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本部分设定了隐藏，您有查看隐藏帖子的权限，以下是隐藏的内容“冲过去！”亚列桑指着前面的山口喊道，“前面有个村子！”
戴文低声咒骂着，俯在马背上，用靴子上的马刺猛踢马的侧腹，跟在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身后，冲向西边山口，冲向前方渐渐落下的红色夕阳。
在他身后的棕色群山里，一伙强盗正大喊着追赶他们。对方至少有八个人，也许是十几个。从出乎意料地看到这群强盗、听到对方喝令他们停下那时起，戴文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他们。
他觉得他们逃不掉了，不管那个村子有多近。他们以能把骨架颠散的速度跑了几个小时，埃琳娜提供的这几匹马已经非常疲惫。在这种情况下跟骑着好马的盗贼比速度，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死定了。他咬紧牙关，催促马匹，全然不顾大腿的疼痛，还有今天早些时候在山上那一跳摔出的伤口。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他看到亚列桑在马鞍上转过身，拉开的弓上搭着一支箭。王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向后一箭射去，接着又是一箭，这才转身继续逃亡。这样的大风里，加上策马飞驰的速度，几乎没有可能射中敌人。
两个人尖叫起来，戴文迅速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一个强盗翻身落马。几支箭朝他们飞来，但准头很差，落在他们三人身后不远处。
“他们慢下来了！”埃尔雷恩也同样回头瞥了一眼，嘶声喊道，“那个村子还有多远！”
“穿过山口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快！”亚列桑没有再次转身射箭，只是俯下身子，催促胯下的灰马。他们沿着太阳下落的轨迹逃向西边，进入两座长满石楠花的小山的影子里，然后冲进它们之间的那个山口。
他们没有能够逃脱。
小路就着山势转了个弯，转过这个湾之后，他们面前是一字排开的八个骑手，封锁了逃出山口的道路。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弓，冷静的对准他们三人。
他们猛地勒住马，马匹嘶叫着停下来。戴文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追兵也赶上来了。其中一匹马没了骑手，另外一个人捂着肩头，那里还插着一支投拔出来的箭。
他看了亚列桑一眼，王子眼中的神情既绝望，又倔强。
“别做傻事！”埃尔雷思喝道，“你冲不过去的，也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都杀掉。”
“直接冲进了陷阱。二十年的梦想，真是最佳结局！”亚列桑的声音痛心疾首，充满自责。他的眼睛不断瞄向面前被挡住的出路，还有四周陡峭的山坡，好像是要寻找一条可以逃脱的出路。但他终于还是勒住了马，也没有举起弓。
天色还不算太暗，足以看清这伙强盗的模样——不像是容易对付的家伙。他们的衣服五花八门，穿得随随便便，但他们胯下的马匹却不是普通盗贼所骑的劣马。三人面前的这些骑手看上去像受过一些军事训练，他们手中的武器也维护得相当不错。另外，这个陷阱显然设置得十分巧妙。
盗匪中走出一个人来。“放下弓箭，”他从容而威严地说，“我不喜欢和拿着武器的人打交道。”
“我也一样。”亚列桑盯着这个人，阴郁地的回答道。但他还是把弓扔在了地上。戴文身边的埃尔雷恩也这么做了。
“还有这个男孩。”强监头子的声音挺温和。他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一张大脸上长满胡须，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呈暗红色。他戴着一顶黑色宽沿帽，遮住了眼睛。
“我身上没有带弓。”戴文说，同时把自己的剑扔在地上。听到此话，强盗们发出嘲弄的笑声。
“玛吉安，为什么让你的人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大胡子男人提高嗓门说，他没有笑，“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你交待的，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我当时觉得没有进入射程。”后面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声。身后的追兵到了。陷阱正式完成，前后去路都被堵死。“他在很远的地方射了两箭。光线不好，风又很大。他碰上了好运气，杜卡斯。”
“如果你做得好的话，他就不会有机会测试自己的运气了。埃伯哈在哪儿？”
“大腿是中了一箭，落马了。托雷已经折回去，准备把他带过来。”
“没用的东西。”红胡子男人脸上现出怒容，“我不喜欢没用的东西。”夕阳把他映成一个黑黑黢黢的巨大剪影。他身后的七个骑手仍然手持弓箭，对准他们三人。
亚列桑说：“说到有用没用，你这次行动恐怕真没多大用处。除了自己的武器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也许只有我们的几条命，如果你乐意杀人取乐的话。”
“我偶尔会这么做。”名叫杜卡斯的男人没有提高声音。戴文觉得此人的冷静和他对手下的控制力都令人心生畏惧。“我那两个人会死吗？你的箭上有毒吗？”
亚列桑一脸轻蔑，“就算对付巴巴迪尔人，我也不用毒箭。为什么这么问？你用吗？”
“我偶尔会这么做，”强盗头领又说了一次，“特别是对付巴巴迪尔人的时候。这毕竟是塞坦多的高地。”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冷酷的笑容让人联想到狼。戴文心想，不知这个人拥有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梦想——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沾边。
亚列桑什么都没说。小径上变得更加昏暗了。戴文发现他瞥了埃尔雷恩一眼。脸上带着急切的询问神情。巫师几乎看不到的动作微微摇头。“太多了，”他低语道，“而且………”
“那个灰头发的是个巫师！”杜卡斯身后的人群中传出一句断言。
一个矮胖的圆脸男人骑马走到强盗头领身边。“想都别也想，”他继续说道，直直地盯着埃尔雷恩，“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能挡回去。”戴文下意识地看向这个人的手，但距离太远，光线也不好，他无法看清那人的左手是否缺了两根手指。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这样。
他们遇上了另一个巫师，真是好运当头！
“如果咱们运起魔力，比拼一场，”埃尔雷恩轻声道，“魔力追踪者会不会很快发现咱们两个？你觉得呢？”
“会有很多利箭插进你的喉咙和胸口，”强盗头领插了进来，“以确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不过，我承认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一个弓箭手和一个巫师一道骑马上路，而今天又是余烬节。你们就不怕亡者吗？这个男孩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歌手。”戴文阴郁地说，“阿索利的戴文，不久前还是费劳特的梅尼可乐团中的一员，你也许听说过这个乐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谈话继续下去。他知道一些传说，强盗有时会让歌手为他们表演一晚，然后把他们放走。突然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你们以为我们是巴巴迪尔人，对吗？从远处看不清楚，误会了，这才设下了陷阱。”
“一个歌手，而且是个聪明的歌手。”社卡斯嘟哝着说，“不过还不够聪明，竟然会在余烬节走到室外。我们当然会以为你们是巴巴迪尔人。除了巴巴迪尔人和强盗之外，整个东掌屿还有谁会在今天出门？你们不是强盗，附近方圆二十英里内的强盗都是我的手下。”
“强盗和强盗也是有区别的。”亚列桑温和地说，“如果你们在打击巴巴迪尔人的武装力量，那么我们与你们怀着同样的心愿。我可以告诉你，绝不说谎，杜卡斯，对于巴巴迪尔人还有雅嘉斯人来说，无论你是阻拦我们，还是把我们杀掉，这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当然，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对你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些话让强盗们沉默下来。凛冽的寒风刮进这个山口，将柔嫩的新生小草吹得伏在地面。天色越来越暗了。
“看样子，你们倒是自视甚高嘛。”杜卡斯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也许我该问问这是为什么。我想你们现在应该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在余烬节的黄昏骑马来到野外。这以后，我会得出我自己的结论。”
“我叫亚列桑。我要骑马到西边去。我的母亲快死了，她让我回到她身边。”
“我相信你是个孝顺儿子。”杜卡斯说，“但是，一个名字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再说，西边是个很大的地方，我的弓箭手朋友。你们是谁，骑马要到哪里去？”这一次，声音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过来，把戴文吓了一大跳。杜卡斯身后，所有的人都拉满了弓。
戴文的心脏狂跳着，但亚列桑却犹豫起来。太阳几乎完全落山了，红色的圆盘被山口另一边的地平线挡住了一半。风越来越大，预示着这个春天的第一夜将会非常寒冷。
戴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瞥了埃尔雷恩一眼，见巫师正盯着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亚列桑仍然没有开口。杜卡斯意味深长地在马鞍上动了动身体。
戴文吞下一口口水，他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很难，但让亚列桑来说就更难了。他说：“提嘉娜。他是从提嘉娜来的，我也是。”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杜卡斯或是其他骑手，只是仔细看着盗伙中那个巫师。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亚列桑也正是这么做的。不用看都知道，其他人必定满脸莫名其妙。但巫师不一样——巫师能听到那个名字。
他们身前身后的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然后，在这个黄昏里，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一个人大喊起来，喊声发自他们身后。
“亚当恩之血啊！”这个声音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戴文一个急转身。一个男人跳下马来，大步走到他们面前，这个人个子不高，比戴文高不了多少，也许有三十岁，或者更多一点。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行动起来显然有些痛苦，因为亚列桑的那支箭还插在他的手臂上。
杜卡斯看着他的巫师。“塞尔迪诺，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有些急躁，“我没有……”
“巫术。”巫师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是他搞的鬼吗？”杜卡斯向埃尔雷恩的方向点点头。
