雅嘉斯的布兰汀之手,会发生怎样的事情真让人难以想象。他想起了奎蕾亚的马里乌斯说过的一句话:你相信这条信息吗?
蜿蜒的山路终于将他们带到了山谷底部。山路变成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直通山谷中心的祭坛。距离祭坛外面的石墙还有差不多半里路的时候,道路两旁出现了两行榆树,最初的树叶刚刚长出。树木掩映,但戴文仍能看见行道树的另一边有人在田里劳作,有些是俗世佣人,也有一些是牧师,但他们穿的不是庆典时的白袍,而是毫无特征的米色袍子。
祭坛的东门敞开着,这座大门看上去相当俭朴,但伊安娜的星徽却十分华贵。戴文注意到大门非常高,是用熟铁铸成的。环绕整个祭坛的墙壁也很高,看上去非常结实。另外,这里还有八座了望塔,观察着各个方位。这个地方可能是在数百年前建成的,目的无疑是提供一个避祸的坚强堡垒。位于正中的伊安娜神庙比周围的建筑离些,离耸的圆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给人以一种安详的感觉。一行人骑马穿过大门。
亚列桑突然勒住胯下坐骑。所有人都听到了左前方传来的一阵出乎意料的声音:那是孩子们的嬉闹声。在一间马厩和一个大型宿舍的另一边,有一快青翠的草地,十多个穿着蓝罩衫的男孩正拿着球棍追逐着马拉克球,还有一个穿着米色袍子的年轻牧师在指导他们。
戴文看着孩子们,思乡之情蓦地在胸中泛起。他记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在泥泞的空地上打球、叫喊的情形。
“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年,我在一场比赛里得了四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似乎也陷入了回忆,“我从未忘记这件事,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
戴文吃了一惊,又觉得挺好笑,不由得瞥了巫师一眼。就连亚列桑也转过身来。片刻后,三个人相视而笑,继续向前走去。孩子们的笑声和嚷嚷声逐渐停止了,大家已经看到了他们三人。这个地方似乎不常有陌生人到访,特别是在积雪刚刚融化的季节。
那位年轻牧师离开球场,向这边走来。还有一个年长些的人从中央大道的另一边向他们走来,此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围裙,像是在那边的畜栏里照料绵羊、山羊和奶牛的人。
虽然还没进入山谷,戴文已经从高处看到了这个地方的规模,但置身其中时却更感到它的巨大。附近有很多牧师和仆人在走动,有些走进神庙,有些从神庙中走出,还有不少人在照料牲畜。
两位牧师走近后,亚列桑翻身下马,戴文和埃尔雷恩也照做了。较年轻的牧师长着一头黄发,个头跟戴文差不多。他爽朗地笑着,与他的同僚一起向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致意。
“恐怕迎接你们几位的人不会很多。我们没料到在这个季节会有人来访,连你们骑马过来的时候都没人看见。不过我们同样欢迎你们,伊安娜的祭坛欢迎任何人的到访,无论你们是为何而来。愿女神将你们置于她的庇护之下。”他微笑的样子颇能让人安心。
亚列桑回以微笑,“愿她庇护这堵高墙之后的所有人。老实说,要是受到更为正式的欢迎,我们反而会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连开场白都没准备好。说到在这个季节到访的原因……谁都知道,新组建的乐队必须比那些已经成名的家伙早点出动才行,要不然很可能会饿死。”
“你们是一个乐团?”年长的牧师在皮围裙上擦拭着双手,沉声问道。他的棕色头发已经有些斑白,而且开始谢顶了,嘴里少了两颗门牙,本该长门牙的地方露出一个豁口。
“正是。”亚列桑似乎想显得庄重一些,“我的名字叫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我会吹翠吉亚长笛;这位是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整个半岛最棒的竖琴手。而且,我必须诚挚地告诉您,假如你没有听过我的同伴、阿索利的戴文的歌声,就不能说你听过男高音的演唱。”
年轻的牧师再次笑起来,“哦,太棒了!我真该把你带到学校去,让你给孩子们上一堂如何吹牛的课。”
“还是让我教吹笛子吧。”亚列桑笑道,“不知你们这里教不教音乐。”
牧师撇了撇嘴。“教授正式的音乐。”他说,“这地方毕竟是属于伊安娜的,不是茉理安。”
“当然。”亚列桑急忙说,“寄宿于此的年轻人有必要听听正式的音乐。但不知女神的仆人们……”他扬起一边眉毛,表示询问。
“我得承认,”黄发的年轻牧师笑道,“我本人更喜欢劳德早期的作品。”
“说到这个,没人比我们更强。”亚列桑迅速接话道,“我相信我们来对地方了。我们是否应当去向这里的高阶牧师致意呢?”
“你们确实应当这么做。”年长的牧师说话的时候没有微笑。他将双手伸向背后,解开皮围裙的系带,“我带你们去见他。萨万迪,你照顾的孩子们都快打起来了,说不定会发生一些更糟糕的事,你就不想管管吗?”
