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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 Fear

毋庸置疑,前往世界边缘的漫漫长路艰辛而紧张。平原上的尸体让大家忧心忡忡,路遇的骑手更是雪上加霜。旅途如此不适,杰赛尔感到透彻心肺的冷、饿和潮湿,骑马直骑得屁股酸痛,晚上在起伏不平的硬地上摊开身,迷迷糊糊梦见家乡,直到又一个苍白黎明到来,却比昨晚入睡前更累更痛。异乡的泥巴在皮肤上乱钻乱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闻起来快和其他人一样了。这种磨难足以令文明人崩溃,更别提时刻面临的生命危险。

为躲避可能的追兵,几天前巴亚兹让大家离开大河,沿平原上的深沟——冲积岩沟和阴影憧憧的峡谷——中的远古道路穿行,路旁有喧哗的溪流。

杰赛尔几乎开始怀念无尽无聊的平原了,至少不用神经紧绷地盯着每块岩石、每片灌木丛和每个小土丘,担心突然冒出残暴的土匪。他咬着指甲,直到咬出血,而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咬到舌头。他紧张地握紧武器,却发现“敌人”不过是飞出灌木丛的鸟儿。自然,这并非恐惧,他杰赛尔·唐·路瑟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一切——无论埋伏、战斗,还是气喘吁吁的追逐——他无疑都能泰然处之。无法承受的只是无止境的等待、无休止的紧张和无情残酷的旅途。

找人分忧或许会好受些,可惜同伴都不入流。车行在破碎的古道上,驾车的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巴亚兹也无话可说,除了偶尔教导杰赛尔领袖的素质——说到底,最缺乏领袖素质的不就是巴亚兹吗?长脚在前探路,每天或隔天回来一次,为的是提醒大家他的天赋有多出众。菲洛朝每样东西——尤其是杰赛尔——皱眉,好像全天下都欠她,而且她的手从不离开武器。她几乎不说话,要说也只对九指说,通常是叫嚷检查灌木丛、掩盖足迹或讨论敌人追踪的可能性等等。

北方人也是个谜。杰赛尔在阿金堡大门前初遇这禽兽不如的蛮子时,惊得目瞪口呆。但在这里,在旷野中,情况完全不同。在这里,文明人无法回避恶心的蛮子,以绝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姿态表达蔑视,并在背后加以评论和抨击;在这里,文明人得学会放低姿势,无论对方什么德行。杰赛尔慢慢发现,九指也不过是个人,一个既蠢又坏、还丑怪到家的人。在智力和文化教育方面,九指固然不及联合王国最低贱的农民,但杰赛尔承认在这支队伍中数他最不讨厌了。他没有巴亚兹的傲慢,没有魁的阴沉注视,没有长脚的夸夸其谈,也没有菲洛的满肚子坏水。跟农夫询问麦田收成或向铁匠打听盔甲的做法并不会贬低杰赛尔,无论那农夫或那铁匠有多脏多丑多卑微。既然如此,在粗鄙的事情上征求屠夫蛮子的意见,不也行得通吗?

“听说你带人上过战场。”杰赛尔试着开口。

北方人迟钝的黑眼珠转过来看他:“不止一次。”

“还决斗过。”

“是啊,”对方抓抓胡子拉碴的下巴上的道道伤疤,“这些疤可不是手滑。”

“手滑的人该留大胡子。”

九指忍俊不禁。杰赛尔几乎习惯了他的笑容——丑归丑,但好脾气的人猿赛过发狂的人猿不是?“是的。”他说。

杰赛尔想了一下,他不想示弱,但诚实或能打动对方单纯的心智。对狗是如此,对北方人应该没啥差别。“我自己,”他脱口而出,“从未参与实战。”

“你没有吗?”

“没有,不骗你。我的朋友此刻都在安格兰,讨伐贝斯奥德一伙蛮子,”九指避开视线。“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去和贝斯奥德作战。我也想去,只怪巴亚兹找我来参与这场……冒险。”

“他们亏了,咱们赚了。”

杰赛尔尖锐地瞪着对方。换作文明人,此言多半是讽刺。“贝斯奥德无端挑起战争,他毫无荣誉感。”

“这点我绝对认同,贝斯奥德擅于挑起战争。事实上,他唯一更在行的是赢得战争。”

杰赛尔哈哈大笑:“你该不会以为他能打败联合王国吧?”

