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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海盗马雅

  瓦西娅在男官房的房间很小,但很温暖,也比狄米崔王宫里的所有地方干净许多。炉灶上已经摆了温酒,旁边是一小块奶油糕,只被某只胆子大的老鼠啃了一小口。

  沙夏陪她走到门口,对她说了「愿主与妳同在」便离开了。

  瓦西娅一头倒在床上。莫斯科的欢腾从开了小缝的窗户外钻进来。过去几周她日以继夜骑马奔驰,经历了打斗与生病,疲惫早已渗到骨子里。她拴好房门,脱去斗篷与靴子,味如嚼蜡地吃完喝完,随即钻进层层迭迭的毛皮被子里。

  虽然被子很沉,炉灶持续发热,瓦西娅还是全身颤抖,无法入睡,不停感觉谎言残留在自己的舌尖,听见坎斯坦丁神父用那打动人心的低沉嗓音告诉她的哥哥姊姊那些真实──几乎真实的经过。她再次听见盗匪头子的喊杀声,看见月光下他的刀光一闪。莫斯科城的嘈杂与闪耀令她迷惘,她不晓得什么才是真的。

  最终,瓦西娅迷迷糊糊沉入梦乡。午夜刚过,她从静寂中惊醒过来。房里飘着浓浓的湿羊毛与焚香味。瓦西娅一脸困惑望着暗影里的椽木,渴望呼吸到寒冬的清净微风。接着她的呼吸忽然卡在喉咙。某处有人在哭。

  边哭边走,声音愈来愈近,一声声啜泣有如细针戳刺着塞普柯夫宫殿。

  瓦西娅皱着眉起身下床。脚步声没了,只剩喘息和哽咽。

  声音愈来愈近。

  是谁在哭?瓦西娅没听到脚步声,也没听到衣服的窸窣声。哭声是女人。什么女人能来这里?这里是男官房。

  声音愈来愈近。

  啜泣者在她门前停下。

  瓦西娅几乎屏着呼吸。之前殭尸就是这样回到雷斯纳亚辛里亚,在冷风中哭求进屋里。太可笑了。这里没有殭尸,熊被关住了。

  瓦西娅鼓起勇气,掏出冰匕首以防万一,接着走到门前将门开了一道小缝。

  只见门框边一张脸望着她,脸色苍白,神情好奇又咧着大嘴。

  妳,那张脸咯咯说道,出去,出──

  瓦西娅将门甩上逃回床铺,心脏猛烈狂跳。出于自尊,或者说本能,她忍住尖叫,只是不停大口喘息。

  她忘了闩门,门呀的一声缓缓打开。

  没有。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暗影和涓滴的月光。那是什么?鬼吗?还是梦?愿主与我同在。

  瓦西娅看了许久,门外毫无动静,也没声响打破死寂。最后她鼓起勇气再次起身,穿过房间把门关上。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

  谢肉节第一天,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醒来全身僵硬、饥肠辘辘、心情懊悔又执拗,忽然发现一双乌黑大眼低头望着她。

  瓦西娅眨眨眼睛,像狼一样曲起双脚准备逃跑。

  「妳好,」那双眼睛的主人淘气说道:「阿姨,我是马雅.弗拉基米洛夫纳。」

  瓦西娅低呼一声,随即试图摆出大哥哥的气愤与威严。她的头发还收拢在兜帽里。「妳这样说很没礼貌,」她僵硬回答:「我是你舅舅瓦西里。」

  「没有,妳不是,」马雅说着退后一步,双手抱胸。她的小靴子绣着血红色的狐狸,一头黑发用挂着银环的丝带扎着,脸蛋白皙如奶,眼睛有如烙进雪里的两个黑洞。「我昨天跟着瓦伐拉溜进来,妈妈跟沙夏舅舅讲的话我都听见了。」她上下打量瓦西娅,食指摁着嘴唇说:「妳是我的丑阿姨瓦西莉莎。」装得若无其事补了一句:「我比妳漂亮。」

