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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小鬼去骚扰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乞丐则沿着刻有浮雕的墙壁排排站坐,破烂衣服被风吹得啪啪叫,不过手臂却直挺挺动也不动,从远处看活像是什么怪异的植物长着灰黑茎叶。他们喃喃低语,「施舍一些吧......帮帮我......」的句子流窜在耳边,却不见乞儿们的嘴巴真的有动。不过他们的眼睛始终透露出贪婪,一看见行人就又重复起来:「拜托施舍一点......」

  快走,快去城门口!伊葛转进看来熟悉的巷子,一会儿以后却发现自己误认了,穿过去之后一条沟渠在面前左右延伸,绿水冒着霉臭味,一条宽桥拱到对岸。他不记得自己行经过此处,完全没印象,肯定走错路了。

  于是只好问路,第一个使他有勇气开口的人是个看来颇有气质但好相处的妇人,顶着浆过的帽子,她和颜悦色告诉伊葛怎样能够走到大门。按照她的指示,伊葛穿过两三条巷子,在汹涌人潮中努力挣扎,最后转了个弯,却又看见拱桥与运河,缓慢的水面上有许多水黾滑行。

  刚才妇人给的路线他都还记得清楚呢。这次伊葛又振作起来,询问一个样貌清瘦、衣着寒酸的年轻女仆。对方红着脸、低着头,但小眼睛隐约透露出雀跃,伊葛赫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没被当成脏兮兮的乞丐,而是个体面的年轻人、甚至这女孩儿还觉得自己英俊吧,想要来场恋爱。但这样的体会一点也不叫伊葛开心,只引来更多痛楚。对方耐着性子认真解释了怎样走到城门口,没想到说词却与刚才的妇人完全是反方向。

  道过谢以后,女孩神色有些落寞,但伊葛得走了。他左顾右盼,路边有蜡烛店、小酒馆,然后是摆着活水蛭与药罐子的药行,接着是卖扣子的店家,橱窗里面光彩夺目,展示着几百枚白银、珠母贝或兽骨制成的钮扣,好像眨着眼睛送秋波般。随即他转进一条暗巷,旁边墙壁单调空白,却竟是娼馆所在之处。在阴影下,一两个堆着笑脸的卖春女子上前勾搭,但看清楚了伊葛的穷酸样,心知他想当大爷也没钱,立刻板着脸走开了。

  出了这条巷子,伊葛又进入一个小广场,中间低矮的台座上也有尊雕像,雕像甚至以石头刻出了兜帽。这形象使他回想起在大广场那边看见的可怕灰衣人,犹豫一阵之后上前察看,雕像下面刻着:「圣灵勒胥」。

  小时候就听过圣灵勒胥的故事,不过伊葛以为应该要更气派才对。他可没空细想,深呼吸以后又找人问路,这次问的对象是态度温和的年轻人,他在这儿卖柠檬水。依据对方说法,城门应该再几十步路就会看得见,伊葛振奋起来,沿着宽敞但人不算多的大街往前,旁边有间整骨师傅的店面,门口招牌是特大的一对拐杖,再来是马医,门前有三条马尾巴。最后走过面包坊,在一片茫然中他又看见混浊的河水与那条桥。

  彷佛一股无形力量强逼着他兜圈子。他大感挫败,靠在宽边石头栏杆上,忽然听见头顶上有遮板打在墙壁的声音,接着窗户被掀开,伊葛赶快抬起头。

  小而暗的窗户内站着一名女子,伊葛眼帘好像失去了光,只看见白晰如同大理石雕出的脸庞,以及一头深色秀发,然后颈子上的痣像是天上的星座。他眼睛一瞇,却忽然看清楚了,原来根本不是朵莉亚。女孩面无表情看着外头,脸其实圆得多、而且生着不少黑斑,发色也比较接近腐烂的稻草。

  他转身离去、身心疲惫,到了路口又问了人,还连问了两个,虽然态度都客气、还祝他好运,却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走法。

  伊葛咬牙迈步,暗忖只好依靠直觉与运气了。过了几个路口,他察觉有两个顽童跟踪得很明显,只是距离还远。

  于是他回头张望次数越来越多,人群中不时可见对方污秽小脸、眼睛紧盯不放,而且越走越近。伊葛内心越来越畏缩,一而再、再而三窜进分支的巷弄,不过这些小鬼总能够跟上,他们脚步越来越快,张大了饥渴的嘴露出粗野笑容,人数越来越多,最后一大群追在伊葛身后。