“不，不是他。”回答的是那个受伤的男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亚列桑，“不是这个可怜的巫师。这是真正的巫术，是雅嘉斯的布兰汀施放的魔法，让你们无法听见那个名字。”
杜卡斯怒气冲冲地抓下帽子，露出已经秃顶、只有四周还有一圈亮红色头发的脑袋。“你呢，纳多？你为什么听得到？”
没有骑马的那个人摇晃了两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回答道：“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所以不会受到那个法术的影响。你可以说我是它的另一个受害者。”戴文听得出这声音中的紧张，他在极力控制自己。这个名叫纳多的人抬起头来，对亚列说道："他问了你的名字，而你只将名字的一部分告诉了他。你愿意把其余事情告诉我们吗？'
沉默的山谷中，只有风的呼啸声和马匹发出声音。然后，戴文听到亚列桑说道：“我的名字是提嘉娜的亚列桑，瓦伦廷之子。如果你的年龄和你的模样相符的话，提嘉娜的纳多，你就应该知道我是谁。”
话音未落，纳多已经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哦，王子殿下！”受伤的人哑着嗓子抽泣道。
“王子？”杜卡斯问，声音很轻。群盗骚动起来。“塞尔迪诺，你给我解释清楚！”
巫师塞尔迪诺的目光从亚列桑身上转向埃尔雷恩，又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哭泣的人。怀疑、甚至可以说惧怕的神情在那张苍白的圆脸上一闪而过。
他说：“他们来自下寇尔帖。在雅嘉斯的布兰汀到来之前，那个省份拥有另外一个名字。布兰汀用他的巫术夺走了那个名字，只有生在那里的人才能听见它的真名，当然，巫师的魔力让我们也能听到它。就是这么回事。”
“纳多管他叫‘王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塞尔迪诺没有出声。他看着埃尔雷恩，脸上再一次现出惧意。他说：“这是真的？”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嘲讽地笑了笑，答道：“只要别让他为你理发就行，兄弟。除非你想遭到束缚，变成他的奴隶。”
塞尔迪诺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杜卡斯用手里的帽子拍了拍大腿。“听着，”他严厉地说，“我一点也不明白。这里面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想要一个解释。你们所有人都得向我好好解释解释！”
“我倒是明白得很，杜卡斯。”戴文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是玛吉安，后面那伙强盗的头头。他们转过马头看着他，他则让胯下马前进了几步，“我明白我们今晚的运气'有多好。如果这个王子真的来自布兰汀痛恨的那个省份的话，我们只需要把他捆起来，穿过西边的边境，把他交给福莱希要塞的雅嘉斯人。奖赏准不少。土地，说不定还有……”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永远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戴文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玛吉安的嘴突然张开，眼睛瞪得很大，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慢慢向一侧滑落，最后倒在埃尔雷恩身边的地上。
他后背插着一把认远处掷出的匕首。
后面的强盗中，一个人不慌不忙跳下马，拔出匕首。他在死者的外套上仔细地把匕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入鞘。
“玛吉安这个主意一点也不好，”他站起身来，看着杜卡斯，平静地说，“糟得很。我们不是告密者，也不会为巫师君王效忠。”
杜卡斯用力将帽子扣到头上，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就你的话本身而言，我并不反对。但是，阿尔金，我们这里有个规矩：自己人之间不能拔剑相向。”
阿尔金身材高大，苍白的长脸很憔悴。尽管天色昏暗，戴文仍然还是看清了。他说：“我知道，杜卡斯。一命换一命，我知道。但你肯定会原谅我。”
杜卡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一样。戴文的视线掠过躺在地上的尸体，看到两个巫师在阴影里互相盯着对方。
阿尔金仍旧看着杜卡斯。
后者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很走运，我的意见和你一致。”他说。
阿尔金摇摇头，“要不是这样，我们早就分道扬镰了。”
亚列桑轻巧地从马上跳下来。他走向杜卡斯，完全无视仍旧指着他的弓箭。“你在猎杀巴巴迪尔人。”他平静地说，“我想我知道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我也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做着同样的事。”他就豫了一下，“你可以按照这位死者的建议去做：把我绑起来送到雅嘉斯人那里去，我相信会有奖赏的。或者，你也可以把我们全部杀掉，彻底摆脱我们。另外，你还可以让我们走，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你还可以做另一件事，采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做法。”
“怎么做？”杜卡斯看来已经重新控制住情绪，声音变得跟最开始时那样冷静。
“加入我。和我一起做我想做的事。”
“什么事？”
“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把两个巫师君王全部赶出掌玙。”
纳多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放出了光彩，“真的吗，殿下？我们能做到？现在吗？”
“机会是有的，”亚列桑说，“特别是现在。事实上，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他转过目光，看着杜卡斯，“你是哪里出生的？”
“翠吉亚，”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问题，“翠吉亚的山里。”
戴文明白，形势发生了重大转机，亚列桑变成发问的人。他感到心里一阵躁动，那是新生的希望和自豪。
王子点点头。“我猜到可能会是这样。我听说过一位红发的杜卡斯上尉的故事。巴巴迪尔帝国入侵时，他是防守翠吉亚的博利要塞的指挥官之一。城堡陷落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犹豫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你头发的颜色。”
两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幅画，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然后，翠吉亚的杜卡斯突然笑了。
“你是说我剩下的头发吧。”他自嘲地说，同时摘下帽子，夸张地行了个礼。
他跳下马，大步向亚列桑走来，向后者伸出一只手。亚列桑也做出了同样的回应：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微笑。
戴文发现自己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放声欢呼起来，与此同时，在这条黑暗的塞坦多小路上，二十名强盗也加入了他的声音。
但他却注意到，即使在欢呼声达到顶点的时候，两个巫师都没有参与进去。埃尔雷思和塞尔迪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似乎在专注地考虑着什么。他们凝视着彼此，脸上的表情非常阴郁。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已经成了一个能注意到这种事情的人。于是，戴文第一个不再欢呼，他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制止其他人。亚列桑和杜卡斯也松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小径上重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注视着那两个巫师。
“怎么了？”杜卡斯问。
塞尔迪诺转向他，“魔力追踪者。在我们东北边，相当接近。我刚才感受到了他的探测。不过他不会发现我的，我很长时间都没用过魔法了。”
“我用过。”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说，“今天早些时候在布拉西奥山口那里。只是个小法术，用来保护某人。显然这已经足够了——南部要塞肯定有一个魔力追踪者。”
“那儿一直有一个。”塞尔迪诺的语气单调平板。
亚列桑问道：“魔力追踪者会带多少人来？”
“不会少于二十个，可能更多。我们在南边山里有个营地。往那边去如何？”杜卡斯道。
“他们会跟上来的。”埃尔雷恩说，“他已经发现了我的痕迹。至少未来一天之内，我的魔力溢出部会让他找到我。”
“也好，我不太喜欢躲躲藏藏。”亚列桑轻声说。
埃尔雷思哑着嗓子说：“亚列桑，必须尽快干掉那个追踪者，否则他会把这个地方的信息发送给艾伯利可。”
“没问题。”亚列桑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拉下兜帽，遮住脸庞。
他们派埃尔雷恩充当诱饵，骑马向西走出山口。他是唯一一个被追踪的人。和他同行的还有塞坦多的塞尔迪诺——另外一个巫师，以及其他两个人。
没过多久，在星光和东方初升的威多尼新月的照耀下，巴巴迪尔人进入了山口。总共二十五个佣兵，再加上魔力追踪者。其中六个人举着火把——这样一来就好办多了，当然不是对巴巴迪尔人而言。
亚列桑和杜卡斯分处山口两边，两人射出的箭几乎同时洞穿了魔力追踪者的胸口。第一波箭雨中，十一个佣兵倒下了。紧接着，戴文跟亚列桑和另外六个人跃出隐蔽处，纵马冲向山口的西边出口；与此同时，杜卡斯和另外九个人堵住了东边，也就是巴巴迪尔人进入山谷的入口。
戴文跟在王子身后，跃马加入了他的第一场战斗。他集中注意力，尽力忽视腿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他抽出拜尔德为他买的那柄黑剑，剑尖指向斜上方。
他看到亚列桑如离弦之箭般径直冲进佣兵排成的圆阵，似乎要以这样的行动一举消除多年来的积郁。
戴文咬紧牙关，紧紧尾随亚列桑。但是，当一个长着黄胡子的大个子巴巴迪尔骑兵在他的身边出现时，他却是独自一人，他这一边的人距离他都非常远。戴文惊叫起来。他纯粹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将马猛地转向左侧，插进一个空挡，同时斜身向右翻倒，尽可能低地仰躺在马背上，手中黑剑全力挥出。伤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让他翻身落马。巴巴迪尔人的剑划过戴文脑袋刚才所在的地方，却只是让空气发出了一阵尖啸。不到一秒钟后，戴文感到自己的剑劈开了对方身上的皮甲，深深砍了进去。
巴巴迪尔人一声惨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在坐骑上不断摇晃着，手一松，剑掉在地上。然后，他象一棵大树一样，慢慢地向旁边倒了下去。
戴文早已把他的剑拔了出来。他带马兜着小圈子，寻找其他敌人。没有人向他这边来。亚列桑和其他人都在他前面猛攻敌入，很快就要与从东面杀过来的杜卡斯和阿尔金会合了。
戴文看到，王子手中的剑三起三落，夺走了三个巴巴迪尔人的生命。六支火把一个接一个掉在地上，熄灭了。接着，他看到了魔力追踪者的尸体，四肢张开，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战斗似乎眨眼间就结束了。