  就一个还在发育的孩子来说,马雅若是没那么白、那么憔悴,或许确实称得上漂亮。

  「妳是很漂亮,」瓦西娅说,心里觉得既逗趣又惊讶。「但比不上被灰狼掳走的美人伊莲娜。没错,我是妳阿姨瓦西莉莎,但这是大秘密。妳很会保密吗,马莎?」

  马雅扬起下巴,坐到炉灶旁的长椅上整理裙子。「我会保密,」她说:「我也想当男孩子。」

  瓦西娅觉得一早起来不适合谈这个。「但妳妈妈会怎么说?」她问道,语气有些急切:「这样她就失去自己的女儿了,马莎。」

  「她才不在意呢,」马雅反驳道:「因为她想要儿子。再说,」她一副逞强的样子。「我必须离开宫殿。」

  「妳妈妈或许想要儿子,」瓦西娅附和道。「但她也想要妳。妳为什么必须离开宫殿?」

  马雅咽了口气,原本的快活勇敢瞬间消失了。「妳不会相信我的。」

  「说不定会喔。」

  马雅低头看着双手。「因为鬼想吃掉我。」她喃喃说道。

  瓦西娅眉毛一挑。「鬼?」

  马雅点点头。「保母说我不应该说这些事,会让妈妈担心。我试着不说,但我很害怕。」她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不可闻。「我一睡着,鬼就等在那里。我知道她想要吃掉我,所以只好离开宫殿。」马雅说,话里重新带着决心。「让我跟妳一样变成男生,否则我就跟所有人说妳其实是女生。」她架式十足说着威胁,但瓦西娅一下床,她立刻畏缩后退。

  瓦西娅跪在小女孩身旁。「我相信妳,」她柔声说:「我也看到那个鬼了,昨晚看到的。」

  马雅怔住了。「妳会怕吗?」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

  「会,」瓦西娅说:「但我想鬼也很害怕。」

  「我讨厌她!」马雅激动地说:「我讨厌鬼,她一直不肯放过我。」

  「或许下回我们应该问她想要什么。」瓦西娅沉吟道。

  「她不会听的,」马雅说:「我叫她离开,她都不听。」

  瓦西娅打量甥女。「马莎,妳还看过什么东西,但妳的家人看不到吗?」

  马雅神色异常提防。「没有。」她说。

  瓦西娅默默等着。

  小女孩垂下头。「澡堂里有一个男的,」她说:「炉灶里也有一个。我被他们吓到了。妈妈叫我不能再说这些事,否则不会有王子要娶我。她──她很生气。」

  瓦西娅清楚记得别人说她看到的世界并不存在时,她心里的无助与迷惘。「澡堂里的那个男的是真的,马莎,」瓦西娅抓着小女孩的肩膀激动说道:「妳千万不要怕他,他会守护妳的家。他有许多亲戚,一个守护前院,一个守护马厩,还有一个守护壁炉,不让邪恶东西靠近。他们就跟妳一样真实。妳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要害怕妳看见的东西。」

  马雅皱起眉头。「妳也看得见他们吗,阿姨?」

  「对,」瓦西娅答道:「我会做给妳看。」她顿了一下又说:「只要妳答应不告诉任何人我是女生。」

  小女孩脸庞一亮。她想了想,接着用百分之百的公主语气说:「我发誓。」

  「很好,」瓦西娅说:「让我换衣服吧。」

  太阳还没升起,世界幽微、扁平而灰蒙,莫斯科上空飘着安然等候的恬谧,袅袅轻烟是唯一的动静,独舞似的遮蔽了城市,彷佛满怀爱恋。欧尔嘉的宫殿前院和台阶安静无声,只有厨房、烘焙坊、酿酒房和熏制房嗡嗡低嚷。

  瓦西娅一眼就找到烘焙坊。空气里飘着诱人的早餐味。

  她脑海里浮现抹了奶酪的面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差点跟不上直直穿越加了围屏的走道跑向澡堂的马雅。

  马雅正要去开门闩,瓦西娅及时从后面抓住女孩的斗篷。「先确定里面没有人,」她气冲冲说道:「难道没有人叫妳做事之前要先想一想吗?」

  马雅扭动身躯。「没有,」她说:「他们只会叫我不要做,但我就是想做,就是忍不住。保母有时会气得脸色发青──她活该,」她耸耸肩,接着垮下肩膀。「可是有时妈妈说她很怕我,我不喜欢那样。」马雅打起精神,甩开阿姨抓着她的手,指着烟囱说:「没有烟,里头是空的。」

  瓦西娅摁了摁女孩的手,拉开门闩,两人一起走进冰冷的黑暗中。马雅抓着瓦西娅的斗篷,躲在她身后。

  瓦西娅前一天洗澡太匆促,没时间留意周遭,但她现在看着刺绣褥垫和发亮的橡木长椅,不禁露出赞赏的眼神。雷斯纳亚辛里亚的澡堂只重功能。瓦西娅对着昏暗处说:「班尼克,大爷,爷爷,您愿意跟我们说话吗?」