  伊葛只好不断加快脚步,恐惧一如往常在心里爆发、蔓延,然后残酷地揪住他的咽喉,抽出他的腿骨换上棉花塞进去。伊葛明白地意识到自己沦为受害者,而这意念似乎也发散至恶童脑海里,鼓励他们追得更勤快。

  猎杀游戏开始了。

  第一块石头打在肩胛骨时,伊葛竟然丝毫不觉得讶异,反倒像是松了口气、既然痛了就代表不必再枯等。然而随后就是第二块、第三块飞向身上。

  「呦嗬!」一群小鬼尖酸嘲弄、缓缓围过来,路人看见了表情生厌,却放任不管。

  「呦嗬!嘿,大叔,给我们点烟草如何,一小撮就好。大叔,听我说呀!」

  伊葛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潜意识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克制着抬起脚的冲动。

  「喂,大叔!裤子有洞的大叔!看这里啦!」

  几块卵石很准地打在他腿上、背上、后脑上。再过一分钟,这些顽童终于追上,其中一人伸出乌漆嘛黑的手抓住他袖子,却将线头给扯烂了。

  「欸!你干嘛,不肯和我们讲话哦?」

  伊葛停下来,事实上也被那群坏小孩给包围了,其中多数大概八岁而已,几个看来大些、两三个可能有十四岁。他们咧嘴笑着,缺了牙齿的地方就是个黑洞,将鼻涕抹在袖子上,微闭的眼睛目光不带好意。习惯欺负人的小孩子对伊葛茫然失措的模样见猎心喜,尤其考量到个头最大的少年身高不过到伊葛的腋窝而已,他们当然更得意。

  「大叔,买条面包给我们吧,还是赏些钱,嗯?」

  背后忽然一阵刺痛,不知是给谁用别针还是缝衣针扎了下。伊葛整个人抽了抽,小鬼们见状猖狂大笑。

  「看到没?他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于是伊葛又被戳了下,疼得眼眶泛泪。

  他这么一个高壮的成人给又矮又没力气的小鬼头困在中间,肆无忌惮地羞辱玩弄,原因在于不知为什么伊葛内心是个懦夫竟给这群小怪物看穿了,没有勇气的人就是猎物、就该受害,即便这么小的孩子也会遵循这自然之理加以审判处罚。

  「再来!让他跳高点儿!这大叔好笨喏......欸,你想去哪儿呀?」

  又被这么刺了下,他受不了了,朝着那群小鬼直接冲过去,把其中一个给撞得离地,然后溜烟往远方跑,不过身后飞来一堆泥巴以及叫嚣。

  「噢噢噢噢!快去抓他!大家上!」

  就算与里头最厉害的小鬼相比,伊葛的腿还是长得多、跑得也快,但这儿的街道实在迂回曲折,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走,两旁屋子的大门也都紧闭着。追着他的小孩子知道捷径,一下子就抄到他前面拦截,吱吱喳喳叫着笑着继续丢石头扔泥巴。有那么一瞬间,伊葛的意识飘远了,彷佛这一切并不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是隔着一片厚重而朦胧的玻璃看着别人的凄凉恶梦......直到一块石头砸在膝盖,实在太痛了,然后苦涩的情绪翻腾起来,压得他无法再逃避: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他。

  过了好久他才摆脱那群找麻烦的臭小孩。

  回过神发现自己身在残破不堪的贫民区里,旁边有个缺了牙齿、身材干瘪的老太婆,鼻子下面挂着鼻烟盒,她弯着手、指向这片泥泞迷宫更深处。伊葛穿越途中情绪耗竭,反而没力气害怕了,而且出去以后没想到竟看见广场与城门,心头不禁大喜。

  然而城门正要关闭。

  两扇门板往中间缓缓收拢,底下可以看见各有三名卫兵,他们用力推着门,推得脸都胀红了,逐渐收窄的门缝间透出一小片天空与一截路面。

  怎么回事?伊葛不解。

  他用上最后一分气力跑过广场,眼看门缝越来越小,最后轰地一声阖上,锁炼哐啷哐啷扣上了铁环,一个大锁像军旗那样隆重地顺着链子挂上去。

  伊葛站在这壮观宏伟的城门前面,看着门上有龙与蛇的塑像装饰,口鼻对着自己,但是神情阴郁空洞。他愣了一下才清楚意识到大门已经紧闭,天色快黑了,不到日出城门恐怕不会打开。「那边的!」一声不客气的斥喝吓得伊葛整个人缩起来,「你站在这儿干嘛?」