亚列桑无声地策马来到戴文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腿怎么样？还能骑马吗？”
“我很好，”戴文朗声道，“当然能骑马。”
身后传来一阵讽刺的笑声。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是埃尔雷恩，他和其他人骑着马返回了山谷。
“你认为他会怎么回答？”巫师尖刻地说，“他当然会告诉你他能骑马。为了你，他可以骑马跑上一夜，把自己累个半死。这个家伙，”他向身后的纳多比了个手势，“也一样，尽管你和他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真的很想知道，亚列桑王子，拥有这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是怎样的感觉？”
埃尔雷恩说话的同时，杜卡斯也骑着马走了过来，但他什么都没说。火把熄灭之后，四周黑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脸。
亚列桑平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再说，有你在身边随时提醒，我不会把自己看得太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你，除非为你自己，是永远不会骑马跑上一整夜的。”
“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埃尔雷恩直率地说，“难道你忘了不成？”
“埃尔雷恩，够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现在不想和你辩论。”
黑暗里只见埃尔雷恩在马上嘲讽地向亚列桑鞠了一躬。“我以最谦卑的态度请求你的原谅。”他以夸张语气说道，“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辩论的话，请一定让我知道。你要知道，这件事情对我相当重要。”
亚列桑沉默了。然后，他柔声说，“我想我猜得出这是为什么，我理解。是因为见到了另一个巫师，对吗？看到塞尔迪诺，你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你身上发生的事。”
杜卡斯清了清喉咙。“今晚我很尽兴，”他说，“但如果你想让我多干点什么，我们俩最好能谈谈。”
“我知道，”亚列桑转向他，迟疑了一下，“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吗？到那边的村庄去。你，还有纳多，因为他的手臂受伤了。”
“为什么要去那儿？为什么说因为他手臂受伤了？我不明白。”杜卡斯说，“你要知道，我们在村子里不太受欢迎。原因显而易见。”
“我能猜到。但现在是余烬节之夜，所以没关系。到了那儿你就明白了。来吧。我想让我的好朋友埃尔雷恩看一些东西。我想，塞尔迪诺最好也能跟我们一起去。”
“就算把全艾斯提拔的蓝酒都放在我面前，我还是会跟你们去的。”矮胖的塞坦多巫师说道。他和王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这种事甚至可能让人觉得很好玩。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但语气却十分严肃。
“那就来吧。”亚列桑生硬地说。他掉转马头，从埃尔雷恩身边走过，向西出了山口。他点到的人也纷纷跟了上去。杜卡斯低声向阿尔金吩咐了几句，但戴文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阿尔金犹豫了一小会儿，显然想跟着他的头头一起去，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戴文回头瞥了一眼，见强盗们开始掠夺巴巴迪尔人的尸体。
老人躺在床上，包围着他的是余烬节之夜的黑暗，还有他的疾患铸成的永久的黑暗。他没有睡着，正倾听着外面的风声和另一个房间里女人发出的声音。女人把念珠捻得哗啦作响，嘴里翻来覆去吟诵着连祷辞。
“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茉理安守护我们的灵魂。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茉理安守护我们的灵魂。伊安娜爱我们……”
他的听力非常好。大多数时候，这是对他丧失的视力的补偿，但有些时候，例如今夜这个女人发疯似的祈祷的时候，这种听力简直是恶毒的诅咒。
余烬节是忏悔和赎罪的日子，除此之外，人们还应当在这段时间里认真考虑自己天生的才能，并对神表示感谢。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并不是个不相信宗教的人。大约二十年前，他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但他不会因此声称自己的一生没有受到神的眷顾。他的大半生都拥有财富，而且十分接近权力中心。
他还有另一种天赋，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
“伊安娜像爱她的孩子一样爱我们，亚当恩像保护他的孩子一样保护我们………”
即使在这个陷落的省份，远离家乡，远离关于财富和权力的记忆的时候，他仍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行为才是得体的。十七年前，他丧失了视力，只随身带着一点金子，与梅娜一道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旅，一路上提心吊胆，随时以为追兵已来到身后。最后，靠着那点金子，他买下了这个小农庄。
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眼睛还能看到的时候，他看到了很多东西；失去视力之后，他又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看到另一些东西——愤世嫉俗并没有让他丧失智慧。他知道，背井离乡的人随时会梦到家园，遭受过真正痛苦的人永远不会彻底遗忘。他知道，在这些方面，他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三神啊，救救我们！”
梅娜蓦地停了下来。出于同样的原因，躺在床上的老人也突然坐了起来，他的脊骨尖叫着发出抗议。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外面有声音。而这是余烬节之夜，任何人都不应该出门。
他凝视谛听，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微弱的笛声透过墙壁从外面传来。老人专心聆听着，他分辨出了脚步声，数着对方的人数。然后，老人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下床，开始穿衣服。
“是亡者！”另一个房间里的梅娜大声悲号，“亚当恩保护我们远离报复的鬼魂，远离一切伤害。伊安娜爱我们！亡者来找我们了。门扉之主茉理安，保护我们的灵魂吧！”
老人心情十分激动，但他还是注意到，即使在极度惊恐之中，梅娜的祷词仍然包括了他。
他必须得出去。他穿好衣服，伸手拿起靠在门边的一个拐杖，这是他最心爱的个人物品。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屋里的摆设他很熟悉，他径直走向前门，用拐杖拨开门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夜间的清风让他真实地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小心地关上身后的房门，用拐杖探路，走向牲口棚。
也许是因为他在今夜第二次杀了人，戴文回忆起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在艾斯提拔那座比这大很多的牲口棚里发生的那件事。
面前这个牲口棚要小得多，里面只有两头奶牛，两匹耕田的马；但它的工艺却很不错，里面很暖和，充斥着干净的麦秆和动物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墙上没有裂缝，凛冽的寒风被彻底封在墙外。麦秆是最近才铺好的，地板扫得很干净，各种农具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边。
稍不留神，这座牲口棚里的气味和感觉就会把他带到比去年冬天更加久远的往昔，把他带回阿索利的那座农场，那座他极力不再想起的农场。但他很累了，精疲力竭，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所以失去了抵抗阿索利农场的记忆的能力。在山上扭伤的右膝火烧火燎地疼，已经肿了起来，轻轻一碰就会一阵剧痛。他不得不慢慢行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一瘸一拐。
没人开口说话。进入这座约有二十余座房子的小村庄以后就没有人开过口。他们拴好马匹，开始向前走。这时亚列桑吹起了笛子。戴文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曲调的人？纳多有没有听出来这首曲子？他吹的是阿瓦列的一首儿歌。
进了牲口棚，亚列桑仍在吹奏，笛声依旧轻柔。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门被推开了。戴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起来。翠吉亚的杜卡斯也是一样，他甚至伸手摸向腰间的剑。亚列桑抬头向门口看去，但手指并未停顿，笛声也未曾止歇。
月光从推开的门倾泻进来，照出一个老人的轮廓。老人有些驼背，银色头发向后梳着，象雄狮的鬃毛。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来，用手里的拐杖关上门。牲口棚里突然黑下来。
没有人说话。亚列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他充满感情地吹出了那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戴文看着他，心想，这里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明白音乐对这位王子的意义。听着最后一段如泣如诉的乐曲，他想起亚列桑今天——仅仅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想起他这次旅途的目标，戴文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看到王子恋恋不舍地把笛子放到一边。短暂的休息结束；了。他重新背起他的重担，这些负担是他的血脉带来的，是血统的代价。
“感谢你能来，老朋友。”他低声对门口的老人说。
老人的声音非常清晰，“你带来了一些新人，还有一位朋友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好吗？”
“他很好，往东边去了，离我们骑马半天的行程。说来话长。我来这儿是有原因的，里纳尔多。”
“我当然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腿受伤了，还有一个中了箭。两位巫师都不太高兴，不过我对他们失去的手指毫无办法，再说他们俩也没生病。第六个人现在已经开始怕我了，其实完全用不着。”
戴文吃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杜卡斯粗声粗气地说，“给我统统说清楚！”
亚列桑笑了。那个被他称作里纳尔多的老人也一样，只是笑声更柔和些。“你可真是个卑鄙的老头子。”王子笑道，“把别人吓得够呛，唯一的原因就是你喜欢这么做。你真该为自个儿害躁才是。”
“到我这个年纪，能享受的乐趣实在太少了。”对方反驳道，“难道你连这点小乐子也要夺了我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来话长？告诉我。”