  没有声音。马雅从瓦西娅斗篷后方小心翼翼探出头来。两人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白雾。

  接着──「那里。」瓦西娅说。

  她看起来好像指着一缕被火照亮的蒸汽,但只要微微侧头,就会看见一名老人歪着头交叉双腿坐在褥垫上,个子甚至比马雅还小,有着云一般的头发和古怪幽远的眼睛。

  「就是他!」马雅尖叫道。

  瓦西娅没有说话。这位班尼克甚至比朱多莫镇的那位班尼克还淡,更别说卡特娅村子里的多莫佛伊了,感觉只比蒸汽和琥珀色的光稍微浓一点。之前坎斯坦丁恫吓她的同胞,让他们赶走谢尔特,是她的血唤醒它们。但眼前这位班尼克似乎没有褪色得那么厉害,却也较难停止。

  会结束的,瓦西娅心想,澡堂里的蒸汽其实是一个会预言的生物,这样的神奇世界总有一天会消失,只剩钟声和巡游队伍。到时谢尔特就会是雾,是回忆,是夏天麦田的摇曳。

  她的心飘向莫罗兹科,寒冬之王,随心操控冰霜的男子。不会。他不可能变淡。

  瓦西娅甩开思绪,走到水桶边舀了一勺洒在地上,接着将口袋里的面包屑和角落拿来的桦木枝放在那一缕活生生的蒸汽前。

  班尼克清楚了一些。

  马雅倒抽一口气。

  瓦西娅拍拍甥女的肩膀,将女孩抓着她斗篷的手扳开。「去吧,他不会伤害妳的。妳必须心怀敬意。他是班尼克,叫他爷爷,因为他就是爷爷。或叫他大爷,那是他的称号。妳一定要给他桦木枝、热水和面包。他有时会预知未来。」

  马雅抿着玫瑰色的小嘴,接着用最庄重敬畏的语气,只是有点颤抖地低声说道:「爷爷。」

  班尼克没有说话。

  马莎迟疑往前一步,递上一块有点压到的糕饼。

  班尼克缓缓露出微笑。马雅身体发抖,但没有移动。班尼克用蛙掌般的手拿起糕饼。「原来妳看得见我,」他用宛如水洒在炭火上的声音嘶嘶说道:「已经很久了。」

  「我看得见你,」马雅往前一步,孩子般天真的忘了恐惧。「我当然看得见。可是你之前都没说话,为什么?妈妈说你不是真的,我很害怕。你以后会开口说话吗?我会嫁给谁?」

  等妳初潮一来,就会嫁给某个阴郁的王子,瓦西娅冷冷想道。「够了,马莎,」她大声说道:「别问这个。妳又还没要嫁人,不需要预言。」

  班尼克笑了,笑里带着一丝妖邪。「为什么?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妳不是也听过关于妳的预言吗?」

  瓦西娅没有答话。雷斯纳亚辛里亚的班尼克告诉她,她会在冬天采雪花莲,害自己送命,并且为了夜莺哭泣。「我是长大才听到的,」她开口道:「马莎还是个孩子。」

  班尼克咧嘴微笑,露出蛙齿般的细牙。「这是关于妳的预言,马雅.弗拉基米洛夫纳,」他对女孩说:「我现在只是一缕蒸汽,因为妳的同胞相信钟声和人画的圣像。但我至少知道一点,妳会在远方长大,爱一只鸟胜过妳的母亲,在季节交替的时候。」

  瓦西娅身体一僵,马雅涨红了脸。「鸟……?」她喃喃道,接着大喊:「你错了,不可能!」她紧握双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班尼克耸耸肩,脸上依然挂着一丝恶毒的笑。

  「收回去!」马雅尖叫:「把话收──」

  但班尼克已经将目光转向瓦西娅,炯炯眼眸闪着异样的冷酷。「谢肉节之前,」他说:「我们走着瞧。」

  瓦西娅为马雅抱不平说:「我不了解你。」

  但她只是对着空荡荡的角落讲话,班尼克已经消失了。

  马雅一脸沮丧。「我不喜欢他。他说的是实话吗?」

  「那是预言,」瓦西娅缓缓说道:「有可能是真的,但不会跟妳想象得完全一样。」

  她见小女孩下唇颤抖,乌黑大眼写满失落,于是又说:「现在还早,妳想要去骑马吗?我和妳一起。」

  马雅脸上出现阳光。「好,」她立刻说道:「哦,拜托,我们现在就去。」

  看她心中窃喜的模样,骑马在街上跑显然是不允许的事。瓦西娅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她也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多爱和哥哥一起骑马,享受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走吧,」瓦西娅说:「但妳要跟紧我。」