萨万迪迅速转身看去,立刻有违牧师风度地咒骂一声,撒腿便朝球场方向跑,同时大声呼喊着命令孩子们住手。虽然距离很远,但戴文还是看到,孩子们显然在以一种与球赛规则相抵触的方式使用手中的马拉克球棒。
戴文发现埃尔雷恩也在看着孩子们,并且露出了微笑。微笑的时候,巫师那张瘦削的脸似乎完全变了样子;但前提是,这个微笑是真心的,而不是那种他经常用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蔑视、嘲弄的表情。
年长牧师阴沉着脸,将脱下的皮围裙叠好,搭在附近羊圈的栏杆上。他喊着某个人的名字,不过戴文没听清楚。这次来的是个年轻仆人,慌慌张张地从他们左边的马厩里跑出来。
“把他们的马牵走。”牧师直截了当地命令道,“行李送到客房去。”
“我得把我的笛子带在身上。”亚列桑马上说。
“还有我的竖琴。”埃尔雷恩补充道,“不是不信任你们,你知道,一个音乐家和他的乐器……”
这位牧师的举止可不像萨万迪那样让人感到舒适。“随你们的便。”这就是他的回答,“跟我走吧。我的名字叫托雷,是这个神圣避难所的看门人。你们必须去见见高阶牧师。”他转过身来,沿着神庙左侧的一条小路向前走去,完全没有等候他们。
戴文和埃尔雷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耸了耸肩。他们跟随托雷和亚列桑,一路上遇见不少牧师和仆人,大部分人都对他们笑脸相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向导的坏脾气。
两人转过弯,来到神庙南侧,赶上了前面的人。托雷没有继续向前走,亚列桑站在他身边。谢顶的看门人随随便便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以同样的随便语气说道:“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对任何人讲真话,除了达诺利昂和我之外。这是他告诉你的。我们正等着你。我们以为你会晚上到,前天晚上,但她说你会今天到达。”
“这么说 ,我证明了她的话。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亚列桑的语气很奇怪。
戴文突然感到一阵发冷。在他们左边的游戏场上,萨万迪的孩子们又开始欢笑了,他们柔韧的身体上穿着蓝色的衣衫,追逐着一个白色的球。他听到神庙圆顶下面传出微弱的诵经声。午祷就快结束了。两个穿着白袍的牧师从小路的另一边手挽手地走过来,激烈地辩论着什么。
“这是厨房,这是烤面包房。”托雷指点着周围的建筑,用清晰的声音说,“那边是酿酒坊。你们一定听说过我们这儿酿的麦芽酒,相当有名。”
“确实如此。”埃尔雷恩礼貌地回答道,亚列桑什么都没说。
两个牧师注意到了陌生人的出现,于是放慢速度,仔细看了看这一行人还有他们带着的乐器,这才走开。“那边就是高阶牧师的住所。”托雷继续道,“途中要经过厨房和学校。”
那两个牧师继续着他们的争论,快步沿小路向前走,转弯往神庙大门方向去了。
托雷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赞美伊安娜对我们无私的爱。愿所有人都赞美她。欢迎回家,我的王子。哦,你终于回家了。”
戴文的目光在托雷和亚列桑之间游走着,笨拙地咽了口唾沫,一阵寒颤从尾椎直冲脑海:看门人的眼中现出了泪光。
亚列桑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戴文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们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一段祷词的最后一个音符。
“她还活着?”亚列桑终于抬起头来。
“是的。”托雷激动地说。“她还活着。她非常………”他说不下去了。
“要是你打算像个孩子一样不停流眼泪的话,我们三个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亚列桑厉声道,“别那么做了,除非你想让我死。”
托雷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原谅我,”他低声说,“原谅我,殿下。”
“不!我不是什么‘殿下’。即使只有我们几个人在场也不行。我是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一个音乐家。”亚列桑的声音十分冷酷,“现在,带我去见达诺利昂。”
看门人迅速擦干眼泪,挺直身体。“你以为我们要去哪儿?”他用和之前差不多的声音怒斥道,然后迅速转过身,沿着小路大步向前走去。
“很好,”亚列桑在后面低语道,“太好了,我的朋友。”戴文看到托雷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瞥了埃尔雷恩一眼,但这一次,巫师好像在想心事,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他们走过厨房,然后是萨万迪负责管理的教会学校,这是来这儿学习的孩子们住宿和上课的地方。学生的家庭一般非富即贵。圣职人员在掌屿的教育系统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这也是他们聚敛财富的重要手段之一。各个祭坛都努力争取生源,还有他们家里的财富。
不过,这座巨大的建筑内部却寂静无声。如果说游戏场上那十几个男孩就是这里的全部学生,那么基本可以确定,下寇尔帖的这座伊安娜祭坛近来的境况相当窘迫。
戴文想到,另一方面的问题是,现在的下寇尔帖还有哪个家庭能承受教会学校收取的费用呢?来自奇亚拉和寇尔帖的商人买下了这个南部省份的便宜土地,但他们肯定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回老家接受教。聪明人可以在下寇尔帖的剩余居民身上榨取到相当数额的钱财,但绝不会在此扎根。
托雷领着众人走过一段通向门廊的台阶。穿过敞开的门,进如高阶牧师的住所。在这个晴朗的春日,似乎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与刚刚过去的余烬节时人人关门闭户的惯例形成了鲜明对照。
现在,一行人站在一间巨大华丽的起居室里。房子的间架很高,巨大的壁炉占据了西南角的空间,若干张椅子和小桌摆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戴文看到靠南面墙壁摆放着两个书架,但书架上没有书,空空荡荡,显得十分突兀。提嘉娜的所有书籍都被焚毁了,戴文知道这件事。
西边和东边各有一个拱门,通向一条可以坐看黎明曙光和黄昏余晖的门廊。
房间远端是一扇关着的房门,戴文差不多可以确定那扇门通向卧室。四面墙上各有一个设计得十分精巧的方形凹龛,另有一个较小的凹龛位于火炉上方。这些凹龛过去一定曾经摆放过各种雕像。现在雕像没有了,只有代表伊安娜的银色星星遍布墙壁。
通向卧室的房门打开,两位牧师走了出来。
看到看门人和三位访客,两位牧师稍稍有些吃惊。其中一个是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短短的头发本是深褐色,现在却已花白。他脖子上套着一根皮带,用以稳定手上端着的医用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些药草和药粉。