亚列桑的声音严肃起来，“今天早上我在山里跟那个人见面了。”
“啊，我正在想这件事呢！怎么样？”
“所有的目标，里纳尔多，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这个夏天。他同意了。我们能得到那三封信。一封给艾伯利可，一封给布兰汀，还有一封给桑吉奥的总督。”
“啊，”里纳尔多说，“桑吉奥的总督。”他的声音很轻，却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兴奋之情。他向屋里走了一步，“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活着看到这一天。亚列桑，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吗？”
“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杜卡斯与他的同伴今晚和我们一起参加了战斗。我们杀死了一些巴巴迪尔人，还有一个魔力追踪者，他正在追踪我们中的一名巫师。”
“杜卡斯？那就是他吗？”老人低声打了个唿哨，与现在的气氛不大调和，“我知道他为什么害怕了。这个村庄里有不少你的敌人，朋友。”
“我知道。”杜卡斯干巴巴地说。
“里纳尔多，”亚列桑道，“你还记得艾伯利可刚刚到来时那场博利要塞围攻战吗？那里有个红胡子上尉，是翠吉亚人的领导者之一，那个后来下落不明的人。”
“翠吉亚的杜卡斯？这就是他？”又一声唿哨，“很高兴见到你，上尉。不过我得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到翠吉亚公爵那儿做正式访问，那时你就在他身边。”
“正式访问翠吉亚？”杜卡斯显然正拼命琢磨这其中的含义。戴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他知道的情况比这个红胡子的还多些呢。“你是从………从亚列桑的那个省份来的？”杜卡斯猜道。
“提嘉娜？当然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突然插了进来，“这还用说？这个人肯定是又一个来自西方、受了委屈的可怜小贵族。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吗，亚列桑？让我看看一个老头子能有多么勇敢？请原谅，这一课我还是跳过去得好。”
“我没听到最开始的那个词。”这是里纳尔多，他温和地对巫师说，“你说什么？”
埃尔雷恩不做声了，目光在亚列桑和门口那个人之间游走不定。即使在黑暗中，戴文也能感到巫师突然间迷惑起来。
“他说的是我那个省份的名字。”亚列桑说，“他们两个都以为你是从我的家乡来的。”
“这是对我的诽谤。”里纳尔多冷静地说。他巨大的头颅转向杜卡斯和埃尔雷恩，“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了。真让我失望呀。我的名字叫桑吉奥的里纳尔多。”
“什么！桑吉奥？”埃尔雷恩大声道，震惊让他失去了冷静，“不可能！”
一片寂静。
“这个放肆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里纳尔多问道，但不是对哪一个特定的人发问。
“我不得不说这是我的巫师。”亚列桑回答道，“我用亚当恩赐予我们王子的那种力量将他束缚在我的身边了。我向你提过那种力量。他的名字叫埃尔雷恩，桑吉奥的埃尔雷恩。”
“啊！”里纳尔多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一个被束缚的巫师，一个桑吉奥人。难怪他这么愤怒。”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拐杖在身前的地面点来点去。
直到这时，戴文才意识到里纳尔多是个瞎子。杜卡斯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没有眼睛。”他说。
“对。”里纳尔多平静地说，“当然，我以前有眼睛，但在十七年前的春天，我的侄子听从了两位巫师君王的建议，认为我不应该有眼睛。在那之前，卡萨里亚决定放弃他的公爵身份，自贬为总督，而我凭着一股蛮勇，对此表示反对。”
里纳尔多说话的时候，亚列桑死死盯着埃尔雷恩。戴文也同样望过去，他从未见过这个巫师如此迷惘。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的话有些不太流利，几乎结巴起来。
“你当然知道。我也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父亲。阿雷恩之子埃尔雷恩。我是桑吉奥最后一位真正公爵的弟弟，也是那个自降身份、甘愿称自己为桑吉奥总督的无耻懦夫的叔叔。我对于第一个身份很自豪，关于另外那个则感到无比羞耻。”
埃尔雷恩还想分辨：“但是，你应该知道亚列桑的计划。你知道那三封信的内容，他告诉过你。你知道他打算借那三封信达到什么目标！你知道那对我们的省份意味着什么！而你却仍然和他待在一起？你在帮助他？”最后那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拔高。
“你这个可怜的、愚蠢的小家伙。”里纳尔多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语气如石头般坚硬，“我当然在帮助他。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赶走巫师君王？你以为自由那么容易得到吗？阿雷恩之子埃尔雷恩？你以为它会像秋天的橡实一样自动从树上掉下来吗？”
“他认为他是自由的。”亚列桑插话道，“或者说，本来是自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认为直到我们在费劳特的一条河边相遇之前，他一直是自由的。”
“那么，我和他无话可说了。”桑吉奥的里纳尔多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你是怎么………怎么找到这个人的？”这是塞尔迪诺在询问亚列桑。戴文注意到，这个塞坦多巫师仍然待在距离王子尽可能远的地方。
“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亚列桑说，“他们来自我的家乡，或是你的家乡，或是艾斯提拔、翠吉亚……来自整个掌玙男人和女人。那些我认为值得信任、和我同样憎恨巫师君王的人。还有，他们必须拥有与我一样的、对自由的渴望。真正的自由。”他对埃尔雷恩道。
他笑了笑，转向杜卡斯，“就说你吧。你隐藏得还不错，朋友。我一直觉得你可能还活着，就是没办法找到你。我们在翠吉亚过了一年多，但问过的所有人或是不知道，或是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好在我今晚聪明绝顶，这才另辟蹊径，让你找到了我。”
杜卡斯大笑起来，笑声发自胸腔深处，轰轰作响。然后，他正色道：“真希望我们能早点见面。”
“我也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早点遇见你。我有一个朋友，我想他会很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他。”
“我能见见他吗？”
“等到暮春时节，如果一切按计划发展的话，你会在桑吉奥见到他。”
“要是这样，你最好给我们讲讲你的计划。”里纳尔多说，“你说的时候，我来照料你们的两个伤员。”
他向戴文走来，手中的拐杖点着地面。“我是一个医者。”他郑重地解释道，刚才凶狠的语气消失了，“你的腿情况很糟糕，必须治疗。你愿意让我试试吗？”
“难怪你知道我们的情况。”杜卡斯恍然大悟地说，“我以前从没见过真正的医者。”
“我们的人数不多，一般也不会有意宣示我们的存在。”里纳尔多空空如也的眼窝盯着虚无，“即使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有限制的天赋，而且需要付出代价。至于现在，我们隐藏自己的原因跟巫师差不多：巫师君王想抓住我们，强迫我们为他们效劳，直到我们的天赋能力彻底耗尽。”
“他们能那么做吗？”戴文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他们当然能。”里纳尔多简明地说，“除非我们情愿死在他们的轮式刑车上。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我倒是很乐意理解一下，巫师君王的暴政与这个人对我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区别。”埃尔雷恩冷冷地说。
“我也很乐意告诉你，”里纳尔多厉声道，“但我得先完成我的工作。”他又对戴文说，“你后面应该有干净的麦秸。你是否愿意躺下来，让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很快戴文就仰躺在麦秸上了，感觉像躺在一张真正的床铺上。里纳尔多以老人特有的谨慎小心地跪在他身旁。医者开始搓揉双手。
里纳尔多回头说了一句：“亚列桑，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开始讲了。从拜尔德开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拜尔德！”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他是你的朋友吗。萨埃瓦之子拜尔德？”这是纳多，那个受伤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麦秸床铺旁边。
“萨埃瓦是他的父亲，没错。”亚列桑说，“你认识他？”
纳多心神动荡，几乎说不出话来。“认识他？我当然认识他。我是………我………”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我的他父亲的最后一个学徒。我爱拜尔德，他就像……像我的兄长。我………我们……分开的时候情况很糟糕。我是在城市陷落后一年离开的。”
“他也一样。”亚列桑柔声道，一只手放在纳多发抖的肩膀上，“是你离开之后不久的事。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纳多。他经常向我提到那次分别。我可以告诉你，他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到非常难过。直到现在也一样。你们见面的时候，他一定会亲口告诉你的。”
“你………他知道他姐姐怎样了吗，黛娜拉？”纳多问道。
亚列桑表情凝重，"我们不知道。我们找了十多年，只要遇到陷落之年的幸存者，我们都会询问她的下落，但一直没能找到她。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太多了。她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就在拜尔德前去寻找我之后不久。没人知道为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的母亲不久后也去世了。
纳多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他是在抑制自己的眼泪。
“如果女神和父神仍然爱我们的话，”亚列桑柔声安慰道，“我们会找到她的。”
这些事戴文以前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也许比杜卡斯的问题更多。但就这此时，跪在他身边的里纳尔多不再搓手了，身体向他倾斜过来。
“你非常需要休息。”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戴文能听到，“你的腿需要得到治疗，而你需要睡眠。”说话的同时，他把一只手放在戴文的前额。尽管戴文心中有那么多问题，但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像漂浮在一片广阔而平静的大海上，一直飘向睡魔所在的彼岸，远离这些人的谈话、声音、悲哀和渴望。在此之后，他再也听不到这个牲口棚里的交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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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低声咒骂着，俯在马背上，用靴子上的马刺猛踢马的侧腹，跟在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身后，冲向西边山口，冲向前方渐渐落下的红色夕阳。