  两人走出澡堂,阳光已经点亮早晨,天色从烟黑变成鸽灰,浓郁的深蓝暗影也开始撤退。

  瓦西娅试着昂首阔步,走得像个勇敢的少年,但很困难,因为马雅一直紧牵着她的手。小女孩虽然大言不惭,其实只离开父亲的宫殿到教堂过,而且身旁还围着母亲的婢女。光是没有大人陪着在前院走,就已经有叛逆的味道。

  索拉维两眼炯炯站在围场里,仰头嗅闻清晨,瓦西娅似乎看见一个留着胡须、四肢修长的小人坐在马背上替他梳理鬃毛。但晨祷钟声响起,瓦西娅眨眨眼再一瞧,马背上空空如也。

  「哇,」马雅突然停下脚步说:「他是妳的马吗?好大只喔。」

  「没错,」瓦西娅说:「索拉维,这是我甥女,她想骑你。」

  「但我现在不大想骑了。」马雅一脸提防望着公马说。

  索拉维喜欢小孩,或只是对个子比他小那么多的生物感到不可思议,只见他小步走到栅栏边,朝马雅脸上喷了一口温暖的鼻息,低头舔了舔马雅的指尖。

  「哇,」马雅语调一变。「哇,他好软。」她摸着他鼻子说。

  索拉维开心甩动耳朵,瓦西娅露出微笑。

  告诉她不能踢我,索拉维说着轻轻咬了马雅的头发,逗得她咯咯笑。也不能拉鬃毛。

  瓦西娅如实转告,接着将马雅抱到栅栏上。

  「他需要马鞍,」女孩紧紧抓着栅栏横杆,焦急提醒瓦西娅:「我看过爸爸的手下骑马出去,他们都有马鞍。」

  「索拉维不喜欢马鞍,」瓦西娅反驳道:「上去吧,我不会让妳摔倒。还是妳害怕?」

  马雅昂起下巴,穿着裙子笨拙地抬腿一屁股坐到鬐甲上。「哪有,」她说:「我不怕。」

  但索拉维一叹气,动了动身体,马雅还是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他。瓦西娅咧嘴笑着爬上栅栏,跨上马背坐在甥女背后。

  「我们要怎么出去?」马雅老实问道:「妳又没开栅门。」接着忽然倒抽一口气。「天哪!」

  背后的瓦西娅哈哈大笑。「抓紧鬃毛,」她说:「但别用扯的。」

  马雅没有说话,但两只小手死死抓着鬃毛。索拉维一个转身,马雅呼吸急促,瓦西娅弯身贴着马背。

  公马脱缰而出,女孩呀的尖叫。一步、两步、三步,接着一个腾越,公马瞬间越过栅栏,轻盈有如落叶。

  落地后,马雅欢声大笑。「再一次!」她喊道:「再一次!」

  「等我们回来,」瓦西娅保证道:「城市还没逛呢!」

  没想到离开非常简单。瓦西娅将马雅藏在自己的斗篷里,在阴暗处待一会儿,大门卫兵就赶来拉起横杆了。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人挡在外头。

  出了塞普柯夫王公的宫殿,只见城里熙熙攘攘,煎饼的声音与香气点缀着清晨的寂静。深紫色的朝霞下,一群小男孩在雪滑坡玩,不久就被一群大男孩赶到一旁。

  马雅转头看着他们。「葛雷布和史拉伐昨天在我们家院子砌雪滑坡,」她说:「保母说我年纪太大不能玩,但妈妈说也许可以。」她语气感伤。「我们不能停下来玩一会儿吗?」

  「我想妳妈妈应该不准。」瓦西娅遗憾地说。

  太阳从克里姆林墙上探出头来,有如一只铜指环引出教堂的所有缤纷色彩。灰暗的天色落荒而逃,世界闪着亮绿、鲜红与湛蓝。

  朝阳让马雅的脸也亮了起来。不是在家里高塔乱跑的那种狂野兴奋,而是某种更安静、更喜悦的情绪。阳光让她一双黑眼钻石闪闪,尽情吸收触目所及的一切。

  索拉维时而漫步、时而小跑或奔驰,在刚醒来的城市里穿梭。他们经过面包店、酿酒场、旅舍与雪橇,经过一座户外炉灶,一名妇人正在煎奶油糕。瓦西娅抵挡不了饥饿的诱惑,下马走到灶边。索拉维爱吃糕饼,满怀期待跟了上去。