  「我要出去......」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我得出这扇门,到城外去。」

  圆脸卫兵满身大汗,其实看来不像坏人,只是笑了一下:「等到早上吧,朋友,你晚了一步,这边习惯入夜前关门。更何况你仔细想想就知道,天都黑了出去做什么呢?很难保证不会出意外哦。小伙子你就多等一晚吧,天一亮马上开门。」

  伊葛不发一语掉头离开,因为对他而言这都不具意义。

  反正到了早上,城门就会卡住。说不定太阳根本不会升起、又或者有别的事情会发生。总之他遇见朵莉亚以后,那股不知名的恶意、不知名的力量便将他玩弄于股掌间,若那意志不愿意放伊葛离开,他相信绝对不可能靠自己的意志去抵抗,可能就要在这儿当乞丐终老,带着懦夫的身分死去。

  城门前方的广场人潮散去,伊葛很想找个地方躺下、随便哪儿都好,只要能躺着闭起眼睛什么也别想。

  他的腿已经无力了,但还是勉强从城门前离开。

  侧面一条宽敞大街突然达达声响,冲出五、六个骑着骏马的年轻人,伊葛毕竟受过训练,心神恍惚间还是辨识出品种,也注意到这些人骑术高明,身形在鞍上很稳。他站在原地,等待几名骑士先过去,却没料到其中一人骑着乌黑色的马匹赫然离队朝自己冲过来。

  一切都在转眼间、却又好比永恒。伊葛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两腿固定在广场步道上,完全麻木了,就像生了根:树的生命大概就像这样吧,即使看着樵夫靠近也抬不起脚。那匹马自在奔驰、英姿焕发,彷佛即将腾空,但大地却因牠强壮的蹄子而摇晃。黑色马辔逼到面前,伊葛看得见牠狂野的眼睛、下唇挂着的唾液,还有那片乌黑的胸宽得像天却重得像锤,下一秒就会轰然袭来。

  热气吹到脸上。接下来,很缓慢、很缓慢地,如同在水中一样,骏马前半身离地,靠着后腿站立起来。

  伊葛目瞪口呆,反着光的马辔好似要撞上脸,接着马蹄窜起、圆头蹄钉晃过,崭新且闪亮的马蹄探到了伊葛头顶上,腹部敞露在他面前:看得出牠受到绝佳照料、此外腹毛中间有一条龙脊。往上一望,彷佛骏马以前脚揉捏着天空,并且准备往下一压将人头给打烂、脑浆溅在石子路上。

  他的心志彻底崩溃,随后的五秒间都是空白。

  意识重新接续时,他还站在广场上,马蹄声与笑闹声顺着旁边的巷道远去。但,一道温热的尿液顺着伊葛的裤子滴落。

  死了还比较痛快。

  背后传来卫兵的讪笑,那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不去。伊葛•梭尔的意志、仅存的尊严、遍体鳞伤却还没断气的骄傲以及他的灵魂都尖叫着,在看不见说不出的地狱烈焰中蠕动挣扎。

  头上的天很空,脚下的广场也很空,但天与地都像是石磨般不停转动、挤压,彷佛要将胆敢卡在它们中间的这男人连骨头也碾成粉。

  他的信念和自尊说话了。伊葛,该结束了。伊葛,记得你脸上给人泼过泥巴,记得同车女孩的遭遇吧......忆起你真正的自我啊,伊葛•梭尔。赶快回想,然后回答:你这样的男人,为什么甘愿永远活在这种可憎的恐惧中?你已经站在边缘了,要是再往那边跨出一步,你的人生、你过去的荣耀、以及你的双亲都将诅咒你、放逐你,永远不能得到救赎。趁着你还记得如何当个男子汉,快点终结纠缠着你的可鄙与丑恶!