在他身后的棕色群山里，一伙强盗正大喊着追赶他们。对方至少有八个人，也许是十几个。从出乎意料地看到这群强盗、听到对方喝令他们停下那时起，戴文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他们。
他觉得他们逃不掉了，不管那个村子有多近。他们以能把骨架颠散的速度跑了几个小时，埃琳娜提供的这几匹马已经非常疲惫。在这种情况下跟骑着好马的盗贼比速度，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死定了。他咬紧牙关，催促马匹，全然不顾大腿的疼痛，还有今天早些时候在山上那一跳摔出的伤口。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他看到亚列桑在马鞍上转过身，拉开的弓上搭着一支箭。王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向后一箭射去，接着又是一箭，这才转身继续逃亡。这样的大风里，加上策马飞驰的速度，几乎没有可能射中敌人。
两个人尖叫起来，戴文迅速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一个强盗翻身落马。几支箭朝他们飞来，但准头很差，落在他们三人身后不远处。
“他们慢下来了！”埃尔雷恩也同样回头瞥了一眼，嘶声喊道，“那个村子还有多远！”
“穿过山口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快！”亚列桑没有再次转身射箭，只是俯下身子，催促胯下的灰马。他们沿着太阳下落的轨迹逃向西边，进入两座长满石楠花的小山的影子里，然后冲进它们之间的那个山口。
他们没有能够逃脱。
小路就着山势转了个弯，转过这个湾之后，他们面前是一字排开的八个骑手，封锁了逃出山口的道路。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弓，冷静的对准他们三人。
他们猛地勒住马，马匹嘶叫着停下来。戴文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追兵也赶上来了。其中一匹马没了骑手，另外一个人捂着肩头，那里还插着一支投拔出来的箭。
他看了亚列桑一眼，王子眼中的神情既绝望，又倔强。
“别做傻事！”埃尔雷思喝道，“你冲不过去的，也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都杀掉。”
“直接冲进了陷阱。二十年的梦想，真是最佳结局！”亚列桑的声音痛心疾首，充满自责。他的眼睛不断瞄向面前被挡住的出路，还有四周陡峭的山坡，好像是要寻找一条可以逃脱的出路。但他终于还是勒住了马，也没有举起弓。
天色还不算太暗，足以看清这伙强盗的模样——不像是容易对付的家伙。他们的衣服五花八门，穿得随随便便，但他们胯下的马匹却不是普通盗贼所骑的劣马。三人面前的这些骑手看上去像受过一些军事训练，他们手中的武器也维护得相当不错。另外，这个陷阱显然设置得十分巧妙。
盗匪中走出一个人来。“放下弓箭，”他从容而威严地说，“我不喜欢和拿着武器的人打交道。”
“我也一样。”亚列桑盯着这个人，阴郁地的回答道。但他还是把弓扔在了地上。戴文身边的埃尔雷恩也这么做了。
“还有这个男孩。”强监头子的声音挺温和。他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一张大脸上长满胡须，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呈暗红色。他戴着一顶黑色宽沿帽，遮住了眼睛。
“我身上没有带弓。”戴文说，同时把自己的剑扔在地上。听到此话，强盗们发出嘲弄的笑声。
“玛吉安，为什么让你的人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大胡子男人提高嗓门说，他没有笑，“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你交待的，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我当时觉得没有进入射程。”后面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声。身后的追兵到了。陷阱正式完成，前后去路都被堵死。“他在很远的地方射了两箭。光线不好，风又很大。他碰上了好运气，杜卡斯。”
“如果你做得好的话，他就不会有机会测试自己的运气了。埃伯哈在哪儿？”
“大腿是中了一箭，落马了。托雷已经折回去，准备把他带过来。”
“没用的东西。”红胡子男人脸上现出怒容，“我不喜欢没用的东西。”夕阳把他映成一个黑黑黢黢的巨大剪影。他身后的七个骑手仍然手持弓箭，对准他们三人。
亚列桑说：“说到有用没用，你这次行动恐怕真没多大用处。除了自己的武器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也许只有我们的几条命，如果你乐意杀人取乐的话。”
“我偶尔会这么做。”名叫杜卡斯的男人没有提高声音。戴文觉得此人的冷静和他对手下的控制力都令人心生畏惧。“我那两个人会死吗？你的箭上有毒吗？”
亚列桑一脸轻蔑，“就算对付巴巴迪尔人，我也不用毒箭。为什么这么问？你用吗？”
“我偶尔会这么做，”强盗头领又说了一次，“特别是对付巴巴迪尔人的时候。这毕竟是塞坦多的高地。”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冷酷的笑容让人联想到狼。戴文心想，不知这个人拥有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梦想——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沾边。
亚列桑什么都没说。小径上变得更加昏暗了。戴文发现他瞥了埃尔雷恩一眼。脸上带着急切的询问神情。巫师几乎看不到的动作微微摇头。“太多了，”他低语道，“而且………”
“那个灰头发的是个巫师！”杜卡斯身后的人群中传出一句断言。
一个矮胖的圆脸男人骑马走到强盗头领身边。“想都别也想，”他继续说道，直直地盯着埃尔雷恩，“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能挡回去。”戴文下意识地看向这个人的手，但距离太远，光线也不好，他无法看清那人的左手是否缺了两根手指。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这样。
他们遇上了另一个巫师，真是好运当头！
“如果咱们运起魔力，比拼一场，”埃尔雷恩轻声道，“魔力追踪者会不会很快发现咱们两个？你觉得呢？”
“会有很多利箭插进你的喉咙和胸口，”强盗头领插了进来，“以确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不过，我承认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一个弓箭手和一个巫师一道骑马上路，而今天又是余烬节。你们就不怕亡者吗？这个男孩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歌手。”戴文阴郁地说，“阿索利的戴文，不久前还是费劳特的梅尼可乐团中的一员，你也许听说过这个乐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谈话继续下去。他知道一些传说，强盗有时会让歌手为他们表演一晚，然后把他们放走。突然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你们以为我们是巴巴迪尔人，对吗？从远处看不清楚，误会了，这才设下了陷阱。”
“一个歌手，而且是个聪明的歌手。”社卡斯嘟哝着说，“不过还不够聪明，竟然会在余烬节走到室外。我们当然会以为你们是巴巴迪尔人。除了巴巴迪尔人和强盗之外，整个东掌屿还有谁会在今天出门？你们不是强盗，附近方圆二十英里内的强盗都是我的手下。”
“强盗和强盗也是有区别的。”亚列桑温和地说，“如果你们在打击巴巴迪尔人的武装力量，那么我们与你们怀着同样的心愿。我可以告诉你，绝不说谎，杜卡斯，对于巴巴迪尔人还有雅嘉斯人来说，无论你是阻拦我们，还是把我们杀掉，这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当然，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对你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些话让强盗们沉默下来。凛冽的寒风刮进这个山口，将柔嫩的新生小草吹得伏在地面。天色越来越暗了。
“看样子，你们倒是自视甚高嘛。”杜卡斯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也许我该问问这是为什么。我想你们现在应该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在余烬节的黄昏骑马来到野外。这以后，我会得出我自己的结论。”
“我叫亚列桑。我要骑马到西边去。我的母亲快死了，她让我回到她身边。”
“我相信你是个孝顺儿子。”杜卡斯说，“但是，一个名字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再说，西边是个很大的地方，我的弓箭手朋友。你们是谁，骑马要到哪里去？”这一次，声音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过来，把戴文吓了一大跳。杜卡斯身后，所有的人都拉满了弓。
戴文的心脏狂跳着，但亚列桑却犹豫起来。太阳几乎完全落山了，红色的圆盘被山口另一边的地平线挡住了一半。风越来越大，预示着这个春天的第一夜将会非常寒冷。
戴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瞥了埃尔雷恩一眼，见巫师正盯着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亚列桑仍然没有开口。杜卡斯意味深长地在马鞍上动了动身体。
戴文吞下一口口水，他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很难，但让亚列桑来说就更难了。他说：“提嘉娜。他是从提嘉娜来的，我也是。”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杜卡斯或是其他骑手，只是仔细看着盗伙中那个巫师。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亚列桑也正是这么做的。不用看都知道，其他人必定满脸莫名其妙。但巫师不一样——巫师能听到那个名字。
他们身前身后的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然后，在这个黄昏里，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一个人大喊起来，喊声发自他们身后。
“亚当恩之血啊！”这个声音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戴文一个急转身。一个男人跳下马来，大步走到他们面前，这个人个子不高，比戴文高不了多少，也许有三十岁，或者更多一点。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行动起来显然有些痛苦，因为亚列桑的那支箭还插在他的手臂上。
杜卡斯看着他的巫师。“塞尔迪诺，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有些急躁，“我没有……”
“巫术。”巫师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是他搞的鬼吗？”杜卡斯向埃尔雷恩的方向点点头。