  厨娘眼睛没离开灶火,举起汤匙挡住公马凑过来的鼻子。索拉维气愤退开,忽然想起猛仰上身会吓到背上的小乘客。

  「没你的份,」厨娘挥着汤匙向公马强调。他鬐甲比她个子还高。「你个头这么大,我看要是给你吃,你统统吃得完。」

  瓦西娅掩着笑说:「原谅他吧,妳的糕饼太香了。」说完便买了一大块油嫩的糕饼。

  气消的厨娘多塞了一块给他们。「你需要长胖一点,少领主。别让那孩子吃太多。」接着甚至露出高人一等的表情,亲自用手拿了一块糕饼喂给索拉维。

  索拉维毫不介意,伸出舌头轻轻将糕饼卷入嘴里,再用鼻子磨蹭她的头巾,逗得厨娘呵呵笑着将他推开。

  瓦西娅重新上马,两个女孩边吃边骑,抹得满嘴是油。索拉维不时转头,脸上写满期盼,马雅就会喂他一口。两人一马缓缓前行,欣赏城市缓缓醒来的景致。

  当克里姆林的城墙赫然浮现眼前,马雅两只油腻的小手抱着索拉维的颈子,拉长脖子张大嘴巴望着高墙说:「我只从很远的地方看过,不晓得墙这么大。」

  「我也是,」瓦西娅说:「我昨天才看到。我们靠近点。」

  两个女孩骑过大门,这回轮到瓦西娅屏息赞叹了。大门外的辽阔广场上搭了一个市集,商人们摆好摊位,男人们大声问候,呵手取暖,孩子们跑来跑去,叫声有如椋鸟。

  「哇,」马雅东张西望。「哇,妳看,那里有梳子耶!还有布料!还有骨针和马鞍!」

  还有好多好多。他们经过卖糕饼、卖酒、卖珍贵木材、卖银壶、卖蜂蜡、卖羊毛、卖塔夫绸和卖腌柠檬的摊子。瓦西娅买了腌柠檬,开心地闻一闻,咬了一口,立刻倒抽一口气将那东西扔给马雅。

  「这东西不能吃,是加一点到汤里,」马雅高兴闻着腌柠檬说:「他们肯定费了一整年才来到这里,沙夏舅舅告诉我的。」

  小女孩有如好奇的松鼠左瞧右看,不时大喊「绿布!」或「妳看,那把梳子好像睡着的猫!」

  瓦西娅还在遗憾自己错买柠檬,忽然瞥见广场南侧畜栏里有一群马,便催索拉维过去瞧瞧。

  一头母马朝索拉维嘶鸣一声,索拉维拉长脖子一脸欢喜。「你想讨老婆了是吗?」瓦西娅压低声音说。

  马贩看在眼里说:「少领主,别让你的马靠这么近,我的牲畜全会被他搞得造反了。」

  「我的马静静站着,」瓦西娅努力摆出有钱波亚的傲慢。「你的马怎样不关我的事。」但对方的牲畜显然躁动不安,于是她看在那群母马份上,要索拉维退后。除了朝索拉维嘶鸣的母马,其余的马都很像。那头母马是栗色的,比其他马都高,膝部以下颜色雪白,像是穿着袜子。

  「我喜欢那匹马。」马雅指着栗色母马说。

  瓦西娅也是。她心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何不买一头马?离家前她从没买过东西,但现在她口袋里有银子,还有一股新生的自信暖洋洋地在血液里流淌。「我想看那头小母马。」她说。

  马贩一脸狐疑望着眼前这个纤瘦的少年。

  瓦西娅高傲坐在马背上等着。

  「是的,葛斯帕定,」男子嘟哝道:「马上来。」

  栗色母马被带了过来,神色很是苦恼。马贩用绳子牵着她在雪地上来回走动。「她很健康,」马贩说道:「才三岁。只要骑上这头战马,谁都能当英雄。」

  母马抬起左蹄,再抬起右蹄。瓦西娅很想上前抚摸她,检查她的腿和牙,但不想让马雅一个人留在索拉维背上引人注目。

  于是瓦西娅对母马说:嗨。

  母马将脚放下,耳朵向前伸直,虽然害怕,却也没那么生涩。嗨?她伸着鼻子好奇试探地说。

  就在这时,克里姆林的拱门传来新的马蹄声。母马猛地退后,弓身扬腿,马贩咒骂一声将她拉回地面,拖着躁动的她回到畜栏。

  瓦西娅,索拉维说。

  瓦西娅转头一看,只见三名男子骑着雄驹奔进广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领队者头戴红帽,浑身散发优雅与威严。是哲留孛,瓦西娅心想。盗匪头子,自称可汗的使节。