“他在实力对比更悬殊的情况下赢过,但你的意见或许有理,毕竟这里没有谁比你更了解联合王国。”

杰赛尔的笑声噎住了。他几乎确定对方在讽刺他,而这让他踌躇。九指是考察他吗?那张伤疤累累、丑陋无比的单调脸皮后面,是不是有个狡猾的蛮子正想着:“好个傻瓜!”也许巴亚兹说的有理?也许北方人确实有地方值得学习?他有办法弄清楚。

“战争是什么样?”他问。

“战争就像人,没有哪两个人一模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象一下在黑夜里被撞击声和喊叫声惊醒,慌慌张张冲到帐篷外的雪地,裤子都没穿上,却见周围人互相砍杀。月光下敌友不分,你也手无寸铁。”

“混乱。”杰赛尔总结。

“没错。再想象一下倒在泥土中,无数双脚踩下,想逃却不知往哪爬,同时背上插了根箭、屁股挨了一刀,像猪一样尖叫着。不知打哪儿来的长矛随时可能将你钉死在地。”

“痛苦。”杰赛尔同意。

“没错。再想象一下站在盾牌围成的直径不过十跨的圆形空地,持盾人个个放开嗓门咆哮,空地里只有你和你的对手,而你的对手号称全北方最厉害的杂种。你和他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

“嗯嗯……”杰赛尔呢喃。

“没错。这就是战争,喜欢吗?”杰赛尔不答,九指笑了,“我不觉得你会。说实话?我也不喜欢。我参加过所有这些战争、冲突和决斗,从头到尾怎一个乱字了得,我经常打到半途就想尿裤子。”

“你?”

北方人再度忍俊不禁。“在我看来,傻瓜才说自己不怕,或许只有死人或将死之人才没有恐惧。恐惧教会你谨慎,让你敬畏对手,避开危险。相信我,恐惧最好不过,恐惧让你活着,而活着是任何人在战争中所能指望的最好结局。每个人都他妈需要懂得恐惧,适应恐惧。”

“打仗必须要害怕?这就是你的建议?”

“我建议你找个好姑娘,忘掉一切血腥勾当,可惜二十年前没人教我。”他偏头看向杰赛尔,“但若受困于望不见尽头、危机四伏的大平原,我倒有三条原则:第一,保持最弱、最傻、最胆小的形象。俗话说,沉默是金,言语和姿态不能赢得战斗,往往还适得其反。”

“装傻,呃?”杰赛尔这辈子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最聪明、最强壮、最高贵,对方提出的似乎是个隐藏实力的狡猾点子。

“第二,永远不轻视对手,不管对手看上去多蠢。把别人想象成有你两倍聪明、两倍强壮、两倍敏捷,事到临头才不会遇上过于夸张的惊喜。谦虚十分廉价,自信则害死人。”

“不低估对手。明智的原则。”杰赛尔开始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北方人。此人根本不傻。

“第三,尽可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但打定主意后绝不动摇,该出手时就出手。我爹常说,犹豫是灾难之母,相信我,我见过许多灾难。”

“心无旁骛,”杰赛尔边低声重复边缓缓点头,“当然。”

九指鼓起伤疤脸:“我认为,做到这三条就成功了一半。”

“才一半?另一半是什么呢?”

北方人耸肩:“运气。”

“我不喜欢这里!”菲洛咆哮,在谷底皱眉看向陡峭的山壁。杰赛尔不知道全天下她喜欢哪里。

“你觉得我们被跟踪了?”巴亚兹问,“你发现了什么?”

“在沟里我能发现什么?我担心的不就这个吗?”

“这里适合打埋伏。”九指咕哝,杰赛尔不由得紧张地扫视周围:乱石、灌木、矮树,到处都能藏人。

“好吧,长脚找的路。”巴亚兹嘀咕,“非得自己扫厕所,还请清洁工干吗?该死的领航员去哪儿了?需要他时总找不着,吃饭倒知道回来,再吹他几小时牛皮!若你们知道那王八蛋花了我多少——”

“该死。”九指猛地勒马,生硬地跳下马鞍。一根满是创痕的灰色树干拦住去路。

“我不喜欢这里。”菲洛说着从肩上取下弓。

“我也不喜欢,”九指喃喃道,朝拦路的树干跨出一步,“但你必须现——”

“请留步!”回音响彻山谷,高亢而自信。魁用力勒住缰绳,停下货车。杰赛尔抬头看着峡谷的一线天,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他看见说话者了:一个穿过时皮甲的大个子,满不在乎地坐在岩架边,一只脚凌空晃荡,微风中长发轻摆。至少从远处看,此人和蔼友善,笑容灿烂。

“吾乃费里斯,吾皇卡比安之忠仆。”

“卡比安?”巴亚兹说,“听说他失去了理智!”