不过,戴文的目光却牢牢地被另外一个人吸引住了。那人手上拿着代表高阶牧师地位的权杖,但就算没有权杖,他也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戴文知道,此人必定是达诺利昂。
高阶牧师身材魁梧,宽阔的双肩下是健壮得犹如圆桶的胸膛,尽管年华已经老去,但他的脊梁依旧挺直。牧师的须发皆长及胸口,其色银白,甚至比白色的袍子更加耀眼。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表露出他的忧愁;其下的双眼如同孩童的眼睛一般,蓝得分外清澈。他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握着高阶牧师权杖,似乎这权杖对他来说还比不上牧牛郎的鞭子。
戴文敬畏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这位在雅嘉斯人入侵之前便已成为提嘉娜省高阶牧师的人,不禁想到,如果所有领袖都是这个样子,那么,陷落之前的确是个伟人辈出的时代。
理智告诉他,其实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很多事情确实发生了变化,但从那时到现在毕竟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尽管如此,在这个人居高临下的气势之下,他仍然觉得矮了三分。他的视线从达诺利昂转向亚列桑:王子身材瘦削,并不引人注目,过早花白的一头乱发,一双冷静而警惕的眼睛,身上是一套风尘仆仆的骑马服。
再度将目光转向高阶牧师的时候,他看到达诺利昂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了双眼。这一刻戴文震惊地发现,尽管达诺利昂的气势比亚列桑强得多,但实际力量对比却并非如此。他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正是达诺利昂将年幼的亚列桑,提嘉娜的最后一位王子送到大山南边去避难。
在那之后,他们两人肯定没有见过面。高阶牧师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已经早生华发,达诺利昂一定正在适应对方的这种变化。想到两人如同落叶或雪花一般盘旋而下,遁入虚无的流年,戴文不由得心生痛楚。
他真希望自己更年长些,更加睿智些,能更好地理解这一切。太多真相还有迟来的领悟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的地方盘旋着,等待着他,但他却无法抓住它们,尽管只差一点点。
“来客人了。”托雷的声音和语气十分冷硬,“三个音乐家,新组建的乐团。”
“哈!”拿着药剂托盘的牧师一脸酸涩,“新组建的?难怪在这样的早春就出门旅行,还不顾危险到了这儿。我简直想不起上次我们在这个祭坛听到像样的音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们三个有把握吗?不会一开始表演就把所有听众都吓跑了吧?”
“那得由听众来决定。”亚列桑温和地说。
达诺利昂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似乎并不想让笑意表露出来。他转向另一位牧师,“伊德里希,我认为假如我们对客人表现出更多善意的话,他们一定会用更好的音乐来回报我们。”他的蓝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后者低声咕哝了几句,也许是表示道歉,也许不是。
达诺利昂转向三位来客。“请原谅,”他低语道,声音深沉平和,“我们最近得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还有一位房客被病痛所折磨。这位是我们的医师,寇尔帖的伊德里希。这些事恐怕令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在戴文看来,这位来自寇尔帖的医师所表现出的粗鲁无礼恐怕与当前的烦心事并没有太大关系,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亚列桑微鞠一躬,接受了达诺利昂的道歉。
“听到此事我感到很遗憾,”他对伊德里希说道,“我们能帮得上忙吗?音乐对于病痛能够起到相当程度的缓解作用。我们希望为你的病人表演几曲。”戴文注意到,亚列桑有意忽视了达诺利昂所说的令人不安的消息。达诺利昂将伊德里希的全名告诉了他们,让他们知道此人来自寇尔帖,这绝不会是偶然的,他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医师耸耸肩,“随你的便好了。反正她现在也睡不着觉,在起码不会有什么害处。不管怎么说,我想我恐怕是救不了她了。让她住到这里是高阶牧师的命令,但我不怎么赞同。我能做的事都做了。说句实在话,她现在已经属于茉理安了。”他转向达诺利昂,“如果他们能让她感到疲倦,想睡觉,那很好。如果她睡着了,那更是再妙不过。你要找我的话,我会在医务室,也可能在侍弄园子。如果你一直没有召唤我,我今天晚上再来这儿。”
“你不愿意留下来听听吗?”亚列桑问,“我们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呢。”
伊德里希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可没空。也许今晚我会在餐厅聆听你们的表演。那时再让我大吃一惊吧。”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不过立刻又恢复了先前的表情。他气冲冲地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出大门。
短暂的沉默。
“他是个好人。”达诺利昂的声音十分柔和,几乎是在表示歉意了。
“他是个寇尔帖人。”托雷嘀咕着说。
高阶牧师摇了摇头。“他是个好人。”他重复道,“只要有病人在他的照料下死去,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目光再度转向亚列桑,扶着权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阁下,我的名字叫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亚列桑坚定地说,“这位是戴文,他来自……阿索利,不过他的父亲是史蒂凡尼安的加林,你也许会记得这个名字。”他等待着。达诺利昂的眼睛睁大了,看着戴文。“还有这一位,”亚列桑补充道,“是我们的朋友,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他会弹竖琴,不过他的双手还有一些别的天赋。”
说话的同时,亚列桑举起左手,弯下中指和无名指。达诺利昂飞快地瞥了埃尔雷恩一眼,然后再度看向王子,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直到这时,戴文才蓦地意识到这位高阶牧师是个很老的人。
“愿伊安娜保护我们。”他们几人身后的托雷低语道。
亚列桑向通向走廊的拱门看了一眼,“这么说来,那个病人马上就要死了?”