  哲留孛一个转头,他的马立刻停步,三名骑士转而朝畜栏直直奔来。哲留孛一边用破烂的俄文高呼抱歉,一边穿过人群。民众纷纷转头注视鞑靼人的去向,脸上敬畏又愤怒。

  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照得冰冻的河面燃起白冷的火焰,照得骑士身上的珠宝光辉四射。

  瓦西娅拉起斗篷遮住座前的女孩。「安静,」她低声道:「我们得走了。」接着要索拉维漫步朝克里姆林大门走去。马莎一动不动,但瓦西娅可以感觉她心脏跳得飞快。

  她们应该走快点的,因为三名骑士立刻散开,技巧非常完美,一下就包围了索拉维。公马气得仰起上身。瓦西娅紧抱着甥女,让公马放下前脚。三名骑士收缰利落,引来围观者一阵窃窃私语。

  哲留孛坐在壮硕的马上气度雍容,面带微笑,那副看似自若的威严让她想起狄米崔,跟黑夜朝她愤怒挥刀的那个家伙差别之大,让她以为自己看错人。

  「请留步,」哲留孛朝瓦西娅鞠躬说道,动作无比优雅,目光扫向半躲在她斗篷里扭动的马雅,脸上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我无意耽搁你,但我想我见过你的马。」

  「我是瓦西里.彼得洛维奇,」瓦西娅僵硬地点头回礼,说:「我实在不晓得您怎么会说见过我的马。我得走了。」

  索拉维迈步向前,但哲留孛的两名部属手按弯刀,挡住他的去路。

  瓦西娅转头看着哲留孛,试着装作不在乎,但心里已经开始着慌。「让我过去。」她说。广场鸦雀无声,太阳升得很快,街道很快就会人满为患。她和马莎得快点回去,而她一点也不喜欢鞑靼人脸上暗藏威胁的微笑。

  「我很有把握,」哲留孛沉吟道:「自己见过这匹马,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假装思索,接着──「啊,」他弹掉华丽袖子上的污点说:「我想起来了,某天深夜在森林里。怪得很,我在那里遇见一头公马,但被他逃掉了。那家伙跟妳的马简直是双胞胎。」

  那双黝黑大眼盯着她看,瓦西娅明白自己没认错人。

  「您说当时天色很暗,」瓦西娅沉默片刻说:「而且只在夜里见过一次的马很难认得,您见到的应该是另一匹马。这头马是我的。」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哲留孛说,目光狠狠盯着她。「就跟你一样,孩子。」

  他的手下策马往前靠近。他晓得我知道了,瓦西娅心想,这是在警告我。

  索拉维比三位鞑靼人的马都壮,应该也更敏捷,大概闯得过去。但他们有弓箭,而且还得顾虑马莎……

  「我要买你的马。」哲留孛说。

  这话来得突然,瓦西娅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为什么?他只让我骑,又不会载你。」

  鞑靼人微微一笑。「哎呀,他会的,最后一定会。」

  躲在斗篷里的马雅嘟哝抗议。「不行,」瓦西娅说,刻意大声让广场上的人全听见。愤怒让她不作他想。「你不能买他,用什么都不行。」

  她的回答在商贩之间引来一阵私语。瓦西娅看见他们脸色变了,有的惊诧,有的称许。鞑靼人笑得更开了。瓦西娅惊惶察觉自己正中对方下怀,给了他拔刀相向,之后再跟狄米崔致歉的完美理由。但哲留孛还没行动,河畔就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老天,我只是在莫斯科骑马兜个风,怎么到哪里都得挤开人群?让开──」

  哲留孛笑脸一垮,瓦西娅双颊滚烫。

  只见卡斯扬一袭绿衣,气宇轩昂骑着粗壮的骟马穿越人群来到两人面前,看了看瓦西娅和鞑靼使节。「您有必要激怒孩子吗,哲留孛领主大人?」他问。

  哲留孛耸耸肩道:「不然在这个泥坑一般的城市里有什么事情好做,你说是吧?卡斯扬.路托维奇?」

  他语气里的轻松调调让瓦西娅很不自在。卡斯扬驱着骟马来到她身旁,镇定地说:「这小兄弟我带走了,他表哥应该在找他。」

  哲留孛左右环顾一眼,群众没有说话,但显然都站在卡斯扬这边。「我想也是,」他鞠躬道:「等你想卖了,孩子,我就出一袋金子。」

  瓦西娅摇摇头,眼睛始终盯着他。

  「你最好接受,」鞑靼人低声说道:「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但眼里明明白白透着威胁,一丝也不退让。