“陛下素有新意,”费里斯说,“然能顾惜吾等。听吾一言——汝等被围矣!”倒下的树干后现出一个手握短剑盾牌、神态严峻的男人,岩石和灌木丛后又分别转出二个和三个人,个个表情肃穆,利器在手。杰赛尔舔舔嘴唇。他当然能笑对强敌,但局面实在说不上有利。他回头一看,只见更多人走出他们片刻前经过的岩石,堵住退路。

九指抱起双臂。“有时,”他喃喃道,“真希望是我给别人惊喜。”

“上方的二位弟兄!”费里斯叫道,“也现身罢!弓箭手也亮亮相!”杰赛尔看到白色天空下两道人影及人影手中弯曲的武器。“汝等可止步矣!”

巴亚兹摊开双手。“有话好说!报个价,我——”

“老人家此言大谬,吾等岂是宵小之徒!吾辈帝国军人,岂能出此盗匪行径?吾奉命追缉一干人等,彼等远离大道,横越荒野!或曰有一秃头老朽,一病恹男生,一轻浮傲慢之狂徒,一伤痕累累之恶妇,及一北方人猿!汝等其无异乎!”

“恶妇若是指我,”九指叫道,“北方人猿该是谁呢?”

杰赛尔吓得缩了一下。别开玩笑,别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但费里斯轻笑:“汝倒幽默,也算惊喜。另有一人何不出来领死?领航员何在?”

“不知道,”巴亚兹咆哮,“你把他给杀了?”

“老人家言重了,此人尚未捕获。”费里斯笑容轻松,他的手下纷纷咧嘴笑着摸武器,“汝等若肯就范,日落前便可折返达米姆。”

“到达之后?”

费里斯快活地一耸肩:“与吾无关。吾不问陛下,汝亦不问吾,若此,则无人遭活剥。老者会意否?”

“你说得很清楚,但只怕我们不去达米姆。”

“汝等何人?”费里斯叫嚣,“如此狂妄!”

最近的士兵上前牵住巴亚兹的马笼头。“够了!”巴亚兹咆哮。

杰赛尔肚里又涌起那股奇怪的恶心感。巴亚兹肩头的空气开始闪烁,好似锻炉上的热流。牵马士兵皱眉张嘴正待说话,脸庞却塌了下去,然后脑袋破裂,仿佛被隐形的巨人用手指一捏。他甚至没时间尖叫。

巴亚兹身后的四个兵同样没时间尖叫——他们残破的身躯连同灰色树干的残骸、以及周围的泥土岩石一道被掀到半空,砸在百跨之外的峡谷岩壁上,发出仿佛房子垮塌的声音。

杰赛尔惊得合不拢嘴,全然动弹不得。一切都发生在恐怖的刹那。刹那之前五个敌人还好端端站着,刹那之后已成四分五裂的烂肉。后方弓弦响动,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应声掉落峡谷,如破布般撞在峭壁上,脸朝下摔进溪流中。

“快跑!”巴亚兹大叫,但杰赛尔只能继续发呆。法师周围的空气还在闪,闪得更厉害了,隔着气流看他身后的岩石好似看溪流中的石子。老人皱眉低头看着双手。“不……”他呢喃道,将双手举到身前。

地上的棕黄枯叶升到空中,仿佛为强风鼓动。“不,”巴亚兹睁大双眼,似乎全身都在哆嗦。杰赛尔呆看着周围的碎石升起来,升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枝条被扯离灌木,野草离开了岩石,连他的外套也扑簌簌作响,被莫名的伟力往上拉。

“不!”巴亚兹尖叫,他的双肩忽然剧烈颤抖。旁边一棵树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断裂,无数木屑被猛刮上天。有人大喊,但杰赛尔听不清,他的坐骑人立而起,他也没法约束。整个山谷仿佛都在闪烁、颤抖、摇撼,把他四脚朝天掼倒在地。

巴亚兹僵硬地朝后仰头,抬起一只手抓挠空气。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自杰赛尔面门前飞过,砸碎在大岩石上。空中卷起无数尘埃、木屑、碎石、泥土和各种物品,耳边是恐怖的哗啦声、咔哒声和啸叫声。杰赛尔翻身双手抱头,闭紧眼睛。

他想起朋友们,想起威斯特、加兰霍、卡斯帕,甚至布林特中尉。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和兄弟们。他想起阿黛丽。他默默发誓:只要能再见到他们,他一定改过自新。他的嘴唇在撕裂峡谷的不自然的风中瑟瑟发抖。他不会再自私、不会再骄傲、不会再懒惰了,他会做个好朋友、好儿子、好情人,只要能活过这场风暴。只要能活过这场风暴。只要能……

