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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女孩累坏了。穿着狮皮很温暖,但累坏了。累坏她的,是永无止境的上坡,是她努力前进时滑动阻止她前进的石头;是凯莎没有从后面推着,她就爬不上的陡峭岩石;是意识到这座坡顶又是一样陡的坡,或又是另一道试图爬过时会在脚下滑落的碎石道;是湿透她靴子的雪,由下襬钻进她衣物里的风;以及倏然出现的狼和大猫,牠们呵气咆哮,越过岩石扑向她们。凯莎的弓很快,野兽总是在到达攻击范围前被杀死,有时碧塔蓝甚至没发现牠们。但凯莎发现每次野兽咆哮攻击后,碧塔蓝的呼吸都久久才能平复、均匀,深知女孩的倦意不只出于身体劳动,也来自于恐惧。

  凯莎几乎受不了走得更慢,但逼不得已,还是放慢了速度。「救他的时候害死他,等于前功尽弃。」他们救提里夫老人那晚,欧尔曾这么说;如果碧塔蓝在这山里倒下,凯莎得负责。

  雪下得很大,几乎下个不停,所以下雪时她们仍继续前进。凯莎把碧塔蓝的双手和脸蛋都包在毛皮里,只露出眼睛。她由地图上得知葛瑞拉隘口没有树。在达到山峰之间那条高而多风的小径前,树木就会消失。因此她开始做雪鞋,以免在没树木可用时才发现需要它们。她只打算做一双。不知道隘口的地形如何,不过大约知道强风与酷寒的程度。要是不想冻死,在那里就不能慢慢前进。她推测她得背着女孩。

  夜里,碧塔蓝总是瞬间便沉入精疲力竭的睡眠中,有时发出呜咽声,像是作了噩梦。凯莎看顾着她,维持火焰。她排着木柴,努力不去想波武,但通常不成功。

  她的伤复元状况良好。最小的伤已几乎消失,连最重的伤在几小时后也止住血了。伤口只是不太舒服,然而背着行囊会磨擦伤口,半成品的雪鞋则会撞着她的伤。她用了点马鞍的皮革做箭筒,每次手挥向箭筒时,肩膀和胸口就微微抗议。她的肩膀和胸前会留下疤,大腿上或许也会,不过那是大猫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记号了。

  等她做好雪鞋,她要做系带之类的东西准备背女孩。拿马具的材料、用皮带打结做出装备,这样背碧塔蓝时两手就能空下拉弓。碧塔蓝已经暖和点了,或许再帮自己做件外套吧。用下一只遇到的狼或山狮做件外套。

  夜复一夜,营火烧着而她完成工作,想着波武的念头近到无法摆脱,营火烧着,而她靠着碧塔蓝蜷伏,让自己睡几个小时。

  □

  凯莎发现自己在夜里颤抖着睡着,用毛皮包着头和脖子,踱脚驱走麻木时,心想应该快到葛瑞拉隘口了。不会太远的,葛瑞拉隘口会比这里还冷,而凯莎不认为这世界还能冷到哪里去。

  凯莎开始担心女孩的手指、脚趾和脸部的肌肤,时常停下来按磨碧塔蓝的手指和脚。女孩不说话,疲倦麻木地爬着,但头脑很清醒,会点头或摇头回应凯莎的问题。每当凯莎举起她或背她时,她会伸手抱住凯莎。夜里的火温暖她时,她会欣慰地流泪。凯莎在寒冷的清晨叫醒她时,她会叫痛。

  她们一定是快到葛瑞拉隘口了。非得如此不可,否则凯莎不确定这孩子还能撑多久。

  她们穿过树木和灌木间往上走时,突然刮起一阵冰风暴。大半个早上她们什么也看不见,都低头迎着风,身体被冰雪鞭笞着。凯莎像往常一样在风雪中搂着女孩,按她强烈的方向感往西并向上爬。不久之后,她注意到路没那么陡,她不再绊到树根或高山灌木了。她的脚步沉重,雪似乎变深了,而她得奋力越过积雪。

  风雪像开始时一样倏然而止,这时地貌变了。她们站在一道白雪覆盖的狭长、平坦坡底,坡上没有任何植被,风在坡面吹起冰晶,刮着飞舞入天际。一段距离外,左右侧耸立着黑色峭壁,升起的坡道穿过两座峭壁间。

  那片雪白得刺眼,天空显得很近,蓝得灼目,碧塔蓝得举手遮着眼睛。这就是葛瑞拉隘口──没有动物要抵御,也没大圆石或灌木作标记,只有一条干净的上坡雪道越过山脉,下入桑德。

  几乎显得平静。

  凯莎脑中一阵警觉开始嗡嗡作响,然后警报大作。她望着刮过坡面的阵阵吹雪。首先,这段路会比看起来还长。再者,一路上没有东西能遮蔽风。太阳照在雪坡上熠熠发亮,但实际上不会像这里看到的这么平坦。如果刮起风雪,应该说,到时候刮起风雪,那种天气正适合这样的山巅,什么也不能生存,唯一长存的只有石头或冰霜。