  接着──「走吧。」卡斯扬不耐说道,随即催着坐骑穿越三名骑士朝克里姆林大门骑去。

  晨光照在瓦西娅眼里。她不晓得自己哪根筋不对,忽然满腔怒火,要索拉维朝最近的那名骑士奔去。索拉维一个箭步,那名骑士立刻明白她想做什么,破口大骂从马鞍上摔下去,下一秒索拉维已经从他的马背上一跃而过。瓦西娅双手紧抱马雅,索拉维像鸟儿般轻巧落地,三两步就追上卡斯扬。

  瓦西娅回头张望。那名骑士挣扎起身,身上满是泥泞的雪水。哲留孛和群众忍不住哈哈大笑。

  卡斯扬没有说话。他一直缄默不语,直到他们进了蜿蜒拥挤的巷道,而且他开口第一句话完全不是对着瓦西娅讲。「妳是马雅.弗拉基米洛夫纳吧?」卡斯扬眼睛依然望着前方,头也没回对小女孩说:「很高兴见到妳。」

  马雅看他一眼,眼珠圆滚滚像极了猫头鹰。「我不可以跟男生讲话,」她说:「妈妈说的。」她有点发抖,但很快便勇敢克制住了。「唉,妈妈看到我一定会很生气。」

  「不只妳,我想是你们两个,」卡斯扬说:「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你真的很蠢。哲留孛打算找你麻烦,事后再向大公道歉。你是哪根筋不对,才会带着塞普柯夫王公的女儿出来兜风?」

  「我不会让她受伤的。」瓦西娅说。

  卡斯扬嗤之以鼻道:「要是鞑靼使节拔刀,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何况这孩子。再说,她被别人看见,这就是伤害了。不信你问她母亲。不对,我讲错了,我敢说她母亲不用你问,直接就会对你说。至于其他,你把哲留孛惹毛了,虽然他满脸笑容,心里绝不会忘了这件事。他们在萨莱朝廷都是这样人前堆笑,人后咬断你的喉咙。」

  瓦西娅几乎没在听,满脑子想的都是马雅出了宫殿看见外头世界时脸上的喜悦与渴慕。「马雅被看见又怎样?」她有点激动地说:「我只是带她出来骑马。」

  「是我想出来的,」马雅突然插嘴道:「是我想出来看看。」

  「好奇心,」卡斯扬说教道:「是女孩的大忌。」他嘴上挂着尖酸愉悦的笑。「不信妳问巴巴亚嘎。人知道的愈多,老得愈快。」

  快到塞普柯夫王公的宫殿时,他叹了口气。「唉,也好,」他说道:「反正过节嘛,没有什么比保护纯洁少女不被别人闲话更有意义的事了,对吧?」接着他语调一变,厉声说道:「叫她在斗篷里藏好,你们直接去围场等着。」说完便一马当先,高声呼喊管家,他的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下卡斯扬.路托维奇,来和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小酌几杯。」

  因为过节,宫殿大门没有上闩,卫兵朝卡斯扬敬礼致意。瓦西娅紧跟着卡斯扬骑进宫殿,管家匆匆跑上前来。

  「我的马给你,」卡斯扬翻身下马,将骟马的缰绳交给管家,气派吩咐道:「瓦西里.彼得洛维奇要自己照顾他的马。待会见,孩子。」说完他便大步走向宫殿,几乎没有正眼看瓦西娅,留下气愤的管家抓着笼头站在骟马身旁。

  瓦西娅驱着索拉维朝围场走去。她不晓得卡斯扬做了什么,但她才让公马跃过栅栏,逗得马雅乐不可支,就看见瓦伐拉匆匆跑来,发白的脸上写满了无言的愤怒,让她和小女孩寒毛直竖。瓦西娅赶紧抱着马雅滑下马背。

  「走吧,马雅.弗拉基米洛夫纳,」瓦伐拉说:「妳得回宫里去了。」

  马雅一脸害怕,但对瓦西娅说:「我跟你一样勇敢,我不要进去。」

  「马莎,妳比我更勇敢,」瓦西娅对甥女说:「但妳必须回去了。记得下回见到鬼时,别忘了问她要什么。她不会伤害妳。」

  马雅点点头。「我很高兴我们去骑马,」她低声说道:「虽然妈妈可能会生气。我也很高兴我们飞过了那个鞑靼人。」

  「我也是。」瓦西娅说。

  瓦伐拉紧紧攫住女孩的手拉她离开。「女主人要你到教堂见她,」她转头说:「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瓦西娅没有违抗。教堂尖顶有如一座小森林,找起来并不困难。瓦西娅走进教堂,面对上百个目光责难的圣像开始等待。

