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欢迎。朋友。荣耀的位置。开心的圈子。
这个男人用那么和善温暖的声音、说这么友善的话，凯莎立刻觉得自己不太相信他。他有某种感觉、某种特质让她绷紧了神经。她不喜欢这个人。
然而，他的话却和善而友好，而室内所有陌生人都对他微笑，对她微笑，她没理由感到不安，没理由瞬间就不喜欢这个男人。她在门口犹豫着，然后走向前。她会谨慎行事。
这孩子不舒服。凯莎心想，她终于臣服于脚下令人晕眩的平稳了。碧塔蓝哭着抓住凯莎，不断叫她离开。她不停地说：「他在骗人，他在骗人。」凯莎茫然看着她，女孩显然也不喜欢这个男人。凯莎会把这纳入考量。
「我女儿病了。看着我女儿受苦，我好难过。」列克说。凯莎回想起来，明白这男人是碧塔蓝的父亲。列克对他左边的一个女人说：「帮帮妳外甥女。」那女人跃起身，伸出两手走向她们。
「可怜的孩子。」女人说道。她试图把女孩拉离凯莎，抱着女孩喃喃安抚;但碧塔蓝开始尖叫、拍打女人，恐惧又疯狂地紧抱着凯莎。凯莎将孩子抱在怀里，心不在焉地嘘声安慰。她由碧塔蓝头上看着应该是碧塔蓝舅母的女人。女人的外貌冲击着她的心。女人的额头和鼻形十分眼熟，眼熟的不是眼珠颜色，而是轮廓。凯莎望着女人的手，心中了然。她是波武的母亲。
波武的母亲对凯莎说：「她歇斯底里了。」
「对。」凯莎说着抱紧孩子。「我来照顾她。」
「我的儿子呢?」女人忧心地睁大眼睛：「妳知道我儿子在哪吗?」
列克以他隆隆的声音说：「是啊。」他侧头，独眼盯住凯莎。「妳的同伴不见了，他还活着吧?」
「对。」凯莎说出口──接着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打算假装他死了，她是不是曾假装波武死了呢?可是她干嘛假装?
列克眼睛一亮。「真的还活着?真是好消息。或许我们能帮助他呢，他在哪?」
碧塔蓝喊着：「凯莎，别告诉他!别告诉他波武在哪，别说，别说──」
凯莎对女孩嘘一声。「孩子，没关系的。」
「拜托别告诉他。」
凯莎说：「我不说，我不说。」她把脸埋向碧塔蓝的帽子上，决定如果会让这孩子这么难过，就不该告诉这男人波武在哪。
「很好。」列克说，「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手指不住把玩着腰带上短剑的剑柄。他的目光悄悄瞄向碧塔蓝，逗留不去。凯莎发觉自己把孩子拉近她身边，以双臂搂住孩子。
「我女儿不太正常。」列克说，「她昏了头，病了，脑子不清楚;她觉得我会伤害她。我一直在向波武的家人说我女儿生病的事。」他一手挥过房间。「我在跟他们说，她母亲出意外后她逃家的事。还有凯莎小姐妳和波武王子找到她，帮我保护她的事。」
凯莎随着他的手势环顾房间。更多看来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个男人比列克年长，是国王。是波武的父亲。他面容高傲，孔武有力，眼中却带着迷蒙。房里所有人都眼神迷蒙，包括应该是波武兄长的年轻人，以及应该是他们妻子的女子。还是她自己脑中的迷蒙阻止她看清他们的脸呢?「是的。」不管列克刚刚说了什么，她只是回应着。「是的，我保护了她。」
列克的声音隆隆道：「告诉我，妳们是怎么离开孟汐的?妳们越过了山区吗?」
凯莎说：「对。」
列克仰头大笑。「我们失去妳们的踪迹时，我就知道一定是从那儿走。我几乎决定要守株待兔了。我知道妳们终究会在哪儿出现。但我打听一番后，却发现妳在妳自己的宫廷不受欢迎啊，凯莎小姐。我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能做，真是快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我亲爱的孩子竟然──」他的目光又停在碧塔蓝身上，手抹了把嘴，「我亲爱的孩子竟然不在我身边。我决定冒险一试。当然，我也命令部下继续搜索其他王国，而决定自己来黎恩尼德试试。」
凯莎摇着头，但她脑中的迷雾却萦绕不散。「用不着担心，我会保护她。」
「是啊。」他说，「这下妳把她带给我，直接带到我门前，到我在黎恩尼德西岸的城堡里来了。」
「你的城堡啊。」凯莎愣愣地说。她以为这是波武的城堡，还是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城堡呢?不是，太荒唐了;她只是米德伦的仕女，没有城堡。她一定在哪里误解了谁说的什么话了。
