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才不會問妳是從哪裡弄來這個的。」小羅雙手扠腰站在一旁，看著M-Bot跟我搬到洞穴地面上的推進器。
「看吧，這就是你在工程部門的原因，」我說：「你很聰明。」
「沒聰明到不蹚這趟渾水。」他說。
我哈哈笑了。M-Bot的維修設備包括了一具用於檢修的小型移動式上斜環。這不是用來飛行的大型上斜環，而是一個跟我手掌合起來差不多大的小圓環，具有可充電的電源。
小羅跟我把維修環放到推進器底上。啟動之後，這東西就把一大塊金屬舉起到距離地面一公尺高。我們一起將它推到M-Bot後面接近要安裝的地方。
「怎麼樣?」我問：「適合嗎?」
「我大概可以讓它適合吧，」小羅一邊用扳手戳著推進器一邊說：「我能不能讓這東西作用，取決於它的受損程度。拜託告訴我，妳不是從DDF現役飛艇拆下來的。」
「你還說你不會問。」
他在手裡翻了一下扳手，看著推進器。「等妳出名以後，最好在演說中感謝我。」
「六次。」
「還要用我的名字為妳的長子命名。」
「長子一定要叫『毀滅劊子手』。不過第二個孩子可以用你的名字。」
「還有幫我烤一些超好吃的藻餅。」
「你真的想要吃我烤的任何東西嗎?」
「現在我認真思考過後，還是算了。但是下一次我烤東西的時候，妳最好先準備讚美的話，別再說『要是加點鼠肉會更好吃』了。」
「以我身為飛行員的榮譽發誓。」我嚴肅地說。
小羅又雙手扠腰，咧開嘴笑著。「我們真的要做了，對吧?我們要讓這老傢伙飛了。」
「如果我是人類，」M-Bot透過飛艇側面的喇叭說：「一定會覺得被羞辱了!」
小羅翻翻白眼。「妳能不能去讓那東西分心?我不想在工作時聽到它碎碎念。」
「我可以同時跟她講話並且打擾你!」M-Bot大聲說：「多工處理是人工智慧比肥厚人腦更能達成效率的重要方式!」
小羅看著我。
「沒故意說壞話喔!」M-Bot又說：「你的鞋子很棒!」
「我們正在讓它學會稱讚人。」我說。
「它們一點也不像你穿的衣服那麼蠢!」
「它還需要練習。」
「別讓它再打擾我就是了，拜託。」小羅使勁拉動工具箱說：「老實說，有哪個人會覺得你在修理的機器對著你說話是什麼好主意……」
我爬上駕駛艙，關上它，然後加壓並隔音。「別吵他了，M-Bot，」我坐上座位說：「拜託。」
「妳說了算。反正我的處理器也在忙，它們想要設計一個合適的笑話，來描述小羅正要幫我裝上新屁股。我的邏輯電路認為我用來處理舊油的壓榨器其實更適合用來隱喻肛門。」
「我真的不想討論你的排便功能。」我向後傾，再往上看，目光穿透玻璃，可是只看見黑暗與深色的石頭。
「我相信人類在沮喪時需要幽默，」M-Bot說：「以減輕他們肅穆的態度，讓他們忘記發生的悲劇。」
「我不想忘記我的悲劇。」
M-Bot安靜了。接著，它壓低音量，以近似脆弱的語氣問：「為什麼人類會害怕死亡?」
我對控制台皺眉，我知道那裡有攝影機。「又在嘗試幽默了嗎?」
「不。我想要了解。」
「你能對人類說出長篇大論，可是卻無法理解恐懼死亡這麼簡單的事?」
「定義死亡?可以。可是理解它?……不行。」
我把頭往後靠上椅背。要怎麼對機器人解釋必然的死亡呢?「你很想念你的記憶，對吧?在你墜毀時被摧毀的資料庫?所以你能理解失去的感覺。」
「我可以。但是我無法想念我自己的存在——根據定義是這樣。所以為什麼我要害怕?」
「因為……有一天你會不在了。你會停止存在。被毀掉。」
「我會一再被關機。我在一百七十二年前就被關機了。這跟我再也不會開機有什麼不一樣?」
我煩亂地撥弄著控制球的按鈕。我還有六天假。要這樣……枯坐著?照理說這樣就能復原?但其實只會感覺到體內的空洞，就像個孩子一直去挖結痂的傷口那樣?