  不久,欧尔嘉就出现了。她步履沉重,彷佛扛着时间的压力。她在胸前比了十字,朝圣幛鞠躬行礼,随即转头看着妹妹。「瓦伐拉告诉我,」欧尔嘉开门见山说:「妳天一亮就带我女儿骑马去街上遛达了。是这样吗,瓦西娅?」

  「对,」瓦西娅答道。欧尔嘉的语气让她心里发寒。「我们去骑马了,但我没有──」

  「天哪,瓦西娅!」欧尔嘉说,脸上仅有的血色也消失了。「妳难道没想到我女儿的名节吗?这里可不是雷斯纳亚辛里亚!」

  「名节?」瓦西娅问道:「我当然在意她的名节。她没有跟任何人交谈,穿着也很得体,头发包得好好的。他们都觉得我是她舅舅。我为什么不能带她去骑马?」

  「因为那不──」欧尔嘉顿了口气接着说:「她必须待在特伦里。处女不能离开特伦。我女儿必须学会定下来,妳这样扰乱她一个月,她的名节可能一不小心就永远毁了。」

  「妳是说待在房里?留在高塔里头?」瓦西娅不由自主瞥向百叶窗的缝隙,瞥向成排的圣像。「永远足不出户?但她既勇敢又聪明,妳怎么可以──」

  「我就是可以,」欧尔嘉冷冷回道:「别再妨碍我,否则我发誓绝对将妳的身分告诉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让妳进女修道院。够了,妳走吧,自己开心去。这天才开始不到一小时,我已经受够妳了。」说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瓦西娅备受打击,什么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让欧尔嘉惊立原地。「那妳也得待在这里吗?妳有去过其他地方吗,欧莉亚?」

  欧尔嘉肩膀一僵。「我过得很好,」她说:「我是王妃。」

  「可是,欧莉亚,」瓦西娅上前一步说:「妳想待在这里吗?」

  「小姐,」欧尔嘉突然真的火了。「妳觉得对我们任何人来说,我们想要什么重要吗?妳认为我喜欢这些,喜欢妳任意行动,做事鲁莽傲慢吗?」瓦西娅哑口无言,僵立不动。

  「我不是妳的继母,」欧尔嘉接着说:「不会纵容妳。妳已经不是孩子了,瓦西娅。想想看,要是妳听话,就算一次也好,父亲现在就还活着。别忘了这一点,试着定下来!」

  瓦西娅喉咙抽搐,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抓着回忆,茫然望着教堂墙壁说:「我──他们打算把我送走。爸爸不在,我很害怕,我不是有意要他──」

  「够了!」欧尔嘉吼道:「够了,瓦西娅。这是小孩的借口,妳是大人了。逝者已矣,但来者可追。看在主的份上,低调一点,捱到谢肉节结束。」

  瓦西娅双唇发冷。小时候她常梦到自己的漂亮姊姊住在宫殿里,跟童话故事中的欧尔嘉和老鹰王子一样。如今那些童年梦想却凋零至此,只剩一个风华不再的女人,雍容却孤独,待在高塔大门不出,不顾代价只想将女儿养成良家闺女。

  欧尔嘉用洞悉一切的疲惫眼神望着瓦西娅。「好了,」她说:「人生有比童话好的地方,也有比童话糟的地方,妳迟早会明白这一点,我女儿也是。别像折翼老鹰一样,用那种表情看我。马雅不会有事的。幸好她还很小,惹不出大丑闻。希望她没被谁认出来。她终究会明白自己的本分,并且安然接受的。」

  「是吗?」瓦西娅问。

  「会的,」欧尔嘉说得斩钉截铁。「她会,妳也是。我爱妳,妹妹,我发誓会尽力帮妳。总有一天妳会生养小孩,号令仆人,忘记这一切不幸。」

  瓦西娅几乎没听进去。教堂的墙仍然让她窒息,彷佛欧尔嘉这些年来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有着形体和气味,令她无法呼吸。瓦西娅勉强点点头,说:「对不起,欧尔嘉。」说完便离开姊姊走出教堂,下了台阶消失在过节群众的喧嚣中。就算姊姊有喊她回去,她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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