他听到自己惊慌而急促的喘息,脑袋阵阵充血。

然后一切平静下来。

杰赛尔睁开眼睛,放下双手,脑旁积了一大堆树枝泥土。事实上,整条峡谷都被落叶和呛人的尘埃笼罩。九指站在旁边,划破了额头,鲜血从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他缓步侧行,持剑在手,剑在腿边摇晃。有人面对他——是刚才堵住他们退路的士兵之一,顶着一头蓬乱红发。他俩兜着圈。杰赛尔张大嘴巴,跪起来观看,心底有个小声音提醒他出手干预,但他不明白怎么做。

红发兵动作很快,向前一扑,举过头的长剑猛然挥下——但他快,九指更快。九指往旁一踏,呼啸的剑刃便从脸旁几寸的地方掠过,然后他的剑结结实实砍中对方肚皮。士兵哼了一声,踉跄了一两步,九指的重剑又伴着一声闷响咬进他后脑。士兵面朝下栽倒,头上血流如注。杰赛尔看着鲜血在尸体旁的泥土中缓缓扩散,形成一个挺大的黑池子,池水粘满谷底的尘埃和泥巴。没有第二回合。没有三战两胜。

他听到脚步声和闷哼,抬头看见九指拼力迎击第二个对手,一个大个子。两人咆哮着比拼,争夺一把匕首。杰赛尔目瞪口呆。刚才发生什么了?

“捅他!”两人搏斗时九指高喊,“快他妈捅他!”杰赛尔目不转睛地跪着看,一只手放在长剑柄上,好似那是悬崖边上最后一根稻草。

“砰”一声轻响,大个子哼叫着,背上插了支箭。然后又“砰”一声,他背上插了两支箭。第三支箭和第二支几乎插在同一位置。大个子缓缓放开罗根,跪下咳嗽呻吟。他朝杰赛尔爬去,但越爬越慢,皱起脸发出奇怪的啜泣,背上的箭好像湖边芦苇。

最后,他躺倒不动了。

“那杂种费里斯呢?”

“跑了。”

“他会搬救兵!”

“没法子,要对付这家伙,我只能放过他。”

“我能对付这家伙!”

“当然了。如果你能跟他拼上一年,也许路瑟会拔出剑来,呃?”

这些奇怪的对话对杰赛尔来说毫无意义。他摇晃着起来,口干舌燥膝盖软,视野发白。巴亚兹仰面倒在几跨外的路上,他的徒弟跪在他身边。巫师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微睁,抽搐的眼皮下翻着白眼。

“你可以松手了。”杰赛尔低头一看,发觉自己依然紧攫剑柄,直捏得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缓缓松手,手掌抓得生痛。一只粗犷的手按在他肩头。“你还好吗?”是九指的声音。

“呃?”

“你受伤了?”

杰赛尔呆看着手掌,傻乎乎地转来转去。很脏,但没有血。“没。”

“很好。马都跑了。谁能怪它们呢,是不?假如我有四条腿,这会儿该跑到海边了。”

“什么?”

“你去找找?”

“我凭什么听你的?”

九指稍稍皱起浓眉。杰赛尔意识到彼此站得很近,而九指的手还搁在他肩头,虽只是一搁,但隔着外套仍能感到这只手的力量,起码扭断他胳膊不成问题。该死的大嘴巴,老给自己惹麻烦。他觉得对方至少会照他脸上一拳,很可能让他脑袋开花,但九指只是满腹思量地噘起嘴说:“你和我,我们没什么交集,却有诸多分歧。我发现你不太尊重我这号人,或是不尊重我。我不怪你,死者在上,我的缺点够多了,我也知道。也许你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而我是个蠢货,我敢说你是对的,毫无疑问,很多你懂的事我完全不懂。但谈到打仗,我必须遗憾地声明,世上没几个人的经验比我丰富——无意冒犯,但你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没人让我当头儿,只是该做的必须得做。”他又走近一步,他的大爪子用父亲般的力量抓紧杰赛尔的肩膀,介于威胁和安抚之间。“行吗?”

杰赛尔想了想。他身陷陌生的土地,片刻前发生的事清楚表明了他陷得有多深。他低头看向九指杀掉的红发兵,看向后脑勺那个恐怖的伤口。或许,暂时听蛮子指挥比较有利。

“行。”他回答。

“很好!”九指咧嘴笑着,拍拍肩膀让他出发,“我们得找到马,我想你适合干这个。”

杰赛尔点点头,跌跌撞撞去找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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