“不，不是他。”回答的是那个受伤的男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亚列桑，“不是这个可怜的巫师。这是真正的巫术，是雅嘉斯的布兰汀施放的魔法，让你们无法听见那个名字。”
杜卡斯怒气冲冲地抓下帽子，露出已经秃顶、只有四周还有一圈亮红色头发的脑袋。“你呢，纳多？你为什么听得到？”
没有骑马的那个人摇晃了两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回答道：“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所以不会受到那个法术的影响。你可以说我是它的另一个受害者。”戴文听得出这声音中的紧张，他在极力控制自己。这个名叫纳多的人抬起头来，对亚列说道："他问了你的名字，而你只将名字的一部分告诉了他。你愿意把其余事情告诉我们吗？'
沉默的山谷中，只有风的呼啸声和马匹发出声音。然后，戴文听到亚列桑说道：“我的名字是提嘉娜的亚列桑，瓦伦廷之子。如果你的年龄和你的模样相符的话，提嘉娜的纳多，你就应该知道我是谁。”
话音未落，纳多已经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哦，王子殿下！”受伤的人哑着嗓子抽泣道。
“王子？”杜卡斯问，声音很轻。群盗骚动起来。“塞尔迪诺，你给我解释清楚！”
巫师塞尔迪诺的目光从亚列桑身上转向埃尔雷恩，又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哭泣的人。怀疑、甚至可以说惧怕的神情在那张苍白的圆脸上一闪而过。
他说：“他们来自下寇尔帖。在雅嘉斯的布兰汀到来之前，那个省份拥有另外一个名字。布兰汀用他的巫术夺走了那个名字，只有生在那里的人才能听见它的真名，当然，巫师的魔力让我们也能听到它。就是这么回事。”
“纳多管他叫‘王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塞尔迪诺没有出声。他看着埃尔雷恩，脸上再一次现出惧意。他说：“这是真的？”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嘲讽地笑了笑，答道：“只要别让他为你理发就行，兄弟。除非你想遭到束缚，变成他的奴隶。”
塞尔迪诺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杜卡斯用手里的帽子拍了拍大腿。“听着，”他严厉地说，“我一点也不明白。这里面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想要一个解释。你们所有人都得向我好好解释解释！”
“我倒是明白得很，杜卡斯。”戴文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是玛吉安，后面那伙强盗的头头。他们转过马头看着他，他则让胯下马前进了几步，“我明白我们今晚的运气'有多好。如果这个王子真的来自布兰汀痛恨的那个省份的话，我们只需要把他捆起来，穿过西边的边境，把他交给福莱希要塞的雅嘉斯人。奖赏准不少。土地，说不定还有……”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永远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戴文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玛吉安的嘴突然张开，眼睛瞪得很大，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慢慢向一侧滑落，最后倒在埃尔雷恩身边的地上。
他后背插着一把认远处掷出的匕首。
后面的强盗中，一个人不慌不忙跳下马，拔出匕首。他在死者的外套上仔细地把匕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入鞘。
“玛吉安这个主意一点也不好，”他站起身来，看着杜卡斯，平静地说，“糟得很。我们不是告密者，也不会为巫师君王效忠。”
杜卡斯用力将帽子扣到头上，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就你的话本身而言，我并不反对。但是，阿尔金，我们这里有个规矩：自己人之间不能拔剑相向。”
阿尔金身材高大，苍白的长脸很憔悴。尽管天色昏暗，戴文仍然还是看清了。他说：“我知道，杜卡斯。一命换一命，我知道。但你肯定会原谅我。”
杜卡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一样。戴文的视线掠过躺在地上的尸体，看到两个巫师在阴影里互相盯着对方。
阿尔金仍旧看着杜卡斯。
后者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很走运，我的意见和你一致。”他说。
阿尔金摇摇头，“要不是这样，我们早就分道扬镰了。”
亚列桑轻巧地从马上跳下来。他走向杜卡斯，完全无视仍旧指着他的弓箭。“你在猎杀巴巴迪尔人。”他平静地说，“我想我知道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我也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做着同样的事。”他就豫了一下，“你可以按照这位死者的建议去做：把我绑起来送到雅嘉斯人那里去，我相信会有奖赏的。或者，你也可以把我们全部杀掉，彻底摆脱我们。另外，你还可以让我们走，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你还可以做另一件事，采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做法。”
“怎么做？”杜卡斯看来已经重新控制住情绪，声音变得跟最开始时那样冷静。
“加入我。和我一起做我想做的事。”
“什么事？”
“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把两个巫师君王全部赶出掌玙。”
纳多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放出了光彩，“真的吗，殿下？我们能做到？现在吗？”
“机会是有的，”亚列桑说，“特别是现在。事实上，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他转过目光，看着杜卡斯，“你是哪里出生的？”
“翠吉亚，”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问题，“翠吉亚的山里。”
戴文明白，形势发生了重大转机，亚列桑变成发问的人。他感到心里一阵躁动，那是新生的希望和自豪。
王子点点头。“我猜到可能会是这样。我听说过一位红发的杜卡斯上尉的故事。巴巴迪尔帝国入侵时，他是防守翠吉亚的博利要塞的指挥官之一。城堡陷落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犹豫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你头发的颜色。”
两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幅画，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然后，翠吉亚的杜卡斯突然笑了。
“你是说我剩下的头发吧。”他自嘲地说，同时摘下帽子，夸张地行了个礼。
他跳下马，大步向亚列桑走来，向后者伸出一只手。亚列桑也做出了同样的回应：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微笑。
戴文发现自己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放声欢呼起来，与此同时，在这条黑暗的塞坦多小路上，二十名强盗也加入了他的声音。
但他却注意到，即使在欢呼声达到顶点的时候，两个巫师都没有参与进去。埃尔雷思和塞尔迪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似乎在专注地考虑着什么。他们凝视着彼此，脸上的表情非常阴郁。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已经成了一个能注意到这种事情的人。于是，戴文第一个不再欢呼，他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制止其他人。亚列桑和杜卡斯也松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小径上重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注视着那两个巫师。
“怎么了？”杜卡斯问。
塞尔迪诺转向他，“魔力追踪者。在我们东北边，相当接近。我刚才感受到了他的探测。不过他不会发现我的，我很长时间都没用过魔法了。”
“我用过。”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说，“今天早些时候在布拉西奥山口那里。只是个小法术，用来保护某人。显然这已经足够了——南部要塞肯定有一个魔力追踪者。”
“那儿一直有一个。”塞尔迪诺的语气单调平板。
亚列桑问道：“魔力追踪者会带多少人来？”
“不会少于二十个，可能更多。我们在南边山里有个营地。往那边去如何？”杜卡斯道。
“他们会跟上来的。”埃尔雷恩说，“他已经发现了我的痕迹。至少未来一天之内，我的魔力溢出部会让他找到我。”
“也好，我不太喜欢躲躲藏藏。”亚列桑轻声说。
埃尔雷思哑着嗓子说：“亚列桑，必须尽快干掉那个追踪者，否则他会把这个地方的信息发送给艾伯利可。”
“没问题。”亚列桑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拉下兜帽，遮住脸庞。
他们派埃尔雷恩充当诱饵，骑马向西走出山口。他是唯一一个被追踪的人。和他同行的还有塞坦多的塞尔迪诺——另外一个巫师，以及其他两个人。
没过多久，在星光和东方初升的威多尼新月的照耀下，巴巴迪尔人进入了山口。总共二十五个佣兵，再加上魔力追踪者。其中六个人举着火把——这样一来就好办多了，当然不是对巴巴迪尔人而言。
亚列桑和杜卡斯分处山口两边，两人射出的箭几乎同时洞穿了魔力追踪者的胸口。第一波箭雨中，十一个佣兵倒下了。紧接着，戴文跟亚列桑和另外六个人跃出隐蔽处，纵马冲向山口的西边出口；与此同时，杜卡斯和另外九个人堵住了东边，也就是巴巴迪尔人进入山谷的入口。
戴文跟在王子身后，跃马加入了他的第一场战斗。他集中注意力，尽力忽视腿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他抽出拜尔德为他买的那柄黑剑，剑尖指向斜上方。
他看到亚列桑如离弦之箭般径直冲进佣兵排成的圆阵，似乎要以这样的行动一举消除多年来的积郁。
戴文咬紧牙关，紧紧尾随亚列桑。但是，当一个长着黄胡子的大个子巴巴迪尔骑兵在他的身边出现时，他却是独自一人，他这一边的人距离他都非常远。戴文惊叫起来。他纯粹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将马猛地转向左侧，插进一个空挡，同时斜身向右翻倒，尽可能低地仰躺在马背上，手中黑剑全力挥出。伤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让他翻身落马。巴巴迪尔人的剑划过戴文脑袋刚才所在的地方，却只是让空气发出了一阵尖啸。不到一秒钟后，戴文感到自己的剑劈开了对方身上的皮甲，深深砍了进去。
巴巴迪尔人一声惨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在坐骑上不断摇晃着，手一松，剑掉在地上。然后，他象一棵大树一样，慢慢地向旁边倒了下去。
戴文早已把他的剑拔了出来。他带马兜着小圈子，寻找其他敌人。没有人向他这边来。亚列桑和其他人都在他前面猛攻敌入，很快就要与从东面杀过来的杜卡斯和阿尔金会合了。
戴文看到，王子手中的剑三起三落，夺走了三个巴巴迪尔人的生命。六支火把一个接一个掉在地上，熄灭了。接着，他看到了魔力追踪者的尸体，四肢张开，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战斗似乎眨眼间就结束了。