达诺利昂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亚列桑。戴文觉得,那眼神明显流露出一种饥渴,就像一个即将饿毙的人。“我想是这样,”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为此付出了很大努力,“我让她住在我的房间里,这样她就可以听见神庙里的祈祷声。医务室和她的住所距离神庙都太远了。”
亚列桑点点头。他似乎正在用一条绳索将自己紧紧捆起来,严格控制自己的行动和话语。他从一个棕色皮袋里取出翠吉亚笛,低头凝视着它。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进去为她演奏一曲。听起来午祷已经结束了。”
确实如此。低沉的吟诵声已然停止。后面的游戏场上,孩子们仍然在阳光下嬉戏,他们的喧闹声穿过门廊,进入戴文的双耳。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做才合适。最后,他笨拙地干咳两声,开口说道:“也许你想一个人为她演奏?笛声能够抚慰人心,或许有助于她的睡眠。”
达诺利昂急切地点头表示赞同,但亚列桑转过头来看着戴文,又将目光转向埃尔雷恩。他的表情很难读懂。
“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道,“我们的乐团刚刚组建还没多久,你们这就要抛弃我么?”然后,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你们有权利知道一切,更何况,还有些事情是你们必须知道的。”
“但她就要死了。”戴文抗议道。他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对劲,不合适。“她就要死了,而且她……”他说不下去了。
亚列桑的眼神非常奇特。
“她就要死了,而且她是我的母亲。”他低声道,“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还有,她应该会有一些消息,我们应该一同听听。”
他转过身,走向卧室房门。达诺利昂站在那扇门前面。亚列桑在高阶牧师面前停下脚步,两人对视着。王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戴文没有听清;王子向前倾身,亲吻了老人的面颊。
然后,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到了门口,他再次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抓抓头发,但却没那么做。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好像回忆起了什么。
“真是个坏习惯。”他低声道。然后,他推开门进去,其他人跟在他身后。
高阶牧师的卧室几乎和前面的起居室同样大小,里面的家具非常简朴。两只扶手椅,两张颜色朴素的旧地毯,一个脸盆架,一张写字台,一个装东西的衣箱,房间东南角是个狭小的厕所。北墙上有个壁炉,跟起居室的壁炉是一对儿,共用一个烟囱。两扇窗都开着,也没有放下窗帘,夕阳从门廊檐下斜射进来。天气温暖,但壁炉仍然升着火,反而衬得房间一派凄凉。
靠在墙边的床头上方悬挂着代表伊安娜的银星。这张床很大,因为达诺利昂是个魁梧的人,但它同样十分简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华盖,四角各有一根普通的松木柱子,床头也只有普通的松木板。
床上没有人。
戴文战战兢兢地跟在亚列桑和高阶牧师身后穿过房门,以为会看到一个濒死的女人躺在床上。他尴尬地将目光投向厕所的门,可声音却从壁炉旁的阴暗角落传来,吓了他一跳。
“这些陌生人是谁?”
一进入房间,亚列桑立即转向壁炉的方向——戴文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做出的判断——所以,当这个冷酷的声音响起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一个女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她的脊梁挺得很直,扬起头来注视着亚列桑,注视着他们所有人。
提嘉娜的帕丝蒂娅,塞拉奇之女,瓦伦廷王子的妻子。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丽,即使在此时此刻,从马上就要跨越茉理安最后一道门扉的她身上仍然能看出这一点。她很高也很瘦,这种瘦削的部分原因是身体上的疾病。她的脸十分苍白,几乎跨越看到青蓝色的静脉,清瘦的脸庞上颧骨高耸。她身穿立领长袍,领口接近下颌处;血红的袍子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戴文觉得她似乎已经在茉理安身边了,如今不过是在那遥远的彼岸向这边回望而已。
但她的手上却还戴着好几枚金戒指,显然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她的项链上坠着一颗巨大的监宝石。她的头发用一张黑色的发网束成一个发髻,掌玙半岛早就不流行这样的发型了,但戴文知道,对这个女人来说,当今的流行趋势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扫过他,然后是埃尔雷恩,最后死死盯在她的儿子身上。
她上次看到自己的儿子时,他还只有十四岁。
她的眼睛和亚列桑一样,都是灰色,却远比他的冷酷,像嵌在眼眶中的某种灰宝石,闪闪发亮。戴文意识到,他在她眼中看到的是怒火。
表达怒火的不仅是她的双眼,那张愤怒的脸、高高在上的姿态、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的双手,无不显示出她的情绪。她内心的怒火压抑已久,任何语言、任何表情都无法传达殆尽。她就要死了,却仍然必须掩藏自己的身份,而杀死她丈夫的那个人仍然统治着本应属于她的领土。这就是她怒火的根源,即使只知道部分内情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戴文咽了口唾沫,压抑着退出门去的冲动。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这么做:在椅子上的那个女人看来,他的价值不会超过一团空气。她根本将他视若无物。她的那个问题不需要任何回答,她并不真正介意他们是什么人,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房中的沉默持续良久,仿佛会一直保持到世界末日。她反反复复地打量亚列桑,苍白傲慢的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终于,她缓缓摇了摇头,“你父亲是那么英俊。”
听到以这种语气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戴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亚列桑却似乎毫无反应,只是冷静地点点头。“我知迫。我记得。我的哥哥们也是。”他露出一个讽刺的浅笑,“家族的血脉一定在我出生之前就流尽了。”
声音十分柔和,但说完以后,亚列桑却尖锐地瞥了达诺利昂一眼。高阶牧师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低声对托雷说了几句,后者立即离开了房间。
戴文明白了,托雷必须在门前站岗守卫。尽管房里的炉火燃得很旺,他还是感到一阵寒意——刚才他们说的那些话足以为这里的所有人引来杀身之祸。他转头看向埃尔雷恩,发现巫师已经把竖琴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桑吉奥人的脸色十分阴郁,他在东边的窗子附近找了个位置,一言不发地开始调弦。
埃尔雷恩知道他在做什么,戴文想。他们来这里的借口是为一个濒死的女人演奏音乐,如果没有任何音乐从这个房间传出的话,肯定会显得非常奇怪。只不过他自己并不想唱歌。
“音乐家。”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毫不掩饰自已对儿子的轻蔑,“太棒了。你来这儿是为我演奏音乐的吗?来显示你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具有多么高超的天赋?在我死掉之前安慰一位母亲的灵魂?”她的话中带着一股几乎无法忍受的情绪。
亚列桑没有动,但他的脸也变得苍白起来。他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紧张情绪,只不过他的姿态显得过于随意,轻松的神态也稍显夸张。
“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我高贵的母亲,我会为你演奏。”他低声说,“我记得,我的音乐从前也确实曾为你带来欢乐。”
女人眼里闪出冷酷的光,“那时候我们有时间听音乐,因为那时我们是这里的统治者。那时我们家的男人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滥芋充数的。”
“哦,我知道。”亚列桑声音有些尖锐,“他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像他们那样的男子汉可以单枪匹马冲进奇亚拉的堡垒,杀掉布兰汀,单凭他们的勇气就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母亲,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能省省吗?我们是家族的最后两个成员,而我们之间已经十九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也因此出乎意料地显得笨拙起来,“我们没必要争吵,能不能让我们的交谈跳出以前那些信件的范畴呢?你让我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把你在信里写过很多次的事情再对我说一次吗?”