  卫兵们就定位以后就没再搭理过伊葛。夜幕落下,天空黯淡,看不见月亮,只有几盏路灯摇曳着。他在一盏灯下面看见个低矮但面积不小的石砌,原来是口井,刚进城的旅客会在这儿给马儿喝水。此时此刻,周围自然都没人。

  伊葛走到水井边,从井口散出一阵冷空气,他强逼着自己往井底望,那片圆形水面像镜子反映着微弱灯火、黑色天空以及人的轮廓,如同漆黑锡箔上的剪影。

  他动作快了起来,先在附近捡了一块大鹅卵石,抱着好像墓碑那样又冷又重。得把这东西捆在脖子上,但又没随身带着绳子,腰带则会不断滑落,内心的恐惧又害得他焦躁不安甚至冒出鼻涕眼泪,伊葛最后解开上衣扣子直接将石头塞进去。冰冷的石块贴在胸口,他不由得扭了几下。

  他用两手捧着石块又回到水井边,站在那儿两分钟不停喘息。整座城市都睡了,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某栋屋子顶端的风向标被夜风刮得嘎嘎响,更远的地方有夜巡人的呼声:「良民们该关灯歇息了!」

  你也该歇息了。伊葛这么告诉自己。他紧紧搂着石头,好像呵护一只小猫似的,抬起僵硬如木板的一边腿,跨到了井口内。

  坐在井缘上,另一条腿不大听话而且有些麻木,但他还是奋力甩了上去,接着又挪了挪位置转身趴下,肚子抵着井口壁,两条腿垂在水面上没有支撑。在这姿势,只要手掌或膝盖在井壁轻轻一顶,整个身子就会往后翻,向着井底摔落、坠进水中,掩在衣服底下的石头会将他拉至水底浮不起来。井水能够洗净他的恐惧与堕落,所以......

  伊葛的肌肉紧绷了。他努力压抑恐惧,试着松开已经发青的手指,但手指就是死命抓着井壁不放。要是有谁过来对着自己两只手抽下鞭子就好了!问题是伊葛身边谁也没有,加上衣服里那块石头压在井口壁上,卡着他想要伸长脖子用牙齿咬手逼自己放开也没办法。只能多出点力气,再用点力......

  对于死亡的畏怖最终打破了他心中一时设下的防卫。

  伊葛用整个身体扣住了水井─手肘、脚踵、膝盖全部夹起来,这反应完全没办法克制。他头往上仰,拼命吸着气,好想连这身皮囊也不要了,丢着它逃出去,逃啊、救救自己!恐惧哽得他喘不过气,最后人往前一滚摔到井边地上,卵石从领口滑出,伊葛竟还慌张地爬窜,不停颤抖哭泣。

  城门边哨亭栅栏后面,一个卫兵往外张望,还是没看到异状,就又缩了回去。「良民们该关灯歇息了!」夜巡的声音再度回荡。

  靠在路灯上的伊葛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可是也意识到自己陷入多深的泥沼中。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恐惧使他生不如死也求死不能,而且无路可逃。有生之年、直到老死,他都会不断地害怕、畏缩,永远无法抬头挺胸,只能低贱地活下去,他将不齿自己、怨恨自己,说不定还没有死就已经先精神失常。

  「不!」伊葛的灵魂吶喊着,「不......」

  上衣的扣子经过刚才那一翻滚全部拨掉了,所以伊葛像母亲捧着孩子那样抱住大卵石,朝着水井冲过去并翻上井壁。

  千钧一发之际他又停了下来,在井口边望着底下那片幽暗,对死亡的恐惧击碎了他的意志,如同小孩捏断火柴那样简单。一直到他又退后、站在地上,浑身发抖像是刚出生的小老鼠时,伊葛才又能回复理性。

  他啜泣起来,轻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内心向上苍哭喊请求救赎,但天空依旧是一片漆黑,夜晚并不为了他光亮。伊葛好想死,甚至希望可以靠着意志力让心脏停止,当然心脏并不理他,如往常一样跳动,只是不怎么规律、还隐隐作痛。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

  以前旁人的视线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彷佛真的有什么东西爬过自己的皮肤。伊葛暗忖如果自己不动总可以吧,结果那视线却不如他所想的离开,像一只大手掌重拍在肩膀上。他咬着牙,慢慢抬起头。

  五步外街灯灯光下站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子,那张脸虽没有胡子却生了很多皱纹,可以看出上了年纪,然而神情神秘难以捉摸,彷佛是张面具。他静静站着打量伊葛,微闭的眼睛散发着宁静与高深莫测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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