亚列桑无声地策马来到戴文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腿怎么样？还能骑马吗？”
“我很好，”戴文朗声道，“当然能骑马。”
身后传来一阵讽刺的笑声。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是埃尔雷恩，他和其他人骑着马返回了山谷。
“你认为他会怎么回答？”巫师尖刻地说，“他当然会告诉你他能骑马。为了你，他可以骑马跑上一夜，把自己累个半死。这个家伙，”他向身后的纳多比了个手势，“也一样，尽管你和他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真的很想知道，亚列桑王子，拥有这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是怎样的感觉？”
埃尔雷恩说话的同时，杜卡斯也骑着马走了过来，但他什么都没说。火把熄灭之后，四周黑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脸。
亚列桑平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再说，有你在身边随时提醒，我不会把自己看得太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你，除非为你自己，是永远不会骑马跑上一整夜的。”
“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埃尔雷恩直率地说，“难道你忘了不成？”
“埃尔雷恩，够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现在不想和你辩论。”
黑暗里只见埃尔雷恩在马上嘲讽地向亚列桑鞠了一躬。“我以最谦卑的态度请求你的原谅。”他以夸张语气说道，“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辩论的话，请一定让我知道。你要知道，这件事情对我相当重要。”
亚列桑沉默了。然后，他柔声说，“我想我猜得出这是为什么，我理解。是因为见到了另一个巫师，对吗？看到塞尔迪诺，你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你身上发生的事。”
杜卡斯清了清喉咙。“今晚我很尽兴，”他说，“但如果你想让我多干点什么，我们俩最好能谈谈。”
“我知道，”亚列桑转向他，迟疑了一下，“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吗？到那边的村庄去。你，还有纳多，因为他的手臂受伤了。”
“为什么要去那儿？为什么说因为他手臂受伤了？我不明白。”杜卡斯说，“你要知道，我们在村子里不太受欢迎。原因显而易见。”
“我能猜到。但现在是余烬节之夜，所以没关系。到了那儿你就明白了。来吧。我想让我的好朋友埃尔雷恩看一些东西。我想，塞尔迪诺最好也能跟我们一起去。”
“就算把全艾斯提拔的蓝酒都放在我面前，我还是会跟你们去的。”矮胖的塞坦多巫师说道。他和王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这种事甚至可能让人觉得很好玩。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但语气却十分严肃。
“那就来吧。”亚列桑生硬地说。他掉转马头，从埃尔雷恩身边走过，向西出了山口。他点到的人也纷纷跟了上去。杜卡斯低声向阿尔金吩咐了几句，但戴文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阿尔金犹豫了一小会儿，显然想跟着他的头头一起去，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戴文回头瞥了一眼，见强盗们开始掠夺巴巴迪尔人的尸体。
老人躺在床上，包围着他的是余烬节之夜的黑暗，还有他的疾患铸成的永久的黑暗。他没有睡着，正倾听着外面的风声和另一个房间里女人发出的声音。女人把念珠捻得哗啦作响，嘴里翻来覆去吟诵着连祷辞。
“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茉理安守护我们的灵魂。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茉理安守护我们的灵魂。伊安娜爱我们……”
他的听力非常好。大多数时候，这是对他丧失的视力的补偿，但有些时候，例如今夜这个女人发疯似的祈祷的时候，这种听力简直是恶毒的诅咒。
余烬节是忏悔和赎罪的日子，除此之外，人们还应当在这段时间里认真考虑自己天生的才能，并对神表示感谢。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并不是个不相信宗教的人。大约二十年前，他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但他不会因此声称自己的一生没有受到神的眷顾。他的大半生都拥有财富，而且十分接近权力中心。
他还有另一种天赋，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
“伊安娜像爱她的孩子一样爱我们，亚当恩像保护他的孩子一样保护我们………”
即使在这个陷落的省份，远离家乡，远离关于财富和权力的记忆的时候，他仍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行为才是得体的。十七年前，他丧失了视力，只随身带着一点金子，与梅娜一道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旅，一路上提心吊胆，随时以为追兵已来到身后。最后，靠着那点金子，他买下了这个小农庄。
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眼睛还能看到的时候，他看到了很多东西；失去视力之后，他又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看到另一些东西——愤世嫉俗并没有让他丧失智慧。他知道，背井离乡的人随时会梦到家园，遭受过真正痛苦的人永远不会彻底遗忘。他知道，在这些方面，他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伊安娜爱我们，亚当恩保护我们——三神啊，救救我们！”
梅娜蓦地停了下来。出于同样的原因，躺在床上的老人也突然坐了起来，他的脊骨尖叫着发出抗议。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外面有声音。而这是余烬节之夜，任何人都不应该出门。
他凝视谛听，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微弱的笛声透过墙壁从外面传来。老人专心聆听着，他分辨出了脚步声，数着对方的人数。然后，老人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下床，开始穿衣服。
“是亡者！”另一个房间里的梅娜大声悲号，“亚当恩保护我们远离报复的鬼魂，远离一切伤害。伊安娜爱我们！亡者来找我们了。门扉之主茉理安，保护我们的灵魂吧！”
老人心情十分激动，但他还是注意到，即使在极度惊恐之中，梅娜的祷词仍然包括了他。
他必须得出去。他穿好衣服，伸手拿起靠在门边的一个拐杖，这是他最心爱的个人物品。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屋里的摆设他很熟悉，他径直走向前门，用拐杖拨开门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夜间的清风让他真实地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小心地关上身后的房门，用拐杖探路，走向牲口棚。
也许是因为他在今夜第二次杀了人，戴文回忆起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在艾斯提拔那座比这大很多的牲口棚里发生的那件事。
面前这个牲口棚要小得多，里面只有两头奶牛，两匹耕田的马；但它的工艺却很不错，里面很暖和，充斥着干净的麦秆和动物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墙上没有裂缝，凛冽的寒风被彻底封在墙外。麦秆是最近才铺好的，地板扫得很干净，各种农具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边。
稍不留神，这座牲口棚里的气味和感觉就会把他带到比去年冬天更加久远的往昔，把他带回阿索利的那座农场，那座他极力不再想起的农场。但他很累了，精疲力竭，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所以失去了抵抗阿索利农场的记忆的能力。在山上扭伤的右膝火烧火燎地疼，已经肿了起来，轻轻一碰就会一阵剧痛。他不得不慢慢行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一瘸一拐。
没人开口说话。进入这座约有二十余座房子的小村庄以后就没有人开过口。他们拴好马匹，开始向前走。这时亚列桑吹起了笛子。戴文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曲调的人？纳多有没有听出来这首曲子？他吹的是阿瓦列的一首儿歌。
进了牲口棚，亚列桑仍在吹奏，笛声依旧轻柔。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门被推开了。戴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起来。翠吉亚的杜卡斯也是一样，他甚至伸手摸向腰间的剑。亚列桑抬头向门口看去，但手指并未停顿，笛声也未曾止歇。
月光从推开的门倾泻进来，照出一个老人的轮廓。老人有些驼背，银色头发向后梳着，象雄狮的鬃毛。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来，用手里的拐杖关上门。牲口棚里突然黑下来。
没有人说话。亚列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他充满感情地吹出了那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戴文看着他，心想，这里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明白音乐对这位王子的意义。听着最后一段如泣如诉的乐曲，他想起亚列桑今天——仅仅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想起他这次旅途的目标，戴文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看到王子恋恋不舍地把笛子放到一边。短暂的休息结束；了。他重新背起他的重担，这些负担是他的血脉带来的，是血统的代价。
“感谢你能来，老朋友。”他低声对门口的老人说。
老人的声音非常清晰，“你带来了一些新人，还有一位朋友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好吗？”
“他很好，往东边去了，离我们骑马半天的行程。说来话长。我来这儿是有原因的，里纳尔多。”
“我当然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腿受伤了，还有一个中了箭。两位巫师都不太高兴，不过我对他们失去的手指毫无办法，再说他们俩也没生病。第六个人现在已经开始怕我了，其实完全用不着。”
戴文吃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杜卡斯粗声粗气地说，“给我统统说清楚！”
亚列桑笑了。那个被他称作里纳尔多的老人也一样，只是笑声更柔和些。“你可真是个卑鄙的老头子。”王子笑道，“把别人吓得够呛，唯一的原因就是你喜欢这么做。你真该为自个儿害躁才是。”
“到我这个年纪，能享受的乐趣实在太少了。”对方反驳道，“难道你连这点小乐子也要夺了我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来话长？告诉我。”