年老的妇人摇了摇头。她显得威严而又阴郁,死神将至似乎让她再无任何顾忌。
“不,不是那样。”她说,“我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可能那样浪费。我叫你来这里,是要你接受一个母亲临死的诅咒,诅咒你的血脉。”
“不!”戴文脱口高呼道。
与此同时,达诺利昂向前跨出一大步。“女士,这样不行。”低沉的声音中充满痛苦,“这不是………。”
“我就要死了。”帕丝蒂娅用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她苍白的双颊上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我不需要再听你的话了,达诺利昂。我不需要再听任何人的话了。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告诉我,要耐心等待,要耐心。好吧,我已经没时间等待了,我剩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茉理安在等着我。我没有时间了,而我这个懦弱的孩子却在掌玙四处游荡,为农民的婚礼演奏小曲。”
竖琴的琴弦发出一阵不和谐的刺耳的声音。
“这种话,”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在窗边说道,“既无知也不公平!”他顿了一下,似乎被自己的愤怒惊呆了,“三神在上,我没有任何理由爱你的儿子。他傲慢自大,丝毫不重视其他人的性命,只介意自己的目标。但如果仅仅因为他没有试图去杀掉雅嘉斯的布兰汀,就把他说成一个懦夫,那你就是个自负的愚蠢女人。坦白地讲,我早知道这个行省的人会是这个样子!”
他向后倚在窗台上,喘着粗气,谁都不看。随后的沉默中,亚列桑终于动了。他一动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个超自然的存在,但现在,他在他母亲的椅子旁边跪了下来。
“你以前曾诅咒过我。”他阴郁地说,“记得吗?很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那个诅咒的阴影之下。从很多方面来讲,如果我多年前就死去的话,一切反而会简单得多。拜尔德和我,因为试图刺杀奇亚拉的巫师君王而死……我们甚至有可能真的杀掉他,不过那就得说是个奇迹了。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每天晚上都要讨论这件事,每天晚上。可那时我们还是孩子,身在奎蕾亚。我们制订了许多刺杀计划。我们的梦想就是,让我们的名字在这个因我们而夺回原名的行省中千古流芳。”
他的声音很低,语调几乎有种催眠作用。戴文看到达诺利昂的表情十分激动,这位高阶牧师缓缓地在另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帕丝蒂娅仍旧像大理石雕像一般宁静、苍白,面无表情。戴文蹑手蹑脚走向炉火,温暖的火焰并无助于他驱走心中的寒意。靠窗的埃尔雷恩开始弹奏竖琴,只是些柔和的单音。
“但我们的年龄增长了。”亚列桑继续道,声音中多了一种渴盼他人理解的情绪,“在一个仲夏节的前夜,马里乌斯在我们的协助之下成了奎蕾亚一年一度的国王。打那以后,我们三人的交谈和从前不同了。拜尔德和我开始理解权力的真相。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改变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一种新的想法,它不断成长,不断壮大,终于形成了一个比试图刺杀巫师君王更为广阔和深远的梦想。我们回到掌玙,开始四处旅行。扮作音乐家,没错。有时也扮作工匠、商人,在三神竞技大会那一年还会充当运动;我们也曾扮作泥瓦匠、建筑工人,当过一位桑吉亚银行家的保镖,还在十几条不同的商船上做过水手。但是,母亲,即使是在这些旅程开始之前,甚至早在我们尚未从南方群山外返回的时候,我的一切便都已改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生的目标应该是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或者应该朝什么目标努力。你知道这个目标,达诺利昂也知道。多年前我就给你们写过信,将我的新见解告诉过你们,并请求你的祝福。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道理:我们必须同时打倒两位巫师君王,否则这个半岛就不可能重获自由。”
他母亲不屈不挠、冷酷无情的粗哑声音又响了起来,压过了亚列桑坚定而富有激情的声音:“我记得。我记得那封信到来的时候,你还住在塞坦多那个娼妇的城堡里。我愿意把我回信的内容再告诉你一次:你将会以提嘉娜之名为代价,换来寇尔帖、艾斯提拔还有翠吉亚的自由。我们将永远失去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权利。我们将永不可能重新拥有布兰汀到来之前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永远不可能复仇,我们将永远失去我们的骄傲。”
“我们的骄傲,”亚列桑重复道,声音柔和低沉,“哦,我们的骄傲。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完全理解我们的骄傲,母亲。你反复教导过我,比父亲教导我的次数更多。但在那之后,我长大成人了,在流亡中,我知道了另外一些事情。我知道了艾斯提拔的骄傲,还有桑吉奥、阿索利和塞坦多的骄傲。我发现,在巫师君王到来的那一年,正是骄傲毁灭了整个掌屿。”
“掌玙?”帕丝蒂娅尖声质问道,“掌玙算什么?一小块土地罢了,岩石、泥土还有水。我们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半岛呢?”
“那提嘉娜又算什么?”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直言不讳地问,手中的竖琴不再发出乐声。
帕丝蒂娅怒视他一眼,“一个被束缚的巫师理应知道这件事!”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仇恨。戴文不由得为她的洞察力感到惊讶。没有人和她说过埃尔雷恩的事,但几分钟内,通过点点滴滴的迹象,她就推导出了这个结论。
她说:“提嘉娜。在创世之初切,亚当恩和米切拉在这片土地上共度良宵,父神爱她,给她带来一个孩子,还给了这个孩子以及之后他的所有后裔一份来自神灵的天赋。从那个夜晚之后,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现在,继承这一血脉的最后一个后裔就在这个房间里,可他却要让他的同胞们丧失过去的一切。”她向前倾身,灰眼睛闪闪发光,声音也高亢起来,控诉着,“他用他的双手毁灭了这一切。他既愚蠢,又怯懦。最后一代人即将永远丧失,这远比一个半岛的自由重要得多!”