  凯莎抹去女孩毛皮上的雪,打碎碧塔蓝脸旁毛皮上结的冰,由背上取下雪鞋踏上,把皮带系上脚踝紧紧打结。她解开她做的系带,帮着女孩一次一脚穿入。碧塔蓝没抗议也没问理由,只迟顿地动作着。凯莎弯下身抓着她下巴,望入她的眼睛。

  「碧塔蓝!」她说道:「碧塔蓝!妳要保持警觉。我会背妳是因为我们得快速前进,妳得保持清醒才行。如果我觉得妳要睡着了,我会把妳拉下来,逼妳走路。懂吗?公主,不管多辛苦,我都会逼妳走。」

  「我好累。」女孩轻声说,而凯莎抓住她双肩摇了摇。

  「我不管妳累不累,妳要照我说的做,妳拚了命也要保持清醒,懂吗?」

  「我不想死。」碧塔蓝说着流下一滴泪,泪水在她睫毛上冻住了。凯莎跪下去,把那小团冰冷的女孩抱向她。

  「妳不会死。」凯莎说,「我不会让妳死。」不过要让碧塔蓝活着,不能只靠凯莎的意志,于是她伸手到外套里掏出水瓶。「喝下去,全喝光。」

  「水好冷。」碧塔蓝说。

  「但可以让妳保命。快,免得结冻了。」

  女孩喝下水,凯莎瞬间做出决定。她抛下弓,脱下背袋和箭筒丢到弓旁,然后脱下她穿在肩头的狼皮;这是女孩从头到脚包了几层毛皮后,凯莎才允许自己留下的。风钻过凯莎染血外套的裂口、她肚子上冰冷的短剑、胸前与肩上未痊愈的伤口;不过她告诉自己,她马上就要开始奔跑,运动会让她温暖,有毛皮包住脖子和头就够了。她把那张大狼皮当成毯子包住女孩。

  碧塔蓝说:「妳疯了。」凯莎差点露出微笑。要是女孩说得出无礼的意见,至少还算清醒。

  凯莎说:「我等等要做非常剧烈的运动,不想太热。好了,把水瓶给我吧,孩子。」凯莎弯下身,将水瓶装满雪然后盖紧,深埋进碧塔蓝的外套里。「不会太冷的话,就带着水瓶。」

  风由四面八方吹来,但凯莎觉得主要是吹向他们脸上的西风。所以她要背着女孩,其他东西都挂在身前,女孩系带的皮带则拉过肩上。她承受着女孩的重量站着,直起身子,踩着雪鞋小心走几步。她对女孩说:「两手握拳扣在我腋窝,把脸埋进我脖子旁的皮毛里。注意妳的脚,开始觉得失去知觉就告诉我。懂吗,碧塔蓝?」

  「懂。」女孩说。

  凯莎说:「好。我们出发了。」

  说着她跨步跑去。

  □

  她很快就适应了雪鞋以及背上、胸前没固定住的重担。女孩几乎没重量,而她一熟悉双腿微微跨开跑动的诀窍后,雪鞋就很好用了。她实在很难相信这条山上的通道会这么冷,不敢相信风会那么强,那么固执,从不稍减。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像把刀凿着她的肺。她全身上下没有毛皮覆盖的部分,双臂、双腿、躯干,尤其是手,都冷得发痛,像纵身投入火中一般。

  她跑着,起初以为双脚、双腿使劲地跑能产生一点温暖,接着无止境的砰砰脚步化为刺骨的痛,疼痛渐渐麻木;最后再也没有踏步的感觉,她只能逼着脚步继续往上、往前,踏向似乎永不可及的山巅。

  雪层再度聚积,落雪打在她身上。寒风呼啸着,而她盲目地奔跑。她一次又一次地唤着碧塔蓝,问女孩问题。她问着那些关于孟汐、列克城和她母亲的无意义问题。还有她能不能感觉到手、脚趾,会不会头昏或麻木的老问题。她不知道碧塔蓝懂不懂她的问题,甚至不知道喊着答复的是不是碧塔蓝。不过,碧塔蓝的确大喊了;如果碧塔蓝有大喊,就表示碧塔蓝醒着。凯莎双臂压紧女孩的手,每过一下就往后抓住女孩的靴子,尽量揉搓她的脚趾。她跑着,不断奔跑,即使风向推着她后退。即使她的问题愈来愈没道理,而她的手再也揉不动、手臂再也压不紧时,也不停下脚步。

  最后,她只意识到两件事:女孩的声音持续在她耳边响起,以及她们面前那必须不停跑上的斜坡。

  □

  凯莎愣愣地看着又大又红的太阳由天空落下,沉入地平线。看得到日落,表示雪一定停了。没错。她想着这个问题时,发现雪的确停了,不过她不记得何时停的。日落代表一日将尽,黑夜就要来临;而夜里总比白天冷。