亚列桑的声音严肃起来，“今天早上我在山里跟那个人见面了。”
“啊，我正在想这件事呢！怎么样？”
“所有的目标，里纳尔多，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这个夏天。他同意了。我们能得到那三封信。一封给艾伯利可，一封给布兰汀，还有一封给桑吉奥的总督。”
“啊，”里纳尔多说，“桑吉奥的总督。”他的声音很轻，却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兴奋之情。他向屋里走了一步，“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活着看到这一天。亚列桑，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吗？”
“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杜卡斯与他的同伴今晚和我们一起参加了战斗。我们杀死了一些巴巴迪尔人，还有一个魔力追踪者，他正在追踪我们中的一名巫师。”
“杜卡斯？那就是他吗？”老人低声打了个唿哨，与现在的气氛不大调和，“我知道他为什么害怕了。这个村庄里有不少你的敌人，朋友。”
“我知道。”杜卡斯干巴巴地说。
“里纳尔多，”亚列桑道，“你还记得艾伯利可刚刚到来时那场博利要塞围攻战吗？那里有个红胡子上尉，是翠吉亚人的领导者之一，那个后来下落不明的人。”
“翠吉亚的杜卡斯？这就是他？”又一声唿哨，“很高兴见到你，上尉。不过我得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到翠吉亚公爵那儿做正式访问，那时你就在他身边。”
“正式访问翠吉亚？”杜卡斯显然正拼命琢磨这其中的含义。戴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他知道的情况比这个红胡子的还多些呢。“你是从………从亚列桑的那个省份来的？”杜卡斯猜道。
“提嘉娜？当然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突然插了进来，“这还用说？这个人肯定是又一个来自西方、受了委屈的可怜小贵族。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吗，亚列桑？让我看看一个老头子能有多么勇敢？请原谅，这一课我还是跳过去得好。”
“我没听到最开始的那个词。”这是里纳尔多，他温和地对巫师说，“你说什么？”
埃尔雷恩不做声了，目光在亚列桑和门口那个人之间游走不定。即使在黑暗中，戴文也能感到巫师突然间迷惑起来。
“他说的是我那个省份的名字。”亚列桑说，“他们两个都以为你是从我的家乡来的。”
“这是对我的诽谤。”里纳尔多冷静地说。他巨大的头颅转向杜卡斯和埃尔雷恩，“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了。真让我失望呀。我的名字叫桑吉奥的里纳尔多。”
“什么！桑吉奥？”埃尔雷恩大声道，震惊让他失去了冷静，“不可能！”
一片寂静。
“这个放肆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里纳尔多问道，但不是对哪一个特定的人发问。
“我不得不说这是我的巫师。”亚列桑回答道，“我用亚当恩赐予我们王子的那种力量将他束缚在我的身边了。我向你提过那种力量。他的名字叫埃尔雷恩，桑吉奥的埃尔雷恩。”
“啊！”里纳尔多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一个被束缚的巫师，一个桑吉奥人。难怪他这么愤怒。”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拐杖在身前的地面点来点去。
直到这时，戴文才意识到里纳尔多是个瞎子。杜卡斯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没有眼睛。”他说。
“对。”里纳尔多平静地说，“当然，我以前有眼睛，但在十七年前的春天，我的侄子听从了两位巫师君王的建议，认为我不应该有眼睛。在那之前，卡萨里亚决定放弃他的公爵身份，自贬为总督，而我凭着一股蛮勇，对此表示反对。”
里纳尔多说话的时候，亚列桑死死盯着埃尔雷恩。戴文也同样望过去，他从未见过这个巫师如此迷惘。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的话有些不太流利，几乎结巴起来。
“你当然知道。我也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父亲。阿雷恩之子埃尔雷恩。我是桑吉奥最后一位真正公爵的弟弟，也是那个自降身份、甘愿称自己为桑吉奥总督的无耻懦夫的叔叔。我对于第一个身份很自豪，关于另外那个则感到无比羞耻。”
埃尔雷恩还想分辨：“但是，你应该知道亚列桑的计划。你知道那三封信的内容，他告诉过你。你知道他打算借那三封信达到什么目标！你知道那对我们的省份意味着什么！而你却仍然和他待在一起？你在帮助他？”最后那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拔高。
“你这个可怜的、愚蠢的小家伙。”里纳尔多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语气如石头般坚硬，“我当然在帮助他。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赶走巫师君王？你以为自由那么容易得到吗？阿雷恩之子埃尔雷恩？你以为它会像秋天的橡实一样自动从树上掉下来吗？”
“他认为他是自由的。”亚列桑插话道，“或者说，本来是自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认为直到我们在费劳特的一条河边相遇之前，他一直是自由的。”
“那么，我和他无话可说了。”桑吉奥的里纳尔多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你是怎么………怎么找到这个人的？”这是塞尔迪诺在询问亚列桑。戴文注意到，这个塞坦多巫师仍然待在距离王子尽可能远的地方。
“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亚列桑说，“他们来自我的家乡，或是你的家乡，或是艾斯提拔、翠吉亚……来自整个掌玙男人和女人。那些我认为值得信任、和我同样憎恨巫师君王的人。还有，他们必须拥有与我一样的、对自由的渴望。真正的自由。”他对埃尔雷恩道。
他笑了笑，转向杜卡斯，“就说你吧。你隐藏得还不错，朋友。我一直觉得你可能还活着，就是没办法找到你。我们在翠吉亚过了一年多，但问过的所有人或是不知道，或是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好在我今晚聪明绝顶，这才另辟蹊径，让你找到了我。”
杜卡斯大笑起来，笑声发自胸腔深处，轰轰作响。然后，他正色道：“真希望我们能早点见面。”
“我也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早点遇见你。我有一个朋友，我想他会很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他。”
“我能见见他吗？”
“等到暮春时节，如果一切按计划发展的话，你会在桑吉奥见到他。”
“要是这样，你最好给我们讲讲你的计划。”里纳尔多说，“你说的时候，我来照料你们的两个伤员。”
他向戴文走来，手中的拐杖点着地面。“我是一个医者。”他郑重地解释道，刚才凶狠的语气消失了，“你的腿情况很糟糕，必须治疗。你愿意让我试试吗？”
“难怪你知道我们的情况。”杜卡斯恍然大悟地说，“我以前从没见过真正的医者。”
“我们的人数不多，一般也不会有意宣示我们的存在。”里纳尔多空空如也的眼窝盯着虚无，“即使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有限制的天赋，而且需要付出代价。至于现在，我们隐藏自己的原因跟巫师差不多：巫师君王想抓住我们，强迫我们为他们效劳，直到我们的天赋能力彻底耗尽。”
“他们能那么做吗？”戴文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他们当然能。”里纳尔多简明地说，“除非我们情愿死在他们的轮式刑车上。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我倒是很乐意理解一下，巫师君王的暴政与这个人对我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区别。”埃尔雷恩冷冷地说。
“我也很乐意告诉你，”里纳尔多厉声道，“但我得先完成我的工作。”他又对戴文说，“你后面应该有干净的麦秸。你是否愿意躺下来，让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很快戴文就仰躺在麦秸上了，感觉像躺在一张真正的床铺上。里纳尔多以老人特有的谨慎小心地跪在他身旁。医者开始搓揉双手。
里纳尔多回头说了一句：“亚列桑，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开始讲了。从拜尔德开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拜尔德！”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他是你的朋友吗。萨埃瓦之子拜尔德？”这是纳多，那个受伤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麦秸床铺旁边。
“萨埃瓦是他的父亲，没错。”亚列桑说，“你认识他？”
纳多心神动荡，几乎说不出话来。“认识他？我当然认识他。我是………我………”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我的他父亲的最后一个学徒。我爱拜尔德，他就像……像我的兄长。我………我们……分开的时候情况很糟糕。我是在城市陷落后一年离开的。”
“他也一样。”亚列桑柔声道，一只手放在纳多发抖的肩膀上，“是你离开之后不久的事。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纳多。他经常向我提到那次分别。我可以告诉你，他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到非常难过。直到现在也一样。你们见面的时候，他一定会亲口告诉你的。”
“你………他知道他姐姐怎样了吗，黛娜拉？”纳多问道。
亚列桑表情凝重，"我们不知道。我们找了十多年，只要遇到陷落之年的幸存者，我们都会询问她的下落，但一直没能找到她。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太多了。她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就在拜尔德前去寻找我之后不久。没人知道为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的母亲不久后也去世了。
纳多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他是在抑制自己的眼泪。
“如果女神和父神仍然爱我们的话，”亚列桑柔声安慰道，“我们会找到她的。”
这些事戴文以前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也许比杜卡斯的问题更多。但就这此时，跪在他身边的里纳尔多不再搓手了，身体向他倾斜过来。
“你非常需要休息。”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戴文能听到，“你的腿需要得到治疗，而你需要睡眠。”说话的同时，他把一只手放在戴文的前额。尽管戴文心中有那么多问题，但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像漂浮在一片广阔而平静的大海上，一直飘向睡魔所在的彼岸，远离这些人的谈话、声音、悲哀和渴望。在此之后，他再也听不到这个牲口棚里的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