她向后靠去,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方蓝色的丝织手绢。戴文看到亚列桑似乎想站起身来,但却没那么做。戴文还没来得及转开目光,就看到那张手绢上已经沾满了咳出的血。亚列桑跪在地毯上,低下了头。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在房间的另一端,因此可能没有看到那些鲜血,“那么,我是否应该给你说说桑吉奥的传说呢?还有艾斯提拔?你是否愿意让我唱一首描述伊安娜在奇亚拉为群星命名的歌谣?你是否知道塞坦多自称是掌玙的心脏与灵魂?你还记得卡洛兹尼吗?两百年前活跃在高地之上的夜行者?”
椅子上的女人再次挺直背脊,怒视着他。尽管戴文惧怕她,厌恶她对她儿子说的话、做的事,但他还是在这张充满勇气和意志力的脸庞前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这正是关键所在,”她的语气放缓和了,以节省体力,“这就是一切的中心。你还不明白吗?我记得那些故事。不用说受过教育、进过图书馆的人,哪怕是一个只听过吟游诗人那些假情假意的歌曲的蠢才,都会记得那些故事。足有二十首歌谣描述伊安娜和亚当恩在圣加里奥山上发生的事。但我们则不然。你还不明白吗?再也没有提嘉娜了。等我们死了之后,还有谁会歌唱描述星空下海岸边的美丽少女米切拉的歌谣?等我们这一代人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谁还记得那些歌谣?”
“我。”戴文道。
他看到亚列桑抬起头,帕丝蒂娅冷酷的目光向他投来。“我们都会歌唱的。”他尽可能坚定地说。他看了王子一眼,然后强迫自己直视这位濒死的、骄傲的、愤怒的老妇人,“整个掌玙都会再次听到那首歌谣,女士。因为你的儿子绝不是个懦夫,也不是为了争得虚名而早早死掉的蠢才。他有远大的目标,而且一直在准备。这个春天将发生一些事情,他会去做他承诺要做的事:解放这个半岛,让提嘉娜之名重返这个世界。”
他停了下来,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参加了一场跑步比赛。过了一会儿,羞愤让他满面通红——塞拉奇之女帕丝蒂娅大笑起来。她在嘲笑他,她瘦弱的身躯在椅子里摇晃着,然后,大笑突然转成剧烈的咳嗽,蓝色手帕染上了另一摊血。她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稳住身体。
“你是个孩子。”她终于开口说道,“而我的儿子呢,尽管他头发已经花白,也还是个孩子。我毫不怀疑萨埃瓦之子拜尔德也是一样,远远赶不上他的父亲。‘这个春天将发生一些事情’,”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他的话,嘲弄着他,她的声音就像冬天的寒冰一样冷酷尖锐,“你们这些小家伙知道掌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的儿子慢慢站了起来,“我们连续骑马奔波了几天几夜,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我这里有些消息。”达诺利昂迅速开口道,“可你没给我机会…。”
“我很高兴,”帕丝蒂娅打断了他,“我太高兴了。看样子,在与儿子永别之前,我还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他。他还没到全知全能的地步嘛。”她站了起来,眼睛如同蓝色月光下的冰块,闪亮而冷酷。但她的声音中却有些东西,让她几乎难以自制——那是恐惧,远甚于死亡的恐惧。她说:“余烬节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昨天的日落时分,一个信使来到这里。他是个雅嘉斯人,从史蒂凡尼安城赶来,带着来自奇亚拉的消息。消息十分紧迫,布兰汀动用了他和总督们之间的魔法联系,命令他们尽快传达。”
“究竟是什么消息?”亚列桑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似乎准备承受一次重击。
“什么消息?这个消息,我没用的孩子啊,就是布兰汀已经放弃了雅嘉斯的王位。他将军队和总督全部送回了雅嘉斯。如果有人选择留在这里,就必须成为这个半岛的公民。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西掌玙王国。奇亚拉、寇尔帖、阿索利和下寇尔帖,四个行省,统治者是奇亚拉岛上的布兰汀国王。他宣布我们所有人都已脱离了雅嘉斯的控制,这里不再是一个殖民地了。现在的税率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而且比原来降低一半。从昨天开始的。当然,在下寇尔帖,税率降低的幅度还不止一半。我们的负担现在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了。据信使说,在史蒂凡尼安城的大街上,你父亲曾经统治过的人们正在载歌载舞,为布兰汀歌功颂德。”
亚列桑缓缓转过身,似乎背负着巨大的重担一般,他转向达诺利昂。后者微微点头。
“据说三天前,在奇亚拉发生了一起刺杀事件。”高阶牧师说道,“主谋是雅嘉斯的王后,还有布兰汀的儿子,雅嘉斯的摄政王。据说刺杀之所以失败,只是因为一个作为贡品送到后宫的女子。那个来自塞坦多的女人,她刚进宫时差点引起一场战争。你可能还记得,这大概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看来这件事让布兰汀改变了主意:他仍然会留在掌屿,对提嘉娜的复仇同样没有结束;改变的只是雅嘉斯和掌屿的关系。”
“他会继续留在这里。”帕丝蒂娅说,“提嘉娜将会死去,而与此同时,我们的人民却会歌唱巫师君王的名字——那个杀死了你父亲的人。”
亚列桑下意识地点着头。
事实上,他似乎并没有听,而是遁入了自己的内心。看到儿子的表情,帕丝蒂娅没有继续说下去。房间里像死亡一般寂静。外面很远的地方,孩子们又开始大声嬉闹起来,更衬出房间里的沉静。戴文听着远方的欢闹,极力将乱成一团的内心理出头绪,极力理解他刚刚听到的一切。
他看着埃尔雷恩,后者已经将竖琴放在窗台上,向这边走了几步,表情既困惑又警惕。戴文想收敛心绪,仔细思索,但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不再受雅嘉斯人的束缚,这难道不正是他们所追求的么?但它又显然不是。布兰汀还在这里,他们没有摆脱他,更没有摆脱他的魔法。提嘉娜呢?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什么。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只是心底轻轻一动,它告诉他,有些事他应当知道、应当记得。
然后,同样突然,碎片放到了拼图上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戴文闭上双眼,与突如其来的恐惧搏斗。然后,他尽可能安静地从火炉旁边走开,沿着火炉所在的西墙向前移动。
亚列桑正在说话,不过更像自言自语。他说:“当然,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了变化。很大的变化。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好好想想,但我觉得这件事很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这可能是一个礼物而非诅咒。”
“什么?难道你真的那么蠢吗?”他母亲怒斥道,“他们在阿瓦列的街道上歌唱着巫师君王的名字!”
