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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朵莉亚 1

  两道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斜射进来,石地板染上一片明亮赤红色,本来严肃清冷的书库内部气氛为之一变。墙壁虽厚,外面的声音还是流泻进来,大讲堂那儿院长要开始讲课了,第三扇窗也就是对着广场那头是去年入冬到现在第一次拉开遮板,涌进来的杂杳人声或许不那么温文儒雅却生机蓬勃:有歌声、有叫卖,有马蹄与车轮,还有笑声、铃铛声以及马匹嘶叫声。

  工作快收尾了:长长的单子上画满记号,自架上取来的书一本一本都这么重,推车好像快要被压垮了似的。朵莉亚踏上梯子,却没立刻爬高,先闭起眼睛、头靠着温热的木柜,柜子经过几百年的抚摸已经非常光滑。

  又到了春天,到了窗户对着广场敞开的季节。她喜爱的古书书香与尘埃、青草和黑壤的气味糅杂在一起,然后都被阳光晒暖了。河水不那么冰冷时草莓会开花,她很压抑自己居然还会想要找片草地闲晃后躺下来,感受踏弯了的草株摩擦脸颊,脑海空白地四处张望,学着蜜蜂在绒布般丝滑的花瓣边行走、近距离欣赏蚂蚁列队攀爬花茎的壮观场面......

  然而狄纳尔不在了。他已经入土为安一年,当年在草丛中窜行的蚂蚁现在已经爬过他的身子吧。书堆得那么高,窗外太阳如此闪耀,河道上船夫彼此叫嚷着,可是狄纳尔却不可能回来,因为他被装进木头箱子放入异乡深洞中,那一幕蒙上了恐惧的浓雾叫朵莉亚难以置信─下葬的真是狄纳尔?不,朵莉亚不打算去他坟前祭拜,他们埋进地底的绝对不是狄纳尔,狄纳尔不在那里,死的不是他......

  朵莉亚断断续续吸进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太阳打出的光斑朝着墙壁飘了过去,角落坐着一只猫沐浴在光晕中,毛皮被照得一点一点活像个小丑。其实这猫咪可是书库的守护者,保护藏书不受老鼠破坏。牠的一双黄色圆眼瞪着朵莉亚,彷佛责备着什么。

  尽管她情绪不佳,见着猫咪还是微笑,然后试试看梯子稳当与否后便提着深色裙襬毫无顾忌地爬上去。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过上千次。

  其实左边膝盖依然疼痛着,上星期朵莉亚踩空摔落,腿擦伤之外长袜也磨破。有位老妇人一周进来两次清扫学院的新楼,她帮忙补了朵莉亚的袜子,不过每次私下相处都一定要叹气挥手好像很难过似地说:「妳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人是怎么啦?已经一整年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了呢!也不用多少钱就可以买一双丝袜了呀......再搭一顶软呢帽、一双凉鞋好了......美人没有新衣服,就和珠宝缺了底座一样万万不可呀。」

  当时朵莉亚只是笑一笑、舔舔嘴唇,下唇有一道干硬的疤,是一年前咬出血的结果。

  墙外嗡嗡声逐渐安静下来,想必是因为院长已经站上讲台。今天课程主题是学者传述中,在世界边缘、称之为「造化之门」的地方曾经出了什么样惊心动魄的事迹。

  想到这儿,朵莉亚又淡淡笑了,毕竟在造化之门发生的事情其实谁也无法肯定,她父亲说过;「当时站在门槛前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告诉我们真相了。」

  总算到了最后一柜,朵莉亚头顶上有好多布满尘埃的蜘蛛网。依附天花板而活的蜘蛛他们不加以清除,她父亲也曾经打趣说过自己死了以后要变成蜘蛛来永远保护这儿的书。

  朵莉亚视线往下,她并不害怕站在高处,所以心里没什么烦躁焦虑,本来朝着架子上一排书伸了手,书背都有烫金装饰,不过却马上回心转意,脸往旁边撇过去。

  天花板下面有个小圆窗,可以往外望见大讲堂。以前朵莉亚会躲在这儿,然后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人,他有凌乱的深色头发以及令人动容的专注神情。这是她们之间的情趣,狄纳尔该要感应得到朵莉亚的视线,抬头与她相望。