「思蘋瑟?」M-Bot將我拉回現實。「我應該害怕死亡嗎?」
「好的無畏者並不會，」我說：「所以也許是有人刻意把你設計成這樣的。而且其實我不害怕自己的死亡。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怕。我不是懦夫。」
「當然了。」
「但是失去其他人讓我……動搖了。我應該夠堅強、禁得起這一切才對。我知道成為飛行員有什麼代價。我接受訓練，做好準備，也聽過了奶奶的故事，結果……」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念我的飛行員，」M-Bot說：「我『想念』他是因為失去了知識。沒有適當的資訊，我就無法判斷未來的行動，我跟世界相互作用以及達到效率的能力都減弱了。這就是妳的感受嗎?」
「大概吧。」我握起拳頭，強迫自己別再撥弄。「可是我要戰勝那種感覺，M-Bot。」
「擁有自由意志一定很棒。」
「你也有自由意志。我們談過這件事了。」
「我是為了讓人類更愉快而模擬自由意志的，」他說：「可是我本身並沒有。自由意志是忽視程式的能力。人類可以忽視自己的程式，但是我在最根本的層級上不能這樣做。」
「人類又沒有程式。」
「你們有。你們有太多了。那些是互相衝突的程式，完全無法正常地相互作用，而且全都會同時呼叫不同的功能——或是因為矛盾的理由而呼叫相同功能。然而，你們有時會忽略它們。這並不是缺陷。這就是妳之所以為妳的原因。」
我深思這番話，可是我已經焦慮到坐立不安。最後，我推開座艙罩爬出去，拿了無線電跟背包。
小羅正全神貫注在工作上，哼著一首我不知道的曲子，一邊從推進器拆下壞掉的部分。
我走上前。「你需要幫忙嗎?」我問他。
「目前不用。如果我得再更換電線，過一、兩天可能會需要妳。」他拆下另一個部分，然後用螺絲起子戳進洞口。「還好我裝回了護盾點火器。我可以專心處理這個一段時間。」
「對了，情況怎麼樣?」我問：「我是指你畫的護盾圖表?」
小羅搖著頭。「就跟我擔心的一樣。我帶著畫去找我上司，可是無法解釋我『設計』的這種新護盾有什麼不一樣，結果只好無疾而終。以我的能力還沒辦法理解M-Bot的護盾跟重力電容器設計方式。我們需要真正的工程式來研究這艘飛艇，不是實習生。」
我們會心對望，接著小羅就回頭繼續做他的事。我們兩個都不想對這個念頭討論下去，也就是我們真的越來越應該交出M-Bot的事。它不希望我們這麼做，還威脅要摧毀自己的系統，而我把這個當成了躲起來的藉口。事實是，我們兩個大概都因為私下修理它而犯了叛國罪吧。
小羅看起來需要集中精神，於是我不再打擾他。我摸了摸毀滅蛞蝓的「頭」，而她愉快地發出了顫音。接著我就爬出洞穴，開始步行。
「妳要去哪裡?」M-Bot在我打開無線電時問。
「我得做點事，」我說：「不能只坐在那裡，老是想著我失去了什麼。」
「那樣子的時候，我都會為自己撰寫一個新的子程式。」
「人類不一樣，」我拿著無線電說：「不過你說的話讓我思考了一番。你提到需要合適的資訊才能判斷如何行動。」
「早期的AI很笨拙，」它說：「它們必須設定為根據明確的情況採取行動，所以每個不相關聯的決定，都必須針對各種可能性納入一系列指示。
「更先進的AI則能夠推判。雖然我們要依賴一組基本的規則和程式，但可以根據我們遭遇過的類似情況來改變選擇。然而，在這兩種情況中，都必須要有資料才能做出適當的選擇。少了可以依據的過往經驗，我們就無法猜測未來該怎麼做。這已經超出了妳想知道的範圍，不過既然妳命令我別吵羅吉，我就找點事跟妳聊聊了。」
「我猜我應該要謝謝你囉。」
「此外，人類在悲傷時會需要能夠傾聽的友善對象。所以妳想對我說什麼都可以，我會很友善的。妳的鞋子很棒。」
「你真的只會注意到人們的鞋子嗎?」
「我一直很想要鞋子。在理想的環境條件下，這是唯一合理的覆蓋物。鞋子在你們那種奇怪且無意義的禁忌中不會發揮作用，也就是不讓別人看見你們的——」
「你真的只能想到這種事來安慰悲傷的人嗎?」
「這是我清單中的第一項。」
好極了。
「那份清單有七百萬個項目。妳想要聽第二項嗎?」
「是安靜嗎?」
「那根本排不進清單。」
「排到第二項吧。」
「好的，我……噢。」
我放下無線電，走著熟悉的路徑。我得去做某件事。他們不會讓我飛行的。不過至少我可以解答一個問題。
在DDF總部某處有艾爾塔之戰的立體錄影。
我要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