  气温马上要降更低了,所以凯莎继续奔跑,摆动双腿;女孩不时说话;她除了每次呼吸时刺着肺部的酷寒,别无所觉。接着她迷蒙的脑中发现了别的东西。

  她看到了下方远处的地平线。

  她看着太阳沉入下方远处的地平线。

  不知景色何时变的,不知何时过了坡顶、开始下坡,不过她成功了。没看到黑色的山峰,因此山峰一定在她背后。她看到的是山的另一侧;有森林,无尽的森林;还有她背在身后活着会呼吸的孩子往下跑向桑德时,使白日将尽的太阳。她前方不远处便是雪坡终点,树木和灌木的起始处,对女孩而言,下坡的路会比上坡轻松多了。

  这时,她注意到一阵颤抖,激烈的颤抖。她惊慌失措,麻木的头脑清醒了。她们就要安全了,女孩绝不能在现在生病。她的手探向身后,抓住碧塔蓝的靴子,尖叫着碧塔蓝的名字。接着,她却听到碧塔蓝在她耳边哭叫,感觉到女孩的双臂摸索到她身前,紧紧抱住她。她胸口之下碧塔蓝环抱处突然感觉不同了,温暖了起来,莫名的温暖。凯莎听到自己的牙齿喀喀打颤,发现发抖的不是女孩,是她自己。

  她发觉虽然没什么好笑,自己仍哈哈笑了出来。要是她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了,女孩也不可能活下来。她不该这么做的;这样带着女孩进入桑德,真是疯了。她想起她的手,于是把手举到面前,张开手指逼着指头展开,在发现指尖发白时咒骂自己,把手塞进腋窝里。她命令脑子清晰明白地思考。她很冷,冻坏了。她得把她们俩弄到有树木的地方,才有柴生火、有东西遮蔽寒风。非生火不可,去那里把火生起来吧。让孩子活下去,这就是她需要的,是她的目标,她奔跑时,会念念不忘这些事。

  □

  她们走到树林时,碧塔蓝正因麻木与寒冷而呜咽着。但凯莎跪倒在地时,女孩却自己解开系带,笨拙地脱下她背上的狼皮包住凯莎的身躯,接着跪在凯莎面前,用龟裂流血的手扯开雪鞋的皮带。凯莎爬起身,帮忙拆解。她爬着脱开雪鞋,甩掉背袋、箭筒、系带和弓。

  「柴火、柴火。」凯莎说着。

  女孩抽着鼻子点头,蹒跚地绕行树下,尽量收集柴枝。她带回给凯莎的木柴被雪沾湿了,凯莎握着匕首的手迟缓笨拙,折磨人的颤抖让手不稳。她这辈子生火从来没有困难过。她奋力专注,试了十次还是十一次,终于有道火光闪起,引燃了木柴干燥的一角。凯莎将松针喂入火焰,小心照料、引导,希望火不要熄灭,最后火焰才卷向她堆起的树枝边缘。火焰变大,冒着烟劈啪作响。她们终于有火了。

  凯莎蹲着发抖,望着火焰,努力忽视温暖带给她手指的刺痛与带给脚的抽痛。碧塔蓝站起来想找更多柴火时,凯莎轻声说:「不行,先把自己弄暖,留下来先让妳自己温暖吧。」

  凯莎慢慢把火加大。她凑在火焰上,火愈烧愈大,她的颤抖也平息了。看着女孩两手抱膝坐在地上,脸靠在膝上,两颊泪痕斑斑,还活着。

  凯莎喃喃说道:「我真蠢,我真蠢。」她逼着自己站起来,驱策自己在树木间来回收集更多木柴。她的骨头发痛,四肢痛得厉害。或许她这么蠢是好事,要是知道会这么困难,她或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她回到营火边,把火堆加大。这一夜,火会烧得又大又旺;这一夜,她们的火焰可以大到全桑德都看得见。她挪到女孩身边,拉起女孩的手检查手指,问道:「有感觉吗?能动吗?」

  碧塔蓝点点头。凯莎拉来袋子,在袋中摸索找到药。她把雷芬的治疗药膏抹到女孩龟裂出血的手上,然后说:「公主,让我看看妳的脚吧。」她把女孩的脚趾搓暖,再帮她穿回靴子。

  她对碧塔蓝说:「妳平安越过葛瑞拉隘口了。真是坚强的女孩。」

  碧塔蓝双臂搂住凯莎,吻着凯莎脸颊,紧紧抱着她。要是凯莎有力气惊讶,她一定会吓一跳。但她却愣愣地回抱着女孩。

  凯莎和碧塔蓝相拥,身体慢慢温暖起来。那晚,凯莎在隆隆的火焰前躺着,孩子蜷曲在她怀抱里,即使手脚上的痛也不能阻止她落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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