  不过朵莉亚发现现在想起狄纳尔也不再涌起锥心刺骨的苦涩绝望,虽然回想起来还是悲戚,但那股痛已经淡了许多。之前好一段时日她每日每夜都以泪洗面。

  其实她父亲说过会是如此,只是一开始朵莉亚不肯也无法相信。然而最后一如过去许多事情,父亲还是说对了。

  想到父亲,朵莉亚的注意力又回到书本上。

  总算找到了:这是一本以朴素黑皮革装订的书籍,非常大也非常厚,书脊摸起来带着点温热感,书皮上面浮雕的银字微微发亮。它叫作《预言总论》。

  朵莉亚冒出许多鸡皮疙瘩。这本书世界上仅此一本,数百年前一位大法师倾其毕生之力完成此巨作,如今朵莉亚带去给父亲,父亲会为此书增加新的一章。再经过几个世纪,又会有人延续这使命,恭恭敬敬地取下父亲经手过的书,探索罗偃院长的一生心力。

  她小心翼翼下了梯子,在工作表上画下最后一个勾,将解释预言来龙去脉的典籍放上推车。

  今天的整理工作到此为止,窗外吹进一阵清新微风,扬起了书本上的尘埃,也害得守护书库的猫儿连打三个喷嚏。朵莉亚漫不经心拨开散在前额的头发,视线飘向外头的广场。

  炽热阳光使她稍感晕眩,街道上车水马龙回荡的嗡嗡声缠在耳边也像耳鸣了般。广场上许多缎带飘扬,乍看好像个大型的旋转木马,商人们以拖盘陈列、叫卖着各种货物,仕女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阳伞漫步在人群间。一支卫队经过,带头的军官身上也是红底白条纹的制服,刻意绷紧面孔、胡子按照习俗刮得整齐,事实上视线三不五时就飘向旁边可爱的卖花女。行人脚边有许多顽童穿梭,做买卖的人潮头顶上好像有大船航过,是靠人力抬起的华丽高轿。

  法庭不高、但很宽,大家当然不喜欢这地方,外观也像是阳光下的老蟾蜍,皮都干瘪了还要爬出来晒太阳暖暖左右皱折处。朵莉亚习惯看着这建筑物铁门的圆形平台,铁门上的纹章大大写着「敬法畏法」,圆台上面则是个小处刑台,吊着碎布塞出来的人偶。

  法庭旁边有一座塔,塔上窗户装着铁栅,门口有警卫,稍远处三个穿着连帽灰袍的人一副气派模样讲着话,他们都是侍奉圣灵勒胥的信众。广场上天空湛蓝,好像一面大旗。

  朵莉亚呼吸时有种幸福感,感觉太阳那温暖的手拂过自己脸颊。猫咪跳到窗台这儿坐在一起,她用手轻轻搔着猫儿的后颈,剎那间感受到自己与这广场、这都市、这些书籍、这只小猫、还有这间学院之间密不可分的缘分。她开心地漾起微笑,或许是这黑暗的一年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

  书库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朵莉亚的目光扫过那些帽子阳伞、军服花束、杯盘食物,还有干净的与不干净的面孔,有些人头发上了油、有些人衣服有蕾丝、有的人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坐骑的马刺很闪耀......在熙来攘往的紊乱人潮中,一个特别奇怪的男子引起她的注意。

  朵莉亚眼睛微闭,对方在人群中时而出现、时而隐蔽,不过仍旧很容易可以注意到他与周遭的格格不入。这男人的模样不像是穿越拥挤的广场,而是走在危机四伏的沼泽里,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踩空然后溺死在泥泞中。

  感到讶异的朵莉亚更仔细注视他,发现对方行走的路线似乎事前规划好了,可是却绕了很大一圈:他会先冲向一枝路灯,两手紧紧抓住一阵子,低着头彷佛睡着了,接着忽然又下定决心要继续艰困向前,起步动作很缓慢,好像是迫于无奈。

  而且这男人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概没有兴趣,加上从外表判断,他应当并非住在都市、生活不优渥,至少衣服就在乡间小路勾得破破烂烂。看见穿着红白色军服的卫队腰间佩剑骑马经过,他居然惊吓得往后一跳,撞上个烤苹果的摊子,摊贩差点儿被撞倒在地,气得破口大骂,那衣衫褴褛的男子又是惶恐地赶快逃开。