听到那个从前的名字,以及那声高喊中传达的痛苦,戴文不由得畏缩了一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他已经完全确定,那件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
“我听见了你说的话,也完全理解,但你就看不到吗?”亚列桑再次在他母亲的椅子旁跪 下,“雅嘉斯人的军队准备撤离。如果他卷入一场战争的话,那就得依靠由我们的同胞以及留下的少量雅嘉斯人组成的军队。如果……哦,母亲!……如果在艾斯提拔的巴巴迪尔人得到这个消息,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他什么都不会做。”帕丝蒂娅直截了当地说,“艾伯利可是个胆小鬼,更何况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要的是帝国的王座。至少会有四分之一的雅嘉斯军人留在布兰汀身旁。而且现在,即使是之前被压迫得最厉害的人民都在歌唱布兰汀的名字。他们都欢欣鼓舞的话,其他地方的人又会怎样?如果巴巴迪尔人真的打过来,我毫不怀疑奇亚拉、寇尔帖和阿索利的民众会自愿参军,为他们自己的国家而战。”她又开始咳嗽了,甚至比刚才咳得更厉害。
戴文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是这样。他甚至根本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他知道,亚列桑之前所谈论的、所依靠的那个平衡已经完全被打破了。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
他来到窗边,窗台的高度大约到他的胸口。他的个子很矮,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这一点感到遗憾了。不过,他迅速向伊安娜祈祷了几句,对三神给予他的补偿表示感谢,然后,他将手放在窗台上,撑起身体,用力一荡,像体操运动员一样跳到外面的门廊里。他听到身后的帕丝蒂娅仍然在咳个不停,达诺利昂叫了起来。
戴文落下的时候跌坐在地,肩膀撞在一根柱子上。他尽力爬了起来,刚好看到一穿着米色袍子、蹲在窗下的人跳起身来,大声咒骂着,拔腿便逃。戴文抓住挂在腰带上的匕首,胸中怒火冲天。游戏场上当然会如此喧闹,当初那个牧师离开游戏场来接待他们一行人的时候,孩子们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
但这一次,那个牧师离开孩子们,是为了刺探这个房间中的谈话。
亚列桑来到窗前,埃尔雷恩紧跟在他身后。
“萨万迪!”戴文嘶声道,“他在偷听!”他一边追赶,一边转头喊出这几句话。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多谢医者里纳尔多,他在那间塞坦多的牲口棚里治好了他的腿。然后,愤怒和恐惧再次攫住他的心。他知道自己一定得抓住那个人。
他跃过门廊末端的石头栏杆,他的步伐没有丝毫混乱。萨万迪拼命地跑着,他逃走的方向是西边,祭坛的后面。左边远处就是游戏场,孩子们仍然在那里嬉戏。戴文咬紧牙关,迅速奔跑着。该死的牧师!怒火几乎吞噬了他,难道一切都会坏在他们手里吗?
只要亚列桑的身份从这个祭坛传出去,雅嘉斯的布兰汀很快便会知道。至于在那之后将发生什么,戴文没有丝毫怀疑。
就在这时,他又产生了一个念头,这让他惊慌不已,再次加快了速度。远程通话。要是萨万迪用远程通话魔法联系布兰汀,那该怎么办?如果布兰汀的间谍都能直接联系奇亚拉的巫师君王,那会发生什么事?
萨万迪个子瘦削,脚步敏捷,沿着小路狂奔。左边有一座小房子,小路在这里突然转向右。对方领先戴文二十步左右,抢先转过了那个转角。
戴文迅速追上去,转过转角后却没有发现萨万迪。附近没有通向神庙内部的门,只是路左边有一道长得很茂密的灌木树篱。
他很快便发现有个地方的灌木在不自然地抖动着,于是几步赶过去。树篱低处有个缝隙,他跪在地上爬了过去,灌木的枝叶划伤了他的手和脸。
他到达了一个封闭的地区,面积颇大,景色美丽祥和,中心处还有一个喷泉。戴文没时间注意这些。这个封闭地区的西北角另有一道门廊,直通一座长形建筑,那建筑靠近这边的一端上还有个小穹顶。萨万迪正沿着门廊飞奔,穿过一道门,进入了建筑内部。戴文抬头看去,二楼的一个窗口有个老人,须发苍白、颧骨高耸,所见的一切似乎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戴文也朝那扇门跑去,突然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医疗室,那个小穹顶是为了让那些无力走到神庙的病人在此处祈祷,寻求伊安娜的安慰而准备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阵急奔,冲进门去,同时拔出匕首。
萨万迪没有逃向可能会有其他牧师出现、为他提供帮助的地区,例如神庙、厨房、宿舍或餐厅。这意味着他并不指望其他人能够帮助他,他是逃不掉的。
这样的话,他就只有一件事好做了:就看戴文会不会留给他足够的时间。
进门之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中部有一条向上的楼梯。萨万迪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但戴文看看地面,暗自感谢伊安娜的护佑:牧师在潮湿的地面上奔行时,鞋子上沾了泥土。建筑内部的地板由石头制成,泥土留下的痕迹相当明显。萨万迪是沿着走廊一路跑下去的,没有上楼。
戴文加快速度,飞也似的沿着走廊跑过去。走廊尽头处是一个左转弯,一旁有很多单独的小房间,而末端是一个通向小型神庙的拱门。大多数房间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
很快,他发现了一扇关着的门:萨万迪留下的脚印在此处消失。戴文紧紧握住门把手,肩膀用力向门上撞去。门锁着,他撞不开。
在他身后,一扇通向室外的门打开了。脚步声响起,一个人正迅速沿走廊向这边走来。
戴文没有抬头,只是说道:“谁阻拦我就得死。萨万迪是雅嘉斯之王的间谍。给我拿出钥匙来把这扇门打开!”