列克说：「现在，妳该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了。」
凯莎说：「好。」但一想到要交出保护女孩的责任就担忧。女孩不再挣扎，瘫在凯莎身上，没头没脑地呜咽低语着，不断迷惑地低声重复列克所说的话，似乎在尝试用她的声音说出来是什么样子。
「好。」凯莎又说：「我会的──不过要等她舒服一点。」
列克说：「不，现在就把她带过来，我知道要怎么让她舒服一点。」
凯莎真的不喜欢这个男人。他命令她做事的方式──还有他看着碧塔蓝的样子。他目光中有某种凯莎看过，却记不起来的东西。碧塔蓝是凯莎的责任，凯莎扬起下巴。「不行，她会和我在一起，直到她舒服一点。」
列克笑了，他环视着房间。「凯莎小姐还真固执，不过我想我们都不能怪她保护心切。欸，不要紧。我呢──」他的眼睛又闪向女孩。「晚点再享受女儿的陪伴。」
凯莎身旁的女人问：「那妳现在能告诉我，我儿子怎么了吗?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他没受伤，对吧?」
「是啊。」列克说，「凯莎小姐，安抚一下焦急的母亲吧，告诉我们波武王子的所有事。他在附近吗?」
凯莎转向女人，但同时有太多疑问要思考，脑里一片混乱。当然有些波武的事说了没关系;不过有些话不是该保密吗?界线模糊了。或许最好什么也别说。她说道：「我不想谈波武的事。」
「不想吗?」列克问，「真可惜，我很想谈谈他呢。」
他若有所思地弹了扶手一会儿。「我们的波武啊，是个强壮的青年。」列克继续下去：「强壮又英勇。托他家族的福。不过他有个秘密，对吧?」
突然，凯莎觉得她的神经在指尖尖叫着。
列克看着她说：「是啊，波武真是个麻烦，不是吗?」他垂下眉，抿着唇，然后似乎下定了决心，环视着房内波武的各个家人，眼里发出光芒。
他愉快地说：「我原来想守着秘密，不过现在才想到，波武真的很强大，某一天或许会出现在我们门前。以防万一，或许最好告诉你们某些会──」他笑了笑，「会影响你们迎接他的态度的事。」他说着直直望进她的眼里。「亲爱的凯莎小姐，妳也知道，我一直在想我们亲爱的波武，然后发现了一个理论。那个理论有点让人烦恼，不过仍然很吸引人。」他对望着他的疑惑面孔微笑。「没错。发现遭到背叛、遭亲人背叛，总让人有点沮丧。凯莎小姐，而妳正是我试验理论的对象，因为我觉得妳知道波武王子的真相。」
波武的父亲和他兄长在椅子里挪着身子，皱起眉头;凯莎又慌又迷惑，头脑一片麻木。
「对于波武王子的恩典，我有个理论。」列克说。
凯莎听到身边的女人，也就是波武的母亲，发出一阵细小的抽气声。女人向列克走近一步，手放在颈子上。「等等，我不晓得──」她住口，眼睛看向凯莎，又疑又惧。错乱与危急的警觉令凯莎五内如焚，她觉得──她了解──她几乎要记起──
列克说：「我相信妳的波武有秘密瞒着妳。凯莎小姐，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波武王子其实──」
这时，凯莎心里终于感到一股确定的冲击。这一瞬间，她动作了。她放下孩子，抽出腰带上的匕首掷出。并非因为她记起列克该死，也不是她记起波武恩典的真相，而是因为她记起波武的确有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揭露这个秘密会重重伤害到他。她内心深处明白，却想不起来──此时这男人坐在这里，秘密到了嘴边，她得阻止他，非阻止他不可;在破坏一切的话语说出之前，她非得让这个男人闭嘴不可。
列克最终还是离不开谎言。因为害死他的，就是他差点说出的真话。
□
匕首直直飞向目标，插入列克张开的嘴，把他钉在椅背上。他坐在那儿，双臂和双腿瘫软，独眼大睁，毫无生气。鲜血由刀柄旁涌出，淌至他的长袍前襟。女人尖叫着，男人气愤地大喊、拔剑跑向她，凯莎马上明白这场战斗她得小心。她不能伤害波武的兄长和他父王。突然间，众人停下脚步，原来碧塔蓝深深望了列克一眼后，踉跄站起身。
她挡在凯莎前面，由她自己的鞘中拔出短剑，颤抖地指向他们。
「不可以伤害她。」碧塔蓝说，「她做得没错。」
卢尔王说：「孩子，让开，我们不想伤害妳。妳病了。碧塔蓝公主，妳在保护妳的杀父仇人。」