  虽说路径弯弯曲曲很不自然,看样子他的目的地就是这间学院,于是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最后朵莉亚终于可以看清楚五官。

  她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非常地痛,然后停顿了。再度跃动的心脏好像铁锤包着布敲打木砧。朵莉亚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感觉原本春暖花开的一天蓦地冷了下来。

  这外地人的面孔,她是认得的,至少视线接触的第一秒她这样子认为。不过随即她就咬着下唇的疤,静静地对自己说:绝对不可能。

  不是他。首先他脸上没有疤痕,再者更重要的是他眼神之中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悲哀、也不会像个被追杀的逃犯。不可能是他,眼前的男人如此落魄凄凉,而他却仗恃着生来好命而心高气傲,自以为魅力无穷、无人能挡,那张脸也俊俏得多─朵莉亚嘴角一拗觉得恶心─不可否认他是英俊的男人。至于眼前这位......

  外地男子更靠近,春风揭起那头脏乱金发,他站在学院前面彷徨慌张,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推开大门。

  不是他。朵莉亚再度这么告诉自己。不会是他的,她更强烈地在心中重复。然而她的心却越跳越快、越跳越猛。那张消瘦凹陷的面孔,那条划过半边脸颊的难看疤痕,一举一动之中带着的迟疑,以及一身的破衣......

  朵莉亚身子往前靠,凝神紧盯这外地人,宛如要一眼将他彻底看穿。外地人也感觉到视线,身子颤抖一阵以后抬起头。

  窗台下面站着的人是伊葛•梭尔没错。眨了下眼睛以后,朵莉亚再无疑问了。她的手指扣着窗台边缘,木屑扎进去也没注意到痛。年轻男子满身尘土又被晒伤了,但这些都遮掩不住他面色突然死白。

  那神情就好像窗台上的女子是他这辈子所能看见最可怕的景象。他激动发抖,彷佛一道深渊开启在面前,而那深渊还生着利齿、滴着酸汁,加上众魔之母从里面探出爪子。有好几秒钟时间,他站在原地像是冻结了似的,后来却马上转身逃跑,这次撞到的是卖花姑娘,她们朝着背影叫骂,不过伊葛•梭尔不消片刻就从广场消失,其他人则继续日常的热闹生活。

  朵莉亚站在窗边良久,脑海空白,用嘴吸着扎伤的指头。最后她丢下满车的书,转身缓缓步出了书库。

  伊葛趁着日出时城门刚升起就进来了。看见人群,他又想出了新的护身仪式来对抗恐惧:用汗水濡湿的拳头紧紧握着上衣掉落的扣子,先规划接下来要行走的路径,顺着清楚的地标前进。虽然这么做,移动的距离会拉很长,但能够使他灵魂深处保持一丝希望,相信自己能避开各种危难。

  克斐隆在他心目中壮阔雄伟,但原来实际上只是偏远地区的小城市,伊葛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是喧闹的街道,人车多得不得了。他独居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忽然面对这么多人头晕了起来,三不五时得靠在墙壁或者路灯上,闭起充血的眼睛休息镇定。

  隐士指引了他如何来到这座大城,并准备了乳酪、煎饼让他带着,然而对伊葛而言一路仍是惊险可怖。干粮在前天就吃完了,所以伊葛这当下不只是害怕,还很饥饿。

  这趟艰辛旅程的目的地是找到学院。伊葛得知在学院可以找到真正的大法师,可惜无法打听到他叫什么名字、或者实际的职称是什么。进城以后,他鼓起勇气向路人询探,大家不约而同都建议他先到中央广场,除了可以由此处走向学院,也有许多新奇事物供外地人开开眼界。伊葛握紧扣子,在各大地标物之间奔跑着前进。

  广场对他而言像是个大锅炉。伊葛强忍晕眩感钻过人群,一路上视线模糊,许多奇怪的小细节映入眼帘:沾了奶油大得怪异的嘴、掉在地上的马蹄铁、驴子瞪大的眼珠、路面卵石缝隙间长出的小草堆......接着他走到一个黑色圆形小台座前面,一抬头惊恐看见是个微型绞架,被吊死的人偶双眼如死鱼般俯瞰着伊葛。