“好了!”这是个他熟悉的声音,“已经开了。快去!”
戴文迅速回头瞥了一眼,见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柄长剑。
戴文跳起来,再次扭动门把手。门开了,他冲进房间。房间周围的墙壁上有很多架子,上面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桌子上还有各种医疗器械。萨万迪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板凳上,双手按住太阳穴,显然正在努力集中精神。
“愿瘟疫吞噬你的灵魂!”戴文嘶声喝道。萨万迪像被惊醒似的跳了起来,凶猛地吼了一声,伸手去抓旁边桌子上的一把手术刀。
他没有能够抓住它。
吼叫声中,戴文已经跳到了他的身上,左拳猛击牧师的双眼,右手中的匕首划出一道完美致命的弧线,直插萨万迪的胸部。他捅了一刀又一刀,匕首一次次撞在年轻牧师的肋骨上,发出令人恶心的声响。萨万迪的嘴惊恐地张开了,震惊让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叫,双手毫无意义地在空中挥舞。他死了。
戴文放开他,跌坐在凳子上,感到难以呼吸。他的头上溅满鲜血,太阳穴处的动脉突突地跳动着。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所以他干脆闭上双眼。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到自己的双手仍在不停地颤抖。
埃尔雷恩早已收剑入鞘,他走过来站在戴文身边。
“他……他有没有送出……”戴文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正常说话。
“没有,”巫师摇摇头,“你来得正是时候。他没能发出任何消息。”
戴文低下头,盯着死者瞪大的双眼。就是这个年轻牧师试图出卖他们所有人。有多久了?他想,他做这种事有多久了?
“你怎么来的?”他用粗哑的声音问埃尔雷恩,他的手仍在抖个不停。他将沾满血迹的匕首扔在桌子上。
“从卧室那里我就一直跟着你们,但跟丢了。我只好用魔法。我追踪到了萨万迪发出的魔法灵光。”
“我们是从灌木丛里钻过来的。他想甩掉我。”
“看得出来,你又在流血了。”
“不要紧。”戴文深吸一口气。
这时。达诺利昂快步走了进来,托雷紧随其后。看到房中的情景,两人一言未发。
“他正想跟布兰汀远程联系。”戴文说,“幸好埃尔雷恩和我及时赶到。”
埃尔雷恩轻蔑地啐了一口,“及时赶到的是戴文。我不得不用了个魔法,不然追不上他们。开门的时候又用了一个。我倒不觉得这点小魔法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附近说不定会有魔力追踪者,所以我想我们最好在明天早上之前离开这儿。”
达诺利昂似乎完全没有听埃尔雷恩说话。他低着头,注视着萨万迪的尸体,脸上挂着几颗泪珠。
“别在一只秃鹫身上浪费感情。”托雷粗鲁地说。
“我必须这么做。”高阶牧师倚在自己的权杖上,柔和地说,“我必须。你还不明白么?他生于阿瓦列。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戴文转过头去。他感到一阵恶心,刚才追逐萨万迪并杀掉他时那种炽热的怒火似乎复燃 了。我们中的一员。他想起了艾斯提拔的那座森林小屋,在那里,桑德烈遭到了自己孙子的背叛。他觉得想吐。我们中的一员。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大笑起来。戴文握紧双拳,愤怒地转过身,瞪着他。他的眼神一定十分可怕,因为巫师几乎立刻就安静了,嘲讽的神情也从脸上消失了。
短暂的沉默。
达诺利昂挺直魁梧的身躯,开口道:“这件事必须妥善处理,避免消息传出。萨万迪的死绝不能牵连到我们的客人身上。托雷,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锁上房门,尸体暂时留在里面。等到夜里其他人都睡着之后,我们再回来处理尸体。”
“晚餐时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托雷说。
“不要紧。你是守门人,你可以说你看到他今天下午的时候骑马出去了。人们会以为他是回去探望家人。这合情合理,因为余烬节刚刚结束,再说还有来自奇亚拉的那条消息。他平时也经常骑马出去,并不是每次都得到了我的许可。我想我现在知道那是为什么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回过他父亲家。不幸的萨万迪,这一次,他在出了山谷之后被什么人杀害了。”
“亚列桑在哪里?”戴文突然发问道,“为什么他没有跟来?”
但就在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他已经知道了答案。王子没来这里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高阶牧师低头看着他,“他还在我的房间,和他母亲在一起。不过我想,现在可能一切都结束了。”
“不。”戴文说,“噢,不。”他站起身,走向房门,进入走廊,从医疗室的东门出去,再次沐浴在斜射的夕阳下,跑向刚才那个房间。
戴文进屋时看到,亚列桑仍然跪在简朴的地毯上,但现在他跪在木床旁,而不是那张沉重的暗色橡木椅面前。
他的母亲躺在高阶牧师的床上。亚列桑的双手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既不敢太用力,又不敢放松,仿佛捧着一只小鸟。
夕阳的金色光芒从窗口照进室内,照在床上,照在床上的女人身上、照在女人灰眼睛上放着的那两枚金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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