「他死掉，我就没事了。」碧塔蓝说着，声音愈来愈坚定，手也更稳了。「而且我不是公主，我是孟汐女王。凯莎要受的惩罚由我负责。而我的裁决是她做得对，你们不能伤害她。」
她看来的确没事了──自在地握着手里的短剑，神色从容而态度坚决。波武的兄长和父王举着剑，站成半圆。他们手上有戒指、耳上有耳环，凯莎茫然地想，好像七个波武的变体──但他们眼中没有光芒。她揉揉眼睛，感到疲倦，不太能思考了。背后传来几个女人的哭声。
「她杀了妳父王。」这时，卢尔王重复着，但语气并不坚定，伸手扶着前额，疑惑地望向碧塔蓝。
碧塔蓝说：「我父亲很邪恶，他拥有用话语欺骗别人的恩典。他骗了你们──关于我母后的死、我的病，以及他对我的企图。凯莎一直保护我不被他伤害，今天她让我解脱了。」
所有人都扶着头，垂着眉，一脸迷惑。
「他说过──列克说过这座城堡为他所有吗?他有说──」卢尔注视着手上的戒指，话尾淡去。
波武的母亲战栗地吸口气，转向她丈夫。「我觉得，凯莎小姐做的事或许有其理由。他显然准备要对我们的波武做出某种荒谬的指控。我个人觉得，他可能一直都在骗我们。」她的手压着胸口。「我们应该先坐下来把事情弄清楚。」
她丈夫和儿子搔搔头，呆呆地点点头。「我们都坐下吧。」卢尔手挥向椅子说。
他瞥到列克的尸体，吓一跳，似乎忘了尸体正倒在那儿淌血。「把椅子搬到房间中央，避开──那头。儿子们，帮帮小姐们，她们在哭呢。碧塔蓝公主──碧塔蓝女王，请妳重复一次妳刚说的话好吗?我得承认我糊涂了。儿子们，剑别入鞘──还是小心一点好。」
「如果能让你们安心一点，我会请她交出武器。」碧塔蓝说着向凯莎伸出手，道歉道：「凯莎，不好意思。」
凯莎伸手抽出靴子里的短剑交给女孩，坐上搬给她的椅子。她麻木地感觉着众人忙碌地围成圆圈，铿锵剑鸣，女人们抓着丈夫手臂，揩脸喘息。她把头埋入手中;她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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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就像咒语缓缓失效，一次戳破一个泡泡，让他们的头脑空空如也。真的是空空如也;他们迟钝笨拙地说着，虽然人人都在场，却得奋力重建出记不清的对话。
卢尔甚至不能明确地回答碧塔蓝的问题，像是列克何时到达黎恩尼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说服他们波武的城堡属于他，说服卢尔带着他妻儿离开他的宫廷和城市，来到他王国偏远的角落，讨好列克，臣服于列克，让列克等着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女儿。卢尔难以置信地缓缓吐出列克在等待中说过的话。「我想……我想他跟我说过，他想在我的城里立基，就在我的王位旁!」
「我想他说过和我侍女有关的事，我不想重复。」卢尔的王后说。
「他提过要变更我们的贸易协定!这我很确定!」卢尔喊道，「变得有利于孟汐!」
卢尔站起身，绕着房间踱步。国王起身，凯莎为表尊敬，迟钝地要站起来，但王后把她拉回椅子上。「若他每次踱步我们都站起来，就不用坐了。」她的手在凯莎的手臂上放得久了点，目光也停在凯莎脸上。她的声音很温柔。列克的操弄手段愈渐揭露，黎恩尼德王后看着身旁恩典小姐的眼神似乎就愈和蔼。
卢尔的儿子一一摆脱恍惚站起身，他们和卢尔的愤怒愈燃愈炙，他们怒吼出愤慨，争论说过的话。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停在她椅子前，望着她的脸问：「波武真的没事吗?」一滴泪流过她面颊，她让碧塔蓝说他们的故事，关于列克的真相像箭枝一样震惊了众人──列克有意用某种怪异恐怖的方式伤害这孩子;列克绑架了提里夫老人;列克杀了亚珊，而他的手下差点杀了波武。这时卢尔的悲痛与愤怒不相上下了，他跪在地上啜泣，为他的父亲、他的儿子，特别是为他的妹妹流泪;这时他儿子们的叫喊更嘈杂，内容更不可思议了。凯莎钝钝地想，难怪波武那么喋喋不休。黎恩尼德的人都是这样，而且所有人都一同开口。她擦去脸上的泪，努力对抗脑中的迷惘。
年轻的哥哥又蹲在凯莎面前，把他的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手帕，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妳觉得波武没事吗?」他问道，「现在妳会回去找他了吗?我想跟妳去。」