  他吓得往后跳,差点儿撞上一位披着灰色帽袍的男子。对方受惊猛然回身,伊葛却看不清楚他盖在兜帽下面的脸孔,赶紧又朝着人群跑过去,在地标之间绕了绕以后却碰上了卫队,五个带着武器的男人穿着红白两色的制服,神情都很凶恶,感觉正在等待机会将毫无反抗余地的外地人给逮捕起来。伊葛见状又落荒而逃,满心想到的都是监牢、鞭打、劳役。

  附近有五六个披着灰色袍帽的男人围成一圈讨论事情,伊葛察觉行人遇上他们就左右挪移,简直如滚滚洪流拍在礁岛上也要分开般。几个男子面孔都被兜帽阴影遮盖,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所以伊葛对他们的畏惧比起看见卫队还要严重,立刻改道避开至少十呎远。

  好不容易到了学院前面,伊葛停下脚步换口气。学术殿堂的大门前,有铁铸的蛇与木雕的猴两尊像,虽然像是时间凝结般静止不动,姿态却依旧气势强劲,使他大感赞叹,不过伊葛当然不知道它们象征了「智慧」以及「追求知识」。

  只要登上阶梯、抓起擦亮的铜门环就好。但伊葛站在原地,跨不出那一步。壮观的楼房投下沉重压迫感,大门后面隐藏无数神秘,还有不知究竟何许人也的「大法师」等候着,与他会晤又会怎样扭转自己可悲的命运呢?加上伊葛忽然想起曾听说的流言:所有「学子」都会自宫以求专注于研究。生出这念头以后,他眼中的铁蛇目光锐利恶毒、木猴嘴角笑意淫秽。

  一身黏腻冷汗的伊葛仍站在原处,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身子发抖但还是抬起头。

  深色头发的女子面容苍白站定在高高一扇大窗边凝视自己。

  * * *

  「这是?」

  胖脸学子神色比起以往更苍白:「这......带给您的,是您先前......说过要的东西。」

  「朋友,我要的是书。」

  房间昏暗,仅一道窄窗透入阳光射在桌面。桌上搁着丝带捆好的一迭纸张,光晕之中飘浮着泛黄页面扬起的尘埃。

  「费基瑞先生,」学子咕哝道,「书不能带出来啊,就算是最小本的......只要是魔法书,就不可以带出门。」

  「是费基瑞『弟兄』。」

  「啊?呃......抱歉,费基瑞弟兄......我真的已经尽力了。院长开始起疑心了呀,费基瑞先......弟兄。我......…我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搜集过来,这些都是笔记。」

  「唔。」

  「另一个学子做了很多笔记......都是你要的那些书上的内容。」

  「这样不够,朋友。」

  「我只能拿到这些呀,费基瑞弟兄。」

  「恐怕『末日』来临时,你会心情哀戚。」

  年轻学子本来圆嘟嘟的两颊忽地凹陷下去:「不,拜托,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腕刺青的男子嘴角扬起:「也罢,今天开始,你将学院里面大小事情都向我禀报。」

  * * *

  伊葛冲过人群,不听小贩们的叫骂,也不管谁抓着他的破烂衣服、或者谁很气恼地伸手戳他。他穿过广场,远离学院以及那扇朵莉亚伫足的窗口,脸色白得好像快要变成鬼。是朵莉亚啊,是被他杀死的学子的未婚妻。快逃!这绝对是个恶兆,根本不该踏进这座城,所以要尽快窜出这些狭窄弯曲、行人摩肩接踵的小巷弄。

  但这巨大冷漠的城市早已守株待兔,如今伊葛沦为阶下囚,他觉得自己彷佛一点一点被巨大的胃袋给粉碎溶解,然后吸收消失。

  「前面的傻子快滚开!」

  大车轮在石子路上喀达喀达响着,伊葛转身抬头看见绒布车厢内那张阴影下的跋扈面孔。他赶快低头,却又看到一只亮晶晶的甲虫被轮子无情碾得扁了下去。

  「你这无赖,闪边去,别站在路中间!」

  周围房舍窗子打开,许多主妇们彼此吆喝,偶而有人倒了脏水出来,然后和底下行人大呼小叫吵起架。

  店铺内,商人们也卖命挣钱。

  「来看哦,各式各样的梳子,骨头的、玳瑁壳的都有哦!还有秘方调制,这药水擦头上长头发、擦腋下可以去腋毛!」

  「剪头发!刮胡子!放血强身!手法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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