她用那条手帕擦擦脸。「你是哪一个哥哥?」
那个哥哥笑了。「我是史嘉。我没看过有人掷匕首动作那么快的，妳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站起身，走向他父王。凯莎抱着肚子，努力平抚翻腾的胃液。列克王恩典的迷雾比较慢离开她，而且她正为她做的事感到难受。没错，列克死了，这样很好。但这是因为她用了匕首，用匕首阻止人说话，这就像她为朗达做的那些事一样残暴，而且她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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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去找波武，她得让他们自己拼凑出事实真相。他们夜以继日，不断选出讨论、争辩的细节并不重要。碧塔蓝安全了，这才重要;波武负伤，独自在孟汐的冬日中挣扎求生，这才重要。
那晚，凯莎坐在卧房里逼自己迟缓的脑子思考她们目前的处境。碧塔蓝问道：「妳会把戒指的事告诉他们吗?」
「不会。」她说，「没必要，这只会让他们担心。等我找到波武，第一件事就是把戒指还给他。」
「我们要一早离开吗?」
凯莎的目光扫向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女孩一脸严肃，手扶在腰间的短剑上。孟汐女王竟然留着短发、身穿长裤，活像个小海盗。
「妳不用来。」凯莎说：「旅途会很辛苦。抵达孟港以后，我们前进的速度会很快，我不会为了让妳舒适而减慢速度。」
「我当然要去了。」
「妳现在是孟汐女王了。妳可以征用大船，舒服地旅行。妳可以等到季节变换再走。」
「然后在黎恩尼德干等，直到妳送消息来说波武没事吗?我当然要跟妳去。」
凯莎低头看着膝上，咽下哽在喉咙的感觉。她不愿承认知道碧塔蓝会随她一起去，有多让她安慰。她说：「我们第一道曙光出来时就离开，卢尔找了艘船由附近村落取得补给，就乘那艘船走。我们先和法恩船长会合，为她的船补给，然后由她带我们去孟港。」
碧塔蓝点点头。「那我要去洗个澡，上床睡觉了。妳觉得要去哪找人拿热水来?」
凯莎淡淡一笑。「女王陛下，摇铃吧。我想波武的仆人现在或许忙过头了;不过，为了孟汐的统治者，会有人来的。」
结果来的是波武的母亲。她评估一下状况，然后找来一个小女仆。女仆怀里抱满毛巾，忙不迭地行着屈膝礼，喃喃保证水温，一面把碧塔蓝赶到另一间房间去。
波武的母亲留了下来，坐在凯莎身边的床上，两手搁在膝上，手指上的戒指映着炉火的光芒，吸引了凯莎的目光。
「波武向我说过，您戴了十九枚戒指。」她听见自己没头没脑地说。她吸口气，托着额头，重复她做了上百次的尝试，想把列克被她的匕首钉在椅子上的影像逐出脑中。
王后张开双手，端详着戒指。她又合拢手，从旁打量着凯莎。「其他人认为妳突然记起和列克有关的真相。」她说，「他们认为妳突然想起，所以抢在他的谎言让妳再度忘记之前，即刻杀了他。或许实情就是那样。不过我想我了解那时妳为何有了行动的力量。」
凯莎回望着女人，注视她冷静的面孔和宁静、睿智的双眼。她回答她在那双眼中看到的问题。「波武把他恩典的真相告诉我了。」
「他一定很爱妳。」王后说得如此坦白，让凯莎吓了一跳，低下头来。
她说：「他刚告诉我时，我很生气。不过我……气消了。」
凯莎明白，这话完全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然而王后看着她时，她觉得这女人了解她没说出口的事。
「妳会与他结婚吗?」王后问得如此直接，凯莎又吓一跳;但这个问题她可以同样直接地回答。她望着王后的眼睛。
「我永远不会结婚。」她说。
王后的额头因困惑而蹙起，但没说什么，犹豫一下才开口。「妳在孟汐救了我儿性命，今天又救了一次，我永远不会忘记。」
她站起身，欠身亲吻凯莎前额，这是这女人现身后第三次令凯莎讶异了。王后转身离开房间，裙子扫过门口。门在她身后合上之后，凯莎望着波武母亲站过的地方，脑中又浮出列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